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关于世界的真相的可能性
我之前看到过一种世界观阐述,出处就不提了,不太重要,这种价值观大概是说:这个世界的所有人一出生,其实就只有一种目的,那就是围绕权力而进行的争夺:为了获取更多的资源、更大的成就、更优越的地位——这些只是权力游戏的诸多表现形式。其他所有皆为假象,都只是对这种生存竞争的真实性和残酷性做的掩饰。
基督宗教认为,所有人在上帝面前是属灵的平等,可是教会却是一个等级体系。
那么文学和艺术是什么呢?它们大概能提供一种关于生存的幻觉,使人们从残酷的竞争中暂时解脱出来,在幻觉中得到慰藉。
霍布斯把自然状态理解为在法律和文明建立之前,每个人与每个人所处的敌对的战争状态。事实上,文明不仅没有消除自然状态,反而以一种更高级的形式延续了自然状态下人与人的对立和争夺。文明的确禁止了个体之间的暴力,却以各种“支配性构成物”取而代之,文明状态下的个体承受着精神上的暴力机制。
从西方文学发展来看,小说艺术获得快速发展的繁荣时期,恰恰始于新教建立导致天主教发生分裂。逐渐失去了对信仰的控制,其后的世俗化进程在精神领域留下了一个巨大的空洞。
彼岸世界消失了,对来世的希望消失了,唯一剩下的世界是这个世界,此岸世界。技术的进步无法消除人生的悲苦,正如娱乐无法消解内心深处的孤独和空虚。
人们通过阅读文学作品,通过欣赏艺术作品,试图找回曾经存在却业已中断的与“另一个世界”的联系。“另一个世界”曾经在宗教中被给予给精神,它虽然是幻觉,却强大到支撑世俗秩序。文学和艺术所提供的幻觉,终究只是个体与艺术作品所建立的孤立联系,即使是伟大到足以超越时代的艺术创作,也无力与世界本身的“残酷逻辑”加以对抗,因为精神领域已经被还给了个体,成了个体心灵的内部事务。我们是自由的,个体自由的本质却是褫夺了与那种“神圣统一性”的“大幻觉”的沟通桥梁,于是每个个体都成了被抛入世界中的弃儿。
在洛克和斯宾诺莎要求把信仰的具体内容交还给个体心灵内部的时候,世界剧场就开始落幕了。文明在两个维度上取得进步,一个是技术维度,另一个是对个体生命给予更多的尊重。但是这种进步无法消除生存竞争,想要比别人更优越并且从这种优越中得到快感和意义感,是深深植根在每个人内心最强烈的欲望,“对比的快感”重要性甚至超过了弗洛伊德那里的性欲望,是真正第一位的本能冲动。
于是文明越是进步,生存竞争就越发隐匿也越发残酷:今天的世界不再有古代的奴隶制,但是人们的“精神内耗”和各种精神病却更多了,这是因为处于受压抑地位的多数人无法向外部实现其自我扩张的欲望,就只能向内进攻,文明本身也鼓励人们这样做,因为“无意义感”和“无价值感”事实上正是竞争价值观的一种内化。宗教虽然没有了,可是内心的桎梏却比以往时代更牢固了。
文学和艺术所提供的幻觉,本质上属于“大幻觉”消失后的替代品,但是它们只能填充精神生活的空间,却无力阻止“虚无”和“贫乏”在人们心灵中的持续推进步伐。
技术和理性思维作为现代文明的基石,需要幻觉力量的补充才能确保机器的稳定运转。人对于精神生活的需要,远不是仅仅把它们作为劳动之余的一种放松和娱乐。如果没有幻觉力量提供的那些认同感来源,现代文明这台庞大机器的所有复杂系统都会凭空蒸发。
“生存竞争”、“大剧场”、“替代性幻觉”作为心灵的底层结构,说明人类心灵从本质上是非理性的,这些基本冲动和倾向在文明中通过各种文明的规则与产物表达自己。自然与文明并不是相互对立与相互取代的关系。
我们想要得到属于自己的幸福,就不可避免地依赖他人,然而他人又是我们所有痛苦的来源。想要从对于支配权的争夺中抽身出来,在伟大的幻觉中得到解脱和拯救,但是“伟大的幻觉”从本性上排斥把每个个体自身设定为目的。我们从现代观念那里学会了把自己设定为目的,于是“伟大的幻觉”就不可避免地蜕变为定期服用的精神鸦片,蜕变为资产阶级的审慎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