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利亚特》与《三国演义》
荷马的《伊利亚特》讲述的是希腊联军攻打特洛伊的故事。故事的结构非常简单,希腊联军的统帅阿伽门农由于战利品分配不均,得罪了联盟中最厉害的首领阿喀琉斯,而阿喀琉斯是个小心眼,死活不愿再为阿伽门农出战。结果,希腊联军被特洛伊领袖赫克托耳打得大败,阿喀琉斯的好兄弟也战死沙场。到后来,阿伽门农不得不向阿喀琉斯道歉,阿喀琉斯终于出山,杀死了赫克托耳,为兄弟报了仇。
全书一共二十四章,其中四分之三都在描写交战的场面:
其时,两军相遇,激战在屠人的沙场上,盾牌和枪矛铿锵碰撞,身披铜甲的武士竞相搏杀,中心突鼓的皮盾挤来压去,战斗的喧嚣一阵阵地呼响;痛苦的哀叫伴和着胜利的呼声,被杀者的哀叫,杀人者的呼声,泥地上碧血殷红。像冬日里条条莽暴的激流,从山脊上冲涌下来,直奔沟谷,浩荡的河水汇成一股洪流,挟着来自源头的滚滚波涛,飞泻谷底,声如雷鸣,传至远处山坡上牧人的耳朵;就以这般声势,两军相搏,喊声峰起,艰苦卓绝。
安提洛科斯率先杀死一位特洛伊首领,前排里骁勇的战将,萨鲁西阿斯之子厄开波洛斯。他首先投枪,击中插顶马鬃的头盔,坚挺的突角,铜尖扎进厄开波洛斯的前额,深咬进去,捣碎头骨,浓黑的迷雾蒙住了他的眼睛。他栽倒在地,死于激战之中,像一堵翻塌的墙基。他猝然倒地,强有力的厄勒菲诺耳,卡尔科冬之子,心胸豪壮的阿邦忒斯人的首领,抓起他的双脚,把他从枪林矛雨中拖拉出来,试图以最快的速度抢剥铠甲,无奈事与愿违,夺甲之举败毁于起始之中。在他拖尸之际,勇猛豪强的阿格诺耳看准了他的胁肋——后者弯身弓腰,边肋脱离了战盾的防护——送手出枪,铜尖的闪光酥软了他的肢腿,魂息离他而去。为了争夺他的躯体,双方展开了一场苦斗,特洛伊人和阿开亚兵壮,饿狼一般,互相扑击,人冲人杀,人死人亡。
鏖战中,忒拉蒙之子埃阿斯杀了安塞米昂之子西摩埃西俄斯,一位风华正茂的未婚青年。母亲把他生在西摩埃斯河边,其时正偕随她的父母从伊达山上下来,前往照管他们的羊群。所以,孩子得名西摩埃西俄斯。然而,他已不能回报尊爱的双亲,养育的恩典;他活得短暂,被心胸豪壮的埃阿斯枪击,打在右胸上——因他冲锋在前——奶头边,青铜的枪矛穿透了胸肩。他翻倒泥尘,像一棵杨树,长在洼地里,大片的草泽上,树干光洁,但顶部枝丫横生;一位制车的工匠把它砍倒,用闪光的铁斧,准备把它弯成轮轱,装上精致的战车。
杨树躺在海岸上,风干在它的滩沿。就像这样,安塞米昂之子西摩埃西俄斯躺在地上,送命在宙斯的后裔埃阿斯手中。其时,胸甲锃亮的安提福斯,普里阿摩斯之子,对着埃阿斯投出一枝飞矛,隔着人群,枪尖不曾碰上目标,但却击中琉科斯,奥德修斯勇敢的伙伴,打在小腹上——其时正拖着一具尸体——他松开双手,覆倒在尸驱上。眼见朋友中枪倒地,奥德修斯怒不可遏,从前排里跳将出来,头顶闪亮的铜盔,跨步进逼,目光四射,挥舞着善良的枪矛。特洛伊人畏缩退却,面对投枪的壮勇。他出枪中的,击倒了德谟科昂,普里阿摩斯的私生子,来自阿布多斯,从迅跑的马车上。奥德修斯出枪把他击倒,出于对伙伴之死的愤怒,铜尖扎入太阳穴,穿透大脑,从另一边穴眼里钻出,浓黑的迷雾蒙住了他的双眼。他随即倒地,轰然一声,铠甲在身上铿锵作响。特洛伊人的首领们开始退却,包括光荣的赫克托耳,而阿尔吉维人放声吼叫,拖回尸体,冲向敌军的纵深……
《伊利亚特》·第四章(陈中梅 译)
以上这段描写,即使以今天的眼光来看,也相当精彩。作者先总起一句,把战场形容为“屠人的沙场”,跟着便罗列起了各种细节:兵器的碰撞、皮盾的挤压、战斗的呼响、死者的哀号、满地的鲜血,最后通过比喻渲染氛围。第二段,开始描写双方交手的细节,摄影机由一个人物移向另一个,其间有旁白,有远景,有近景,有特写,如“投枪,击中插顶马鬃的头盔,坚挺的突角,铜尖扎进厄开波洛斯的前额,深咬进去,捣碎头骨”“铜尖扎入太阳穴,穿透大脑,从另一边穴眼里钻出”。
我们从荷马高度写实的风格中,轻易识别出了日后现实主义的端倪。面对相似的题材,罗贯中的处理方法则大不相同。以下两段是《三国演义》中家喻户晓的“三英战吕布”和“赤壁之战”:
正议间,吕布复引兵搦战。八路诸侯齐出。公孙瓒挥槊亲战吕布。战不数合,瓒败走。吕布纵赤兔马赶来。那马日行千里,飞走如风。看看赶上,布举画戟望瓒后心便刺。傍出一将,圆睁环眼,倒竖虎须,挺丈八蛇矛,飞马大叫:“三姓家奴休走!燕人张飞在此!”吕布见了,弃了公孙瓒,便战张飞。飞抖擞精神、酣战吕布。连斗五十馀合,不分胜负。云长见了,把马一拍,舞八十二斤青龙偃月刀,来夹攻吕布。三匹马丁字儿厮杀。战到三十合,战不倒吕布。刘玄德掣双股剑,骤黄鬃马,刺斜里也来助战。这三个围住吕布,转灯儿般厮杀。八路人马,都看得呆了。吕布架隔遮拦不定,看着玄德面上,虚刺一戟,玄德急闪。吕布荡开阵角,倒拖画戟,飞马便回。三个那里肯舍,拍马赶来。八路军兵,喊声大震,一齐掩杀……
《三国演义》·第五回
是时东风大作,波浪汹涌。操在中军遥望隔江,看看月上,照耀江水,如万道金蛇,翻波戏浪。操迎风大笑,自以为得志。忽一军指说:“江南隐隐一簇帆幔,使风而来。”操凭高望之。报称:“皆插青龙牙旗。内中有大旗,上书先锋黄盖名字。”操笑曰:“公覆来降,此天助我也!”来船渐近。程昱观望良久,谓操曰:“来船必诈。且休教近寨。”操曰:“何以知之?”程昱曰:“粮在船中,船必稳重;今观来船,轻而且浮。更兼今夜东南风甚紧,倘有诈谋,何以当之?”操省悟,便问:“谁去止之?”文聘曰:“某在水上颇熟,愿请一往。”言毕,跳下小船,用手一指,十数只巡船,随文聘船出。聘立于桥头,大叫:“丞相钧旨:南船且休近寨,就江心抛住。”众军齐喝:“快下了篷!”言未绝,弓弦响处,文聘被箭射中左臂,倒在船中。船上大乱,各自奔回。南船距操寨止隔二里水面。黄盖用刀一招,前船一齐发火。火趁风威,风助火势,船如箭发,烟焰涨天。二十只火船,撞入水寨,曹寨中船只一时尽着;又被铁环锁住,无处逃避。隔江炮响,四下火船齐到,但见三江面上,火逐风飞,一派通红,漫天彻地。
曹操回观岸上营寨,四处烟火。黄盖跳在小船上,背后数人驾舟,冒烟突火,来寻曹操。操见势急,方欲跳上岸,忽张辽驾一小脚船,扶操下得船时,那只大船,已自着了。张辽与十数人保护曹操,飞奔岸口。黄盖望见穿绛红袍者下船,料是曹操,乃催船速进,手提利刃,高声大叫:“曹贼休走!黄盖在此!”操叫苦连声。张辽拈弓搭箭,觑着黄盖较近,一箭射去。此时风声正大,黄盖在火光中,那里听得弓弦响?正中肩窝,翻身落水……
《三国演义》·第四十九回
荷马和罗贯中相隔将近两千年,放在一起比较也许不妥,不过中国古代没有小说这种体裁,况且,我们也能从中粗浅地分辨出一些文体上的差异。在《三国演义》中,除了个别点睛之笔——如形容张飞的“圆睁环眼”和“倒竖虎须”——我们很难读到像《伊利亚特》那样多的细节。我们只知道吕布的战马名叫赤兔马,且“日行千里,飞走如风”,通过“青龙偃月刀”的名号,我们得以遐想这把重达八十二斤的巨大兵刃,却不知道它具体长什么样子。而作为全书的高潮,赤壁大战的壮观场面,作者也仅仅用了几十个字。
相反,在《伊利亚特》的第十八章,荷马用了将近十分之一的篇幅,描写了赫法伊斯托斯(铁匠之神)为阿喀琉斯铸造的盾牌:
神匠先铸战盾,厚重,硕大,精工饰制,绕着盾边隆起一道三层的圈围,闪出熠熠的光亮,映衬着纯银的背带。盾身五层,宽面上铸着一组组奇美的浮景,倾注了他的技艺和匠心。他铸出大地、天空、海洋、不知疲倦的太阳和盈满溜圆的月亮,以及众多的星宿、像增色天穹的花环,普雷阿得斯、华得斯和强有力的俄里昂,还有大熊座,人们亦称之为“车座”,总在一个地方旋转,注视着俄里昂;众星中,惟有大熊座从不下沉沐浴,在俄开阿诺斯的水流。
他还铸下,在盾面上,两座凡人的城市,精美绝伦。一座表现婚娶和欢庆的场面,人们正把新娘引出闺房,沿着城街行走,打着耀眼的火把,庆婚的歌声响亮。小伙们急步摇转,跳起欢快的舞蹈,阿洛斯和竖琴的声响此起彼落;女人们站在自家门前,投出惊赞的眼光。市场上人群拥聚,观望着两位男子的争吵,为了一个被杀的亲人,一笔偿命的血酬。一方当众声称血酬已付,半点不少,另一方则坚持根本不曾收受;两人于是求助于审事的仲裁,听凭他的判夺。人们意见分歧,有的为这方说话,有的为那方辩解;使者们挡开人群,让地方的长老聚首商议,坐在溜光的石凳上,围成一个神圣的圆圈,手握嗓音清亮的使者们交给的节杖。两人急步上前,依次陈述事情的缘由,身前放着两塔兰同黄金,准备赏付给审断最公正的判者。
然而,在另一座城堡的周围,聚集着两队攻城的兵勇……
《伊利亚特》·第四章(陈中梅 译)
类似这样的描写,还有九段。当然,一面盾牌实际上是铸不下这么多内容的,作者这样写,只是为了渲染这面盾牌的威力。当然,像罗贯中那样,也并非完全错误。作者的着眼点在于讲故事,细节点到为止,为的是行文明快。以今天的技术眼光来看,这只是一个有关平衡和取舍的问题。不过按我个人的偏好,总觉得《三国演义》不大过瘾。原本指望看一看三英如何战吕布,却被一句“连斗五十馀合,不分胜负”打发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