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城三纪彦 《隐秘的丧服》
原文:
翻译:豆包
校对:灯证
竣雄被雨声唤醒。
昏暗的夜晚。
几点了?竣雄想着,看向墙壁。壁挂时钟的表盘上文字涂了荧光涂料,微弱的光显示现在是一点七分。淡淡的绿光像是什么黏糊的东西一样残留在竣雄的视线里。
仿佛想挥去那东西一样,竣雄微微侧首,视线越过窗帘下缘,看向阳台。隔壁房间的灯光斜切进阳台的黑暗。
隔壁的上班族夫妇有个在备考的儿子,似乎熬到夜深。
被切成三角形的灯光令种在阳台一角的美人蕉的花浮现,细密的雨拉长成线落在花瓣上。美人蕉是红的,红得几乎浓艳,但这红色仿佛被夜间褪色的光线和雨脚夺去,整体看起来非常暗。
因为太累了吗——竣雄想。
他曾在某本书上读到过,若疲劳积累起来,首先从视觉中消失的是红色类原色。住宅区对面的建筑也还有几扇窗内亮着灯,连那灯光都看起来比以往更微弱、更遥远。
喉咙干了。他想起身喝水,但身体还未能完全摆脱睡意,稍微动一下都很麻烦。脑袋也有些晕乎,仿佛在深深的水底摇荡的神经,被打在阳台上的雨声纠缠不已。
就算如此,眼睛逐渐适应黑暗,妻子燿子的背就在眼前。
它奇妙地一动不动。
与沉睡的静止不同。那影子不知何处有种有意的、类似紧张的僵硬感。仿佛没有入眠,在静静地想什么。
想要叫她,不知为何有些犹豫。学校开始放暑假,直也难得去了祖母家住。时隔一年,夜间仅两人相处,竣雄久违地与妻子行了夜间之事。结束后,妻子进了浴室,竣雄想着也去泡个澡,却就这么被快乐的酥麻拖进了梦乡。年过四十,身体不经意间变得虚弱了。
四十岁,是说老还太早的年龄,但确实听得见身体的某处传来灯枯油尽的摩擦音。今晚也是,一直被遮掩在直也影子里的燿子成了独自一人,看起来奇妙地新鲜。但开始行房,却立刻对就这么做到最后感到厌烦。比他年轻三岁的燿子的肌肤,已经无法以从前那样的弹力回应。竣雄将身体分离后,燿子仿佛叹了口气,走进浴室。
直到现在,她总是如此无眠吗。晚饭时,她说起直也不在的房间里太寂静了,耳朵反而觉得吵闹。所以是听到的寂静让她无法入睡吗——燿子确实没睡着。些微的呼吸声与雨声混在一起,与熟睡中简单重复的气息听上去不一样。
但是,竣雄不太在意,正要翻身朝窗开始打盹,但比那一瞬间更快,燿子的影子动了。燿子的头发顺滑地披背心下露出来的肩膀上。因闷热而泛红的肩膀上的头发,残留着凉爽的潮湿的东西。好像在浴室洗了头。
燿子似乎拿了竣雄枕边的香烟。火柴的小火苗亮起,接着香烟干燥的味道漂浮在黑暗中。
竣雄闻着这味道,再次几乎陷入慵懒的睡眠。但是,在完全沉睡前,燿子的声音突然传到竣雄耳朵里。
“啊啊,是啊——得准备丧服……”
意识接近朦胧,但确实是这句话。
深夜妻子的喃喃里出现丧服这个词语令人意外,竣雄有些在意,但那心情也被当时仿佛吞没燿子句尾的雷鸣夺走了。
雨声变得激烈,雷声不停歇地击打夜幕。最终,竣雄没能分辨雷鸣和雨声是渐弱还是渐远,抑或是意识渐渐消失,就陷入了沉睡。
当晚浅眠。雨声和地鸣般的雷声回响,比起黑暗,睡意更像是扩散的黑色,不知其真面目。
事件起初,其实就是这么简单。
第二天早上,竣雄完全忘了妻子的话,燿子也一如既往地送竣雄出门去公司。再想起来是因为在公司午休时,听到了女社员们的对话。
一个女孩在征求意见,说是婚约者的祖父去世了,葬礼上应该穿什么。那时候,深夜妻子的喃喃在岛谷竣雄的脑中苏醒。
盛夏午后的阳光将闲散的房间照得发白,角落中响起女孩们的欢笑。
身处其中,睡眠的短促裂缝中听到的声音什么的无法分辨与梦的区别。但在睡梦的黑暗中与震天动地的雷声混在一起的妻子无色的声音,那低微却真实的声响回到竣雄耳中。
“……得准备丧服……”
在那黑暗中,妻子究竟在想什么呢。
能知道的是,这句喃喃是以某人的死为前提的。也就是说,昨晚被黑暗包围,将僵硬的背朝向他的妻子,脑中已经有某人将死的预感。
但是谁会死呢……
竣雄眼前浮现各种各样的面孔。自己的母亲、燿子的双亲、亲戚、朋友和熟人。但是每张面孔都没有头绪。他并不知道燿子所有的交际关系,但如果有快要死去的病人,应该早就从燿子的口中传到他耳朵里了。
那死亡毫无疑问会在近期发生。燿子的喃喃中,有一种紧迫感。但是究竟谁会死去呢……
电话响了。伸手拿听筒时笔从手中滑落。墨水渗进了文件里。
十几年前、应当完全忘却的婚纱突然掠过竣雄的脑海。婚礼当天,燿子粗心大意地在白色婚纱上留下了墨水污渍。他已经忘了为什么会沾上墨水。用假花总算是糊弄过去了,但那晚,褪下婚纱后他发现,连燿子的胸口都染上了污渍。
刚成为妻子的女人的过白肌肤上,污渍很小,却泛着过于鲜明的黑色。
1.
八月,母亲来访。
竣雄是次子,母亲和长子夫妇一起住在总武线的两站外。母亲与嫂子的关系不好,但似乎很中意燿子,过来对燿子说媳妇的坏话。
竣雄有些在意,好久不见的母亲似乎变瘦了。燿子带着直也为了晚饭出门购物的时候,他问起这件事。
“啊呀,燿子什么都没说吗?”
“燿子要说什么……”
“梅雨季的时候,我吃不下东西,疑心是不是癌症,就和燿子讨论了一下,燿子说知道好医生,去检查一下比较好……检查后,据说没什么问题。”
“好奇怪啊。燿子,为什么一点都没说?”
“我让她别说的,告诉你的话反而会让你担心。”
“可检查的结果显示没事,不隐瞒也没关系吧。”
“但你很爱操心。你从小就胆子很大,却总是会担心普通人不会注意到的小细节——我怕你可能会去医院确认检查结果是不是真的。”
“燿子介绍的医院,是市川站前……燿子学生时期好友的丈夫开的那家吧……”
母亲点点头。竣雄自己在六月去过一趟那家医院。他也是春天那阵身体不太好,食欲减退,也许是错觉,脸色不好,脸颊好像也瘦削下去。在燿子推荐下,向公司请了假,接受了精密检查。两人一起去拿检查结果,但除了血压稍低外,什么异常都没有。燿子叹一口安心的气,竣雄也随随便便就突然有了精神,食欲也恢复后,完全忘了这回事。但是,刚刚和母亲谈话后,突然有些在意那检查结果。十天前妻子那句“丧服”的喃喃也许与此有关。那检查的结果是真的吗——
母亲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竣雄想起刚被说过会奇怪地忧心忡忡,不由得苦笑起来。
母亲回去,直也沉睡后,竣雄看着电视发呆。正巧新闻在播报癌症患者自杀的事件。是接到患癌通知的中年上班族变得神经衰弱,卧轨自杀的事件。
“真是个傻瓜男人。”
竣雄朝水槽边弓着背的燿子搭话。
“什么?”
“我说刚刚的癌症患者。变得神经衰弱是因为怕死吧?怕死怕到去死,不是很矛盾嘛。”
“但是人的心情,不是能这么简单分辨的……”
燿子回答道,微弱的声音几乎被流水声淹没。竣雄觉得这是个好机会。
“喂——我没得癌症吧。”
燿子拧上水龙头,回头。
“怎么突然说这话——”
“不,只是在想六月检查的结果是不是真的。医生不会告诉本人得了癌症吧……而且那个医生和你关系很好……”
“怎么会……你的身体真的没有异常。如果是癌症,医生不可能坐视不管。应该会骗你是其他什么病,让你住院的。”
燿子冷冷地背过身去,又开始洗碗,仿佛在说“真好笑”。
虽说燿子所言极是,但感情与意志无关,仍然拘泥于此。总觉得妻子和院长的话语中隐瞒着什么。虽然被母亲指出了这点,但在意就是在意。
第二天,从公司回来走出市川站,到了医院。他假装打听母亲的检查结果,提起自己的事情时,院长用与燿子相同的说法付之一笑。不可能放任癌症患者两个月都不管的。院长的话和表情看起来都不像是说谎。
竣雄放下心来,但接着令他开始挂念的却是妻子那句丧服的话。妻子预测某人将死的那句喃喃,与自己或母亲的病情无关——
踏出医院门口的脚步,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夏天的一日,孕育的白色的热气未散去就迎来日暮。没有风的街角,一切纹丝不动。
柏油路到处都融化成粘稠的黑色。之前从这里路过的人,只有他们的影子被烧灼融化在路上。竣雄的胸口,也被丧服这个词语——这个词语联想到的黑色成为一颗小石头压得动弹不得。这几天,石头不断变重。
说不定直接问妻子可以简单地得到答案。他不知道妻子那句喃喃的意思,但觉得那句话吐露的是妻子秘密的一部分。亲密无间十几年的夫妇也有不想让对方碰触的部分。竣雄也有秘密。五年前他曾与公司的老处女有过一夜情。因为没有进一步发展,所以妻子完全不知道他仅仅一晚的不忠。如今过去五年,已经不担心被发现了,但那一晚两人的姿态成了绝不想让妻子知晓的负片,在竣雄胸口留下一道阴影。
他感觉,燿子的话也是来自这种不能让丈夫触碰的黑暗部分。那时,黑暗中的燿子确实在想那必须瞒过丈夫或任何人的事情,在那喑哑的声音中结晶为“丧服”这个词语。被雨音、雷鸣和黑暗包围,记忆中的那声音也是死亡的颜色。她平日里善谈开朗,因此那声音听起来更有可能藏着秘密。
回到家时,燿子和直也在聊盂兰盆节假期的旅行计划。
“你回来了。”
迎接他的是一如既往的笑容,先前心中的疑惑也在那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如既往的房间、妻子的笑脸、直也尖细的声音、饭菜的味道、惯常的入浴时间,都被丧服这一阴暗的词语侵占,填满所有缝隙。
在这个阶段,竣雄还没怀疑,燿子是否在故意装出一副笑颜。
2.
结果,盂兰盆节假期哪里都没去成,竣雄整天净闲晃了。
一听说预定的河口湖的宾馆住满了,妻子的表情突然变得不快,说着九月的长假再去就行,干脆地放弃了计划。竣雄只能强硬地告诉遗憾的直也,暑假的作业都没做不能满脑子只想着玩。如果是往年,妻子会不讲道理地率先要他出个门,所以他觉得有些奇怪。
不止这些。定睛一看,最近的燿子与以前有些不同。他曾在与以前相同的善谈和笑颜某处,瞬间感到干瘪的、淡淡的寒意。
竣雄觉得她叱责直也时声音带着以前没有的乱发脾气般的焦躁,还故意冷淡地别过脸去,装作没听见他的提问。
不过这两三年,他的视线从未停留在妻子身上,所以也可能是把无意义的东西当成有意义的了。夫妇是对方的镜子,那干瘪的淡淡的寒意也可能来自最近因工作繁忙而疲惫的自己,只是反映在妻子身上了。
在这个阶段,妻子的某种东西,埋没在日常和习惯中那种与白纸类似的面无表情下。
那是假期中的一天。
午后,竣雄看电视的喜剧节目时,打了两个小时盹。因为浅眠,所以对那两个小时间周围的动静有些模糊的印象。
睡着不久后,首先从走廊传来直也好像在奔跑的足音。
“不能去水池那边哦——”
接着是燿子尖细的声音。住宅区的后面有一个长年浮着落叶、泥沼般的水池。去年有一个小孩掉进水池里死掉了,所以每次直也跑出去玩的时候,燿子都会重复同样的提醒。
然后不知睡了多久,他透过惺忪的睡眼看到他旁边的茶几下面,燿子的腿弯成懒散的“く”字形。看燿子的姿势,她应该在读茶几上扔着的书。
他最后记得的是同一层与燿子关系很好的主妇不断重复“打折”的声音。
电话铃声将他唤醒。
是经营着印刷厂的燿子的兄长打来的——没什么要事,就想问问燿子过得怎么样。竣雄觉得话里有话,追问下去。说是其实一周前,燿子突然去他那边,那时燿子的样子有些奇怪,奇妙地焦虑,脸色也不好,所以担心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事情……”
竣雄敷衍道,挂断电话。
竣雄的手还放在听筒上,耳朵里回响着大舅子的话。他自己也察觉了燿子的变化。因为每天都见面,那东西反而藏在死角里,看不清真面目,但映在旁人的眼里,变化却清晰明了。也就是说,燿子最近确实有什么事……
风吹在无人的房间里。扔在茶几上那一本书的书页,被微风无声地翻动。
是本相当厚的书。拿到手中,封面上有“药品”两字。
为什么会有这种书?他觉得不可思议,随手翻开合上的书,里面散落着仿佛意味不明的暗号一样的片假名。书页的左上角写着类目。
毒药——
竣雄以惺忪模糊的睡眼看着小小的铅字。
把书合上再次打开,果然手指会落在同一页。虽然是新书,但仿佛打开这一页已是习惯成自然。
虽然明白“毒”是能令人联想到死亡的危险词语,但仿佛无法分辨突然混入其中的异物的真面目那样,他没有切实地感到危险。
燿子的足音回来了。竣雄慌忙把书扔到茶几上,装成刚起床的姿势。燿子手中抱着大个的纸袋。
“车站前的肉店在大甩卖。”
燿子若无其事地把纸袋放在茶桌上,问:“今晚吃寿喜烧,可以吧。”
这么说着,她又抱起了纸袋,但起身的时候,茶桌上那本药品的书消失了。
燿子立刻转过身去,竣雄因此失去了问她为什么在读这种书的机会。燿子那稍显僵硬的脊背,把竣雄到嘴边的话吞没。
三日之后,吃晚饭时,直也说:“妈妈,我想给金鱼做坟墓……”
竣雄停下筷子,回头看玄关门口。鞋柜上面有个水缸。虽然记忆模糊,但昨天晚上看到的时候,水缸里似乎有几条红色的影子摇曳。现在那里是空的。
“金鱼怎么了?”
“今天早上,妈妈换完水鱼就都死了……七条鱼都死了……”
直也回答道。
“是不小心的……对不起,直也——明天会再给你买的。”
燿子这么说着,仿佛哄直也那样笑起来,并保持这个微笑突然看向竣雄那边。细长的眉毛沉进眼角淡淡的皱纹里,嘴唇的两端贴在膨起的两颊上,局促地紧绷着。是熟悉的笑容。但是,竣雄第一次在这笑容里感到了演技一样的东西。
燿子眯起来的眼睛很久没从竣雄身上移开。竣雄移开视线,望向燿子笑容背后泛着淡淡光芒的水槽。
水也被倒光了,水槽成了只剩下透明玻璃的空虚之物。
在那空虚中,今早刚刚死去的金鱼的尸臭,仍然沉淀在昏暗的红色中。
3.
那是九月的第一个星期日。
那天早上竣雄由于前一晚加班的疲惫,睡到了十点左右。他被冷风吹醒。今年的夏季寒暖骤然变化,已经九月了,宛如盛夏的日子和泛着秋日气息的凉爽天气交替。
窗开着。竣雄想去关窗,支起上半身。
下一个瞬间,有什么东西切开了背后的空气,从竣雄的肩头擦过,掉在被褥的枕边。
竣雄惊讶地回头,发现枕头上落着一个人头般的青铜壶。青铜的重量压垮了枕头。
竣雄看向衣柜上方。原本放着这个壶的空缺处,后面高高堆着一叠报纸,几乎要掉下来。是报纸倒下,压倒了壶。
若仅仅如此,说不定还能当作偶然结束。但令竣雄吃惊的是,只有那天早上,被褥铺得比平时离衣柜近了约五十厘米。昨晚竣雄醉酒后无视这一异常躺下了,但现在一看,平时枕头与衣柜间还空着约半叠(约等于0.81平米)的空间,几乎被占去一半。如果不是为了关窗而起床,那青铜壶肯定已经击中了他的头部。
从衣柜和枕头间缩短的距离中,能感受到铺被褥的人的意志。
早晨的阳光照在被褥白色的床单上。澄澈的阳光里,只有壶口仿佛被陷阱一样的黑暗吞噬。竣雄盯着那个口子,坐在被褥上无法动弹。
但是约三十分钟后,燿子回来的时候,青铜壶已经仿佛无事发生一样被放回了原来的地方。竣雄用自己的手掩去了痕迹。
“为什么在那个位置铺被褥?差一点就死掉了!”
如此怒吼的话,说不定就结束了。
但如果说出来,他觉得之前自己的心中泛起的模糊疑惑将获得清晰的形体,直到今天都想办法无视的不安暗影将呈现为无法回避的现实。比起莫名的不安,他更害怕看清那不安的真面目,害怕持续至今的平稳日常崩塌。而且,妻子将被褥铺在那个位置只不过是偶然的可能性仍然存在。
他觉得,沉默地忽略的话,还未成形的不安会在十几年来维持的平稳日常和那习惯的重量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对开始准备丈夫早饭的燿子说:
“这件柠檬色的连衣裙,很适合你嘛,什么时候买的?”
竣雄谄媚般说道。
下周的长假,一家三口去了暑假没能去成的河口湖。
直也是最高兴的那个,在湖边和宾馆里闹腾。竣雄听着直也的欢声笑语,感到了久违的平静和幸福。
离开家也不错。大舅子的电话后他一直在意的燿子眼神中的阴影似乎散去不少。听着那明朗的笑声,八月以来持续的仿佛抚摸剃刀刀刃的不安,也让人觉得只不过是不值一提的妄想罢了。
幸福的心情持续到回到东京,在新宿站转乘电车的时候。
也许是假期的缘故,明明八点刚过,站台上却人山人海。电车里全是人,但如果挤一挤的话还是能上车的。
“再等一班车吧。”
燿子这么说,于是目送了这班车离开。于是三分钟后,下一班电车滑进站台的时候,竣雄站在最前面十分接近白线的地方。
电车车灯从几米开外接近的时候,背后的人墙突然骚动起来,竣雄背上被谁的手推了一把。他的身体向前倾,脚跨过了白线。
低声尖叫消失在站台的喧嚣里。他意识到自己的上半身将要被车灯灯光切开。
他没有时间感受恐惧,光是闭上眼睛就尽了全力,但下一瞬间,他觉得有人伸手拉住他的手臂,身体回到了白线内侧。同时,那人的手从竣雄的手臂上松开。
他回头,看见燿子的脸。她的眼中没有任何感情,仅仅一瞬,冷冷地看了丈夫一眼,仿佛什么都没注意到,从背后抱住直也,跑进车门内。
回到家,在站台未感受到的恐怖终于形成实感,令身体开始颤抖。考虑到位置,在他背上推了一把、又将他拉回的,应该都是燿子的手。
结果,当晚一夜无眠。在站台上回头的瞬间燿子回应的目光,在黑暗之中一动不动地窥视他。很久以前——十几年前,他见过同样地目光。那是婚礼当天早上。与身着纯白婚纱的燿子手挽手将要在宴席上登场的时候,在华丽屏风的阴影中,燿子有一瞬间以那种眼神看向刚刚成为她丈夫的男人。那是毫无感情、毫无人类感情的、玻璃珠般的眼睛。
第二天,竣雄跟公司请了假。
“跟公司请了假。”
说不定没法跟只说这一句话后就沉默地在家里晃荡的丈夫相处,燿子说了声去商场就出门了。
竣雄趁着她出门,在房间中翻找。他在找盛夏时燿子读的药品书,和药物。
那些金鱼应该是被什么药物杀死的——在那之前几天,燿子去了她哥哥的印刷厂。听燿子的哥哥说过,印刷厂里放着各种各样的毒药,很危险。如果为了调查从印刷厂偷偷取得的毒药而阅读那本书的话——当然,应该不会拿了毒药只为杀金鱼吧。
剩下的毒药应该藏在某处。
但是把房间找了个遍也没能找到类似的东西。药品书似乎也被处理到什么地方去了。
最后调查了西式衣橱下方的抽屉。燿子几乎不穿和服,但仍叠放着几件和纸包装的和服。
注意到那东西,是因为只有其中一件的和纸包装特别新。他将深深藏在最下方的那东西拿出来,解开包装绳。同时,黑色的东西流淌出来。和服上一点色彩都没有。虽然没有色彩,但有仿佛黑暗般层层叠叠的,厚重、浓密的黑色。绸布里侧泛着宛如黑色宝石的艳丽光泽。
竣雄不知不觉间收回了想要触碰的手指。就算如此,浓密的黑色已经吸附于指尖之上。那颜色从指尖渐渐渗入竣雄的身体里。
什么时候买了这种东西——一个月前那句“得准备丧服”的喃喃,在竣雄不知情时已经得以实行。
已经做好了那个准备。
这时,竣雄从丧服的黑色中感到清晰的杀意。那是翻开毒药书页的手的颜色。是将毒药倒进水槽、靠近衣橱铺开竣雄的被褥、昨晚在新宿站站台上将自己推向死亡的手——
昨晚站台上的事,不可能是单纯的偶然。燿子应该知道丈夫差点掉到铁轨上。明知如此,却用无言的眼神逃避了。如果只是偶然,应当会在之后跟他说句“真危险啊”或是“没事吧”。
千钧一发之际,抓住他的手臂拉回来,一定是因为她突然改变了主意。
燿子回来的时候,竣雄将丧服收拾完毕,在看电视。
“商场里开着特产市场,所以买了点生腌。你今天晚上喝酒吗?”
似乎为了讨好昨晚至今无言的丈夫,她若无其事地问道。
但是竣雄已经不相信她的若无其事了。这女人差点杀了他两次。他震惊于隐藏杀意装作若无其事的妻子,但杀意说不定已经在燿子体内若无其事地寄生。一个月前,燿子在装睡的自己身边,以那般散漫的姿势为了杀人读毒药书。光明正大地、若无其事地——并且,被听说的车站前肉店大甩卖吸引去注意力,泰然自若地将杀意的痕迹扔到茶几上。
当晚,竣雄再次无眠。闭上眼睛,丧服的黑色扩散成黑暗。黑暗中有尸臭。
竣雄再次见到那件丧服是在下个星期天。
直也很早就出门和朋友去玩了,竣雄无法忍受两人相对的房间中沉默的重量,下午出门去附近打高尔夫的伙伴家玩。但那家人不在,竣雄只好在车站前晃荡一阵,走回住宅区。不可思议的是,他自然地朝那个现在最不想回去的地方迈开脚步。
他没有马上打开门。房间里面安静得奇怪。竣雄只把眼睛凑近与走廊相对的厨房窗户细小的缝隙里,窥视屋内。
一开始,他看到空无一人的房间里伫立着像是黑影般的东西。那是对着镜台正在穿丧服的燿子。
她穿西式衣服时腰上显眼的肉被遮住,看起来很苗条,脖颈白得显眼。此时,她刚将腰带在背后系好,转身面向梳妆台。
镜子满溢着阳光,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她似乎聚精会神地看着镜中自己的样子。仿佛玩闹般用手将长发撩起又分开。仿佛不是为了丧服,而是为了华丽的盛装寻找合适的发型。
如此持续两三分钟后,燿子最终解开腰带,脱去丧服,两手抓住前襟,用力在空中把它翻了个面。
丧服的黑色将从窗户照进来的夏日最后的阳光吞噬殆尽,在房间中膨胀开来,夺去了竣雄的视线。
竣雄感到自己的喘息,用手捂住嘴巴,怔怔地站在走廊里。
已经准备好了——也许不久后那件事就会发生。
五天后那件事发生了。一个人的死亡,仿佛理所当然地,为了归结此间数日困扰他的疑惑般发生了。
但是,有一件事是竣雄没想到的。突然的死亡并非降临在自己头上,而是袭击了刚上小学的、直也的瘦小身体。
4.
在快下班的时候,他接到了电话。
电话中,燿子简短地告知他直也掉进了水池里,现在昏迷不醒,以及医院的名字。
他冲到住宅区附近的医院,得知详细的事件经过。
从学校回来的直也,只放下包就和五六个朋友一起出门玩了。不知怎么,大家似乎商量去后面的水池玩。直也一直被母亲阻止,所以有些不情愿,但最终还是听了大家的意见。在打闹的时候,直也的运动鞋掉进了水池里。为了捡鞋子,直也靠近了水池边,踩在泥上滑倒,掉进了水池里。虽然马上就喊来了大人,但把他拉上来的时候,直也已经意识模糊了。燿子立刻赶到,他被带去医院,呼吸恢复了,但泥水进入肺里引起肺炎,高热导致昏迷。
医生说,这样下去可能无法恢复意识。
“也就是死吗?”
听见竣雄的话,燿子用哭得红肿的眼睛看他。藏在血红色里,妻子的某种东西通过与针相似的细小瞳孔,窥视竣雄的脸。但那也仅是短短一瞬,燿子用力摇头的同时,头越来越低,像是在竭力否定“死”这个字。小小的直也躺在过于宽大的床上,脸几乎被氧气面罩完全覆盖。紧闭的眼睛一动不动。看起来仿佛已经死了。
“今天是运动会的预先演习。”
今天早晨,直也穿着白色的体操服,朝气蓬勃地跑了出去。
直也第二天也没能恢复意识,最终在当晚竣雄独自回到住宅区时死亡。那是凌晨三点左右。燿子因前夜通宵看护而疲惫不堪,趴在床边稍微睡了一会儿,在巡逻的护士进门时醒来。因为直也实在太安静了,甚至没能马上发现他已经死了。
“我只是打了个盹……”
燿子说着,大哭大叫,但责备燿子也无济于事。医生说过,已经回天乏术了。竣雄安慰道,最好别把打盹的事情告诉母亲他们。
葬礼在附近的小小寺庙内举行。直也小学的朋友们也参加了,但大家都仿佛困惑于该如何接受突然的死亡而只是面无表情。在火葬场接过白木箱子时,竣雄第一次落泪。箱子实在是太小了。还未知晓人生是何物的生命,连竣雄的双手都无法填满。
母亲说要住到头七供养之日。她担心双眼红肿,只是一脸茫然的燿子。
“只能当作命认了吧。以燿子的年纪,还能再生养个孩子的……”
安慰燿子的母亲这两三天内也老了许多,脸色很差。
第二天,竣雄去了医院。
他见了医生,拜托他不要把直也是在燿子打盹的时候去世的事情说出去。住宅区住户常常进出这家医院。如果这个流言传开,燿子一定会很难过。
“明白了。虽然说法有些残酷,但不管夫人睡不睡着,我们都无法救下直也吧……不过,有些令人在意的事。”
医生透过冰冷的眼镜看向竣雄。
“有一个护士说起有些奇怪的事情。”
“是什么?”
“夫人说睁开眼睛发现直也已经死亡是三点的事情。夫人说过睡了大概三十分钟。但那个护士在差十分钟到三点时也经过了病房门口,她说那时确实看到了活动的人影,还听见了脚步声。”
“您是说燿子——我的妻子在说谎吗……”
“不,并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想问问丈夫您有没有想到什么。”
“谁知道呢——究竟是什么情况。”
“我们也不知道……不,什么都没发生吧。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就算夫人说谎了,也没办法救活直也。”
医生慢慢地说,仿佛是为了说给他自己听。
从医院出来,医生的话仍然回响在耳边。医生的话里有言外之意。那言外之意,是指燿子说了打盹的谎,实际上她那时醒着,做了什么事——应该可以这么想吧。
在那之前,竣雄一点都没有想过直也的死是人为事件的可能性。掉进水池是本人不小心导致的事故,应当没有人为操作的空间。但如今,可能性似乎出现了。将应当没救了的小病人在无论如何都会死亡的时候,在那最后关头,身为人母的她做了某件事,将死亡稍微提前了——
竣雄终于想起,昨天燿子在葬礼上穿着的丧服。或许是因为直也突然死亡忙得忘记了,那件丧服正是几天前,燿子预料到某人的死而试穿的那件。接着几天后,确实有一个人死亡,燿子获得了穿丧服的机会。
能把这件事仅仅当作偶然结束吗?但如果不是偶然的话——直也的死亡被燿子的意志影响了的话,他不知道那意志是什么。燿子没有杀直也的动机。明明那么可爱。就算有动机,不得不杀死在一两天内必然死去的直也的理由也令人费解。
直也掉进水池得了肺炎,不过是偶然的事故。燿子的意志只能影响事故最后的部分。但是在最后关头,究竟能有什么理由,让她不得不缩短直也的生命呢——
几天前燿子试穿丧服与直也的死亡应该没有任何关系吧。而且,那件丧服,不是为了直也,而是为了埋葬他、她的丈夫而做的准备。
向住宅区迈步的竣雄,在坡道中间停下脚步,倾斜的姿势极其危险。
那时,竣雄第一次开始思考,妻子究竟为什么要杀自己。妻子已经两次想杀他。他很惊讶,自己轻易接受杀意却从未想过原因。
又想了想,依然想不到任何具体的事情。只是与直也不同,自己和燿子的关系中发生死亡事件也很自然。十几年来,表面上夫妇生活很平稳。但在平稳的假面背后,十几年间在相同房间,看着相同面容,闻着相同体味相处的男女二人,有磨损、崩坏、腐败之处。日常生活深不见底,污物般的东西沉淀,散发腐臭。无论怎样的夫妇,生活十几年后,总有一两次希望对方去死的时候。竣雄自己在五年前发生一夜情时,也讨厌妻子得不得了。“如果妻子死了”,产生这念头也不是一两次的事情。没什么特别的理由,但看见沉睡的燿子,他也梦想过就这么掐住她的脖子的话,说不定就能将一切都画上句号。
燿子那边说不定也是如此。至少,两人的关系已经腐败到想到燿子说不定要杀他时可以无视理由自然接受的地步。
回到家中,燿子和母亲两人正在做饭。
“欢迎回来——”
竣雄看着眼睛仍然红肿、强行装出明朗笑颜的燿子,感到一阵怜悯,接近对妻子的爱情。刚刚对妻子的疑惑还未完全消除。对妻子的怀疑、对妻子的同情,毫无矛盾地在竣雄心中共存。两种感情虽然完全不同,但被晚饭的味道、房间里一如既往的气氛、看惯了的妻子的脸庞奇妙地中和,并无对立。竣雄并不觉得自己对妻子心生怜悯很奇怪。他同情地注视亲密了十几年的妻子,又疑惑地注视经过十几年却仍然无法理解的一个女人。
5.
头七供奉仪式在办葬礼的寺庙举行,也请人来家里给白木箱子念经。
傍晚,母亲回去了,两人自直也去世以来第一次单独相处。悼念直也的心情依然沉重,但是已经不再想哭。两人的脸颊都已经干了。
房间令人觉得空旷,不知何时吹起秋天般的晚风,填补多余的空白。
燿子脱下身上的丧服,换上平时的衣服。
丧服宛如活物一般,满身褶皱在地上爬行。
竣雄明明累得说不出话来,却自然地开口:
“燿子,这件丧服是什么时候买的——全新的啊。”
“大概半个月前——认识的服装店打来电话,说是打折所以强行推荐……没花多少钱就没和你说……”
那是谎话。燿子是自己决定买下丧服的。从七月底燿子就在准备丧服——他就这么说出了口。直也去世前总是堵住的话,简单地脱口而出。两个月的不安变成怒火,冲出喉咙。
“而且——而且医院的事情你也说谎了。直也死前你没在睡觉——医生说的。”
“你知道?”
燿子有些惊讶,但很快恢复了原本的表情。那是与做饭、烧洗澡水、看电视时相同的,若无其事的表情。
“但是,已经结束了。直也死了……这件丧服也没用了。现在我什么都不想说。你可能想知道,但是我说与不说没有区别……反正是过一阵子就会忘掉的事……”
说着,燿子拿起丧服,突然撕破袖子。全身的力气集中在手上,接连撕开缝线。
“你,杀了直也吗——”
这声音几乎消失在布料撕裂的声音里。燿子仿佛什么都没听见,起身拿来剪刀,将破碎的丧服剪得更碎。剪刀粗暴的声音回响。
“没有那么夸张,我只是在那时,用这只手捂住了直也的嘴巴。三十秒都不到。呼在手上的气息慢慢虚弱,最后消失……很神奇吧。”
剪刀的声音停下,燿子看向手。
“我已经不记得直也最后的气息了——就像什么都没做过……虽然捂住直也的嘴时觉得,这气息说不定会永远残留在我的手上。”
“为什么做那种事——就算不动手,无论如何直也都会死。”
“是啊,无论如何直也都会死。所以要用自己的手……我、想知道杀人是怎么回事。”
“你在说什么?”
竣雄不由得大叫。燿子打开了电视,调大音量。每次吵架燿子都会这么做。电视上人气歌手在唱快活的歌。燿子瞥了一眼那个年轻的歌手,像看傻子一样。
“我也不太明白。六月你说可能得了癌症时,我突然觉得那样更好。之前从没想过那种事情……医生对我说不是癌,你之后还能健康地活上二三十年……那时,突然觉得已经够了。至今一起生活十几年,接下去不得不同样、不、几倍地一起生活下去。想到这里,突然无法忍受了……还要和你生活三十年……突然开始害怕你继续活着……”
燿子叹了口气。六月被告知检查结果时,燿子深深地叹了口同样的气。但那并非安心的叹息,而是失望、失落的叹息。
燿子在用那灰色的、绵长的、深深的叹息,吐出十几年的婚姻生活——十几年间寄生在自己体内的一个男人吧。
都怪医生笑眯眯地说的那句三十年。如果不做检查,如果没听见那句丈夫还能活三十年的话,燿子就不会回顾十几年间的婚姻生活了吧。回首发现十几年间空无一物。两人,在这小房间内,正如从内侧上锁的监狱般的房间内的两头野兽般,互相撕咬对方的人生。留下的只有近似尸体的空白。三十年这句话打破了这空白。
“从那时起,时常突然发现自己在看你。盯着你——哥哥说可能是神经衰弱。虽然应该不是神经衰弱,但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去哥哥家的时候,也是反应过来才发现手里握着药瓶……”
“我的事随它去吧……该说说直也了。因为直也妨碍了你,所以杀了他吗?”
“我说过不是了吧。我只是想知道杀人是怎么回事。……我想要你死。但如果亲自让你死的话,之后会被后悔和罪恶感折磨的吧……我感到害怕。在真正下手前,我想体验一下是什么感觉……直也不是因为我而死的。是个好机会……直也正好是……”
实验材料,燿子想要这么说吧。
竣雄终于明白,这个夏天燿子在做的事了。
那不过是为了制造真正事件而做的准备罢了。是在第一次下手前,为了减弱不安,谁都会做的——练习、彩排。
首先选择金鱼,最后是直也。对燿子来说,金鱼的生命和直也的生命一样,仅仅作为实验材料具有相同的价值。
预先演习、预先演习——
不幸发生的那天早上,直也穿着白色的体操服跑来跑去,喊叫着新学词语的开心声音还在竣雄的耳边回响——接着,响起的是某时看到电视新闻的声音。燿子做了与那位癌症患者相同的事情。因为害怕杀人,所以杀人——杀了直也。那个愚蠢的癌症患者也是,因为太怕死了,为了知晓什么是死,只能用自己的生命做实验。
竣雄自己的身体也被做了实验。燿子在九月展现出的杀意——那只不过是实验,是演习。壶掉下来的结果太过依赖偶然,新宿站的站台上,自己推了竣雄一把,又用同一只手救下他。这两次,燿子实际上都没有杀心。只是想在杀人之前,用自己的手试着实际感受一下罢了。
“因为直也死掉大哭,也是装出来的吧。”
“不是。直也的死真的让我很悲伤。现在也很悲伤——”
“明明是自己杀的人……”
“不是啊。那么简单的事——我只是捂住他的嘴巴数到二十三而已。手上什么都没留下。我记得——但就算成为记忆,却已忘了实际感觉。那种荒唐的事情……想到这里,自春天就一直在想的事情也突然变得傻乎乎的。这样就好,这样一起生活就好……”
确实,燿子眼睛下方残留着清晰的黑色泪痕。她真的为突然去世的孩子哭泣、方寸大乱。但在悼念死去孩子的母亲表情里侧,却是看准了把这死亡当作机会利用的,一个女人一动不动的眼睛。他在婚礼当天即将在宴席上登场间隙看到的燿子的眼睛,在新宿站站台上看到的眼睛——以及现在,注视自己的眼睛。
竣雄终于明白,那双眼睛在注视什么。那不是看人、或看丈夫的眼神。那只不过是,看物品的眼神。毫无感情、毫不感动,只是冷静地、判断物品价值的眼神。对这个女人来说,他大概也只不过是材料之一而已。十几年前,一个女人打了与他结婚能获得幸福人生的赌。他作为那个女人人生的素材之一,被邀请进入她的生活。然后十几年过去,女人醒悟这材料与她的人生不匹配的时候,毫不犹豫地想要亲自击碎、舍弃他。
燿子走向厨房。
“吃饭吗?还是泡澡?”
竣雄听着燿子若无其事的声音,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是呆站着。丧服的碎屑落在脚边,宛如黑色重重叠叠的不明生物。十几年前,落在一个女人的婚纱上的黑色污渍不知何时扩展成了这样一件黑色的丧服。
风从窗户灌进来,吹得黑色碎屑在空中飞舞。
碎布浸染的女人体味瞬间膨胀,竣雄的身体即将被漆黑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