寻苏记:地有湖山美,东南第一州

五月的周末已有几分夏天的模样,我寻思着去吴山的密林里避暑,顺便看看有美堂。
周日下午还要开一个绿色智慧城市相关会议。出门前我算好了时间,计划在登顶吴山之后再开会,这样耳朵虽然忙碌,眼睛还可以放空。然而我算错了吴山市井的繁华,车子缓慢移到十五奎巷无处停放,又缓慢移到太庙广场。等找到路边的位置停下时,电话会议来了。
我在广场上四处游走。广场正中央,是一面残垣断壁的南宋遗址墙,遗址墙前设了一个核酸检测点,几个大白在工作,人们排起长龙。正对面的墙上,是南宋皇帝仪仗出巡的画面,画面前车流如水。走到遗址墙后面,是几棵大树和南宋太庙建筑台基。走到巡游墙附近,回身可以看见一片翠绿之上的城隍阁。
会议开完,我穿过察院前巷,进入大马弄。察院前巷是南宋时左右丞相府所在地,大马弄则分布着掌管粮食存储和车马通信的官署,如今有着最地道的杭州味,最浓郁的烟火气。狭窄的大马弄里人来人往,沿街兜售着各种蔬菜瓜果、鸡鸭鱼肉,以及杭州特色小吃、特色腌卤制品。街坊们坐在竹椅上闲聊。年轻人蹲在门口,一边吃烤肠一边刷抖音。几个老人在下棋,邻居们驻足叫唤指点。小孩穿着拖鞋跑来跑去。整个巷子里弥漫着各种食物和汗水的味道,飘荡着各种吆喝声、闲谈声、欢笑声和棋盘落子的声音。

走出大马弄,步入城隍牌楼巷,深巷尽头就是吴山。步上吴山游步道台阶时,恰好山林里面一阵凉风袭来,树木飒飒作响,顿时感到浑身舒畅。
吴山不高,茂密山林中隐藏着几块小平地,一块布置了一些健身设施,另一块是个羽毛球场。人们的话语与鸟雀之声相互交错,欢笑声与穿林之风融为一体。我走过一片摩崖石刻的怪石旁,一对父子正在午后嬉戏。来到感花岩前,一个阿姨正在亭子里拉伸。步行到望鹤亭处,一个大爷正在练太极。来到圆心亭里的弥勒佛像侧,一对母女正在旁边的石凳上叙着家常,弥勒躺卧处香火不断,笑脸望去,是山下片片屋瓦,阵阵烟火。

老百姓把吴山当作后花园,把诗刻活成了不着痕迹的生活,有诗为记:
《有美堂》
诗刻邻接市语欢,深巷尽处入深山。
几段山路辗转,我来到一个小亭前,上书:坐忘。此处无人,该轮到我坐忘世间烦恼了。
二、湖山信是东南美
北宋嘉祐初年,梅挚出守杭州,宋仁宗赐诗,有“地有湖山美,东南第一州”之句。梅挚到杭后,建堂于吴山上,名“有美”。邀请欧阳修为记,并由蔡襄书碑。如今有美堂早已不存,吴山上的有美堂遗址,只是一块碑铭,正面刻的正是《有美堂记》全文。

《有美堂记》
夫举天下之至美与其乐,有不得兼焉者多矣。故穷山水登临之美者,必之乎宽闲之野、寂寞之乡,而後得焉。览人物之盛丽,跨都邑之雄富者,必据乎四达之冲、舟车之会,而後足焉。盖彼放心於物外,而此娱意於繁华,二者各有适焉。然其为乐,不得而兼也。
今夫所谓罗浮、天台、衡岳、洞庭之广,三峡之险,号为东南奇伟秀绝者,乃皆在乎下州小邑,僻陋之邦。此幽潜之士,穷愁放逐之臣之所乐也。若四方之所聚,百货之所交,物盛人众,为一都会,而又能兼有山水之美,以资富贵之娱者,惟金陵、钱塘。然二邦皆僭窃於乱世。及圣宋受命,海内为一。金陵以後服见诛,今其江山虽在,而颓垣废址,荒烟野草,过而览者,莫不为之踌躇而凄怆。独钱塘,自五代始时,知尊中国,效臣顺及其亡也。顿首请命,不烦干戈。今其民幸富完安乐。又其俗习工巧。邑屋华丽,盖十馀万家。环以湖山,左右映带。而闽商海贾,风帆浪舶,出入於江涛浩渺、烟云杳霭之间,可谓盛矣。
而临是邦者,必皆朝廷公卿大臣。若天子之侍从,四方游士为之宾客。故喜占形胜,治亭榭。相与极游览之娱。然其於所取,有得於此者,必有遗於彼。独所谓有美堂者,山水登临之美,人物邑居之繁,一寓目而尽得之。盖钱塘兼有天下之美,而斯堂者,又尽得钱塘之美焉。宜乎公之甚爱而难忘也。 梅公清慎,好学君子也。视其所好,可以知其人焉。
四年八月丁亥,庐陵欧阳修记。
欧阳修其实从未到过杭州,但是一篇《有美堂记》道尽了杭州何以“有美”。如陈文锦老师所言,一代文坛领袖给西湖山水进行了文化定格,为宋代方始成型的士大夫阶层确立了生活方式。
宋朝以文治国,重视科举,慢慢形成了士农工商四大阶层。士大夫们身在官场,无论进退沉浮,都需要繁华喧嚣的城市来保障生活质量,也需要自然风景来调适性情。像李白那样“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是不可能了,名山大川都在僻陋之邦,路途太辛苦,而且宦游所系,难以远足。像陶渊明那样“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也是不可能了,那得完全归隐田园,而且还要亲自躬耕,生活艰苦。北宋以后,士大夫阶层“日益发现和陶醉在另一个美的世界中,这就是自然风景山水花鸟的世界。”士大夫的书斋里都挂着山水画和花鸟画,既然无法去往远方,那就寄情于诗画。而在杭州,美好的西湖风光就在书斋之外,山水登临之美,人物邑居之繁,一寓目而尽得之。俯仰有美,进退有据。

“雕栏能得几时好,不独凭栏人易老。百年兴废更堪哀,悬知草莽化池台。”一千年之后,物非人非,唯树依然。在有美堂遗址之侧,有一棵来自宋朝的樟树,枝干遒劲有力地伸向天空,见证过多少历史的风云雨雪和人事代谢。如今这个夏日依然绿意盎然,生机勃勃,风一来,枝叶传出历史的回音与今天的气息。
大概因为这里有一棵宋樟,所以把有美堂遗址设在此处。实际上历史上的有美堂并不在此,而是可能在江湖汇观亭的位置。在吴山上如履平地般走一段路,就到了江湖汇观亭。

从江湖汇观亭望去,吴山前峰上座落的城隍阁,恰似画卷主体,将画卷一分为二,左边湖山幽美,右边城市繁华。城隍阁左侧,近山青翠,远山含黛,山脊线从南北高峰起笔错落,逐渐向右边蜿蜒。宝石山和孤山墨色加重,重新起笔提顿,落笔在繁华之地。西湖明明如镜,映照天光云影。苏堤平铺,白堤横卧,湖心亭、阮公墩、小瀛洲三岛分立,大小舟楫自由穿梭。雷峰塔和南山路隐匿在吴山脚下,保俶塔和北山街舒展于宝石山下。城隍阁右侧,城市马路纵横,高楼林立,商场繁华,人声鼎沸。转一个角度,透出茂密的树林可以看见一段钱塘江,以及江水对岸飞速崛起的高楼。
正如明朝书画大家徐渭题写的楹联:八百里湖山知是何年图画,十万家灯火尽归此处楼台。只是八百里湖山大约仍是当年的八百里湖山,十万家灯火却已不是当年的十万家灯火,估计要改称千万家灯火了。

第一次把湖山和灯火写到同一首词里的,还是北宋奉旨填词的柳永。他的《望海潮》不用再多引用了,“烟柳画桥,风帘翠幕”是自然风光,“市列珠玑,户盈罗绮”是都市繁华,“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正是士大夫的生活方式,“异日图将好景,归去风池夸”,他还要去告诉更多的王侯将相。一个“非士大夫”,为一代代士大夫描绘了繁华生活和美好自然相结合的理想境界。
三、苏轼的士大夫生活
欧阳修的文章是理性论述,柳永的词是感性描绘。真正在杭州把士大夫生活方式践行得淋漓尽致的,还是苏轼。而这种生活方式的核心据点之一,正是有美堂。
苏轼在杭州时,经常来有美堂“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并且留下了很多经典名作。有大家最为熟悉的这首:
《有美堂暴雨》
游人脚底一声雷,满座顽云拨不开。
天外黑风吹海立,浙东飞雨过江来。
十分潋滟金樽凸,千杖敲铿羯鼓催。
唤起谪仙泉洒面,倒倾鲛室泻琼瑰。
这是苏轼在有美堂参加宴会,突然下起了暴雨,他随物赋形,将西湖比喻为盛满美酒的金樽,将雨声比喻为羯鼓,还将自己比喻为喝醉的李白,用满山的飞泉洗脸,醒过来写诗。不过这里有所区别,李白为帝王吟,苏轼为自然歌。

另一次有美堂会客,湖山晴好,苏轼看见同僚好友泛舟湖中,写诗互答:
《会客有美堂周邠长官与数僧同泛湖往北山湖中》
霭霭君诗似岭云,从来不许醉红裙。
不知野屐穿山翠,惟见轻桡破浪纹。
颇忆呼卢袁彦道,难邀骂座灌将军。
晚风落日元无主,不惜清凉与子分。
苏轼穿山翠来到有美堂,周邠与数僧轻桡破浪纹,他说晚风与落日本来无主,不如我们一起分享此刻的清凉。这是《赤壁赋》思想的雏形。
有时是苏轼泛舟西湖,看见别人在有美堂饮酒:
《九日舟中望见有美堂上鲁少卿饮处以诗戏之》
指点云间数点红,笙歌正拥紫髯翁。
谁知爱酒龙山客,却在渔舟一叶中。
苏轼羡慕云间数点红,笙歌正拥紫髯翁,感叹我这爱酒龙山客,却在渔舟一叶中。湖与山,在这一呼一应中有了思想和情绪,都变成了士大夫。

苏轼当时在杭州最好的朋友,应是杭州太守陈襄(字述古),他们经常在有美堂聚会。有一天晚上,他们一起自有美堂乘月而归:
《与述古自有美堂乘月夜归》
娟娟云月稍侵轩,潋潋星河半隐山。
鱼钥未收清夜永,凤箫犹在翠微间。
凄风瑟缩经弦柱,香雾凄迷着髻鬟。
共喜使君能鼓乐,万人争看火城还。
这是宴饮之后的散步余味,两个朋友的清静谈心。娟娟云月,潋潋星河,漫长清夜里,把酒言欢后,宴会的凤箫声还在山中萦绕。二人相得,状态微醺,感官所及的自然风物都是那么细腻美好。
好景不长,有一天不得不送别好朋友。
《虞美人·有美堂赠述古》
湖山信是东南美,一望弥千里。
使君能得几回来?
便使樽前醉倒更徘徊。
沙河塘里灯初上,水调谁家唱?
夜阑风静欲归时,
惟有一江明月碧琉璃。
这是陈襄调任即将离杭,设宴有美堂。苏轼左瞰钱江,右览湖山,仰望明月,俯听沙河塘里水调歌声,劝使君樽前醉倒更徘徊。沙河塘是当时的商业中心,华灯初上,笙歌飘飞,可见当时的自然之美与商业繁华就在一耳之间。这首词里有着碧琉璃般的淡淡忧愁,足以想见二者的知己之情。

更多的时候,苏轼一个人享受孤独。
《正月九日有美堂饮醉归径睡五鼓方醒不复能眠起阅文书得鲜于子骏所寄杂兴作古意一首答之》
众人事纷扰,志士独悄悄。
何意琵琶弦,常遭腰鼓闹。
三杯忘万虑,醒后还皎皎。
有如辘轳索,已脱重萦绕。
……
忧来自不寐,起视天汉渺。
阑干玉绳低,耿耿太白晓。
苏轼在杭州享受湖山胜意之时,依然心系天下。他在朝中不满王安石变法扰民,多次上书陈情,后来遭到劾奏,实则查无实据。他对朝堂心灰意冷,于是自求外放。神宗批出“通判杭州”,这才有了苏轼与杭州的第一次缘分。此时他已从政十年,当初一心以为参加了匡时济世的大事业,不料政治生活竟如儿戏般荒谬。幻灭的悲哀,令他惘然若失。
此时距离他摔到一块叫“东坡”的地面上还有八九年的时间,他还没有彻底幻灭,苏轼还没有变成苏东坡。他在众人纷扰中“志士独悄悄”,心中块垒酒浇不灭,醒来还是皎皎如月,明明在侧。他陷入一种“有如辘轳索,已脱重萦绕”的精神苦闷之中,晚上经常失眠,睁着眼睛直到太白初晓。
“朝见吴山横,暮见吴山纵。吴山故多态,转侧为君容。”幸好有湖山幽美和城市繁华抚慰了苏轼的精神苦闷。

“游人寻我旧游处,但觅吴山横处来。”千年后,我们再来追寻苏轼的士大夫生活,可以说充满了情趣,诗词妙意让人想见当时情景。站在江湖汇观亭上遥望,吴山纵横依然,钱塘江与西湖的格局还在,沙河塘变成了今天的东坡路和延安路,从吴山上也能看见湖中穿梭的小舟,但是距离变遥远了,分辨不出舟中人和堂上客。而士大夫的生活方式,变成了老百姓的生活方式。
四、数字化时代的嬗变
到了今天,西湖早已成为全体国人的精神家园,“有美”之美,也早已成为所有百姓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在农耕文明时代,自然与城市几乎还是融为一体的,城市的繁华较为罕见,对自然的破坏也谈不上多大。在高速发展的现代文明进程中,二者逐渐分离,城市脱离自然,在商业社会中以高度消耗资源的方式狂飙突进,并且产生了一系列城市病,人口膨胀、环境污染、交通拥堵、资源匮乏。城市人也患上了自然缺失症,漂泊、烦躁、孤独、抑郁。在今天,人们要一边享用都市的繁华,一边享受山水的清幽,竟然跟过去一样难。

今天的理想生活,还是古代的理想生活,山水清幽与都市繁华只在转身之间。士农工商的阶层早已不存,现代文明中的工种没有高低贵贱之分,都有自由和权利,用自己的双手去创造美好的生活。发源于安吉的“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理念,是对工业文明过度侵害自然资源的反思;发源于成都的“公园城市”理念,是对城市文明过度脱离自然的反思;这两种理念,都是“有美之美”这一理想生活的时代写照。
杭州从吴越及北宋一来,一直葆有着“有美”之美。这里面有各种历史的幸运,吴越之幸,欧阳修在《有美堂记》里已有论述,苏轼在《表忠观碑》里更是浓墨重彩予以铭刻。随后的历史幸运这里不一一列举。欧阳修论述了为什么湖山“有美”,苏轼充分领略后,认为湖山必须保住“有美”,上表《乞开杭州西湖状》,筑苏堤,立三潭。是他让后世所有执政者都把保护西湖作为在任大事。而他对西湖的倾情赞美,更是让湖山之美美上加美,形成了坚韧的文化与审美生命力,让我们在今天的杭州还能领略千年前的“有美”之美。有美堂可以废,“有美”不废。
进入数字化时代,自然与城市之间,又衍生出一个数字之境。自然、城市、数字三体互相渗透,彼此交错,为生活编织出新内涵。山水的清幽、都市的繁华、数字的便利,能不能三者兼而得之?于是在“两山”理念与“公园城市”理念之外,我们又创造了智慧城市、城市大脑、美丽乡村、数字社会等等诸多新理念。时代亟需一场数字化变革。
无疑,杭州在数字化时代又走在前列。数据是数字时代的新能源,唤醒沉睡的数据,可以优化城市公共资源,助力民生小事智能速办、环境污染监测、交通拥堵疏导、停车泊位指引、医检数据互认等,帮助我们节省在城市生活的空间和时间,把空间还给自然,把时间还给自己,逐步恢复人与自然的本来连接。
一千年前,《有美堂记》论述了杭州的山水之美和城市之美,一千年后还要增加数字之美。绿色、智慧与城市三体交融,会形成新的人文观、时空观、社会观和幸福观,重新定义我们想要的理想生活。
杭州过去千年的城市文化韧性,历史已经见证;杭州当下的数字人文韧性,还看今朝。


-
spin 赞了这篇日记 2024-09-03 22:14:05
念才的最新日记 · · · · · · ( 全部 )
- 煮茶论数
- 登玲珑山(和东坡韵)
- 行香子•烟雨论数 (5人喜欢)
- 西江月•茶词(和东坡韵) (1人喜欢)
- 西江月•醉卧梅花(和东坡韵) (1人喜欢)
热门话题 · · · · · · ( 去话题广场 )
-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