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自己》的人反倒没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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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CoCo去世的消息时，我正在听她的《第九夜》。这是CoCo「好听难唱」的音乐中，为数不多能够台上台下一起互动、达成「粉丝大合唱」的一首歌。

「过了第九夜，我想用一切回到十天前的世界，想念那窗外却已天黑，天黑。」回看歌词，感慨万千。

前一晚，我还做了个关于CoCo的梦。我们一起在岛屿上探险，椰风树影，凉风习习。可惜不在歌里唱的「地中海」，也不在《无人岛》亦或是《爱琴海》。

气氛和环境大概是阿彼察邦的《能召回前世的布米叔叔》x香特尔·阿克曼的《奥迈耶的痴梦》，因此更像是在印度尼西亚一个人迹罕至的小岛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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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这几年，CoCo在我的生活中前所未有地高频「出现」。

我循环她的音乐，看她在各色综艺上反复消耗自己，和朋友聊天总会提及她的名字，还把《好心情》的音频链接当作表情包发给小伙伴……甚至感觉有一部分与她相连。

这或许是源于自己在某些方面与CoCo太有共鸣：完美主义？乐于助人？热爱黑人音乐？接纳他人的负面情绪已成习惯？

……

我不知道答案。毕竟，从来没有太多人了解CoCo，我想。

就如同全网有那么多人纪念CoCo，但绝大多数的第一句话都如公式般——「我不是李玟的粉丝，但……」。

长期以来，大众对她的印象似乎永远停留在打扮、外形；对她的好奇仿佛一直徘徊在她的血统、国籍；对她的音乐，也好像基本凝固在《想你的365天》《Di Da Di》《好心情》《刀马旦》《月光爱人》。

但可以肯定的是，我们拥有共同的偶像——惠特妮· 休斯顿&玛丽亚·凯莉！很不幸，惠特妮· 休斯顿和CoCo一样，人生定格在了48岁。

1993年，CoCo回香港参加TVB主办的新秀歌唱大赛——就是张国荣、梅艳芳、郑秀文、陈奕迅、杨千嬅等太多歌手的起点。她表演了惠特尼· 休斯顿主演电影《保镖》中的著名插曲《Run To You》，也唱了《李香兰》《把根留住》。

最终，18岁的「李美林」从3万人中脱颖而出，获得亚军。

CoCo刚出道时，被新力音乐（SonyMusic）冠以「台湾的玛丽亚·凯莉」。而同公司的柯以敏，则被称之为「台湾的惠特尼·休斯顿」。

1996年，两人合唱了《她在睡前哭泣》。这首《杀戮时刻》的中文主题曲，常被人视作堪比惠特尼·休斯顿与玛丽亚·凯莉合作的《When You Believe》。事实上，《她在睡前哭泣》比《When You Believe》还早了两年，而1996年的CoCo也已经开始大放光彩。

在过往的某些至暗时刻，我常常思忖：如果世界末日真要来临，那我一定要吃着XX（餐厅）的XX（食物），听着惠特尼· 休斯顿、玛丽亚·凯莉，当然还有CoCo L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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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的我，其实还远远算不上CoCo’s superfan。

即便她的巅峰时代及其创造的：

1998年《花木兰》中文主题曲《自己》，法国世界杯足球赛中文主题曲《颜色》；

1999年《宝莲灯》主题曲《想你的365天》；

2000年《卧虎藏龙》主题曲《月光爱人》……

连同霸屏的广告曲《Di Da Di》《好心情》佐以各种名场面，正巧完美陪伴了我这代人的童年。

正如先接触Christina Aguilera的《Reflection》，后听到的才是CoCo的《自己》。在当时的我眼里，与其说CoCo是位国际化的歌手，倒不如说更像一个台湾歌手。当然，这和她那会儿的资源与恋爱有很大关系。

记忆中，我非常喜欢《等爱降落》《过完冬季》《默默爱你》《爱你在每一天》《All Around The World》，此后陪伴我走过了许多世界的角落，度过了好多漫长的季节。

而《往日情》《周末的台北》《前世今生》《难分难离》（张瑞哲唱的什么鬼？），也因为唱腔或歌名很台式，令我印象深刻。

这些歌带给了彼时的我，一种关于对岸台北、关于长大成人的想象。现在重温，眼前都是杨德昌、侯孝贤、蔡明亮电影里的场景。

尤其是《过完冬季》中的那句——「写信告诉你，XX也好天气」一度成为流行语，出现在贺卡、明信片、同学录上。

期待一个笔友，一个远方的朋友，越是远隔重洋越好——对2000年的小学生而言，是一种奢侈的愿望。到了2010年，开始玩Postcrossing，我最想寄收明信片的地方，却并非是物理距离最遥远、在地球另一头的阿根廷，而是隔着一湾浅浅海峡的台湾。

而收录这首歌的《Di Da Di 暗示》，也是CoCo的神专之一，每首歌都好听。除了我不喜欢《美丽笨女人》这个名字，自嘲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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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来自由散漫的我，大部分时候为之狂热的音乐人，往往更indie，更叛逆，更潇洒，更「爱谁谁」，更有态度，更无拘无束，与主流近乎绝缘，与商业背道而驰。

然而在疫情三年，在许多无法远行甚至出不了家门的日子，我开始前所未有地追寻一种安全感，一种来自旧世界的安慰。于是，我理所应当地沉浸在自己为自己营造的Y2K氛围中，在「复古未来主义」里沉滞不前。

而我鸡贼的耳朵在「下楼做核酸」「我和我的祖国」包围中，正如饥似渴地探求一种需要同时满足「千禧年」「国际化」「大爱无疆」的声音。同时，还能让我「来两句」以宣泄情绪，跟着节奏来强身健体。

渐渐地，我开始常常会花一整个下午，或者晚上，什么都不做，只用来听歌。

有时我会特意听些以往很少涉猎的，很「大」的歌，甚至是1980-2010年仿佛专供晚会、很「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歌：《地球大合唱》《明天会更好》《手牵手》……还有2010年的《微笑上海》——你还记得海宝吗？

李玟这个久违的名字，连同死去的记忆，开始对我疯狂攻击。我点进她的主页，不一会儿就泪流满面，却怎么都不愿意「出来」。

无论是抒情如《暗示》《蓝天》《余温》《真的想见你》《Baby对不起》，还是前卫如《逃脱》《So Crazy》《不玩这种》《你是我的Superman》《2090年再爱你》，都把我带回世纪之交。

那个躁动、健忘、盲目乐观、疑似ADHD发作、对未来蠢蠢欲动的年代——真的有那么好吗？

我又不知道答案。但我想化身《薄荷糖》的男主角，站在时间隧道的入口，大声喊道：我想回去！

今年四月北影节，在《玫瑰的故事》的映后，杨凡导演播放了一个集过往作品大成的短片。

年轻的钟楚红、张曼玉、舒淇、吴彦祖、冯德伦、鹤见辰吾……俊男美女无数，转身、回眸，透过银幕注视着观众。

还来不及回味《美少年之恋》《流金岁月》《海上花》，《答案》的前奏响起，一种复杂的感动涌上心头：

爱 活在心上

不是时间可轻易打断

就算交会时短

记忆 会超越岁月边疆

爱 活在心上

不受谁的决定改变方向

你真爱过

这就是答案

杨凡的作品，总能让人从中感悟到一个道理：真正的黄金时代，都是很短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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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点，我想是随着年岁渐长，对于「复杂性」的迷恋。

CoCo外表开放「西化」，内心传统敏感的特质，其实从来都不是秘密。试想，如果不是拥有敏感的内心、充沛的情感，又如何能年纪轻轻就唱出层次丰满的「寂寞女人心」？

CoCo的优势在于英文歌、欧美范儿，而令她迈入人生巅峰——在奥斯卡颁奖典礼的表演，恰恰是穿着旗袍唱中文电影《卧虎藏龙》的主题曲《A Love Before Time》。有意思的是，最初CoCo觉得这首歌与自己风格不符几欲拒绝，后被母亲说服才接下——只知道是「一部功夫片的主题曲」。

CoCo一直被视作是国际化的代表，却也代言了好多接地气的广告。她的头像贴遍了繁华的都市，也出现在偏远的乡镇。实话实说，有时甚至分不清CoCo到底算是洋气还是土气？或者，这就是土酷。

CoCo的音乐一直都是「中西合璧」，尝试西洋风格舞曲的同时，也不放弃当时大行其道的芭乐苦情歌，两手都要硬。正因如此，她的专辑有时也予人一种割裂感。比如2001年推出的《Promise》，有时髦如《刀马旦》《So Crazy》，而芭乐抒情歌则显得陈旧、保守，即便CoCo怎么唱都是好听的。而这张专辑的balled制作人，正是CoCo本人。

即便一直非常喜欢CoCo爽朗的笑声、热辣的外形，尤其是那个神似Covid的发型和《Promise》专辑封面——正在享受日光浴的小麦色肌肤……但不知为何，总能感知到，她有意无意在打破某种审美体系的同时，也在遵循另一种标准。

而在她积极、自律与努力的完美表现下 ，总令我隐隐感到一丝丝紧绷、焦虑、用力、不透气，仿佛稍有喘息就会断线，一不小心就会窒息……像极了如今总被歌颂的90年代不好的那一面，或者说，底色。

2020年真人版电影《花木兰》上映，CoCo时隔22年再度演唱主题曲《自己》。她透露道：「从小到大，我只知道为歌迷而活、为工作而活、为我家人而活，我没有想到其他……从来没有为我自己活过。」

其实，从CoCo的社交动态就不难发现：这几年的她，「破碎感」强烈多了，却反倒显得更「真实」了。

总体而言，CoCo身上有一种本土化的欧美范，有一种老派的时髦感，这种矛盾反差恰恰形成了张力，在CoCo式的自我拉扯与努力平衡下，成就了其独特的魅力。

更可贵的是，这种魅力来自天时地利人和，是独一无二，无法复制的。

如何再造一个CoCo Lee？

即便是孕育出她的香港，如今也早已不同。

《无烟草》是香港电台为宣导反烟所制作的系列短片。其中《烟飞烟灭》是张国荣首次自编自导自演的作品，梅艳芳、莫文蔚、王力宏等共同演出。此外，李玟、张学友不仅共同演出歌手版，还为电影合唱了主题曲，分别以《烟丝万缕》和《从头到尾》的名字收录于各自专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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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2月，瑞典国宝级乐队Roxette主唱Marie Fredriksson（玛丽·弗雷德里克森）去世。当时曾为《南方人物周刊》写了一篇纪念文章《渐行渐远的90年代》。

「自1988年扬名世界以来的二十多年里，Roxette成为了90年代流行文化的标志，也是一代人的青春记忆。1990年，美国影片《风月俏佳人》采用了Roxette的《It must have been love》，在影坛和歌坛引起了双重轰动。据统计，二十多年来这首歌在全球电台播放了超过100万次，是Roxette世界巡回演唱会的压箱底曲目，也是中国广大听众最熟悉的一首，很多人由此打开了认识欧美音乐及电影的大门。

对于如今的95后、00后而言，瑞典意味着“北欧风”、快时尚，对以Roxette为代表的瑞典乐队反倒相当陌生。而当年亲临演唱会、视精选专辑《Golden Hits!》为珍宝、为了一盘卡带走遍全市的年轻人，大多已经为人父母。他们中，有人从那时起爱上了欧美音乐，有人向往去北欧看一看……音乐或许未能改变他们的生命轨迹，却一定在他们心中埋下了认识世界、了解不同文化的种子——一切都发生在90年代。回头看，那个十年早已成为过去，却因模糊而遥远，反倒如加了滤镜般纯真可爱。」

现在看来，Marie Fredriksson和CoCo同为diva，实则也有不少相似之处。大概就是《风月俏佳人》之于《逃跑新娘》？

1999年，CoCo演唱了《落跑新娘》插曲《Before I Fall In Love》。而收录这首歌的《Just No Other Way》，是真正意义上的首张全球发行的英文专辑。

《Do You Want My Love》《Wherever you go》《All Tied Up In You》《Can't Get Over》《Crazy Ridiculous》……这12首歌，在过往三年循环了几千遍，也是我眼里Coco最巅峰的作品。当然，2005年的英文专辑《Exposed》也非常好听。

《Before I Fall In Love》之前，CoCo已经唱过太多关于爱情的歌：《我依然是你的情人》《暗示》《再暗示》《不爱你了》《爱情的好处》《爱我多一点》《每一次想你》（Coco自己不喜欢的一首歌）……

可能受限于时代或者说市场，大多表达的都是孤男怨女的心绪。即便有些并不算是苦情歌，听完的第一反应莫过于：好悲好苦好台剧！

至于歌里的好多亲密关系，现在想想其实也不太健康：常常令人觉得主角不是遇到npd就是被pua了，总之就是主打一个心疼。比如《宠物》好听，歌词却不能细看，生怕血压一不小心就蹭蹭上来。

当然，也不能说这些歌对于她的个人生活产生了什么不良影响，正如不幸遭遇恋爱《Tragic》的女性也不是「恋爱脑」仨字就能简单概括的。

只不过如今每当重温那些苦情歌，想想CoCo「再唱已是曲中人」的情境，也是感慨万千：道理我都懂，可是CoCo，为什么是你？

好啦，《都是流行歌曲的错》。

不过，还是很好奇：CoCo有没有看过伍迪·艾伦的《赛末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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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也最最重要的是，我终于真正会听CoCo的音乐了！

可以说，我被CoCo音乐里超前的编曲与观念，完全征服了！甚至觉得她对华语乐坛的贡献，远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

或许，这就是开拓者的宿命？

当然，最刷新认知的还是CoCo的演唱技巧：发声位置、对各种细节的丝滑处理、极具特色的尾音、九曲十八弯的转音、华丽又不失俏皮的装饰音……即便是倒嗓过后，她对音乐的理解仍在不断升级，甚至越来越亮出了本色，唱出了自己。

不过说实话，近年来她feat来feat去，我喜欢的唯有她和Far East Movement & Shaggy合作的《Save the Night》，音乐「肌底」有种上海x洛杉矶感。

同时，CoCo的音乐也解锁了我对华语流行音乐的一部分理解：

听《讯息》，想到的是萧亚轩的《秘密》。巧的是两者同样都是伍思凯作曲，姚谦作词。今天听来都好高级，也可视作「时代表征」一种。

看见粤语版《2090年再爱你》这个名字，第一感觉和《百年孤寂》是一个系统的，也的确都是林夕作词。但还是更喜欢姚谦的这句：「欲望拥挤在荧幕上，千万讯息把心填满，只有爱情模拟很难，要亲自去触摸，把真心奉上」。

听《撒野》，尤其是唱到「多缠绵，和你相爱的每一天，轰轰烈烈，多怀念在你怀里撒野」就想到黄龄。

搜了下，发现黄龄竟然有首歌叫做《在梦里撒野》，虽然没什么关联；搜两下，黄龄竟然模仿过CoCo，此前只知道瞿颖模仿过；搜三下，黄龄当年正是唱了CoCo的歌拿了奖，被唱片公司发现。而在2015年《隐藏的歌手》节目里，「为证明铁粉身份，黄龄说自己曾手抄李玟所有歌曲的歌词，这样的举动让李玟也惊讶了一番，真心可鉴。」

于是，我干脆大开脑洞，陷入幻想：

如果CoCo唱《痒》会是什么样呢？我当初是怎么喜欢上黄龄的呢？因为她是上海人？

CoCo和王力宏应该真的很有话聊吧？和杜德伟应该也可以的吧？和陶喆呢？他们为什么不多合作一些歌呢？

CoCo的「福地」到底在哪里呢？答案究竟是通往一个地点？还是一个时代？

当下容不得的真是国际化吗？难道不是面面俱到吗？

……

耳边响起了《等爱降落》：

几年 几月 几天 几个秋冬

越算越让人失落

你的地址从此是自由

你说你不愿再回头

我静静的想想你的脆弱

也想你温柔的笑容

是什么伤痛让你变好多

俩个人什么不能说

我在街头 你在天空

泪水各自汹涌

……

最好的纪念，或许正是走进CoCo的音乐世界，感受她的才华、百变与复杂。

（本文首发于个人公众号，加了音乐的完整版可见：https://mp.weixin.qq.com/s/zdHgJiU13co0TQjc5xW91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