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夏记忆
1995年的时候,故乡小城发生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洪水。说“突如其来”其实并不太准确,那年夏天雨水多于往年,上游水库的承载量迫近极限,道听途说会采取泄洪措施,大水会淹掉我们的小城以保住省会。因为没有权威的官方消息,大家多以为是谣言,闲谈时打着哈哈就过去了,并未放在心上。
然后有一天,洪水真的来了。
午后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般,一丝细微的风也没有。饭后的困倦蔓延着,整座小城像一个巨大的透明的果冻,万事万物被折射得变了形。五岁的我和嫂子在街边散步,起先周围安静得令人感到无聊,之后开始有了窸窸窣窣的响动,再之后这响动变成了喧嚷。有人打开窗子冲外面喊:“要发大水了,还不赶紧回家?”手脚快的人已经把贵重物品打包好绑在了自行车后座上。小卖店的顾客多了起来,方便面和罐头很快被抢购一空。
嫂子牵着我的手往回走。我问:“什么是发大水呀?”我记不清楚她是怎么说的了,因为几个小时之后,洪水以其迅猛、怪诞的姿态回答了我。
在大路与天空交接的地方,黄浪像一头失控的猛兽,奔袭咆哮。这头猛兽所到之处,一切物品都成为了它的晚餐。它一边奔跑,一边吞食掉沿途的自行车、长椅、垃圾箱、流浪猫狗,唯有电线杆还立在原处,颤巍巍的电线切割着昏黄的天空。很多年后,回想起其中一幕,我始终怀疑自己是在做梦,因为眼前所见太不真实了——一个精瘦的男人,坐在一只大澡盆里,手撑一根长杆,顺应着洪浪的律动上下起伏。他脸上看不到逃生者的狼狈,好像是在和洪水做一场危险游戏。他灵巧地控制着身体和澡盆,展示着精微的力的平衡美学,好像身下的洪水是他的座驾,载着他去任何想要去的地方。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那年我们家住的还是平房,姑姑家经济条件好些,早早搬进了高楼里。于是爸爸扶老携幼,在更猛烈的一波洪水到来前,将我们送去了姑姑家。我问爸爸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爸爸说他还有些工作要做,等忙完了就会来找我们。
洪水首先带来的问题是停电。七八口人挤在几十平米的房子里,热得睡不着。于是干脆把凉席铺在客厅地板上,全家人躺成一排,摇着蒲扇,聊着闲话。那几天因为看不了儿童节目,我有些闷闷不乐。直到成年之后,我才得知那段时间爸爸参加了抗洪抢险,由于大水冲毁了通讯设备,与家人断联了整整一个星期。而我被保护得太好,距离危险太远,对于一个五岁的小女孩来说,看不成动画片就是人生的最大悲剧。
奶奶每天都会趴在阳台的窗户上观察水情,一看就是半晌,然后摇头叹气道:“唉,水位怎么不降反升呢。”我踮起脚望了望窗外,昨天水平面还处于两层楼的高度,今天对面住宅楼二层的窗子已经消失在水面以下了。
躲进姑姑家几天后,洪水带来的另一个问题开始凸显,那就是食物短缺。我们被围困在水中央,无处获取生活物资,家中囤积的食物也开始变得紧张起来。小道消息称,大水几天之内不会退去,反而还有更大一波泄洪等着我们,或许离开小城是唯一的办法。于是家人求助了一切能求助的朋友和机构,先乘小船,再用自行车,然后是小汽车,转移到了乡下一位远房亲戚家里。
在高楼中躲避洪水多日,双脚接触到乡间的土地,有一种难以名状的亲切感。那是我仅有的乡土生活记忆,如今村庄的轮廓在我脑海中已变得模糊不堪,但植物与泥土的气息却还是会随着回忆的进行而突然灌满了鼻腔。村道两旁的树木肆意地生长着,树木与树木勾肩搭背,树冠与树冠联袂成荫。举头望天,一片浓郁的绿色中,漏下星星点点的白色天光。沿着村道继续往前走,豁然开朗,平坦的玉米地骤现于眼前。在一人高的玉米秆之间,是劳作的脊背,和穿梭玩闹的猫猫狗狗。雨后,地上会形成深浅不一的水坑,靠近河边的水坑里,能找到蜗牛和淡水螺。那时候蜻蜓多到令人烦恼,放眼望去,阳光下满是缀着黑点的透明翅膀。我和乡下的小伙伴会捉很多蜻蜓,揪掉翅膀,然后用细线串成一串挂在屋檐下,等待飞鸟和蜘蛛将它们生吞干净。回忆到此处,心里突然发颤,惊异于孩童无意识的残忍。
乡下的食物充足而新鲜。那时我们不喜欢准时上桌吃饭,反正遍地都是果蔬,在田间疯跑累了,随手摘一枚西红柿,在水龙头下随便冲洗两秒,一口咬掉大半,任由汁水在口腔里爆开,再从嘴角流淌到前襟上。
连绵的山隔开了乡村与城市,也将危险隔离在外。这里是如此安全,静谧,时间变得很慢,很容易就习惯了这里的生活。洪水似乎离我很远,小城的生活似乎也离我很远了。直到有一天,爸爸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他变得很黑很黑,脸憔悴了很多。毫无预兆地,我“哇”地一声哭了出来,那些被阻隔的情绪与记忆,随着爸爸的出现,重回到我小小的身体里,如此汹涌和迅猛。
我们又回到了小城。洪水已经退了,离家的人们也陆陆续续回到了家中。柏油马路被泥泞覆盖了,建筑的墙壁因为长时间被水浸泡,生出了丑陋的霉菌。我们来到堤坝上,水位已经降到了安全水平,空气中弥漫着污水的腥臭味。明年这个时候,这里会出现一座几米高的大理石纪念碑,用来纪念1995年的这场洪水。
秩序、平静与烟火气,开始取代洪水重新占据了小城。我很笃定洪水来的时候是8月,还是学生们放暑假的时候。因为回到小城不久后,我就被送去了小学,正式成为了一名小学生。在写作“难忘的事”“难忘的人”这些命题作文时,我们很多人都提到过这场洪水。直到成年之后,这段记忆也时常会以一个意象、一个背景的形式,出现在我的小说中。
这片土地这么广袤,每天都会发生太多太多的事情。而我们的小城太小太小了,如果我不把它写下来,或许不会有人知道,那年的夏天,中国东北部某个小地方,被一场洪水暂停了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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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名不具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23-07-02 16:31: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