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的季节》石原慎太郎中译〈1〉

译/讲谈俱乐部

龙哉疯狂迷上英子，就像他疯狂沉溺拳击。

这就像是在拳击场上不断攻击的那个瞬间被对手不停抵抗的人才能感受到的情感，那确实是一种混合着惊愕的强烈快感。

在比赛中被打倒，终于重新站起来调整自己的架势的瞬间；在一局比赛结束之后，一边等待着下场的空闲之中，让敲着自己肩膀的教练的叮嘱从耳边滑过，虎视眈眈盯着对角坐着的强敌的瞬间。在那些瞬间之中他总是感觉到一种忘我的、崭新的、耀眼夺目的空前喜悦。

接着随着铃声跃出的那个胜负欲暴走的自己会轻轻来回跳跃着抑制着心中猛烈的情感。只有在那个瞬间他才能感觉到一种将自我唤醒的满足。因此在每场比赛开始的时刻，一边设计如何攻击对手一边直视着对方的龙哉总是充满喜悦地微笑着，观客认为这是他勇敢无畏的表现。

因此拳击对他来说是无论何时都不会厌烦的事情。在比赛时他所带有的冷静，也绝不是因为对拳击的熟稔所产生的，故而龙哉在拳击这件事上算是极度热心的选手。

虽然从小就擅长体育运动，但他只被拳击所魅惑。因为身高优越和身体素质优越，他被篮球社团看中曾经在那里待过一年，可是在练习和比赛时他一旦接到了球就不将球传给别人，只是固执地一个人带着球跑。因此他打乱了球队的安排，给自己人也带来不少麻烦。

在国际比赛中当他看到国外的选手用一只手抓住篮球，表面上摆出一副不经意的笨相，实际上无比愉悦地戏弄日本选手使得他们焦躁不已时，龙哉忍不住拍手叫好。龙哉立马学得了这种本事并且进行了模仿，但在中学球队里这种戏弄球员的做法破坏了整个球队的合作，他受到了排挤。

他真正进入拳击俱乐部是在二年级的第一个学期。

那天午后一直都在停课，龙哉想起来打麻将时拳击俱乐部的经理人江田还欠着自己的钱，他想着要向他讨回，于是也顺带去训练场看看。

练习时段前的训练场空空荡荡，即便如此包括大学选手在内的五六个成员正在做着练习的准备和热身。

沙袋、练习用的皮球、墙上的练习用鞋、拳击手套，全都寂静地悬空着。龙哉看到一个用品柜上画着的骷髅和其下交叉的人骨，随即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这样的景象虽然清爽沉寂，却因为极度干燥而让人想到了某种血腥的修罗猎场。

绕过拳击场的背后，他看到上午不知什么原因将英语课逃掉的佐原一个人在那里练习拳击。佐原穿着胸前有学校标志的深蓝色运动服，毫无表情地不断在左右之间重复着相同的动作。沉溺于其中的他的身影固然看起来有些奇妙，但绝不是滑稽的。被紧身的运动服束缚的佐原像是被什么东西操纵着四肢一般，不怎么灵活地重复着拳击的动作。

龙哉知道矮小的佐原拥有着出乎他所料的力量。前年的秋天大学定期比赛结束之后，为了参加追加的一场城市举办的定期赛，他们球队被推选成定期赛的参赛队，就在那时某个在场的工作人员责备了他们队伍不顾别人的粗暴习气，不巧这人倒霉些正是他们某个对抗校的前辈。一行人借着醉意想要去找麻烦，但那人已经不想再纠缠，便推开了一个部员想要逃跑。就在那时佐原突然沉默着挡住了去路，突然出左拳猛击对方的心口。在他被打中弯下腰的那瞬间又从下到上猛地一发上勾拳，那人像是自己跳起一般猛地向后栽去。对于太过简单就将此人教训完毕一事众人都感到有些无趣，但同时也重新给佐原挂上了拳击部员的身份的标签。

佐原认出龙哉的那一刻露齿一笑。

龙哉忽然想起了春假时他替哥哥去遛狗时的某个清晨。在弥漫着海雾的清晨的海岸上，龙哉看到了一个穿着红色的一套式训练服卷着白毛巾的身影。他在晨跑途中不时跳跃几下，那是一个来自夏威夷有着世界赛参加权的选手。他是一个已经时过巅峰的老选手，几乎可以想象得到在一周后的冠军赛中，他将要被冉冉升起的日本选手击败而不得不从世界冠军的王座上下位的事已成定局。在廖无人迹的海岸和龙哉相遇的他，在那张带有南国风情的褐色的脸上露出了洁白的牙齿冲龙哉一笑，龙哉在他的感染下也笑着回应。他跑到海岸的边界又返回，接着追上龙哉时，龙哉情不自禁像是看过的美国拳击电影中祈求着同为选手的对方无往不胜一般，合掌挥动着喊道：“hey！Goodluck！”

选手举起一只手表示应答之后跑了过去。龙哉目送那个身影逐渐消失在远处的浓雾之中，感到了无比圣洁的感动。同时他对自己的演技也很满意。

即使那人败了回国，也绝对会想起来今天早上发生的事情。

在那个瞬间，刚刚还是日本挑战者热诚的追随者的龙哉站到了夏威夷选手的那一边。华丽的运动员形象之下，像那般寂静的独自一人的身影所带有的庄严，龙哉竟能感同身受。如出一辙，同样存在的情感他从佐原的身上也感觉到了。

去休息室时江田和两三个同事在打扑克牌。

“唷！什么事啊？”

“闲得很所以来了。还有来拿上次打牌你欠我的钱。”

“嘁，讨厌的人来啦。你要不要来玩玩儿？你是什么类型的赌博都很厉害的。”

他坐到了里面拿了扑克。

龙哉先前对赌博还是沉迷的，但不管哪种都已经达到了很好的水平，便没法再像之前一样沉迷了。他认为对手也应该是强悍的，对赌博达到炉火纯青的水准之后，出现的便全是弱于自己的对手了。加上十分无聊，只剩下了对不断地费工夫一事所感到的厌烦。能沉迷于对于不会输得一败涂地的胜负的人，只有对金钱饥渴的赌博师而已。不论如何都会赢点的事，怎么称得上是赌博。

一会时间里来训练场的部员也逐渐多了起来，有的人沉默着换衣服，有的人看他们打牌，开开玩笑消磨训练之前的时间。龙哉虽然如常得胜，但渐渐被周围的事弄得走神。同时他对于自己并非部员而在这儿赢了钱一事感到些许微妙的负罪感，他突然说道：

“我的话是什么段位？”

“什么？”

“拳击。”

后面有人拍了拍他的背。

“嗯——练练的话能瘦点，也就是轻量级吧。”

“我也想练练拳击。”

“你不是篮球队的么？”

“嗯，但是做不下去。不合我的性格。”

终于大家把牌放起来开始准备练习时，佐原有事离开，龙哉在后面向江田说道：

“喂，你能不能和我比比。”

“别开玩笑了，受伤了可怎么办。这跟你那穿着色情超短裤的篮球比赛可不一样。”

“就一回，绝不惹事。”

“怎么了？”

佐原问道。

“这家伙突然问我能不能跟我打打。不行的，练习都没有练习过突然和别人打，说不定得被打死啊。”

“身体的话能打篮球肯定没事，我不会硬来的。你要是答应我的话连今天输的也算上，欠我的钱一笔勾销。”

“不挺好的吗，就跟他比比吧。我跟你比，看着点情况来。”

“我就当不知道，今天队长不在还好，要是被他知道了可有的闹。”

缠着护手绷带时的龙哉轻轻的笑了起来。

“笑什么啊傻逼。”

“这个绷带有点漂亮。”

“你在瞎说什么。比起这个你别把小漂亮给穿反了，不知道吧？要从下面把这个给穿过去。”

“练习裤啊，别这么小气，把短裤借给我呗。那个更好看。”

“你怎么又来了。这又不是比赛，耍什么帅，好好给我热身去。”

龙哉觉得戴上的拳套格外得大。

看到出现在训练场的龙哉，刚刚在跳绳的三津田问：“怎么回事？津川干嘛呢？”

“他要跟佐原打一回合。”

龙哉猛地一击沙袋，沙袋的手感比他想得坚硬太多，他忽然感到了身体短暂的震颤。

其他部员围着训练台看热闹，躲闪对手的龙哉的样子像极了打篮球。

“篮球！你可得顶住啊！”

不知道是谁这么一喊，大家都笑了起来。

江田硬是让一脸不情愿的龙哉戴上了护具。他就算知道这是江田的好意，也觉得在这个拳击台上只他一个人戴着护具算是一种羞辱。两个人碰了碰拳，让江田摇铃。

“不要太勉强。”

龙哉出的拳根本不用躲，基本都打不中。他忽然觉得本就比自己矮的佐原似乎更小了，到最后连防御都不再维护，只顾一个劲左右挥拳。看准时机的佐原看准了龙哉的下巴一个猛击过去，这一击龙哉被打中鼻子，痛感之下本能地侧过了脸去，佐原还要给没了防御的龙哉的身体再补两拳，跳去一侧等着他。这一拳直接打进了龙哉心里，他在痛感之下却自然地看着佐原笑了起来。但这绝非好意的微笑，龙哉的眼神里尽是一种冰冷而纯粹的审判。这一瞬间的龙哉被一种强烈的焦躁与愤怒所混合的感情狠狠地击中了。

“怎么了？”

不知是谁问了一句。

捏了捏手腕的龙哉像是要用身体去撞佐原一般朝着他扑了过去，漫无目的地左右出拳。这下只是觉得打到了佐原，但具体打到什么地方龙哉也不清楚。两个人纠到一起疯狂缠斗，在他的背碰到拳击台的绳索时打中了佐原的左胸心脏处。为这一击而狂喜不已的龙哉，被佐原捉准时机一拳从左击中了右眼。龙哉觉得像是被什么东西猛撞到了脸上，右眼瞬时被一片浓烈的血红覆盖了。

“打得有点猛了，不好意思。”

龙哉一边晃了晃头一边准备二度出击，就在那时铃声响了。

“这下结束了！没事吧？最后那下太猛了。从头到尾要是都能对准下巴打就更好了。不过他还挺行的，是吧佐原？”

“是啊，打过来的拳还挺有力的。就算打空也够让我躲得头晕了。”

“你别打篮球了，来搞拳击吧。还想打更多次，是吧龙哉？”

龙哉被打得还没缓过来，一句话也讲不出来。从脸到胸和肩膀全都如火烧一般肿了起来，半天才吐出一句话。

“真有意思啊，拳击。”

“别说什么输不输的事情了，看他脸肿得跟个篮球似的。

“江田，你给龙冷敷下眼睛吧。”

龙哉从那以后就对佐原有了一种十分特别的友情。

就是这样龙哉进入了拳击俱乐部。收到他退出篮球社团的请求书的管理员抱怨道：“不太好啊，好不容易进来了又不干了。”不过之后又跟其他同事讲：“这人更适合拳击吧，在咱这儿最爱拿身体撞别人的就是他。”

开始拳击之后随着时间过去，龙哉越来越沉迷这项运动。他喜欢那种对战时候那种特有的感动以及比赛时孤胆英雄的形象。

这年秋天稍微举办晚了一些的全国高校赛上，因为轻量级的选手特别少，就算有点早龙哉竟也作为选手上场了。在抽选组合的时候龙哉很不幸抽到了去年的轻量级冠军做对手，他笑着对有点同情他的部员说：“对面强点岂不是更好？十有八九是要输给他，但也有一两分的机会。观众觉得无聊，但对真正上场的人来说这么有趣的比赛可没有。不打的话就不知道能不能赢那个人，我可要去。”

“那个人的拳可不是高中生水平，不要靠得他太近，从远点的地方拿分。攻击范围的话还是你更大。”

教练的嘱咐龙哉也就第一回合时候照做了。一回合受了两次防御攻击的龙哉到第二回合时，已经进入了谈得上有些恐怖的攻击状态。一般来说不怎么会有打得如此不可开交的高校比赛，观众也兴奋地直起腰来认真喊起了加油，猛烈的对打持续了两三个回合。

“把他KO啊龙哉！”

江田情不自禁地喊起来。

结果龙哉还是输了。第三回合的终止铃声响起来时，龙哉的左眼角裂开了，对方的拳套上甚至还有他的血迹。残忍的观众给龙哉负伤流出的鲜血报以热烈的掌声，因这伤他多少也赚了些观众的好感。

在比赛结束第二天的新闻上写的最多的就是轻量级新人津川龙哉的战斗给众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龙哉作为一个有很大发展前景的新人得到了认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