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王敖的“人之农庄”——虚无主义的农庄及其外部描述者



在几年前的《公交车上的卡夫卡》一诗中,王敖把东欧和“卡夫卡”所在的国家置于乔治·奥威尔的“动物农庄”,这同时也就是“一九八四”中的恐怖世界,一个生命形式、语言系统和情感表达不断被削减和剥夺的世界。自此,农庄、畜栏的意象就经常在他的诗中出现。
村民的故乡,一个毒物农庄;东欧,农庄之名。农庄而已,用这首诗的话说,它是村民伪装成东欧人或外宾的所在;法官就不堪了,那是猪,超越了不三不四,收钱的手法别出心裁。文学家卡夫卡,在拥挤、踩踏的公交车上,然而也是在一段很快就要下车的路途中,观察着这一切:在离合聚散中,在路口众多的爱恨迷宫中,必有多愁善感者早就成了实验鼠,崩坏、瘫软,处理不了道德命题;鞭策它的、来自法官家后院人,也累晕了。内耗的微观黑洞汇聚而来占据了身体,最后,身体被切割到只剩水母般简单的系统。 这让我们回到《绝句》(2006): 昨夜失灵的,小神般的水母就像 会走的僧帽,来自并对抗虚空大师 告诉他:噩梦孤高如灯,仙境 无法忍受,我是你内心脆响的水晶器械
——正是在《公交车上的卡夫卡》中,我们理解了这首水母绝句,知道水母对抗的是什么,脆响着的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孤独之声,最后,那被视为虚空的原来是一个恐怖农庄,可它原本应该是家乡、兄弟和亲友,是一个地球村落。现在,当人们成为黑洞里的水母,互相凝神静观,辨认出彼此,诗歌就诞生了、绝句的审美就诞生了:宇宙中的一个标志,仿佛一幅景物画,是最早诞生的。
《公交车上的卡夫卡》
困倦的实验鼠,面对不了道德问题 对面已经昏倒的折耳客,来自法官家的后院
法官是猪,千挑万选的服药抗病猪 收钱的手法别出心裁,但别提毒物农庄
跟我们这些伪装过东欧人的村民,别提什么 战争电影,切利诺贝尓,新联闻播,我国生产的蜗牛壳
早已被我们咀嚼,消化成微小的黑洞 我们都给精神病教育过,所以能看见黑洞之王
我们就是实验鼠,正昏倒在敌人的手里 闭上眼睛看到敌人,也快挂了
胜利的欢呼是我们吹出的 牛头脚踏法官的黑洞之王,挥剑的米诺陶扭头
斩除了我们的修辞系统,那我们 就剩消化系统好吧,我们还能看到黑洞之王
挥剑的米诺陶扭头斩除了,我们的呼吸系统 我们就剩消化系统好吧,我们都是黑洞里的水母
(王敖)
如果说《公交车上的卡夫卡》是一个人物的内心独白,伴以水晶器械的破碎响动,那么下面这首《人之农庄》在修辞上就更偏重视觉与绘画效果:
《人之农庄》
向晚池塘追逐夜光 远看像盘沙拉,四蹄兽走进
芊芊莽莽的地宫 为何人讲述,第一千零二个故事
里面有萌宠万状的 粗尾君,招手即来的千层饼
生长各色果脯的沙发,为何人讲述 还要搭救谁,还要擒获谁
喝着不明飞行茶,思量中 新来的五花偶蹄郎,昏昏然不解
旧世界风俗,人之农庄转眼间 塌方化作土豆泥,泥腿子都坐在火星篱笆上
(王敖)
在这首诗中,观察者是一只四蹄兽或“新来的五花偶蹄郎”——在诗歌的另一个版本中,这种动物叫做麚虥,但我们也可以将其视为一头人-驴,从他的视角看,他傍晚进入的地宫呈现了人的黄昏和一个旧世界的最后狂欢,他自己也即将成为一顿“丰盛”晚餐中的盘中肉。沙拉、千层饼、各色果脯都来自于人——因而这个地宫被称为“人之农庄”,就其恐怖性而言,也就是奥威尔的“动物农庄”。他不解这个在泥沼池塘的黯淡微光中逐光的族类、这个食人族(或者说人类就是这个泥沼池塘,就是一个猪圈),明明只是奔跑着将自己赶进了黑夜,面对没有明天、即将瓦解到泥土中的状况,为什么还有经典文学,难道还有人需要讲述和倾听,难道在《一千零一夜》之后还有第一千零二夜?在这样的时辰,他谴责了仿佛能脱离这一切,假装是在火星上享受人生的泥腿子们。 整体的氛围是对人类的粉碎的恐惧,另外的几处细节—— 首先,“不明飞行茶”带有情感色彩茶往往出现在待客和对话的场合,例如《爱丽丝漫游奇境》中的茶桌,在这里,茶令人疑惑,是因为它来路不明,从令人疑惑的地方“飞行”而来,仿佛华莱士·史蒂文斯的《茶》一诗:
当公园里的象的耳朵 在霜中起皱, 而小路上的树叶 奔跑如鼠, 你的灯光落 在闪亮的枕上, 海的暗部或者天空的暗部, 像爪哇的伞 (选自《最高虚构笔记》,陈东飚译)
诗中没有提到茶,但胜似品茶,而且是在暗部品尝,也有某种地下世界的氛围,“海的暗部”、“天空的暗部”透露了这一点。那是一个和眼前的地点不同的地方,灯光照亮眼前,而眼睛所见也许是在光束的另一面、暗的一面,那里也有一个世界在运转。 其次,思量这杯茶的四蹄兽又被唤作“新来的五花偶蹄郎”,简称新郎,他的昏昏然是对一场骗局、一个圈套的后知后觉,他不会明白,他的喜宴为何变成了朝他挥刀、将他屠宰的案板。他的担忧即是他并不是坐在茶桌上的那一个。换言之,这头人-驴怀疑自己只是一个宠物、一个牺牲品、一头只会说“是呀是呀”的驴。他已然无法区分人与人、人与牲畜、负重者与被承担者、获救者与落难者、猎捕者与被猎物之间的差异。 如果说“驴”在当下的网络环境中是一个贬称,和盲目、愚蠢联系在一起,那么在更大的文化背景中,他正是《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四部中的那头驴,出现在“晚餐”、“觉醒2”、“驴子节”中。在查拉图斯特拉的山洞中,过驴子节的高人们将驴子当做上帝礼拜,因为他们认为“慢吞吞,蠢笨,这样做的话,这种人还会取得大的成就。拥有太多智慧的人,往往要沉迷于愚痴之中。想象你自己吧,哦,查拉图斯特拉……一位完美的贤士不是也喜爱走最弯曲的路吗?”而查拉图斯特拉认为,高人们此时唤醒的与其说是上帝——忍辱负重的上帝,被唤醒再被处理掉——不如说是他们自己那被崇高的外衣包裹的丑陋。这首《人之农庄》中的“人”的位置大抵就在这里。 后面的对话很有趣,高人充满兴致,并反驳了查拉图斯特拉,让自己比查拉图斯特拉所训斥的更明智。他们说自己并非因愤怒而是因欢乐而过驴子节,查拉图斯特拉认为这是上演了一场胡闹的儿戏,这至少让他们接近了小孩子,不成为小孩子是进不了天国的。高人们回答说:“可是我们也完全不想进天国:我们已成了大人,——因此我们要这个地上之国。”
这些驴子的圣徒也和《人之农庄》中追逐夜光的地宫人有所不同。《人之农庄》中的驴确实是负重的、会说“是”的驴,但也是一头长着“驴耳朵”的驴,因为人们把“驴”字、“偶蹄动物”这样的字眼放进来他的耳朵,所以他的耳朵就成了驴耳朵。 王敖不可能不熟悉《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关于驴的章节。诗中驴的疑惑,正是大众的疑惑。因而这首诗作为间接话语转述了大众的问题—— 新旧世界的区分、超人与人类的质的不同、虚无主义与一千零一个目标……这些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诗人何为?诗人能否开诚布公地说明自己在做什么?人类若是一个过渡,那么人类是要遭到大屠杀吗?是谁在献祭羔羊? 然而可怕的是,对有些人来说,这并不是一个与学习相关的问题,他们仅仅执着于“搭救谁”、“擒获谁”,有时看似要拿生命做赌注,其实是在赌谁该死去。不必深思,是尼采所说的超人不被允许诞生,通往超人的桥梁上的人应该粉身碎骨、没有归宿。其实,按照德勒兹在《差异与重复》中的理论,超人只是一个庶人,但却是已经炸成了碎片的庶人,没有了父亲,没有了过去,没有了任何有机的社会关系——我立刻会补充说,也没有了茶——他的肢体、残骸围绕着他剩下的崇高意象旋转。他没有了名字,没有了身份,他是谁不重要了,因为他终于和这个崇高意象结为一体,作为宇宙的玫瑰、作为神圣的伴侣,其存在就是肯定。在他的死亡冲动中,没有畏惧和否定,生命、思想和文学都被正名。——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我们能否在大众中发问:超人的意愿、艺术的愿望和“我们要生活”在什么位置?也许这才是那个难解的和令人昏昏然的问题。
第三处细节是诗中的泥与沙:(池塘的)沙拉、(生长各色果脯的)沙发是沙-拉、沙-发,(塌方的农庄的)土豆泥是土豆-泥,(人之)泥腿子是泥-腿子,“挥手即来的千层饼”于是是一个巨大的反讽,因为凡是供享用的皆是泥沙。表面上看这首诗是对腐败,混乱,掌控一切、操纵命运、进行死亡判决的权力的批判,但泥和沙出现的频率让我们猜测,更深层的感受旨在披露一种现实的贫瘠和它无生产、无生殖的消费,在这种失去生机的生活中,昏昏然的四蹄动物的不平、恐惧也无力呐喊什么,因为他面对的是空洞、虚无。沙拉、千层饼、果脯、五花肉、土豆泥这些产品和食物如果不是已经消失不存的,那就是还未产生的。如果说有什么人可以让千层饼召之即来,可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那么前提是这一切不是泥沙;泥腿子们守护农田边界,但这就像做梦上了火星,他们坐在篱笆上,但前提是农田、土地是存在的。如果这些都是幻象,都是苦涩乏味和无意义,那还谈什么搭救谁、擒获谁?甚至,人之农庄、这里的人,是真实的吗?这首诗甚至没说“一切皆流”,没有说一条泥沙的河流,而是说一面沙的池塘,因为看起来那里一切都从未变化。 华莱士·史蒂文斯写过泥沙的河流,为了提出一条绿色的堤岸的必要性:
《泥沙的主人》 春天泥沙翻滚的河流 在泥沙骚动的天空下 呐喊。 心灵也沾满了泥沙。 对于心灵, 绿色的堤岸 还未诞生; 金色的天边 还未诞生 心灵的呐喊。 肤色最黑的小孩, 泥沙有它的主人。 光箭在远方 从空中落到地上。 那就是它—— 绽开桃花蓓蕾的人, 泥沙主人, 心灵的主人。 (选自《史蒂文斯诗集》,国际化文出版)
《人之农庄》的场景仿佛颠转了“心灵的主人”、“绽开桃花蓓蕾的人”。Kevin Sloan的绘画可以提供这种双线思考的参照:追逐夜光的池塘沙拉盘颠转星空透过的颜料盘(图1),招手即来的……果脯颠转古希腊的水果托盘(图2),沙-发颠转产地、白鹭的栖息地(图3)。因而最深入的分析和对话在于,在什么情况下Kevin Sloan画的是泥沙(图4),什么情况下画的是现实的丰满之花(图5)。是某个要素的出现、某种变化的产生让风景成为有绿色堤岸的河——这是一个事件。风景,描摹它的风景画是一种虚无主义,除非艺术和诗歌是对上述事件的捕捉。人无法描写一条河,除非那是一种要素,一种可以产生的全新的感觉,这种感觉确立了、找到了一种它可以在其中进行创造的土壤。





这也是一个诗人终究需要向读者呈现的。这可能是读者最大的好奇—— 就好比说,苏格拉底认为“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是快乐的猪,一种是痛苦的人。做痛苦的人,不做快乐的猪。”而尼采认为痛苦、悲伤等情绪自身不事先带有什么价值,其中未必会诞生有价值的事物。什么对他们来说是那片能长出丰满之花的土壤呢?
在上面两首诗中,说话的都不是王敖本人,一个是官僚机器的拆解者,另一个是某位“虚空大师”;奥威尔式的农庄也并非重复奥威尔的批判现实主义,农庄出现在诗中,作为一种与作者的生活的毗邻性,更偏重与他者身上的虚无主义的对话。因而作者及其诗歌体现的是一种外部,一种第三人称的距离。下面这首写下了“农家畜栏”一词的《无名碑》是最近的作品,不同于上面那位“卡夫卡”内心的脆弱,也不是对虚空的描述,而是直面“无阻力消失的故事”,把为自己树碑的虚无主义极化之后,又猛地超然于它之上,看它“仿佛电影里的人,混入出场的人群”而丝毫不为撼动,仿佛这一刻静止下来的悲观的力量已经走出虚空,即将在下一秒进入新世界。
《无名碑》
在一场给地球省钱的 漫长运动里,有多少似乎无阻力
消失的故事,湮灭在农家畜栏里 服务数十年,直到村落
移走了事,那个不朽的原计划 在碑石中心透明的水洼里
企图复原,映出蚍蜉聚散 仿佛电影里的人,混入出场的人群
(王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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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织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24-01-31 13:02: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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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织 转发了这篇日记
基本意思:这些诗中的农庄,必须是对《动物农庄》中的农庄的一种影射,一种改写,是对经典的一种调用,无法做其他解释。改写的结果就是这个农庄成了哲学上虚无主义的象征。
2023-06-29 10:38: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