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魂婆
很长时间过去,记忆淹没在现实里,变得隐隐绰绰、明明灭灭。
糊状的记忆把我拽回我六岁那年的那个村庄、那个夏夜。一片池塘在清爽的月光和星芒下显现出来,池里的青蛙开始愉悦地呱呱鸣叫,周围大片草丛在夜风的吹拂下发着簌簌的声响,草里的蛐蛐儿清脆地叫着,和青蛙一唱一和。草丛中间躺着一条小路,通向李爷爷家的院子。一个小孩的暗色身影沿着小路奔过来,他的喊声打破了夜的清净:“李蛋,我来找你玩捉迷藏啦!”那个孩子就是我,我远远听见一句兴奋的应唤从院子里飘出来:“吉娃,你快来快来!”那是李爷爷的孙子李蛋的声音。
我特别喜欢和李蛋在李爷爷家玩捉迷藏,他家院子里有个花圃,有苞谷堆、架子车,还有两棵苹果树,特别适合藏身。尤其是在黑夜,我藏在花从里、苞谷堆里、架子车下,或者摸黑爬到树上,我仿佛和黑夜融成了一体,李蛋对自家院子就算再熟悉,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我。欢乐的时间就在我们一躲一藏的游戏里悄悄流走。
那个夏夜,李蛋和我还邀了其他两个邻家小孩,四人玩捉迷藏,可欢了。借着月光,我瞧见花圃的泥土被我们踩得乱糟糟的,果树的叶子被脚丫子蹬得落了大片,我们不管不顾,照旧疯跑疯玩,宁静的夜阑时分被我们闹腾得很吵。“屋里的李爷爷会不会嫌我们吵,会骂我们?”我突然冒出了这个想法,不过很快我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李爷爷向来很慈祥,李蛋调皮得很,我也没见李爷爷骂过李蛋一句。况且,李爷爷最近好像生病了,听李蛋说病得还挺重,大半时间都躺在屋里的炕上,那就更没有气力骂我们了。
不过,一想到李爷爷,我突然冒出一个妙主意,下一次我不躲到院子里,就躲进李爷爷的屋里吧,伙伴们一定猜不到,让他们永远找不到我。于是,下一轮游戏一开始,我蹑手蹑脚,溜进了李爷爷的屋里。跑得汗流浃背的我一踏进屋门的门槛,一股阴凉的气息迎面扑来,给我带来了一丝惬意。可能是李爷爷不喜欢灯泡的炽光吧,电灯没有开,屋内的一盏煤油灯闪烁着,颤巍巍地照现了一张炕,炕头的一个箱子、一把摇椅,再往里,光线映出了一个昏暗的木架,架上摞着几大袋粮。李爷爷躺在炕上,微微起身瞅着我,有气无力地问:“吉娃,你咋来了?”我把手指搭到嘴边“嘘”了一声,说:“我们玩捉迷藏呢。”
煤油灯就放在李爷爷额前的窗栏上,灯光把李爷爷憔枯的脸庞和眼神送到了我的视线里,我心想,李爷爷怕是快死了吧。当然,对捉迷藏的痴迷立刻盖过了我冒出的死的念头,我走到木架旁,蹲了下去,这样,万一伙伴们从屋外透过窗户望进来,也很难发现我。不一会儿,我就听见三个伙伴在院子里大声叫:“吉娃,吉娃,你在哪里?”这聒耳的把睡着的虫子都能吵醒的叫唤声让我十分得意,伙伴们找不到我,这一轮的捉迷藏,我又要赢啦。
远远地,我的耳朵在夜的空气里还搜索到另一个召唤我的声音:“吉娃,吉娃,别耍啦,快回家睡觉啦!”是我的奶奶。她经常在我晚上玩得不知归家的时候,走上草丛中间的小路,来李爷爷家找我,把我牵回去。听奶奶的声音渐渐挨近,我猜她快走到李爷爷家的院子了,我憋着气,没有回答奶奶,想让伙伴们多找我一阵,让我赢个满意。我还听见炕上的李爷爷在轻轻喘气,这个声音很幽静,像是从黑夜里长出来的。恰好那时候,屋里煤油灯的火苗挣扎了几下,灭了,想是煤油干了吧。
月光和星光能照进院子,却照不进屋里,屋里漆黑一片,我蹲得有些乏,就半起身,揉了揉腿。突然,我看到木架上面,有一对冥暗的光点正贴在一个粮袋上,扑朔扑朔的,竟缓缓亮了起来,像是一双眼睛。我心想,煤油灯刚灭,就有萤火虫飞进屋啦,等我逮住它们,装进瓶子里玩。待我再凑上前去,那一对亮点突然眨巴了一下,那不是萤火虫,那就是一双眼,发着昏光,长着瞳孔的眼。那双眼的昏光已经映显了周边,我看到一张脸,一张布满皱纹的老婆婆的脸,这双昏亮的眼就嵌在这张苍老的脸上,在我望着她时,她突然咧开干瘪的嘴,对我嘿嘿一笑。
我确信,六岁时我所经历的这一幕,是我人生中最恐惧黑暗的一刻,尽管后来在漫长的时间里,那一刻的感受已化成了惝惝恍恍的遥梦,而我也经历了更多匪夷所思捉摸不透的场景,但那一刻始终保持着我记忆里的恐惧黑暗之最。
记忆仍替我保存着一些闪跃的画面。比如在我的嘴巴失声尖叫的同时,我的眼睛瞥见那个带着笑容的老婆婆只是一张脸,贴在粮袋上,脸下面还是粮袋,没有脖子也没有身子。比如在我用尽力气迈开不听使唤的腿往屋外跑时,我听见李爷爷用垂死般的声音对我说:“吉娃你咋了,你跑慢些,别磕着。”比如我跑出屋时,门槛把我绊了一下,我扑腾跌倒,脸磕在地上,脑子就空白了,隐约是一双苍老而柔软的手把我抱走了,走过草丛里的小路,把我抱进了自家院门,把我放到了自家炕上,等我醒来,奶奶正在用蘸着清水的毛巾给我擦拭脸上沾满泥的伤口。
我开始嚎啕大哭,奶奶把我抱在怀里,问我:“吉娃,你咋了?咋这么慌着跑?摔惨了不是?我老远还听你在李爷爷的屋里胡叫唤呢,谁欺负你了?”我哭得眼泪和鼻涕不停地交汇,说不出话,奶奶也不着急,一直抱着我,抚摸着我的头。许久后,我终于吭哧地说出了一句话:“我…我见…见到鬼了…”奶奶哈哈笑了,轻轻拍了我一下,说:“小傻瓜,鬼在哪儿?鬼是什么样子啊?”我坑坑巴巴地说:“鬼…在李爷爷的屋里…一张脸…萤火虫的眼…是个老婆婆…没有脖子…没有身子…在对我笑…”
等我长大一些,我用记忆去捕捉奶奶听完我话时的神情,她不再笑了,保持着长久的宁静。但在宁静之前,有一瞬间奶奶的眉头是紧蹙的,目光微微凝重,只是一瞬间而已,让我后来总以为这凝重的一瞬间其实不存在,只是我的记忆发生了变形而已。
我在奶奶怀里,哆哆嗦嗦地重复着:“只有脸的老婆婆…在对我笑…”奶奶轻轻摇着我,轻轻说:“奶奶知道啦!吉娃,你确实遇见鬼了,可是不怕,她是个好鬼…是个好婆婆,她还有个名字呢,叫‘伴魂婆’…”“伴魂婆婆?…”六岁的我躺在奶奶怀里,跟随着奶奶,念叨着一个鬼婆的名字。奶奶说:“既然你看到了伴魂婆,那我给你讲讲她的故事吧,想不想听呀?”我噙着泪水,点了点头,有奶奶在,我不再那么惊恐了。
奶奶不识字,她只是用浓重的乡音向我道出了“伴魂婆”这三个字的发音,没法告诉我这三个字怎么写。我长大一些后,记忆所产生的推断作用让我推测出,就是“伴魂婆”。
“每个人啊,都是有魂的,除了我们人的世界,还有另一个世界,就是魂的世界。人老了以后,等身子不能动弹了,灵魂就会从身子里飘出来,飘向魂的世界。”“刚离开身子的魂,也不熟地儿,要找好久才能找到魂的世界。这时候伴魂婆就出来啦,她是一个在人的世界和魂的世界来回走的婆婆,对两边的地儿都很熟,谁的魂要去另一个世界了,伴魂婆就带着魂走,给魂引路,这样魂就不会迷路啦。”
“伴魂婆很久很久以前就在我们村啦,平时她不现身的,没有人知道她住在哪里,她不打搅人,更不会害人,她是个好婆婆。只有哪家老人的魂要去另一个世界了,伴魂婆才会出来,陪在老人身边,给他的魂引路。”“奶奶我呀,小时候也见过一次伴魂婆,也是在晚上,在你太奶奶的窑里,那时候奶奶和现在的你差不多大,奶奶可不怕伴魂婆,奶奶没有吓得胡叫、吓得乱跑摔跤,奶奶还和她说话呢。”“对咯,只有小孩子才能看见伴魂婆,小孩子的眼睛里有一股纯纯的灵气,可以看见大人看不见的东西,奶奶一辈子也只见过一次伴魂婆。”
我躺在奶奶怀里,望着奶奶安详的神情,渐渐地,我害怕的感觉也转向了好奇。我不住地问奶奶一些关于伴魂婆的事儿。“伴魂婆婆没有身子,她怎么走路呢?”“伴魂婆其实是鬼魂,她很轻很轻,不需要腿脚的,随着风就飘起来啦。”“奶奶,你小时候和伴魂婆婆说了什么话呢?”“我呀,我问伴魂婆是谁,从哪里来,伴魂婆没说话,她只是在笑,就像月亮下开了一朵花。”
有时候,我觉得我对伴魂婆的记忆只是一场梦,不是真实的,因为在成人的现实之中,我没有任何办法从科学的角度去解释伴魂婆存在的合理性。可是只有我知道,我六岁那年的遭遇,以及我和奶奶的对话,在我身上烙下的印子是如此之深,我一直带着这块印子活着,成长,长大。
奶奶慈祥的目光突然变得忧郁了一下,她说:“吉娃,明天奶奶带你去看看李爷爷吧。”我内心打了个颤,即便有奶奶的呵护和解释,我心里还是有一丝余悸,我说:“我不敢去,我还是怕伴魂婆婆,她在李爷爷家呢。”奶奶笑着说:“不怕的,伴魂婆嫌太阳刺眼,白天她可不出来呢,再说,奶奶还陪着你呢。”见我还有一丝犹豫,奶奶说:“李爷爷在这里呆不久咯,他就要去另一个世界了,不去看看他,恐怕就见不到他咯。”我眼皮渐渐沉重起来,屋里的灯光透过我合上的眼皮,把我的心情稀稀疏疏照亮了,我仿佛看见伴魂婆婆也在稀疏的光线里,轻轻飘荡着,露着和蔼的笑容,不是那么可怕。我在奶奶怀里,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二天天明后,奶奶带着我,踏上草丛中间的小路,去了李爷爷家。迈进屋子门槛的那一刻,一股熟悉的阴凉感涌上了我的身,我突然感到一阵阴森,接着想起昨晚被门槛绊得几乎丧失意识,我连忙躲在了奶奶身后。李爷爷一直躺在炕上,几道阳光透过窗栏照耀着他,可他看起来比昨夜昏浊煤油灯下的他更虚弱。看到奶奶进屋,李爷爷挣扎着想坐起身来,奶奶轻轻按住他,李爷爷又平躺了下去。奶奶带了一串葡萄,她坐在炕沿,用布满褶皱的手把葡萄一粒粒摘开,缓缓剥去皮,把葡萄轻轻放在李爷爷的嘴边,那枯朽的嘴唇耗尽力气张开了,让葡萄落进嘴巴里。含着一颗葡萄,李爷爷竟恍恍惚惚睡着了。
我偷偷看了看放置在屋里头的木架和木架上的几层粮袋,在白昼里,这个静态景象显得再普通不过,粮袋周围除了透过窗栏照过来的光线,什么都没有,一经对比,竟让我觉得昨晚贴在粮袋上的那张老婆婆的笑脸如此不真实。我拽了拽奶奶的衣角,伸手指着粮袋,在她耳边轻轻说:“昨晚伴魂婆婆就在那里,靠在那个粮袋上。”奶奶朝我点点头,眨了一下眼,转头对睡着的李爷爷说:“伴魂婆等着你呢,这一路上也有个伴儿啦。”
隔了一天,李爷爷去世了。外出打工的李蛋爸妈赶回了家,匆匆忙忙办起一场丧礼。院子里聚集了很多亲戚宾客,披麻戴孝,神情落寞,李蛋的爸爸有一阵还在嚎啕大哭,李蛋也跟着哭哭啼啼。有一支吹奏丧曲的乐队,把唢呐吹得响彻天空,把鼓打得震动大地,营造着轰轰烈烈的送别气氛。奶奶带着我,在熙熙攘攘的宾客群里转悠,和熟悉的人互相问候致意。我问表情平静甚至面含微笑的奶奶:“那些人看起来都很伤心,你怎么不伤心呀?”奶奶说:“不伤心的,李爷爷走得很安详,喜事儿。”我说:“还有伴魂婆婆给李爷爷引路呢。”奶奶慈祥地笑着,挠了挠我的脑袋。
我又和奶奶在村庄度过了半年光景吧,半年后,我母亲带我去了一个远离故乡村子的小城。我就再也没有听过池塘里青蛙的鸣叫,没有听过草丛里蛐蛐儿的清唱。那个城的夜里,风沙呼呼吹过,被模糊的月光和星光,以及杂七杂八的霓虹灯笼罩着的,是一座座冷冰冰的楼房、一条条直勾勾的马路,我时不时听到大小的汽车在路上奔驰而过的刺耳声。我和奶奶之间的系结、我和乡下自然之间的系结,由此缓缓断开了。七岁出头的我,正式开启了那种因为离开而产生的由思念和悲伤构筑的乡愁,持续了一段时间。
不过很快,小城里一些新鲜的事物与景象俘获了我的心,让我将自己的不那么坚固的乡愁暂且扔到了一旁。我结识了更多伙伴,我们在马路牙子上玩扔沙包,在楼间巷子里拿着自制的纸枪玩枪战,在水泥空地上踢足球,在沙土堆里逮蜥蜴,伙伴们还给我教了滚铁环、拍画片、弹弹珠、折烟盒、抽陀螺,等等好多游戏。每种游戏给我带来的快乐就像泉水一样,充溢在我的心田里。我还热衷于去城中心的公园玩耍,去废弃的厂房探险,我在小城里获取的欢乐渐渐赢过了故乡村庄给予我的温情。
至于伴魂婆的事,在我脑海里就渐渐淡却了。即便我偶尔想起我曾见过的黑夜里垂死之人屋内的那张在空中游移的苍老笑脸,我也不至于太惊惧,一是奶奶的宽慰对我起了很大作用,二是其实,在小城的美妙生活已经让我淡却了村庄的大部分物事。一起玩捉迷藏的李蛋,跟随伴魂婆去了另一世界的李爷爷,池塘里的蛙和草丛里的蛐蛐儿的叫声,慢慢地就在我的记忆里坍塌成了一个小点,甚至,包括我的奶奶。
在我更大一些的时候,我带着愧疚之情回到我的故乡,我情不自禁会想到一个成语:乐不思蜀。确实啊,在小城里度过的孩提时光的快乐是连绵而迷人的,我唯一害怕的,就是玩得太晚归家后,会面临我母亲的一顿暴揍。
就这样,快乐的泉水清澈地流淌在我无忧无虑的生活里,我到了八岁,在家附近的小学读二年级。直至一次,一种非常诡异的念头突然从我脑海里冉升,我才意识到,如果心里埋伏着一粒黑暗的种子,无论过去多久,无论被光明盖得多深,只要它嗅到一丝适合它的气息,它就会立刻发芽,疯狂生长,长成一头黑暗怪物,驻扎于身与心。
我和母亲住的房子不算大,一个小客厅,两间卧室,一个阳台而已。晚上,我和母亲各睡一间卧室。有一个半夜,在朦胧的黑色中,我迷糊着醒来,惺忪的目光无意间瞥向挂在窗上的窗帘,突然看见窗帘上映着一对暗红色的点,像两只萤火虫,不,像两只眼睛。一股久违的恐惧感从我心底汩汩冒出,冲垮了我的睡意。暗红眼睛的周围好像盘旋着一张脸,凌乱的皱纹交错着,显现出诡异的笑。“伴魂婆”这个名字像被尘封已久的诅咒,在这个黑夜,从岁月的尘灰中飘了出来。是伴魂婆么?她怎么来了?是我母亲要死了吗?还是我要死了?可是我们都还没老啊。
夜的寂静被我惊怯的叫喊腔打破了,我喊另一个卧室里的母亲,几声之后,母亲醒了,她用愠怒的语气问我:“怎么了?做梦了?”我怯生生地说:“窗帘上有东西。”母亲打开灯,看了看窗帘,又拉开窗帘看了看窗子,光线下的景象如往常那般正常,红眼和老脸消失了。母亲怒喝一声:“神经病啊,窗帘上有什么?少一天胡思乱想,赶紧睡觉去。”母亲呵斥完,关上灯,回卧室睡觉了,我也不得已继续睡。伴魂婆似乎还贴在窗帘上,颜色和形状若隐若现,只要我望过去,那双红眼、那副老脸、那种诡笑,就会在我思维的加工下清晰显现。我再也没睡着,躲在被子里,颤巍巍地捱到天亮。
第二天,我浑浑噩噩地去上学,伴魂婆的影子始终在我心里徘徊。我努力回忆奶奶说的话,想着她告诉我的“伴魂婆是好婆婆,不害人”,可无济于事,伴魂婆已经以鬼魂的形态把挥之不去的恐惧放置在了我心间,如同一块黑暗的巨石压着我的心脏。小伙伴们的嬉笑玩闹不再像往常那样给我带来清澈的清泉,我唯一的感受就是,对鬼魂的恐惧。
那天放学后,我赶紧回到家,搬来一张凳子放在我卧室的窗下,站了上去,仔细观察起窗帘。窗帘上有两个洞,看起来正是昨晚伴魂婆的眼睛发光的地方,两个洞的周围是一些参差不齐的油渍和线团,乍看起来还真像一张乱七八糟的脸。我又想起,前两天家对面新开了一家卡拉OK厅,整晚都打着霓虹灯,那光束透过窗帘上的洞,恰好制造出了伴魂婆的暗红色目光。那一刻,发掘到真相的我长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可我浑然不觉母亲已经立在了我身后,她大吼一声:“你站在凳子上干吗?”惊得我从凳子上跌了下来,重重跌在了地上。
不解的是,我已经探究清楚了窗帘的原理,可每当夜幕降临,我还是陷到了那种如无垠沼泽地般的恐惧之中。我身不由己地抬头去看窗帘,看外界的红光透过窗帘的洞照进来,在我心中形成一张伴魂婆的鬼脸。整夜整夜盗汗、心跳如乱麻、失眠。那时的我还处在孩童时期,我的理性认知并不能帮我抵挡内心那片主观的沼泽地。不过成人之后,我才清楚,患恐惧症这事,是不分大人小孩的,一个病人可能要花从小到大一生的时间与之抗争和共处。
我开始试着和母亲沟通,我说:“妈妈,我晚上一个人害怕,可不可以睡到你的卧室?”母亲开始斥责我:“这么大的娃了,怕什么怕,房子就这么小,你胆子也这么小?你就一个人睡!”母亲回答我的那一刻,我觉得仍有夕阳照进窗户的黄昏已然跌落成了永久的黑夜。过了一会儿,母亲问我:“说说看,你怕什么?”母亲的发问让我以为她有所回心转意,我仿佛在黑夜里看到了一线生机,急忙回答:“我怕伴魂婆。”母亲疑惑地问:“谁?”“一个只有脸、没有身子的婆婆,一直在笑,人老了要去另一个世界的时候,伴魂婆就会给人引路…”话还没说完,母亲一个大巴掌扇过来,打得我晕晕沉沉,我听见她在咆哮:“你中邪了吗?你脑子不好使?谁教你的?”我哭哭啼啼地说:“奶奶告诉我的…”我听见母亲的咆哮变得歇斯底里:“这个没文化、搞迷信的死老太婆,就知道吓唬小怂孩…”
那是我第一次对母亲提起伴魂婆,也是最后一次,很小时候我就意识到,我的心灵和我母亲没有多少相通之处。那段孩提时期,我很难描述清楚我是怎么度过的,唯一和我相处的亲人,我的母亲,用她严厉而冷漠的态度封实了我求救的门。伴魂婆的形象在我心里渐渐复制开来,她不仅飘在夜里的窗帘上,她还躲在漆黑的厕所里、藏在阴暗的楼道里、飘在隐蔽的学校教室角落里、趴在课桌抽屉里。只要是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各种各样的伴魂婆,她,她们无处不在。伴魂婆不是要在我老死的时候给我引路,她是要伴着我,从小到老,从生到死。
我开始疯狂想念我的奶奶,想着她告诉过我的,伴魂婆是好婆婆,她不害人。我在黑暗沼泽地里的最大慰藉便是对奶奶的思念,连同田野里的蛙鸣、草丛里的蛐蛐儿叫,以及穿过草丛的那条通往奶奶家的小路。每个夜里,在我被恐惧包围的时候,乡愁便是我与之对抗的唯一武器。
很多年后,回想起来,那时候还是个孩子的不谙世事的自己,其实正孤身一人盲目而努力地探索着如何与恐惧抗争,或者更准确地说,如何与恐惧共处。我在漫长的生活中经历过多种多样的恐惧,伴魂婆正是我儿时恐惧的代表之物。我非常感谢那时候的自己,他在黑暗中的挣扎算不上成功,伤痕累累,千疮百孔,但他终究走出来了,一直走着,走成了今天的自己。
二年级快结束的时候,有一天傍晚,放学回家的路上,我遇见一个陌生的叔叔,他对我说,他要去医院看病,可不知道医院在哪,问我可不可以带他去医院。医院离得不远,我就答应了叔叔,我在前面带路,他在后面跟着我走。经过一片荒地时,叔叔突然从身后抱住了我,他说:“你真是个乖孩子,让我看看你的小叽叽,是不是和你一样乖。”边说边把手朝我的裤裆伸去。在我开始感到害怕和厌恶之前,我发懵了好一会儿,任由叔叔的手在我裤子上摸拽。我终于推开叔叔,拼命逃跑,叔叔在后面紧追我,边追边喊:“孩子你怎么跑?怎么不乖了?”我跑得急乱,一时间竟摸不清家的方向,看到前方有个废弃的土坯屋,就一头钻了进去。我在昏黑的屋里躲着,叔叔的脚步声在屋外绕了几圈,最终无声了,我躲了好久,一直到天完全漆黑。在黑暗中,我渐渐平静下来,因为当时我产生了一种很奇异的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悄悄保护着我。
我到家已经很晚了,怯生生地敲家门,母亲给我开门的瞬间,也把诺大的巴掌一下呼在我脸上,骂道:“放学不早早回家,野疯了是不是!”我默不作声,直至吃饭的时候,我开始无法控制地哭。母亲不耐烦地说:“哭,就知道哭,有什么好哭的,吵死了。”除了我,没有人知道,我的哭泣,不是因为挨了母亲的揍,不是因为被一个恶心的叔叔欺负,而是因为我惊讶地感受到,在我遇到危险时,作为我恐惧源泉的伴魂婆竟然是和我站在同一战线上的,我喜极而泣。
三年级的时候,还是在某一天的放学路上,一个高年级的大个子同学招呼我,把我带到了一个没人经过的楼角,他说:“把你身上的钱拿出来。”我说我没钱,他用一只手卡住我脖子,另一只手在我衣裤的口袋里摸索起来,他拿走了我裤兜里的三毛钱,并狠狠推了我一下,教导我说:“小孩子不要撒谎。”我有些不知所措,闭上眼睛,选择性地回忆起伴魂婆,她的样子居然变了,我奶奶的脸庞映现在我闭合的眼帘前,她慈祥地望着我,和蔼地笑。
我对走远了的大个子喊了一句:“把钱还给我。”大个子转过头,吃惊地瞅着我,返了回来,到我跟前问我:“你说啥?”我说:“把钱还给我。”大个子猛踹了我一脚,我扬起握紧的拳头,对着他的胸口打了一下。不过这场打斗马上就结束了,大个子用他更大的拳头朝我肚子捣了一下,剧痛让我觉得有一把刀子插在我肚子上,天旋地晕,我俯身蹲了下去,久久起不来。待我重新站起身时,大个子早没了踪影。天色黑了下来,我想象着伴魂婆跟在我身后,我并不回头看她。她可能在对我说:“小孩总会长大,拳头总会握硬,恐惧总会成为不恐惧。”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我回到家又是很晚了。刚一进家门,母亲一把拽住我,把我拽进卫生间,扣上了门扣。灯的开关在门外,卫生间里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在我的记忆里,那个场景是我经历过的环境最黑的一次。我撕心裂肺地大叫:“妈妈,快开门,快开灯!我怕黑,我怕黑!”母亲在门外以同样响度的声音嘶吼:“不回家?野疯了?关你三天三夜!”我在惊惧里,听到母亲的脚步,在一步一步的远离。
我长大后,时常回忆起小时候被母亲关进卫生间的那一幕。其实吧,按照心理变化的历程,那时候的我已经不那么惧怕黑暗了,母亲对我实施的突然禁闭和我的应激反应,在那一刻,让我对我内心深处的黑暗恐惧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释放。我跌进了深渊,到达了深渊之底,伴魂婆的脸在我脚下游走、在我头顶漂游,可我没有被吓死,也没有被吓晕,我渐渐平静了,深渊之底的鬼影冥光一直在默默为我引路。
小时候,奶奶告诉我,伴魂婆会给一个老人的魂灵引路。后来,我感受到,黑暗和恐惧也会给一个孩子的心灵引路。
过了一小时,或许是几分钟,我记不清了,母亲打开卫生间的门,把一双愠怒未消的目光朝我投过来。我只对她说了一句话:“我不怕了。”母亲呵斥道:“黑有什么好怕的,有鬼要吃了你吗?”我说:“不,我是说,我不怕你了。”母亲显然被激怒了,她顺手抄起一个鸡毛掸子朝我打过来,我挥臂去挡,掸子砸在我的肘骨上,刺痛如虫子般爬进了我的神经,我的手臂还挡在空中,没有卸下。
不过后来,在我和母亲相处的漫漫时光里,我和她逐渐和解了。信奉了半辈子“棍棒底下出孝子、不打不成材”的教育方式的母亲,在两鬓悄悄变白的时候,变得温和了,她开始真正关注我的内心,听我说一些我的想法。怎么说呢,我每长大一寸,母亲能管到我的事情就少一寸,直至最后,母亲完全决定不了我什么了。回头想想,其实这也挺凄凉的。那年高考完,母亲一心想让我留在她身边,而我眼睛眨也不眨,把志愿填到了遥远的外省。几天几夜,母亲白天雷霆大发,夜晚啜泣不眠,我没法产生触动,只是无动于衷地旁观。我临行前,被恨怒和悲伤缠绕的母亲依旧给我的行李箱塞满了她做的馒头和饼子,她织的毛衣和秋裤。母亲送我到了火车站站台,人山人海里,她一直在我身后絮叨个不停。我听不进去她说什么,也不曾回头看她一眼,我只是一直背身注视着茫茫天空,因为我不想让母亲看到,我眼睛彤红,像一具就要垮掉的丧尸。
大学毕业后,我四处工作,去了很多地方,大城小城,省会首都,母亲就一直呆在她常年生活的小城里,上了年纪,出门看看外面的世界对她来说成了挺费力的事。我一年到头,很惭愧,也就回来一两次看看母亲。面对面时,我们经常聊起往昔的一些事情,我半开玩笑地说,她的严苛教育对我的影响有多大多大,母亲委屈地说:“玉不琢,不成器呀!”我皱皱眉头,说:“琢的方式不对的话,玉可能被琢成强迫症、幽闭恐惧、抑郁倾向,成为一块多少有点变态的器哟!”母亲懵了,问我:“你在说啥?”我笑着摇了摇头。
故事的最后,说回我的奶奶。在我白驹过隙般的令我久久留恋的童年里,奶奶留给我的回忆还是挺多的。奶奶在灶火房里用手拉动煽火的风箱,为家里人蒸出一锅锅香喷喷的馒头和米粥。每个我贪玩得忘记归家的夜晚,奶奶一遍遍呼喊我名字的声音就在池塘和草丛的上空飘荡。我感冒发烧时,奶奶从她的百宝箱里取出一瓶陈年老酒,用毛巾蘸着酒精擦拭我滚烫的身体。我离开老家时,奶奶挪动她一双外八字的小脚,走好远的路把我送到村口,看一辆汽车载我远去。
步入成年之后,我恍惚觉得我化成了一架飞机,我的生活就是这架飞机漫无目的又五味纷杂的旅行。在这比童年漫长得多的成人时光里,我收揽了很多生活内容,但奶奶留给我的记忆却是稀疏甚少的。一是因为我很少再回故乡,大概两三年才见一次奶奶,二是因为她在八年前就已经去世了。
奶奶不识字,她也不会给我讲故事。印象中,我小时候听到的“狼和小羊”、“神笔马良”、“唐诗三百首”等等都来自我的外公、外婆,不是奶奶。如果说奶奶给我讲过什么故事的话,那唯一的,就是伴魂婆的故事。奶奶去世那时候,我在她的遗体旁驻守过,她很安详,我相信,那时候伴魂婆在给奶奶引路,一路上她们有说有笑,心无苦念。
令人沮丧的是,在伴魂婆为奶奶引路之前,阿尔茨海默症率先上了她的身。我依稀记得在大跨度年月里的为数不多的几次和奶奶见面的场景。初始时,奶奶见到我很开心,能和我聊聊家常,后来,奶奶只是“吉娃、吉娃”地念叨着我的名字,说其他话就很吃力,再后来,奶奶不说话了,嘴角流出一串哈喇,用无神的目光盯着我看。奶奶忘记了我是谁。
后来,繁复凌乱的生活在我的记忆中增添了很多杂七杂八的东西,对于奶奶的回忆就渐渐疏远了。偶尔我在入睡或者发呆的时候,我就从脑海里搜索出一幕和奶奶共处的场景,认真回味。就像翻出一幅在箱底压置了多年的画,擦去上面的灰尘,静心注视画里的景物。
奶奶离世前,最后一次见她是在一个秋天。儿时见到的池塘已被填平,盖上了小楼房,草丛还在,变得枯黄繁乱,穿过草丛的小路还在,铺上了沥青,供人出入。李爷爷家的院子早已荒弃了,李家人搬去了外地,儿时攀爬过的苹果树只剩下一块瘪根。奶奶依旧住在她老旧的院屋里,让自己和院屋一起在蹉跎时日里变得更老更旧。前几年,我父亲向奶奶提议过,把院子翻新一下,或者干脆拆除,新建楼房,奶奶拒绝了,她说她住了一辈子的地方,她舍不得变。
夕阳正在西下,我推着奶奶坐的轮椅,缓缓出了院门,呆呆的奶奶静静坐在轮椅上,痴痴的我静静立在她身边,我们一起望向夕阳。不远处的山坡上有一棵老榆树,夕阳为老树铺下的影子恰好触到奶奶脚边。我出神地看着那片影子,它似乎动也不动,却以察觉不到的步履,抓着奶奶的脚,攀上了她的腿和身,不一会儿,奶奶就被树影笼罩严实了。那时候我想,阿尔茨海默症大概也是以这种方式,一点一点渗透了奶奶。
天已接近昏暗,我给奶奶讲起了故事,我把她曾经讲给我的故事返回给了她。“咱们村啊,有个伴魂婆,她有一双大大的眼睛,有一张面带笑容的脸,她没有腿脚,没有身子,所以她就随风飘阿飘。要是哪个人老了,魂儿要去另一个世界,伴魂婆就会出来,陪伴着魂儿,引魂儿走上归去的路。”奶奶缓缓转头望向我,又垂头望向院外一处堆放木柴的角落,目光迟迟不离。我问奶奶:“奶奶,你是不是看见伴魂婆啦?可是,你说过的,只有小孩子才可以看见伴魂婆哦。”
我突然想起,很早之前我看过一篇小说,小说的名字和作者我也记不清了,里面说:人的一生是一个循环,当一个老人变得天真痴傻时,他正回到了最初的幼孩时期,一处的死亡,也意味着另一处的新生。
第二年夏天,奶奶去了另一个世界。我从外省赶回来时,奶奶正躺在一个冰棺里,羸弱的身体仿佛熟睡一般,冰棺就放在奶奶日常栖居的屋里。父亲哽咽着告诉我,他和风水先生商量了适宜下葬的日子,将在两天后下葬,夏日炎热,他就去镇上的棺木店租了一个冰棺,以保存遗体。院子里的丧葬乐队演奏着响亮的哀乐,村上来的宾客在院里进进出出,致上哀意。我依稀回到了很多年前李爷爷去世的场景中,那时候奶奶告诉我:李爷爷的去世,是喜事儿。如今,对于奶奶的去世,我无法像父亲那样产生强烈的悲伤,只有一抹淡淡的怅惘感在我的胸腔里游走,我不清楚是奶奶豁达的生死观影响了我,还是多年的疏离把我本该具有的悲痛感稀释成了淡水。不管怎样,奶奶不再受痴呆的苦,奶奶走得安详。有个人轻轻走进奶奶的屋里,我转过头望了好一阵,终于认出了他,十年还是二十年没见了,我抱了抱李蛋,鼻子开始发酸。
我呆在奶奶的屋里,从晌午到黄昏,暮黑渐渐笼罩了村庄,院子里的喧嚣仿佛离我很远,屋里的宁静仿佛离我很近。屋里的角落放置了另一口木棺材,那是即将载着奶奶永久入土的棺材,两天后,奶奶的遗体将会被他的儿孙抬进木棺,接着被抬进已经挖好的坟里。奶奶一辈子陪伴着自己的儿孙亲人,而最终永远陪伴奶奶的,是一口冰凉黑暗的棺材。黑暗吗?我恍恍惚惚的,看见角落的棺木上游移着两个亮点,像谁的眼睛,扑朔扑朔的。我走近仔细看,是一对萤火虫,暗暗的光芒映出了棺木上的些许木质纹络,像一张枯涩而慈祥的微笑的脸。
我再走近一些,两只萤火虫飞了起来,保持等距,飞出了屋子,飞向了高处,泛着微弱但不灭的光,仿佛引领着什么,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