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罗曼蛇」里的大脑

在那毁灭的瞬间,会喷射出一团既白乎乎且黄澄澄的东西(游戏设计师将它处理的很感人、又很恶心)……伴随着死亡,一段哆哆嗦嗦的midi音乐会如天使歌唱一般出现,下一条命会延展再生,一切归零、全部重来……

「沙罗曼蛇」共有六个关卡。小白上手时,恐怕无法在第一关里全身而退, 他们的命会急速用光,要么被游戏里的第一根「触手」一般的东西捏死,要么被突然杀入的水滴般的飞弹穿透。小白们甚至来得及调度出自己喜欢的攻击效果(游戏提供了开创性的自选子弹模式,在汲取了一些能量球后,玩家可以在锐利的激光束、扩展开来的光波,颗粒状的弹药等模式中进行切换),便已经死透。
如果小白可以使用30条命的秘籍,应该能够来到第一关的BOSS的面前。等一下,让我纠正言语错误,并非「面前」,而是「脑前」。这么说是因为:那位BOSS没有长脸,它仅仅是一个大脑,一个没有头盖骨的、裸露在宇宙里的、超级大的大脑。那上面布满了血丝,血液也是红色的。
「大脑」从屏幕的右端吭哧吭哧地进入画面,如同巨型变态坦克。当它来到屏幕的中间位置时,就会开始在上下左右的空间里蹿来蹿去。与此同时,「大脑」会伸展出两股旋臂,它们会试图触碰玩家操纵的飞机。在这时候,玩家一面要躲避屏幕上的所有东西,一面要朝「大脑」的悬臂射击。随着射击点数的累计,「大脑」会发生变形。首先是悬臂的断裂和湮灭,随后就是一种更加恶心的演化了:「大脑」的前端,会瞪出一颗眼珠。
小白玩家如果足够坚韧,就会看见那颗眼珠。随着一口凉气的抽入,小白玩家的脑内会滋生更多多巴胺,手指会不断的碾压手柄,身体也会不自觉的左右晃动。小白玩家的眼睛会来不及眨动。
必须朝着「大脑」上的眼球射击,直至某一刻,电视屏幕上的「大脑」会突然卡住不动,而后急速变淡,消失无踪……游戏设计师虽然变态,但还不至于要制造「脑子」大爆炸,以至于脑浆和血液溅满屏幕的效果。一切只是隐退而已。
在上个世纪,我也做过小白玩家,不过很快就不白了。不瞒你说,我可以轻松地通过第一关。「大脑」的移动轨迹被我掌握——虽然我的脑子记不住游戏里的秩序,但我的手指记住了——通过「肌肉记忆」,我驾轻就熟,可以避开「大脑」和其一切衍生物,轻飘飘地就飘过第一关。
⚪
时隔二十多年 ,在一家青年旅舍里,我遇到了一位来上海读研究生,学习「开颅手术」(神经外科)的年轻朋友。在这位朋友的未来的工作里,会有两个主要动作,其一是把激光射线微妙地射入别人的颅内,从而烧毁一些闹矛盾的神经;其二是把一些发电装置植入大脑内部,时不时地引发人造的颅内火花,从而焚毁病人的多余的、不对劲的、害人害己的意识。
「你有没有玩过『沙罗曼蛇』?就是需要开着飞机去「打脑子」的那个游戏?」我对他说。
他瞪大眼睛,说:「玩过的,记忆犹新啊。但是,我日后才会真正去『打脑子』,脑子是非常难以对付的、柔嫩的东西,我需要学习很久,才可以从游戏机前,来到病床前。」
如果有人可以朝着我的脑子射击的话,我希望在上个世纪就被击毙。这么说,或许太残忍和自弃,但我的脑子真的在很多时候让我不舒服,甚至令我想要击杀它。
而我没有这么做,并非因为没有枪,而是因为:我也许不是在玩游戏!我不能完全相信现在的自己是否在耗损最后一条命!!也不清楚现在的自己已经来到了第几关……
另外还有一个原因,更加关键——因为我在很早的时候,就遇到了小严,而小严很神奇,和我一起玩过「沙罗曼蛇」。小严,我的偶然的玩伴,在我的脑子里装入了什么——让我不死。
Saved.
To be continued…
⚪
千禧年前的暑期,我把「小霸王学习机」搬出来。这时候小严也出现了,出现在我的肩旁的旁边。那时候,我不必看见他,都可以确信他的存在:小严是一个真实的人、真实的玩伴,比史努比还要真实。
我对他说:「今天,咱俩继续玩『沙罗曼蛇』吧!上次已经打退了『大脑』,这回要在第二关上继续了!第二关的界面居然是竖着走的,不是横着来的啊!感觉来到了一新世界呢!!」
小严说:「虽然我们要去第二关了,但必须仍然从第一关开始呢。未来的游戏,也许不会那么僵硬。未来的游戏可能和人一样,多少会记住一些东西。当我们再次从现实来到游戏世界时,就不用再走一回老路,从而可以马上进入险象环生的新的阶段、立即去迎接不可测的死亡了。但到了那个时候,我们也许也就不想玩游戏了。」
「嗐,游戏就是游戏,它怎么可能记住现实里的状况呢?游戏本身是无脑的,所以才足够cool。」我喊叫着,同时拼命按动手柄,「就让我们忘记一切,开始战斗吧!」
——上上下下左左右右BA——如此操作之后,我又有了30条命了!
很多时候,我操作得那么仓促,以至于忘记了在one player和two players的选项上做出恰当的选择。
于是有些时候,我自顾自地闯入游戏世界,忘掉了肩膀旁边的小严。而小严呢,真是个神人呢,他从来也不会叫我重新启动,而是由着我独自「打飞机」。真的,小严一点也不着急,不会给我压力,有的时候,他简直就像一位不存在实际形态的、虚无的玩伴呢。
「嗐,虽然你不喊我重启,但我倒是真的想要重启呢!因为没有你在边上做战友,我是有点打不下去啊。我一个人,会觉得太孤独了,也太虚弱了。」
「可别这么说,我不是就在你的肩膀的旁边吗?另外,你要知道,这个游戏中的动来动去的敌机和其他机关其实都很痴呆的,它们会默认有两部正义的飞船在迎面而来,从而总是兵分两路呢!你只要走你的路就好,不是每个敌人都想要杀你!一些敌人会针对我而来,而我也许不存在呢!唯独在打BOSS的时候,你才需要一位战友!」小严这么说,他的声音非常好听,相当友好,但又显得有点怪。
必须要告诉你,在很多时候,小严会在我的颅内制造奇怪的声音。有一些时候,这些声音会改变我的意识。更多时候,这些声音好像只是在锐化和固化我自己本已有之的意识。
第一关的『大脑』不堪一击,我以行云流水的姿态,将其射死。于是第二关铺展开来,显然比较难一点。但我毕竟有三十条命,并且在上一关里全部保住。于是,我有了很多余地,去探索第二关。而这个时候,小严似乎在我的耳边吹气。
「嗐,你在干啥呀,为什么吹气啊?你吹出来的是热气你知道吗!」我叫起来。小严则说:「不吹气的话,你会忘记我,也会忘记你自己的。」
「什么鬼话,现在我要全力以赴,忘记自己,让自己如同坐在那艘荧幕上的飞船里一般!冲呀!」我嚷嚷着,同时避开了一溜又一溜的邪恶的辐射波和激光束。
「你知道吗,敌人的飞船里其实没有人类,也没有外星人!敌机里空空如也,因为所有的敌机都是被一个神经网络支配的,整个星球就是一个完整的敌人!」小严这么说。这话很怪,但不足以让我扭脸去看小严,因为我必须全力以赴,把所有的注意力全部倾注在电视上的飞机上。
我必须进入电视,进入游戏。我也必须去死。即便我已经不是「沙罗曼蛇」的小白,但第二关确属新鲜,我没法不赔上许多命。我要挺过生生死死,才可以将第二关洞悉、并且洞穿。
「别总是『我我我』的,你打游戏的时候,不是为了让那个『我』跑到外面来,而是为了让他消失!」小严又说奇怪的话了,但好像蛮有道理的。
「而且你肯定会挺过去!就算今天不会,明天也会。」小严继续说,「你的『人生的死胡同』不在这个地方!你的人生不会被一颗燃烧的星球砸中,也不会被一整套邪恶的神经网络罩住,更加不会陷入到胶状的、黏答答的粉色浆糊里。在你的人生里,根本就没有那种如同『沙罗曼蛇』的敌人。然而,当你和无形的意识作战时,才是你真正需要强大起来的时刻。真正要你去死的,不是其他人。你会认识那个杀手和敌人——也许是我,也许是你。我和你,会要你的命。而你的命,只有一条。」
「小严你给我shut up!」我总在叫嚷,毕竟游戏里的体验太惊险了,我不得不叫。

后来,花了几天,我摸清了第二关的套路,于是存活到了第三关。很奇妙的是,一旦你摸清了套路,就一条命也不会弄丢。于是在第三关的开始,我仍然怀揣30条命。并且,我又忘记了选择two players选项——又把小严这家伙给忽略了。
而小严从来不会抛弃我,他总是坐在我的边上,很冷静,好像一个大人。我们就这样,在千禧年前的热天玩着「沙罗曼蛇」,一关又一关地过去,生生死死,直到死不到。
说起来,你会觉得我在胡扯,但事实上是真的:当我来到第六关的结尾时,我还有二十条命。这很不赖了。
有些时候,我会选中two players选项,在那些时候,小严就来参战了,但他好像有点心不在焉的,总是在一开头没多久就被杀死了,甚至会自己撞墙而暴毙。也就是说,小严会开着飞机去自杀。或者说,小严也许压根儿就没有操作他的手柄。
反正,小严就是那么气定神闲、老神在在,又仿佛不存在。但他的确在陪我玩。没有小严的话,我会多么孤独啊。
因为小严总是做出「自杀」的姿态,我有时候也会受不住,就会跟他吵起来,我会说:「小严啊小严,你好好玩好不好!我玩十次『沙罗曼蛇』,只有一次会选中two players选项啊,你还不珍惜!你干啥总是『自杀』呀。」
小严说:「我只要在心里帮助你就好了。在现实里,我没有什么可以帮助的。」
我说:「什么鬼话啊!我们都在电视里!我们都在「沙罗曼蛇」的星球上!我们都在战斗!你要给我实际的帮助,帮我去射击呀!!」
但小严没有回答我,只是在我的耳边吹气。
小严给我的帮助,是不实际的,但也管用。比如在我死了又死的时候,小严就会说:「你知道『西西弗斯』吗?西西弗斯被神责罚,推石头上山,石头又滚下去,他就上上下下不断推。神觉得那是最大的惩罚,但实际上……」
「嗐!当然不是最大的惩罚,不就跟玩游戏一样吗,不断重来,不断玩呗。」我叫喊着,接上了小严的话。
小严还说:「我其实已经知道了『沙罗曼蛇』的整个剧本,你也会知道的,但就算如此,你还是会很惦念这款游戏,甚至,在你让整个『沙罗曼蛇』星球灰飞烟灭时,就是在第六关的结尾时,是会伤感的。你会不希望这个邪恶的星球,或者说这个邪恶的意识就此瓦解。你已经爱上了它——爱上了邪恶的剧本——爱上了单调的一切……」
「小严,你说的那些,我是懂的啊。」我说,这回没有嚷嚷。
……
千禧年前的夏天也许有很多很多,而对我来说,它们都已经结束了。对你也一样。它们都死了。对小严也一样。
在千禧年前的夏天里,我打败了「沙罗曼蛇」,把最后一位圆球状的BOSS消灭掉了,整个星球亦随之而覆灭。
很遗憾的是,通关后的画面过分简单……仅仅是:闪烁一下,然后黑屏。
黑屏,而已。
小严在我的脑子里装入了什么呢?导致我没有在当年就死去。也导致,我现在还有意志力去写这篇奇怪的文章……
我们的意识,真很奇怪。既然我没有在当年死去,那么就让我的意识继续存在下去吧。这个夏天,下个夏天,继续下去,然后突然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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