蚕丛志
二〇一五年底,因为个人身心的原因,我辞掉了省城的工作,带着妻回到了家乡。
起初,我被村人嫌弃“落败而归”。我每天早出晚归,骑着自行车走在田野小路上时心头便有无限惬意,阳光下的油菜花,林间的三黄鸡,院子里的黑狗,都令我无限回味着,一些散步的村人与我打招呼,我也愉快地答应着。当然我也听到背后的窃窃私语,说我是在省城混不下去才回家务农。
其实回家之后,责难也并不少,种豌豆时,我无意间将锄把撬断;在田埂上种罗汉松,我又将脚铲伤,引得家人一顿责骂。休养的过程中,我经亲戚推荐来到镇上的一家文旅公司,具体部门是《永和文旅》编辑部,主要负责杂志的采编工作。相较之前的农活而言,现在的文职工作已然是最好的了。
三月上旬,主编开完了选题策划会,给我说了当月的任务。他说,主要是负责协助他完成写书的工作。那他现在写得怎么样了。我问道。主编沉吟了一会,之前听老板说是拟定好了大纲,前半部分已经完成了。那我现在过去又有什么用呢,他书都没写完!我强调。主编没说话。散会后他把我留下,悄声说,这个人是老板早期的投资人,这次也不是单单让你协助这么简单,去之后在之前的工资基础上再给你加三之二的提成,另外这次也是老板点名让你去的。出差津贴那边老板也已经跟财务说过了,你放心去就行。
我确实心动了,在一个地方待太久确实让人心生厌烦,不仅仅是人与人之间,人与环境之间也存在着这样的心理。想到过不久我便要前往省外作者的住处,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激动。
我了解道他住在西南的某个小镇上,走之前,我问主编要了他的手机号,通过手机号加上了他的微信。
他向我问及是否读过《蚕丛志》,我答,读过。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在我的家乡,几乎人人手中都有一本古蜀人文丛书,记录的都是作者的一些无关紧要的琐碎细节事情,封面则漆着几个古蜀文字,我的祖父也曾读过,但可能是当时年幼,读不懂其中文字,只知那图像千奇百怪,令人难以琢磨。
他在微信上向我发了他住所的位置。随后,向我讲述了他创作的大体思路。不知是不是因为我朋友圈发表作品的照片,他对我的称呼由“你”转为了“您”“老师”。作为老板的朋友,这种琐碎变得无关紧要。我只想知道他后面打算这么办。我坐在空房间,思绪由轻变重,生活和工作的细线一圈圈捆扎在一起,而就在我点上烟的刹那,他发来了一个PDF文件,随后,附上“请过目”三个字:
一
我刚从高铁上下来,手指划过茧-GPT的对话框时,我已结束了一场没必要的对话。四周山上是茂密的桉树,底下是一些茶垄,有人背着喷雾器走到中间,他冲我招手。我跟着人群走向出站口,站在过道我注视着底下裸露出来的铁轨,三分之一秒我想跳下去,大多数时候我走向另一个三分之一。接我的是白色公交,它停在人烟稀少的西龙镇上,旁边是一株樟树,周围的人浓缩的更少,甚至是没有人,空空的只剩下光和影子在这日子里晃动。我上了3路车,司机斜看了我手中的红色的本本,默许我省下这一块钱。
路面很开阔,车很少,我觉察到周边都是水,自己也和船一样开始在水中漂泊。其实在我望向窗外时,白色公交也成为了船,它在光影婆娑的竹林公路上奔跑着,我也与它奔跑,我们都在一个方向上,不同是我在它的体内,反过来想它也在我的体内,我在其中去勾画一些影子,在影子组成的镜面中嬉戏出更久远的水花。我站起身喊了一声,没有人答应,我望着空无一人的蓝色船舶,蓝色的水面和红色的沙滩正在交替自己的神秘信息,嘴边带着咸涩的味道,茂密的黑暗正在涌入,它们像无声的动物遮盖着我,我伸手摘去,是沃柑。
车门开了,一个中年女人走上来,她的背上有一条紫色背带,斜挂着一个孩子,像是背着一把宝剑,这令我想到类似我这样的远行之人。周边的人向她让座,她并不接受,并告诉让座的人,坐着不方便。
船在财富中心站停下,那是一个十字路口,我在周边等待着过往车辆驶离,希望它们其中的几台不会从我身上碾过,这样的情形总让我怀念刚才的水,水在这时候会让激烈的事情柔和化,即使想办法越过也要遵循水的生长原则,不出所料在更远处四个红绿灯都指示绿灯,地上留下了破烂的头盔和血迹,我没听见任何出错的声音,我也不知道发生这件事的整个过程,我只是在更远处得到了一个结果,这个结果似乎不关于我,更长久的是关于眼神的流动,他们从皮卡下来,两个人在太阳的光影中晾晒着,他们站在血迹旁边,周围有几个交警引导车辆,我看到所有的人都在走,唯独他们没有动,我知道死亡没有来之前片刻的静止是一种悼念,更多的时候我确信,所有的人都在轮回循环着。这让我想到某些动物的自杀行为,物种达到一定数量后,滞后的个体成群结队的跳下悬崖。我相信在空气中应该有某种守恒的品质,围绕一个中心运行着,作为一位存在者我为这滩血迹上的陌生人悼念,在不可左右的水中,陌生的人也是作为牺牲的一部分。
水的部分带我走向蚕丛。他站在广场上,我看着他身披青衣,眼睛高高凸起,像是两根圆柱顶起的眼珠,又似被刺入眼中的双剑,不管是往内透视,还是向外纵目,蚕丛的身体就站在这里,他高高站起,身下的石碑镌刻着他的生平。我在想,是不是此地的所有人都身已披上蚕衣,白色的一层,铺在水上抵御起硬的洪流和软的波涛。
我为这些想法向我的朋友请教。朋友告诉我,确实有这怪诞之物体。平日里它挂在墙上等到日落时分它便被晚风吹下来。这时岷江上面便会浮出许多蚕丛。
岂不与印第安的独木舟相差无异。
大体上如此。他们乘坐蚕丛向岷江逆流而上。
他们要去哪?
还不知道。他顿了顿,估计是岷山。
我没有继续问下去,但是却在我心里刻下了其他东西的影子。我在这座城市的最北端看着来往的车辆,他们在机械配件厂和加油站之间来回出入,厂房占据许多土地,厂房每逢大庆一定要将蚕丛摆在上位,燃烛焚香点上12米长的鞭炮,算是祈得一点福分。他们沉浸在青烟袅绕的祭台前,周围是几台装载机、推土机、翻斗车、泵机在这些重金属机械面前,眼前的蚕丛俨然已经成为一尊工业神像,他脚踩祥云,身上是各式各样的机械配件,只有身上的蚕丛是不变的,紧紧裹住他的身体像是一个随身的独木舟,谁也看不明白这到底为何物。而他们相信那次地震之后让他们复工复产的正是蚕丛。
我将视线收回至西边,更远处是黑龙河,我坐电梯,确切地说应该是滑索,我记得当时是29楼,索道斜拉在两栋楼之间,中间三层楼高的是商铺,上面种满了各式各样的草皮,五分钟后我到达一楼,那是电影院门口,我在旁边奶茶店买了一杯奶茶,我只喝了一口便将它扔到垃圾桶中,但口中的味道还在,依旧是奶茶与味蕾摩擦之后留下的酸味,中午时,我穿街过巷来到城南的美食街,只为驱赶口中的酸味,点了一盘汉阳鸡和一盘土豆肥肠。初次来到川地我的味蕾被当地的朋友所掌控,在吃这两个红油荤菜时,我朋友还邀我一起吃猪血旺,他似乎不用吃饭,只在血旺和肉块中寻找饱腹感。他向我推荐的苍蝇馆子都被我拒绝,唯独这家我欣然领受。我好奇为什么这里的菜都是炒好放在门口,而不是点完菜再炒菜,当然当所有的门店都采取这样的方式时,我也习惯了这样的饮食方式,毕竟吃到嘴中我才发现,不应该小看这样的店面,比起家乡的味道,这种滋味更让我畅快。
朋友告诉我这样滋味都是从蚕丛流传下来的。那时蚕丛征战蜀地各部落,丛林间时常弥漫着一股瘴气。蚕丛在一次征战中遇险,抓起一把植物果实吞了下去,嘴中一阵麻麻辣辣,过不久身上的毒全解,蚕丛将其带回部落,族人吃下后攻占了一路攻城略地。
我夹起红油中的颗粒问道,这正是花椒?
他点点头。
我有些不信。但这也并不妨碍我吃这菜,我依然相信味觉是世界观组成的重要部分。相信这种味道,正像是我相信,我的朋友与我时不时发生争论也是友好的,即便他有时候也把我丢在一边,那也似乎是在考验我的忍耐力。
二
在历史的忍耐力发生时,我更愿意趁着大雾外透出阳光继续探索,我沿着青衣大道往前一直走,大概二十分钟左右我走出了正在建设的别墅区,眼前出现了大片的菜地,我伸手比了比,脚边的油菜叶子居然长的比我手臂还大,更远处还有其他果蔬,它们延绵不绝整齐排列到水杉脚底下。我走过蚕丛大桥更多的蔬菜平铺在滩涂上,从台阶上走下去,旁边的石块已经跌落,我从石块下拔出几个萝卜,我想这个应该不算偷,毕竟是在旷野中寻找食物,正在生长的食物,而且是被他人放弃的,我来到江面,不远处放着一条空船,上面撑起一根杆子,我以为这是为来往船舶放的浮标。我游到水中去打捞那个帆布袋子,江水冰冷,我的呼吸也更加紧促,不知过了多久我的小腿开始痉挛,就快到船上时,有一双手将我拽住,这双手来的并不迅速,似乎是有意经过我细小的腿毛,随后紧紧地半握着,他握得越紧,我反抗的力气越小,挣扎之后的疲惫感令我充满困意,我的呼吸越来越长,水正要灌入我鲜活的肺中,以及由此经过的所有器官,直感觉这个过程非常接近旧时生物课上所发生的场面。而现在我依旧保持着呼吸,从旧有的意识中我记得是那双将我托起,这样的事情不算有多重要,对于这个世界中已经死去的无数死者来说,我只是其中小小的一个。当这个银面人坐在我身上为我做心肺复苏时,我才知道我已经睡了一个小时。他冲我笑,我吐了几口水。
他指了指岸边桥墩下的木栅栏,我追着他银色的浪花跳了下去,下水时我也不忘攥着帆布袋子,看来我的体力恢复很好,竟与他同时到岸。他推开栅栏门邀我进去,不久栅栏中飘出缕缕青烟,火在木材中站了起来。他正在上面烧着一壶油茶,我光着身体烤着火,油茶的味道勾出些许饥饿,我的喉头上下滑动了一次,腹中发出青蛙的叫声。他提起一个黑乎乎的铝壶,接了一杯油茶递到我跟前,我看到他笑地露出了几颗白牙。
外面的人不会看见吗?
只有很少人能看到这,周围被刷上一层膜。他说完喝了一口油茶。
我打量着他身上的颜色,问道,这颜色是与生俱来的吗?
我的姐妹都和我一样。
他没有再说,我也没有再问,我们一杯接着一杯看着夜幕沉下来,夜晚就在胃的底部,人们把食物填满便什么也看不见,那些白天存在晚上却不见的人,必定在晚上出逃于胃部。
为什么会在水中做这种恶作剧。我说。
多想了,是为了相遇时考验一下各自的水性。
你对每个人都如此?
不全是,不同地方总有不同的场景,哪里会依照固定的一个本子进行推演。
所以,也是在戏弄每个相遇者。
应该是一种练习,发生类似意外事件的练习。正如书法,不同的字体,在用不同之线条;同一种字体,也在用不同的线条。相遇者身上都有不同的字,我便是帮助他们认识身上的线条。
这样的意外对他们有伤害?经过这样的意外似乎更让他们对当下产生误解。
我从水、空气、土壤中感知相遇者身心经历的事,从他们身上生命痕迹中采取恰当的行动,并不会多余的插入生活。所以,相遇者如果事后回看自己的经历应该是启示而不是意外。
似乎所有意外也都有启示的意义。我也赞同道。
诚然是如此,好的线条之出现也常伴有启示,在胖瘦枯浓之间,在轻重缓急之时,总会有闪现的时刻,假若意外是启示后面的暗词。
说完这些话时周围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河滩上来了一个浇水的人,他提着水桶来回在河岸与菜地间走动着。那是一个很小的黑桶,我也不知道他在河滩上走了多少遍,经过栅栏时,他居然没发现我们,于是我从里间推开门走了出来,在外面我依然能看到这个密封的严严实实的栅栏。
更远处一个孩子正在玩耍着一个气球,我以为这是浇水人的孩子,可我看到他们的互相穿过并不打扰,正像他们看我一样。更晚些时候,来了一群烧烤的人,他们从SUV后备箱中拿出烧烤架,又从网箱中拿出砍好的木材。不久一大堆的大火在我的瞳孔中燃烧起来,他们吃的很开心,车内扩音器放出欧美音乐,一些人去打水,一些人去在菜地中摘菜,另一些人守在烧烤架旁边在肉上刷着油脂,我也似乎闻到了那股肉味,等所有人都回到下车的位置时,他们又重新聚在一起,所有的拉环都被抛向空中,其中身披长发的女人端出一个蛋糕,这时气氛似乎变的更温馨,那个头戴皇冠的人吹灭了生日蜡烛。就在他们准备吃下那些蛋糕之时,四周突然响起了喊声,我看到那些人举起锄头向车子的方向跑去,那些吃蛋糕的人吓得还没来得及回不过神来便倒在菜地里。我想跑过去,银面拉住了我。他的力气很大,或者说这时他拦住我的力气很大。我流下泪来,看着锄头扬起的尘土将他们种在那里。
三
为什么?
土地上的事情,只能由土地上的人去解决。没有根本的对错,只是一群为了另一群人所作的。
这样的生死还不足以形成对错?这就算是我要的启示吗?
启示需要反复的重复才能从困境中重新走出来。
或许他们就已经适应了。也或许……。我开始为这些辩解。
没有或许,醒悟时候是螺旋上升的,没有醒悟就是一个螺。负重却仍然是大地的低等牺牲品。
我看到那个玩红气球的孩子在水边玩耍,在我合上眼睡去时,我看到白鹭正在清澈的水域中滑行,同上次我们相遇时,现在它的尾部多了几根灰色的羽毛,冬日中的泥塘留下搁浅的小鱼,我站在楼台外辨认出白鹭的位置,它们时而飞起,时而落下慢悠悠的啄食着。油茶林下面走出几个斜挎背篓的人,他们捡起埋藏在落叶下的青果朝池塘中扔去,四只白鹭腾空而起脚下沾满的泥水,一点点滴落下来。我身后竹林越靠越拢,风起来时,它们身上带着许多看不见的水,我不知道这些水是从哪里来的,白鹭停在枝头,我以为这是绿色火把上的白色火焰,四簇白色火焰正在溶解这些绿色枝干,我以为它们会冻着我,于是我朝着泥巴房子跑去,正当我跑到屋里头,回头望去来时的路时,白鹭早早的离开,竹林又再次回到了来时的样子,我走了出来,手中牵着一头水牛。
有人与我打招呼,他带着草帽走在竹林中走着。我问他是不是在找笋子。他摇了摇头。我放完牛回来他身下已出现齐膝高的大洞,他还是没有告诉我他在干什么。在一个冬天中我趁着黎明前的夜色才知晓那人是在烧炭,火红的亮光透着青烟,往外亮着,一如一头猛兽睁开的两只眼睛,我真想伸手触摸,那红色实在细腻,更诱人的是那簇亮光,我想知道那亮光后面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于是,我伸手,霎时,从炭堆中站起来一个人,不,应该是戴草帽的人形者,他朝我追来,我一边跑,一边回望着黑色的人形者,他挂着黑色的胡子,无尽地下落似又无尽地长出来。确切地说,我认为,他或者是她,亦或者是它。不管怎样我已经躲起来了,我躲在连我难以发现的地方,如果我猜错,当时我应该跳进了水沟中。我等待着人形者从桥头走过,我仔细辨别着声音的来源,这声音到底在哪里呢?是帆布鞋踩着水的声音,是那种爬行退居到洞穴中的声音,是水草收缩身体的声音,它们习惯性的抵抗那股热量。而我呢,我似乎还没感觉到,我的心脏越跳越快,我的眼睛越睁越大,我时刻关注的眼前的变化。当我等待许久之后确信人形者已经离开时,我的心跳开始平复下来,应该是走远了,当我确信自己安全了之后,我终于长长地叹了口气,就在我扭过头来时,人形者隔着刀豆藤张开火红的大嘴。
什么东西拍了拍我,我睁开眼,是他,银面人,我的朋友。他依旧保持那种特有的笑容,有意无意的眨着眼睛,像是眼睛里有什么多余的东西,开始时我认为他有心理障碍,直到他说出来我的名字,我才重新确认那是神经系统的病症。一宿过去之后我似乎适应了,重新接过他端来的饭食,是鱼,没有一点油脂,也没有芫荽,仅仅是带着些许血丝的河鱼。我望着暗色的河道,这里和梦中竟然如此雷同,我的眼睛还在随着脑海中的浪花去找寻火之洞穴。我在想覆盖在炭堆中的火,是一个人在一群人的内部,我在想这些内部会有什么东西,是不是从那群烧烤的人中逃出的一个人,只要他不参加这个聚会他就能脱离出来,可我又在思考永久的沉睡于地下或许也是一件安静的事。
我起来时便看到,银面人身下的蚕丛。当时我也不曾确定,可当我们都站在那团白色的薄舟上时,我便将思绪完全放了下去。烟雾从舟中的炉子中飘出。这些是什么,我问道。药。银面人回道。江水的前面出现了一道墙,我从抬起头仰望云层,云层的厚度刚好能承受这面墙的重量。竹林被阳光照射出更有光泽的物体都保留在我身上,我在山墙的后面走着,周围还有未曾落完叶子的柳树,我穿着棕色大头鞋,路过许多整齐的房子,风很大脖子下面套着防寒面罩,此时我并未觉得冷,黑漆漆的路面我同几个人一直走着,我走在最后面啃着一个肉松奶油面包。
我没有问墙的由来,漫长的旅途令我很焦灼,甚至不知道该如何言语,每次听到那些风吹过的声音,或者远处岷山的塔楼总会让我不自觉进入某个想象中。我在墙壁上行走,不时会有一些鼓包冒出平整的地面,我用手掰开那些鼓包,金色叶毛从中冒出头来,它越长越高,一点点贴在蚕丛的底部,一点点凑近更远处的点,这点缓慢推移。
四
这些点遍布水面,我不知过了多久我才认识到笋的身体,我在笋的身体中同时听到声音,回来旋转,来回飞起一些蓑衣鹭。面对这些微小的身体,我不由地去想象是否有一些未曾谋面的人从水中钻出,他们也和我一样,在这块平行的水域走动,他们饮食水中种植的白菜和谷子。有时我在休息的片刻,枕下头来能听到水面发出打谷机的声音,我能瞧见他们头上裹着白巾,嘴和鼻高高隆起,几根须毛一颤一颤的,他们朝我仰起头,并把一个袋子扔向我,我准备伸手,银面人却冲我大吼起来,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就将袋子丢了下去。许多白鲢涌向水面,分食着这些炸好的谷粒。我们一路往前走,有些山头还挂着各式各样的果实,我有时会在这些山头摘一些水果,在一些满是枯木的山头,我们选择打些柴禾,漫长的时间中我们依靠火苗照亮水面的路途,有时银面人会在柴禾上加点鱼油,保证能够燃烧一个夜晚,我和他相互守夜,其实大部分的夜晚还是卧在他手中,似乎只要他愿意就能随意增加和减少这段距离,当然他终归是有疲惫的时候。那天,又是他守夜的一个晚上,火堆将仅有的一点柴燃烧殆尽,我向他说,想去山上找写野柴。他没有拒绝,蚕丛靠向岸边,其实应该是一个崖壁,我心里还在咒骂他,怎么选择这样一个靠岸点,到达半山腰时我的坏脾气顿时不见了踪影,在山野我胸中的闷气像是被周围的植物吸走了,不得不承认眼前的那片油菜吸引了我所有的目光,我站在那正像年轻时站在那里一样,我在等那个为我拍照的人,我不知道这个人在哪里,不知道枞树的身边是否还会长出更新的油茶树,我同样不知道从胸口吊坠上长出的神像能否为我解答些什么。
我要问,一个人青年时离开和晚年时离开是否都能见到身披青衣的蚕丛,这种忧虑来源于油菜花丛的姐姐,曾经我为她写过诗都焚烧在那里,我还能从那里得到姐姐的气息。似乎每只蜜蜂和蝴蝶都承载着她身体的重量。
她走时,我还曾想着为她装上机械厂的机械骨骼,帮助她可以正常支撑起身体,让她可以恢复昨日在油菜地里的奔跑,可我的恳求没有成功,姐夫把骨灰撒在黄花身上,我的眼睛里还藏在照片的后面。那时候我刚从宁夏回来,戈壁上的牛羊一群群排在我身后,我买了黑枸杞喂养它们,它们也很开心。之后我就割下了它们的肉,我注意到肉也是黑色的,我放在菩萨面前,供了几个早上后,我自己又吃了,可姐姐倒了,倒在照片后面。我给她画上机械臂,我觉得这样可以让她呼吸的更好,毕竟,疼痛透过完整的身体进行呼吸。
我在喀斯特地貌的群山中走了很久,雪覆盖在此地,虽只是少许勾皴点染却能感受到山石的温柔、洁净。我行走在北宗山水的图轴中,身下的位置还在西南,我依旧在寒风中寻找那座山脉、山城。
积雪越来越厚,山顶出现了一个小屋,高高的屋脊,土色的房子。此时每一步我都走的很艰难,大概是海拔的原因,或者也是磁场的原因。房子的旁边挂着几个红色灯笼,东面还有树上还有没摘的橘子。我嘚嘚瑟瑟地伸手扣了扣门上的铜环,我并不知道有没有人,所以我敲了很久。门开的时候,我的身上已经覆盖了许多白雪。如果不是那个长者,很难想象我会不会冻死,全身塞满冰冻好的橘子越滚越远。
我醒来应该是在屋内,我的脑海中确信我刚从离这里1100多公里的马大元帅庙回来。之后我被囚禁在一个一个房间里,两边的窗户都是竹林,正前方是一块黑色东西,左边有个吊篮。我的吃喝拉撒都在脚边的火炉完成,或者说身体中的热量消耗和汲取都在看不见的火炉中进行。即使我在光亮的房子中拉屎,他们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显示器被投影出来,我看到他们在12亿粉丝的公众号后台上编辑文章,那是我在《蚕丛志》P34上标记的一个段落。我没有问他们具体的事,他们用对话框交流,以及不断挪动的微妙表情,我看着他们用手机看书,看电影,看领导,看家人。后来我发现脚下边火炉也是手机,我的头很疼。竹林外的草原上跳起几只黑羊,它们的眼睛和蛇一样,它们在窗户外走廊边上厕所,来回走动的声音很大,我像狗一般跳了过去,在走廊尽头我走进蓝色的厕所,拿起角落里的刷子把房间内外都刷了一遍。我怀念刚才下雨的声音它们将在时间中浮躁的物质,悬空起来,它们像我位于南县家中一床被子,那时还没有暖炉,潮湿的部分累积在衣服上,即使在拥有傩戏的镇上,房子和房子间的窗户还是被墙壁填满,沉默一直在洗刷着周围的地面。回到房间时,马大元帅坐在那里,他一边为我系上红色的绸带,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字。我们在用对话框谈论今天的天气时,黑色的矩形飘荡起微风,身体被吹散为更细小的颗粒。
我回到吊篮边,或许我一直在吊篮边转着,只是茧-GPT的对话框一个个嵌入到其它的矩形模块中,大耳朵的老者头戴着傩戏面具,在我面前舞动着身体。我问他在干嘛,他只是沉默,他以对话框的形式发送着我们共识的语言,这样的形式虽失去可爱之处却保持着信息的完整。我很高兴地给他发过去几个傩戏表情,我不知道这是否得当,可在我已有的采集数据中,这应该是问好的应有之义。
他同样地给我回了一个表情,是一头傩狮。他的身体在模糊中擦拭着我在视网膜中对他的投影,他真的成了一头傩狮。他跳上房梁倒立着行走,我也学着他的样子行走,之后他烤了几个橘子,说是能治咳嗽。我本想拒绝,腹中干瘪的叫声还是让我试着剥了一个。味道不错,我又连续吃了剩下的几个。这是哪里,我在对话框中发送一条消息。如我所见这是岷山腹地的一条长廊,更是山脉中细小的城堡,一条普通的风雨廊桥的分支,分布了整个山体。
我问他桥的尽头是哪里?
他没有说话。
其它时间我和他都在山中砍柴,这些活似乎并不如坐在蚕丛上舒服,当然也没有比蚕丛更无聊的时光,那种坐在白舟上就拥有一切时光,一眼望去水流山石林木永远不会变,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选择在这里,我开始想念那时,可那时又有什么意义,银面人或许正在群山中找寻我的踪迹,也或许他就是摆渡者,将我送到此地后其中的因果由我个人负责。
这是歇脚亭廊桥开始的位置,老者在远端发来一条消息,他背过身去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如果不是前面谈及的内容,我大概不会想到这条信息是这位带傩戏面具的老者发过来的。
五
黄昏时,我与他坐在门外的台阶上。积雪已被清理出来,他找来两个蒲团,我们一人各坐一边,阳光透过树影一点点挪到我的身上,抬头时一群红鹤飞过头顶,其中一只的腹部掉出来一个蛇头。周围的白色羽毛也被染红。那是什么东西。我向老者问道。他看着那只领头鹤,说,走在前面的必定会巩固善恶共生的形式。如果剔除到其中一方,另一方的也无法生存下去,一只头鹤坠落了,下一只也会追上来。这样的共生关系在许多植物身上也发生过。老者的话令我再次回想起我家门前的那株池杉树。
我的祖父从生产队上偷偷拿回来,十年后,这株树的皮层上面铺满了无数条道路,在夹沟处它的身上开始长出另外一种植物。祖父曾经夸赞池杉的皮层厚实,能抵御冬日中的北风,能为北方的血统在南方扎下根来。可是高贵的血统还是抵不过生命的一粒种子,卵形叶片的寄生植物越长越大,竟从树的肉里面重新长出自己的身体,后来我方才知道那是槲寄生,从另一种鹤的体内长出的另一种头颅和身体。
不久他又从里面端来一碗胡辣汤,我尝了尝那味道。我告诉他,是不是放了橘子?他说,是。夜幕完全落下时,他在嘴中发出一些类似吟诵的声音。我问他,为什么不向一个频道发送消息。他说,这就是向一个频道发送的,不过被人的耳朵捕捉到罢了。我没说话。过不久他睡着了。
晚上起来打开门撒尿的时候,我看到他倒立着睡在房梁上,戴着张五郎的傩戏面具直直瞪着我。睡觉前我们一起刷牙,我问,为什么牙刷上总会青菜叶子。他没说话,手中的牙刷也没停下。第二天清晨,我再次来到盥洗台的牙刷上已经张出新的一颗青菜。不管怎么样什么东西在一侧残留下来,便能在另一侧重新生长出来。只是现在仅仅享用牙刷这个培养皿。我开始想象在吊篮上摘下蘑菇,可这样的收获一直没有发生。我想用万事万物相互联系来解释这个现象,比如,我让老者砍下我的双手从中长出一簇茉莉,这样的事情总是在发生,即使此在世界未曾发生,背后的世界也必将发生。可归根结底,我脑海中旧有产生的不知名物质毕竟是一连串的激素而已。
灯笼在风中摇曳着身姿,我爬出了吊篮来到左边拐角的桌子前,在一张草笺上我写下一些关于昨日的一些文字。我向廊桥里面走去,我从老者那儿得知,廊桥外面的风雨和四季的变化会有90天的时差,在出发之前我从牙刷上摘了许多果蔬。
太阳出来时,里面的温度会凉快一些,而下雪时,里面则热得吓人。多数时间我在夜晚赶路,红灯顶着头上,两侧桥凳上坐着几个银色的“棒棒”。他们的眼白多出许多,瞳孔则细细的不成样子。用不用替我扛。他发送了一条消息。我想到老者临行时的话“有重量的东西须自己背”的赠言便拒绝了他。他露出一条木质的假肢,没有声张,向我身后的黑暗走去,我不知道那是他翻出廊桥窗户的身影。
或许可能是十九个夜晚中,大雪开始降临。我放下背着的东西,在包袱里寻找着食物。打开时候,里面有一套傩狮袍子,最底下还有一封信,我辨别出是老者的字迹。
亲爱的远方的来客:
在我看到这封信时可能我已经惨遭不测,按照传统我身体可以喂养下一个循环的生命,所以请勿多加感伤,或者我也会像牙刷上的残留物重新辨别自己。要知道新的和旧的可能就在时间的等待中。时间是一个环,新旧全看我自身的变化。如果我想看到一件事变得更好,首先我可以让自己变得更差,起码是在期待这件事上。无论如何,请勿相信美好的事情,或者是依靠不平等的难处作为拐杖。其实,我再回头想到这些事的时候,那些曲折的事情不过是我身上穿着的那件毛衣。事情到这,每个人都是自己的母亲,每个人都在穿针引线,每个人都在结网,编织着毛衣。
不错,现在银面人从屋顶一跃而下刺向我,我的血溅满了这封信。我的血还没流完便已昏迷了过去,醒来时,身边只剩下一件傩狮袍子,此时我的下半身已经消失,留下水墨画一般的轮廓线,似乎是一座分布不太均匀的山脉,至少它们只是残缺的,唯有残缺才能填补万物以外的东西,至少老者是这样想的,而留下我爬行的路还有多少呢?
不知我爬了多久,身下的血痂破了又长,长了又破。廊桥上留下一道道血印,一些石砾尘埃与我的痂混合在一起,它们越来越厚,体积也越来越大。除此以外还有种子,是的,还有与我同时生长之物,就在痂与大地接触的那个夹角,一朵雏菊幼苗正在悄然生长。
那天我累了,睁开眼便看到雏菊飘出三根透明花瓣飞升起来,岷城依山而建,山中的瀑布吐出银色飞流。我在朦胧的水汽中注视着蚕丛神像,闭上眼,银色的傩戏的面具无声掉落在水中。
我关上茧—GPT对话框。
二
看完后,我望向窗外,夜幕已经拉开。我坐在软皮沙发上连续打了几个哈欠,墙壁上投下几道光影,我麻木地用手指梳理着自己的头发。
我和他的对话框放到镜子前,这样折射出来的便有无数本《蚕丛志》,这样的孤雄繁殖更容易简单理解,这里的透彻感类似一场个人历史中的交媾。看起来竟然有些可恨,不属于任何一个门类,用一个意象抽调另一个意象的意识流散乱之作来糊弄人。
我在盥洗台洗了一把脸,我望着镜子前的自己,青山白舟中正在穿过江面。拿起手机给他发送了一条消息,虽然,我知道他此时有可能已经睡下,但我还是按耐不住,“整体来看过于散乱,有些需要表达的主线未曾表达,而一些琐碎的外在之物占领了主体部分”。
发完消息我将手机盖在桌上。这一夜无法安眠的是什么呢?这些散乱的文字,按照当下刊物的标准,是不能发表的,段落和段落之间连贯性不强,有些段落偏重于意识流,词语的堆砌相当严重,而有些叙事则没有完全展开。比如,银面人和我的关系,银面人和岷城的关系,并没有在余下的部分展开,这样只会让编辑或者读者满头雾水。思索了一番便给他发送过去,于情于理过于唐突,但我也无法按捺心里的这股子想法。
回头又想,自己用发表的标准去衡量一个“自印写作者”的书属实有些欠妥。无奈,说话如泼水,覆水难收。
睡下不久,妻便告诉我她浑身发疼,我从抽屉里找来温度计,测量后方知她全身都已烧至39.5℃。当时各处已流行这种病症,街市上也传言,估计那时早有人提前备好了外用消杀用品,和内服的抗病毒药品。唯独我并不怎么上心,对妻子的叮嘱,置若罔闻,却未成想自己真会在家门口遇上这等事,而不是藏在手机对话框里的事情。
我向邻居家要得一些中药土方,吃下后她的状况也未见明显好转,后又往山中的一些老庙古寺中求得一些老爷的符水,她依旧浑身无力,整天横躺在床上叫苦连天。我在家中一直照顾她,请病假也大大超过了公司要求的范围,一些同事在群里也说些牢骚排挤之词。
我将各种心绪和近况撰写下文字发到朋友圈中,当然选择的标签已将公司同事排除在外。过半小时后我收到了“自印作者”的发来消息,这时我才想到竟然没将他放入标签。
陈兄上午好。如方便的话,可将你收件地址发予我,我将手头的药片寄送过去。他说。
没有过多寒暄,我立即将地址发过去,文字后面添加了双手合十的表情。
几天后我收到那两枚手机中的药片。这是跑遍满大街都在找的粉色药片,激动之情不言而喻。
服药后第三天,妻痊愈了。我向他表达了感谢,并客套地邀请他来家中作客。他发了几个咖啡的表情。
过不久,他还是向我问及了对书的一些看法,这样的事我似乎早有预料到,毕竟,拿了人家的东西,给人家干些活,也并不是十分为难人的事。
我告诉他,这种文风应该是长期模仿旅英作家安德烈·科宁斯塔夫是创作的《磷矿上的鳃人》的结果,文中对三星堆的人文风情描写的栩栩如生。他问我,我是怎么知道的。我将祖父在前苏联时与科宁斯塔夫的合影发送给了他,他立刻发出过来一个“震惊”的表情包。
等妻身体恢复后,我重新回到了工作岗位。这时我在主编的催促下完成了病假期间所有的采编任务,算上出差路上的时间应该是一个月左右。整整一个月我每天在山上山下来回游走,不是去采访,就是在采访的路上。白天采访完,晚上就整理素材。在做这些事情的路上,还要给当天值班的同事整理一份简报发过去。
一个月之后,采访的任务结束了。我驶过亚热带黑黝黝针叶林,三个小时的车程,有几个地段行驶车速达到了两百码。这属实是无奈之举,在此期间妻同我发了数十条催促的视频消息。窗外风景一直在变,在导航的提示下我还是时不时踩下了刹车,这也是前几次扣三分罚了五百元的教训。临近市区时,车辆也从熙熙攘攘变得格外拥堵,导航的播报已停止,眼前是长沙西的入口。
这时主编电话在黑色屏幕中亮起。小陈,快到了吧。他说完。我回了声,对,主编,快到了。啧,上回那个写书的作者,你还有印象?他说。老板的朋友?我一直和他有对接呀。我回道。这次不知是他跟老板说了什么,意思是想让你马上过去。他说。我之前跟他对接的已经很好了?怎么会跟老板联系呢?。我满腔怨气没处发泄。会不会是你跟他说了什么。他说。我的脑海一片空白,回忆着我在镜子前向他发送的那段话。这样,你说先去,我让副主任给你把票买好。他说。现在?!我问道。对,事情宜早不宜迟,就是现在,这个人不对付好,对编辑部迟早是个隐患,现在去,早去早回。说完他把电话撂了。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任务,我满是怒火,却不知如何是好。一路上发疯似地按着喇叭,周围的车辆降下车窗朝我漫骂,好像是我在骂主编和“自印作者”。
在驶向黄花机场的路上我向妻解释着,为了安抚她,我又给她转去一千块零花钱,除了这我已不知如何表达的歉意,而她不过是自顾自的继续谩骂着。打完这通电话的时间我已来到机场,在她让我“滚远点”的时候,飞机已然起飞,我与地面失去了唯一的信号。 到达地面后,我的手机又收到了妻数十来个未接电话和几个六十秒的语音信息,除此之外,她也收下了那笔零花钱。这算是一小部分的免责吧。
半个小时后,我通过安检到达T3出发层,空旷感极好,心情也变得有灵动起来。上飞机后,耳边传来一阵急促的噪音,整个舱室也暗下来,我们所有人也缓慢进入到昏昏欲睡中,不知是因这枯燥乏味噪音,还是海拔持续升高的原因。不久天色明亮起来,我已身处万里云层之上,不远处的彩色光束正在眼前地凝固,它站在云层和两层透明塑料之间,如此牢固,迷离。
转乘高铁,出站下来我搭上了公交汽车,从亮着红色灯光中我知晓自己上的是3路车,我拿出了优待证示意了一下司机,他点了点头,我往最后排坐去。有人进来也有人下去,他们走在地面上发出咚咚的声响。一个斜背着婴孩的妇女,矮矮短短地站在那里,背着斜斜的剑,朝着的窗户斜举着。
3路车在财富中心停下,我站在楼下,在工业园的这个路口,巨大的太阳散射在那里,穿过一丛竹林,一个辆轿车和一辆皮卡相互穿过,血泊被人在压在身下,那人一动不动。夜幕降临,我站在楼内观察着现场,他们按着喇叭,救护车横停在那里,一些人从车上下来,围成一个圈。一直到深夜,在楼下,那个圈还亮着光。房间内的窗户没关,窗帘飘飘荡荡。映着傍晚的天空呈现处由衷的黑色,我打开手机,看着“自印作者”的《蚕丛志》,一个独处时,暗室中是懒于开灯的,正是如此屏幕的光亮刺着人,睁不开眼睛。
因为一些困顿的想法,我站直自己,向朋友请教。周围都是水花,我们立在一叶舟上,晓雾薄薄地压在竹林里,轻的已听不清水滴下落的声音。我看到水面的蚕丛雕像,由水中浮出,水流也跟着湍急起来,他巨大的头像从水底缓慢升起,水流自上而下跌落,透过那层水雾,我能看到他戴着斗笠,身上披着蓑衣,眼睛看向更远地方。脚下的船慢慢浮起,下船之后他踩在水面上,那水似乎承受了他重量,载着他向远处的山岭走去,一些来往于工业园的大货车穿过他的身体。
我问朋友那些车辆往哪里去。朋友说,祭祀,在三龙峡水电站那里。
我点了点头。远望着水电站上落入水波中的牲畜,一长串的鞭炮声压过了水花撞击泥岸的声音。人群中硕大的游神头像突兀的冒出低矮的人群,他们簇拥在打赤背的乩童身边,乩童口中念念有词,接着便被雾气埋到了另一边。蓦地,朋友在水的这头喊我,叫我赶快过去,也说些威胁诅咒的话。我悻悻地划着浆,就在我靠近泥岸时,我寻着动物般的嘶吼回头看去,那个撑着巨大头颅的红色游神张开尖牙向我咬来,而身后的乩童则挥着唐刀向我的头颅砍来。
手机的震动将我吵醒,我睁开眼睛,窗户口进来的水汽吹凉了我的脚。朋友打电话给我,让我马上下来,我并不知道他叫我下去是为什么,以及具体的时间。我趿拉着拖鞋进了电梯,在楼下我见到了正准备进来的他。
他说:你吃饭了没有。
我说:谁会这早吃饭,要不是你叫我,我可能还会多睡一点。
他说:睡的这样好,做什么好梦了吧。
我说:哪里有什么好梦,不过就是稀奇古怪的碎片罢了。放在梦中讲可能蛮真实,放在此时,你指定觉得我要送到精神看守处。像是头脑中开出来的花朵只觉得自己闻得才香。我正在某处看见,我是怎么坐公交的,怎么看到了那个背孩子的女人,和出车祸死去的人,还有那些为死人维持秩序的活着人,我是在财富中心的二十九楼看见的,死亡现场的灯光,铺开就是一朵小花,将人运往火葬场的车辆里放着经文音乐。旁边站着一尊火红的蚕丛像,高高的,长长的眼睛望着,在雾的身后,我们有一艘竹叶做的小艇。
他说:我们?
我说:对,就是我们,样貌大概就是这样,难道你还想纠结出一些什么东西吗?就是模糊的物体,灰的,黄的,红的,模糊成一团了。哪里能抓出来哪里是鼻子,哪里是眉毛,就是我下楼的时候,也不是刚才那样脚踩在电梯那个空房间里,而是一种口腔里味觉,就是你要知道,出入房间是手和脚以及眼睛运用,这是触觉和视觉,我呢?我觉得是周身都是利用味觉的,我的味觉感受到了光和重力,舒服和不舒服,涩的味道和那种不知道的味道在我的情绪里面搅动着,我周身的表皮和眼珠都覆盖着一层味蕾,有长长的,我可以说的应该像是蚕丛的纵目,滑轮让我在长长的舌头上滚动,其实这些舌头本身就是钢铁的身体,在中间的道路上某些生命的数据相互转化链接成新的身体,一定需要有人去看见,这种时间并不存在运动,我的味蕾也伸出千万臂膀,全息投影的状态让下落变得非常有趣,而从另一维度看见的,蚕丛纵目让我的感知变得更加真切。让我解释有什么合理性我是不知道的,非要逼问我,我只能说是梦吧,黑白灰夹杂在一起。
他说:味觉的?我能想到的是……
我说:请让我说完。
我说:我看着那团子影像,脚下也不记得是什么,只觉得浑身发冷。艇底冒出一小股水来,那是一条小小的缝,不去触摸的话,几乎是无法感觉到的。扭头看去堤坝上站着一圈人,他们挤在一堆打着条幅,唢呐,胡琴,鞭炮,中间的人在其他人的簇拥下发表演说,人群不断映衬着,他们的衣服里露出来链接线路,这个空间的场景状态似乎进入到了另一个程序的交叠处,明显能感觉到,景象的断裂,一丝丝的卡顿,重新链接又黑屏,我经历了这种考验,却无法摆脱,直到重新打开画面时,一些游神木偶从中跳出,我能感知到其中的味蕾长手正抓住某些东西。他们带有彩色的涂面,未能影响观察涂料内侧的气泡。
我的朋友还站在水中,银色的侧面泛射着光芒,我一边追赶一边大声呼喊,河边沙地里的菜农冲着我大笑起来,他们的脸部拉长,嘴角的微笑也下拉到耳朵上。我问他们,能不能帮我追赶一下我的朋友。他们告诉我,真正的朋友是不需要去追的。我看着这对父子背着喷雾器走到菜地里。那是不是真正的好菜都不需要打农药。我反问他们。他们不说话,冲着我笑。我还在继续跑着,正因为他们不说话,所以我更认定我应该去追逐的想法。就这样我一连追了七天,茂密的树林越来越稀疏,身下土质越来越坚硬。脚下的山也缓慢隆起。
我向着附近的村庄的走去,嘴巴和舌头粘在一团的我想去问一碗水。我问村口的长老这是哪里?他嗫嚅几个土语,是凯里呀。就在刚才蚕丛巨大的身影还在岷江的水雾中闪过,那傩戏的队伍似乎正在我身旁,时间太快我一时间也没反应过来。
三
我的朋友曾在蜀地的竹林说起故事,在光亮浓烈的火焰堆旁他的声音如此悠长。汉时,这里的岩壁上能看到蚕丛巨大的石棺,树枝的身影映在河流上,从中能看到的花朵,也跟随无限的水波掉落。站在水底下都能感受到,花朵是如何割裂的。我的朋友补充道。在平静的岷江水面上,似乎还能触及一种更深的东西。站在河滩上的人看到水中浮起的石棺,相互之间交头接耳,其中一个人渔民,甩下衣物,哧溜溜一身攀爬到石棺上。石棺被推开,里面的人坐了起来,说,我是鱼凫的盟友,你们在我江河上。说完渔民便跌入水中,冰冷的江水沁入到骨头里,他全身也用不上什么力气。最后那几天他也失去了进食的能力,吃什么吐什么。第一个渔民便死在草席上。这种情况随之发生在鱼村中的每个人身上,他们一个个无声的倒下,江面上漂浮着着尸体,引来鹡鸰琢食。
我记得当时他说这个故事的时候,手中的拿着一本小说,具体的书名我已忘记,也或者他手中并没有书本,毕竟那时我们坐在面馆中,书籍是沾不得半点油腥的。我已经知晓这本书对于我来说是多么的重要,但是我在当时却无法得知。
我更无法得知石棺会从何处飘来,按照《蚕丛志》上的记载本应该高高悬挂在岷山城寨中,供无数蜀中子弟瞻仰,即便是这样我也无从得知他们到底为何要惹怒蚕丛。
我的朋友曾在美食街的巷子中告诉我,人生的滋味就像一粒青花椒,你无法通过一个青涩的表面,来判断一个人是不是有一颗黑色的心。毕竟这样的事谁能真正把握事物的方向了,中间的事情谁能说的好了。我无法得知,他们中间有过何种矛盾,蚕丛与鱼凫,他们与自己属地的子民。年代中间的故事总是纠缠在一起,说不准,也道不明。
我问长老要水的时候,他们在吃酸汤鱼,他们的口中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我闻到一股猛烈的腥味从锅中四散出来,有人听到倒茶的动静后扭头来看我,他暗淡的面容下,嘴角挂着一条鲜红的长条。我想他们会吃什么鱼呢?跟我在永和吃到脆皖鱼有什么不一样呢?
来一碗吗?那个人说。
长老也说话了,喝水哪顶饱呀,快来跟我们一起吃吧。这可是蚕丛老爷去三星堆前留给我们的。
我将信将疑地走上前,他们的面容依旧那样暗淡神秘。
等我走过去,才看到那具石棺正真真切切的躺在那里。
你们不是吃鱼吗?我声音哽在那里,接近于哭腔。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蚕丛就是鱼,鱼就是蚕丛,自从他们联盟起来望向整个蜀地就是一样的了。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而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但见悲鸟号古木,雄飞雌从绕林间。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不管如何三星会照耀古国啊……!
我看着他张嘴,舌头时不时如蝎子的鳌刺一样向前伸着。说完他转身,朝着里走去,我跟在他后面。
不知道过去多久,
我跌倒在那,身下便溺,透出了衣裤。可他们还是如此闲暇。
不知道我在那躺了多久,我的手逐渐被冻麻了,是一阵阵冰凉往我身上赶来。我且是能感受到,公交上那个背着“宝剑”的女人,交通事故的现场,带着小孩的人们,红油中掉落的青花椒是那一尊神像。云雾缭绕。床帘从里间斜拉出一根铁缆。在河流上我的朋友、银面人,守着火堆。堤坝斜斜长长的人,一直在上下窜动。
在我失去一个朋友、银面人的情况下,我沿着河道寻找而一无所获。像是沉浸在一个古老的梦中,我渐渐告诉到,天气越来越寒冷,地面越来越坚硬,我的双脚踩在雪山上。这里的山色覆盖着一层厚重的白,而在太阳照射之时后,连同手中的橘子都是金色的。
我上前哆哆嗦嗦地扣着门,门开了,但却不见有人,正当我准备踏入时,身下已然传来老者的声音。我定睛看着这个小如侏儒的老者。
走进屋内周身暖了起来,木头经潮热散发出来的霉味涌向鼻尖。我们朝屋子中间走去,一堆金色的火,沉在地上,顺着一些木头吞吐着舌头,八角亭映着火光站着,琉璃的光色涌动着,亭子中间放着侏儒老者的雕花床。
四
他跟我说,在《蚕丛志》的每句话里都是蚕丛肉身呈现的一种方式,这些文字在普通的事物里旋转,很大一部分不依赖于个人经验,彼此的段落可以相互折叠、增长。比如,“祖父”这类词的词性,可以和任何一个事物的落脚点吻合在一起,只要这个词拥有和“祖父”一样的时间长度和厚度。
他在石碗中找来草药,研磨着,说,或者应该要允许一个词拥有足够多的反面,作为一个碗的“祖父”被一种炁或人摔成粉碎时候,某种“祖母”的力量会在将“碗”重新复合在一起,这种复合有可能是在另一侧的空间体系内部。
他顿了顿,拿起空白的纸张说,类似一本书的气息传到了另外一本书里。
我想告诉他,那本“书”或者说那个稿子是一个朋友给我的。侏儒长者望着远处,暗色灯光打在,他浑浊的洗脚盆中,浮起的青桔皮泛着一小段金色的圆圈。我走进内室时告诉我,石棺出现后,大片人群和村落陷入死亡之中。
他随即拿出文稿,里面的信件掉落下来。而上面字迹写歪歪扭扭着写着:去年年底,因为一些个人身体的原因,我辞掉了省城的工作,带着妻回到了家乡……
待我正想翻过去看下一页时,他立马合上了书。我木愣愣地蹲坐在那,抬头看向四周,这间飞檐画栋的屋子里,层层叠叠共有八层,翘起来的飞檐分别指向八个方向。
晚上,他叫我吃饭,吃的是折耳根炒腊肉,饭间,他将那一封信递给我。
上面写道:
要是我知道,打开的石棺会引发这样的事,或许我永远也不会做,可他们的好奇心会一直推着你做这样事,毕竟未知的事永远大于已知。蚕丛是不可亵渎,他们时常隐于水之中,现于山野外,即使万千身态不过是观察你我所做的假象。
晚上,我能听到山洞里面跳傩戏的声音,那些大鼓拍打的声音,如此深重。
站在他面前我发现他的样子越来越像我,而我则越来越像他。那封刚看完信,已燃烧在空中。
您为什么一个人住在这里。我说。
他拎着桶回望了我一眼,打水,为了打水。
我的脑袋一片空白。
我木然地蹲在那里,过了一会,我站起身来。他,那个佝偻的侏儒长老,在漆黑的一角摸索着。
您在那里干什么。
他不说话,等我快走过去时。他方才缓缓地说,在打水,你要和我一起吗?这里也有井?我问道。井一般都是在黑色的地方,暗处才有水花出现。在他说话的时候,我已经听到水桶触碰到井底的声音。我们身下悬着一个空桶,被他一点点提上来。不知为什么,我心里暗自喜悦,或许是因为他的失败,也或许是因为其他的什么。
而他或许也知道我的想法一样。在出井口的那一刻满满的一桶水被提了下来。他冲我笑了笑。
他在昏暗的鱼油灯下劳作,一些筐篓中的青桔被他一一挑出,削下的青桔皮,在暗色的光中成为了一片片黑色的雪花,酸涩的果肉被他用刀剜入口中,他的脸拧在一起成了一块混沌的核桃。他边泡着脚边说,在蚕丛末期,有铁鸟在天上飞,有铁马在路上跑,儿子也不仅仅是儿子,父亲也不仅仅是父亲,男人也不仅仅是男人,所有的人都躲在镜子前面,填满眼耳口鼻。
晚上,十一点了。墙壁上的挂钟推出了一只木偶猫头鹰,在它空泛沉重的声音下,侏儒长者打着长长的哈欠。
帮我把柜子上的毛巾拿过来可以吗?
我起身,走到柜子前,心里却在想,为什么他不邀请我一切洗。就在我将这个念头揣紧时,我看到了柜子上摆着的,银色的人,缠着蓝色背带的妇女,侏儒老者,他们站在一层层柜匣里,那栋财富中心的高楼,滑索上的小人,以及石棺和岩壁,最后甚至你可以看到,那些比花椒更细的花椒。
你在那干什么,找了吗?
我这才缓过神来,慌慌张张地拿着毛巾向他走去,我的脑袋一片空洞。为避免侏儒长者的怀疑,我半抬起头来,弓着背向他看去,他扫了我一眼,便把目光放到了手中的毛巾上。
晚上,他给了我一张黑岩羊毛毯。就在那睡吧,他指了指了角落里的墓碑,在它身后就是巨大的石棺。他告诉我这是顶门用的。我看到石碑上堆积着许多杂物。见我的动,他又劝慰到道,那是木头做的,不是石碑。我确信他知道我不愿睡这墓碑,但我已然没有选择的余地,门外下着大雪,那种安静的声音,如不是这扇门抵住,我今晚必将藏身于此。想这我便安静的拾掇着墓碑上的东西,一些零落的《蚕丛志》纸张,以及上面的木偶。我摸索着缓慢躺下,起身时,我在暗色中看到了“考 永和文旅”几个古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