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时分
眼眶里的血丝在跳着没有节奏的舞蹈,日子让人没法安静闭上一会眼,不管怎样的舞台都需要一定的时间才会落幕。不止我知道,星期一后是星期二,星期二后是星期三......星期天后是星期一,他们也知道,这样的重复,是不会停止的。克尔凯郭尔说,重复是对过去的回忆,如伍尔夫笔下的海浪一样,滚动着,滚动着,冲碎你所呈现出的每一处幻影。在那一刻,我敲开这扇窗,总闭不上眼,主动看见,被动看见,看见了黑色点点般的飞蚊,看见了来来往往着的万物,看见了永恒不变着的日落,凄美又绝望。
没有一个度不过的夏天,显然只适用于那些有着无限信心的年轻人,而对那些已不知今夕是何年的老年人来说,度过这个夏天,乃是一件奢望,或者说,是一件无法预知的审判。天意不怜,永夜无边,比漆黑的夜还要漫长的一定是此刻的衰老,长夜虽慢,总会迎来东方之既白,而衰老之快,随时遇见死亡镰刀。人也许不会被打败,却容易走向毁灭。衰老,对人绝对是毁灭性的打击,如何优雅的老去?仅属于极少数人能解决的问题,大多数人需要考虑的是自己老后,如何还能有拨打救护车的能力,当跌倒在地,当无法站起,当全程被照料,你的身体不属于自己,你的思想不支配行动,该如何应对?那个时候,还会有所谓的爱吗?还会有需要的钱吗?还会有想见的人吗?还能看有兴趣的书吗?还能吃到可口的菜吗?还能完成未做的事吗?
生活如此艰难,有人却说要好好享受;爱情如此罕见,有人却说需用心等待;衰老如此可怕,有人却说是花开花谢,一切的生命,有着各自形态,如果说,新生是开始,那么衰老注定是在走向结束,去年埋在土壤里的白骨,今年也许已经发芽,可是,人,普通人,仅仅是时间,有限的时间。
我走进疗养院,电梯门自动开,弥漫着尿骚味,尿骚味占据了五楼,这一层的所有空间,它无处不在,你无法躲避,里面的老人绝大数都坐着轮椅,为了防止一部分老人从轮椅跌落,医护随时给他们的轮椅开启固定刹车和胸前绑上红绳,我的爷爷属于他们中的一员,从2022年全面放开阳的那段时期住到现在,接近一年之久,他的身体虽没有变好,但好在躲过了新冠,然随着自然规律,那器官逐渐衰竭。
房间里的其他老人的情况大致也差不多,少数人的面貌看起来仅是中年,却也住进了这所只服务老人的疗养院,这是我们县城里唯一的一家私立疗养院,按照料级别的不同,每月收取一定费用,三千元起步。就现实而言,不是每个普通家庭都能如此负担,而对那些既不能亲自照料自己家老人又不能负担起疗养费用的家庭来说,身体不好、已经失去自我生活能力的老人竟成为一个麻烦的存在,他们该如何生活下去呢?我不知道,也不敢去多想。
很多次,我去看,爷爷就像个机器人一样被安装在轮椅上。走近他身边,他有着一个怎样的躯体呢?睁不开的双眼,向下低着的头颅,轻声或高声呼喊他,他艰难地抬起头,双眼依旧睁不开,问他最近的情况,我问几声他答一两句。如今,爷爷身上的活力不知道流向了何处,年轻时的他在煤矿下使出过无穷力气,退休后的他在家庭里苦营过有限条件。那个沉默挑着扁担去浇菜地的爷爷,那个大声说着方言回忆家乡的爷爷,那个在家犹豫打着电话问候家人的爷爷,那样的生命形态已经一去不回。
我永远记得,以前,他反复吹嘘着自己读过几年的小学,还算有一点文化,下井挖过一车又一车的煤,还算是一份正经工作,吃饭吃几斤米,喝酒要喝到位,农民干过的农活他也干过,煤矿工人会的技术他也都会,可是,现在呢?我只看见,他头又低着呢,口水流着,流着口水,睁不开的双眼,消瘦的躯体里灵魂似乎早就飘走了,他的双腿反反复复地破裂结痂,难以愈合的伤口,流出恶心的脓水,主要原因是肾衰竭。上天的脸色只要出现一点点变化,多下一会雨,多有一些湿气,温度稍微高一点,或温度稍微低一点,爷爷的身体便立刻受到暴击,在后半辈子,他吃了无数的药,可无数的药也无法保证他的明天会更好。
我的爷爷啊!已躺在了危险的下坡路,我不知道,他能理解什么是听天由命吗?能明白原来人一直都是脆弱的吗?当我们一家不去看望他的时候,他在干着什么呢?晚上睡不着的他,坐在轮椅发着呆的他,站不起来也举不了勺子的他,无法自己上厕所的他,连喝水都要用吸管还怕被呛到喉咙的他,听不懂我们在说什么的他,爷爷离我越来越遥远了,但同时也越来越近,每看见他的面庞,我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命运,人类永远逃不过疾病,永远躲不了孤独,永远拥抱不了对方,爷爷正在失去属于自己的一切,无法挽回。
和他同住在一层楼的老人过着怎样的生活我不想去想,但爷爷过的怎样的生活,我必须去想,如果现在不去想的话,我害怕到了一定的时间,我会遗忘,遗忘他的过去,那么他便是真正的离去。大千世界,一个人的名字也许总会被另一个人偷藏,同样,当另一个人消失了,前者的名字也会消失。
爷爷以前喜欢给我打上几个电话,可自从他住进去后,电话里再也没有我之前所厌烦的问候关心之语了,他也再不能使用他所念念不忘的按键手机,今天的他,也许已经不知道什么是手机了吧,在家还能看看听听电视里的响声,可在这里,什么也不能做,或者说,他根本什么也做不了。
在这里,爷爷所有的生存行为都依赖于护工照料,吃饭,喂药,洗澡,穿衣,剃头,聊天,洗水果,喝牛奶,倒开水,小便大便,穿过走廊等等等都需要护工,没有护工,起床是个难题,更别提基本的日常饮食了,当我把纸巾放在他轮椅左边的座椅空隙内,反复告诉他需要纸巾就往这里去拿,可爷爷很少把手伸向那个位置,他已经逐渐丧失基本的思考能力,可能很早就有这样的迹象,但万幸他知道眼前的我是他孙子,还未失去这样的认知范围的,虽思维跟不上,但记忆不算太差,八十岁的爷爷,勉强地活着,他的情况,也是这里面的老人和外面的一些老人所面临的现状。
我心里有一个真理,它不停地说,这一辈子,人只能依靠他自己,在那遥远的西方神庙上也写下过——认识你自己,人,赤裸地出生,同样,也许,赤裸地死去,普通人能够留下什么呢?每次离开,爷爷并不知道我要离开,但我会说我要走了,要回家吃饭,他总是问我
“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们回家去,好不好。”
“带我回家去。”
“我想回家去了。”
而我总用不同的回答来打消他的疑惑,他不知道,或者他早就知道,他回不到属于他的家了,他的家里没有能够全天照料他的人,他是奶奶眼中的大麻烦大糊涂,他是爸爸心中的活一天算一天就行了的天下最无私的好父亲,他是姑姑口中的怎么脚又烂掉了太可怜了的不会说好话的好父亲。家人并不会轻易放弃他,但也无法给出超出现实条件更多的陪伴与到达现场的爱,母亲对爷爷的照料最多,如果没有母亲的付出,爷爷是无法度过过去那么多天的,可是,爷爷早就被生活给丢在一边,每一秒对于他来说都是煎熬。
那睁不开的双眼,在他的脑海,在他的心里,此刻,会想着哪一段记忆了?很多时候,我也不会想到爷爷就住在一家疗养院这件事情,因为每天,总会有一些重复的事,一些麻烦的事,一些无聊的事,一些消磨的事在出现,仿佛这才是时间呈现出来的样貌,不可以转头,只可以看见,我这一学期,也没好好看见过车窗外日落的场景几次,但每次回家,一经过爷爷住的那家疗养院,日落的场景便浮现在脑海之中。
日落,大自然不变的现象,是浪漫的,是美好的,也是悲伤的,更是绝望的,自古人们伤春悲秋,面对永恒的事物,人感慨自我短暂,太阳啊!你燃烧了千百万亿年,却还在发着光,而我们才出生了几十年,就逐渐凋零,甚至直接像一滴水珠滴入大海,什么痕迹都没有,多么无情的时间,普通人如何抵抗,不管用怎么样方式,即便在不断地写,也还是要蒙尘啊!
我的爷爷啊!你是否知道呢?每个人最后的结局也许都是“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啊!我们所失去的只能是真正属于自己的,所以,我很明白,世上所有的拥抱都将以松手告终,最重要的是正在拥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