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产歧异文化:异质性发生和美学范式
原标题:Produire une culture du dissensus: hétérogenèse et paradigme esthétique
原作者:菲利克斯·加塔利(Félix Guattari)
译者:负鼠信息小组(Groupe d'Information OPOSSUMS)
菲利克斯·加塔利提出的美学范式并没有指向社会或者政治的“审美化”,他试图依据美学范式勾勒出社会和政治行动以及实践的新概念。在某种意义上,这种观念与福柯式让生活成为“审美对象”(de faire de la vie un «objet esthétique»)的愿景相吻合。这不是一个重现时髦风格的问题,而是一个关注自我生产的主题;我们需要把这种生产当做一种开放且不确定的过程,它将以展演的形式生成。
本文是菲利克斯·加塔利于1991年在洛杉矶一所艺术学院的讲座,这正好是他在海湾战争期间去世的前一年;在这次研讨会上,加塔利在对听众的应答中回顾了他对新美学范式提出政治伦理(éthico-politique)提议的基准。在这里,他对社会科学(包括马克思主义在内)中科学主义启发的范式进行了替换;这种替换是通过“艺术对象(objet artistique)”的新概念(在这里,他援引了概念艺术)以及“政治对象(objet politique)”的配置(这里他给出了海湾战争期间萨达姆·侯赛因的那些政治创制作为案例)来完成的。
他曾说道:
“通过美学型塑问题的‘教育(pédagogique)’意义在于,我们总是身处一个从零开始恢复相异性(altérité)的过程中。”
“以往的各种运动都是自一个既定方案开始设计的,它们的思考出发点是让各方在立场上达成一致;但在这种新的范式之下,问题的关键就到了各种图示延展(terme de diagramme)的层面上;换言之,这就是置身于一个延展诸异质性发生(hétérogenèse)极限的位置;当对象摆脱了主观上的赘余和自我,当对象自身被这一过程所承载和吸引,即它达成自稳、成为一个自我创成(auto poïétique)的过程时,它就具备了融贯性(consistance)....”
以下就是菲利克斯·加塔利这次讲座的记录——
美学范式(Le paradigme esthétique)
在此后的一个时期,也就是被我称为“寒冬时节(les années d'hiver)”的时代,那些具备真正创新性以及创造维度的社会美学实践已经相当式微。我们在这可以发现两种对偶的态度:一种是乐观的态度,那就是在优雅的资本主义世界里一切大好;而另一种态度则认为这世上的一切自生态危机始都在走向灾难,而我们对此几乎无能为力。
从一个方面来讲,随着社会主义政权意识形态的崩溃,我们可以说从基于社会变革角度来进行思考的尝试已经遭到了极大的失败。目前的实践已经退化到了一种近乎宗教或祭祀的消极性概念上了。在如今宣称要将社会(无论是微观社会还是宏观社会)、美学以及精神分析等实践结合起来,并把这种方式当做避免让当下世界进入灾难局面的唯一途径,这无疑是非常武断的。因此,我不认为我们可以把积极性的恢复建立在某种主义或者一种预先就有的意识形态上。此处的关键在于我称之为是新美学范式(nouveau paradigme esthétique)的问题上。
这里我不会老生长谈,把这种美学范式同辖域化的配置(agencements territorialisés)、涌现性的配置以及资本密集型的配置刻意区分开来。不过,简单来说,在各种实践和创造性表达的胚胎中有一种被迫害者的隐匿场所,那些迫害行径和被迫害者都在其中。对我而言,将这种对审美范式的认识加以概括,观察它们在童年、神经症和精神病世界中的隐匿,并同时在所有社会生产的名录中找到这些事件的胚胎,这一切都至关重要。
当代认识论的潮流认定存在性坐标(coordonnées existentielles)的发明和创造因素是重中之重,它们是技术科学不断发生突变的根源。在任意一个领域,比如精神病学领域,每一次突破传统常规的尝试都涉及到一类新坐标的发明。 如果你需要更多的例子,那么不妨去看看政治领域,这里我们以工会为例:我们可以发现在工会中那些旧有的实践形式已经完全陷入了僵局,这些形式变得兜兜转转,开始显得多余而又空洞。我们可以说,在八十年代的意识形态中有一种消极性,这是一种对宿命的屈服。我认为现实中重建创造性的问题就存乎于美学领域,这也是该问题被提出和实验的地方。这样,该问题就变得既可笑又躁动;之所以说它“可笑”,在于“美学”世界似乎纯粹是个上层建筑,它仿佛同现实世界毫无干系;而这个问题的躁动之处就是不仅在美学领域,也在整个八十年都存在一整套冲动,它是对市场意识形态的摈弃;这些冲动尤其出现在那些后现代思潮的断裂(rupture)之中。
我并不是因为我是在艺术学院演讲才试图论证这是一种美学上的悖论;在一些时代中,那些决定性的思辨发生在意识形态的圈子里,而在另一些时代——比如说十九世纪末,它则发生在工人阶级的圈子里;换言之,这些思辨在此同工人运动、社会主义运动以及其他公共运动息息相关;我认为这里的矛盾在于——尽管这看起来很奇怪,但是我们当下时代的主要思辨正发生在美学的实践领域当中,因为这一领域就是新事物被人们所理解的地方。这里有着某些无形态对象的融贯性、同时具备多部分主体性功能对象的融贯性、在过程性和创造性关系中生效对象的融贯性、在不同层级关系间都保持横向性对象的融贯性以及在局部进行改变就带动各种规模反响的事实。这就是为何我提出要努力打造一种新的美学范式,这不仅是一种政治,还是一个政治伦理的主张。
这意味着历史找到了其日期定位,并由此产生了它不可逆转的本质;从个人的维度出发,人们也在其中认识到了存在的奇异性(singularité);这种对象类型不再独属于某些特定的种属和阶层。我们有了有一种主观劳动的分工,这一分工跨越了诸如思想家、知识分子以及艺术家这类旧有种姓,同时也逐步跨域了众多时代。我们如今正步入一个特权时代;我只能说不幸的是事情就是这样——你会看到各种荒唐的事件,但这些事件却切实铭刻在了无论是个人还是集体的历史之上;比如,最近就有生成我所述这类复杂对象的案例,那就是萨达姆·侯赛因的那些拙劣表演... (此处观众发出了笑声) 所以,它确实会让你发笑;但,请同时思考一下,我们社会的整个经济体制和大众传媒本来是为了阻止这类表演发生的。可它还是发生了,于是我们试图抵御这类事物,我们给自己留下时间、展开外交斡旋等等。
但在这种表演中存在一种坚持,你可以说它是疯狂的、纳粹式的;但无论你怎么说,它都试图斥拒一切他者;这里怪就怪在你会发现独裁者的政治下注并不一定是出于经济目的或者地缘政治,它可以完全是一种主观性在作祟。我们还能对这样的掰手腕竞赛坚持多久呢(这时菲利克斯·加塔利抓起他邻座的胳膊来示意),嗯?这种现象究竟是能代表一个病态的、精神分裂的、偶然上台的独裁者,还是能代表一种极端严重的、发生在数百万阿拉伯人乃至近十亿穆斯林群体身上全然主观的精神分裂症?因此,这个事件,这个复杂的对象——它一边同那些被称为美国政治的事物、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以及布什等等玩意联系在一起,一边又和这些荒谬、诡谲又贯穿当下世界的主观性勾连在一起,向我们宣泄者拒否、羞辱以及稀奇古怪的话语,这构成了我们阅读这类事件的多价逻辑(logique multivalente)。
因此,迪克·切尼(Dick Cheney)[1]先生的逻辑并不怎么成立...... 也许我们需要找寻一种能理解何为展演艺术、何为概念艺术的逻辑。所以,我认为这里概念的发展就是——我为这里可能产生的挑衅道歉——阿拉伯群众正在教给我们一种全新的概念类型。这也是我想要通往的方向,你可以看到我这里绝无对萨达姆的偏袒。如果这里不是他的这种展演,那么也会是其他的事物。因为我们都身处在一种国际关系的参与当中,这是一种全球维度的主体性生产,其中会涌现出越来越多的这种展演。这也是为何我们在工作岗位上开始打造诸多的另类逻辑,而我会称之为一种另类的美学范式。在这里,我们抓住了最基本问题的核心,打破了那些高度固化、类型化的概念阐述框架。
此外,一个有限性不断增幅的现象就此出现。实际上,任何交易、实验和市场都发生在具体时刻和有限的时间段内。而此处的矛盾就是萨达姆·侯赛因说道:我们每多坚持一天就是一个新的胜利——他似乎完全接受了不可避免的失败,所以这就好像有限性这个维度也是他政治豪赌的一部分。有趣的是,那些由主观性主导且幼稚的大众媒体又总是活在永恒之中:我们是美国人,我们是永恒的;我们年轻又美丽,这都将是不会改变的,我们似乎永远不会生病;而现在我们却突然面临一个事实——我们开始计算着,计算这一状态还将持续多久。
另外一个在我看来也很矛盾的要素在这里赋予了历史的厚度,我们可以通新美学范式和审美对象的问题来更好地理解并诠释这一点,也就是对象在本体论中的融贯性问题,它会跨越融贯性的界限——如果我们的朋友跑到来给出他的展演(这时加塔利指向他左右的邻座作比),他会到我们的面前,这时我们想象他会做出一些姿势,复述一些话语,这让我们陷入疑惑:“但他这是在干什么?他是什么意思?”然后,如我们所说,这将跨越一些界限,让融贯性得到保证;我们在过去的六个月中所经历的事件中也有很多这种性质的东西:战争就好比一场足球比赛,伊拉克攻占科威特就好像要进球了一样;这时事件对象开始变得复杂起来,问题的各种维度开始涌现;这就好比这一对象,也就是那个邪恶的博弈者,想要力图证明这里的问题不是单一所指而是多重所指的;它将不仅在主体群性的主观复杂维度层面,还在其他诸多层面上揭示出众多问题。这里我们可以说各种爆料开始泛滥——媒体越是全球化、世界化或者复杂化,它们所说的实质内容就越空泛;这可谓是一项重大创新,而那些所谓的诸如尖端化、外科手术式打击(l'arme chirurgicale)或者高度信息化战争(l'hyper informatisation des armes)的概念则可能意味着我们有一天可能将不得不又回到用刺刀进行战斗。
似乎一整套叙事神话都遭到了质疑。因此,有这么一个对象——一个受到了多重审美的指涉的概念性艺术对象;它邀请大家对其进行各种解读,这意味着各种实践和新颖反应的发明。在今天,我们可以说美国政坛和军事力量正同这种新事物发生冲突;按照定义,它们失败了,它们需要一种反应。我不愿意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太久;在当下,这种反应是无法解决任何全球性问题的。这一现象揭示出了我们所面临的巨大问题,而我不愿意在这像靠咖啡渣占卜世间命运的女巫一样来扮演预言家;我相信这里的问题不仅仅是出现在各种世俗层面上,还出现在其他诸多维度层面上,如越南战争就暴露出了一系列的复杂问题。
那些反主流文化在意识形态的失利的主要原因可能在于它们依然试图在普遍层面上找到问题关键;那些嬉皮士们把自己看作是普遍性的角色,他们的迁徙方式是一种精神的殖民主义。
相异性(altérité)的生产并不是一种简单的迁徙,而是一种异质性的发生;在某种程度上,这是将他者作为他者来生产,一种对相异性的渴望。这种相异性建立在所有相异性的融贯性之上,也因此具备了相异性在根本上的伦理和存在维度。所以,它同那些型塑共识的文化完全背道而驰,追求的是众多歧异认识的文化。这说来容易,但做起来难。我要再次强调,这是一个用新美学范式取代旧有意识形态范式的问题。除此以外,我要说那些旧有的范式往往诉诸于科学主义,例如被当做范式的马克思主义就被打上了科学主义的烙印。
正是在这一点上,我们面对着主体性生产以及主观相异性生产的复杂问题。通过美学型塑问题的‘教育(pédagogique)’意义在于,我们总是身处一个从零开始恢复相异性的过程中。诸如画家或剧作家总是面对着各种充满冗余的材料;他们必须取消这些冗余,取消冗余的共识维度,并创造令奇异性能够出现的条件。你可以看到:那些旧有的女权运动、同性恋运动...... 或者各种与移民有关的运动,都仍然停留在一个型塑共识的维度上。
以往的各种运动都是自一个既定方案开始设计的,它们的思考出发点是让各方在立场上达成一致;但在这种新的范式之下,问题的关键就到了各种图示延展(terme de diagramme)的层面上;换言之,这就是置身于一个延展诸异质性发生极限的位置;当对象摆脱了主观上的赘余和自我,当对象自身被这一过程所承载和吸引,即它达成自稳、成为一个自我创成的过程时,它就具备了融贯性;它不仅在这种分化中携带了过程的融贯性,而且还保留它存在的本质。
我为什么要回到概念艺术这个问题上?这不是因为我偏爱概念艺术——我认为概念艺术是一种全然失败,但它制造了一个极其重大的问题:概念艺术的失败是令人惊叹的,因为它正是一个激进的本体论生产出来问题,一个激进本体论的异质性发生...... 这里我说的有点忘乎所以了,我不确定我是否还在你们提出问题范围内。
在未来主义或者布尔什维克主义中对机器有着整体性的概念,这里的机器不仅包含了技术机器,还包含了革命机器;无横向性思维的机器(incapacité de penser transversalement la machine)、无思考的理论机器、非物质的机器以及抽象机器成为了机器突变的关键。就这样,我们有了对一种整体性布尔什维克拟态(mimesis bolchevique),一种对革命的模仿,我们可以在意大利的法西斯主义和布尔什维克政权中找到它们;这些拟态以不同的形式投射在彼时机器革命的幕布之上;今天,我们则有了图灵机(machine de Thüring)、计算机以及控制论机器(machine cybernétique),而这里,我认为正是我们应该做出改变的地方。
在我眼里的美学范式历史中,如果我们考虑到这些对象不再适合被现有的某种尺度来衡量——用杜尚(Duchamp)的话来说,那就是我们愈发存在于空间和时间的坐标中了——那么地缘政治的对象也将成为个体主体性的部分对象;数千年来的精神病人都知道这一点,恋人们也知道这一点,他们在突然间感知到了这个世界、云朵以及万物的运动,就连孩子们也是这样的。所以我们面对的问题是尺度的蔓延和迸裂。你必须尽全力构建起自己的逻辑来阐述这些类型的对象。
不存在一种可以诠释所有过程的大写美学——仿佛,对于所有特定的立场我们都有一种原模型化(méta modélisations)的过程,一种原型美学(proto-esthétique)来应对这些情况。但这也并不仅仅只是一个表象或者模型的问题;这是一个涉及到伦理维度的问题;我们处于这个自由维度之上,被各种复杂性所交织。我们可以拿海湾战争或者诗歌书写为例;时间在这一刻失去了意义,我们在同样的存在性之下身陷于一种绝对混沌带来的眩晕之中——这里,最大的复杂性和最大的混沌裂解发生了迭合(coïncider);我指的就是这么一种很稀松平常的经历,就好比一个演员在上台的那一刹那被怯场所困扰,而这种怯场会让他的整个展演变得混沌不堪。
美学范式总是来到了这个混沌的潜在位点;在亲密关系中,它往往变成“她不爱我了”、“她在欺骗我”或者对现状摸不着头脑的头昏脑涨;在政治偏执中,它又可能是“我没法自由说话了”、“有人在监视我”或者“他们想把我暗中做掉”;所以美学范式不仅仅关乎表象秩序,它还同如何调和混沌和复杂性有着密切联系。
这里有一个看起来很复杂的问题——如果我们想要远离权力的语言(langues de pouvoir),我们就总是要去锻造少数人的语言,那是个人、集体和特质(idiosyncrasiques)用以表述的语言;这是把语言从其单一维度的特性中抽取出来,让它在所有功能在横向性的维度上发挥作用。这是一种再适配的语言,或者一种小语言(langue mineure);这一语言的主要功能不是为了提供信息或创造主体性间的交互,而是为了产生一个事件并制造出言说事件的行动;它将生产出一种能确认其自身融贯性的存在性参照。
在这里,我们身处于一个比主-客体二分更早的位置上,这是一个过程性实体的位面,它对主体和客体的存在提供了可能性条件。这很难解释清楚,但又很容易体验到,因为存在就是这种性质的东西。它总是通过言说链、解释、话语以及韵律才拥有了存在关系的位置。我们无论是在情动(affect)层面还是病理(pathique)层面都陷入了这种存在关系,所以我们就有了悲伤的情动、不和谐的情动以及快乐的情动,这些基本上都会成为美学范式的特征。
参考
- ^迪克·切尼(Dick Cheney),时任美国国防部长,主导了海湾战争多项行动的制定和部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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沟口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23-07-11 17:46: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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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lean fish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23-07-11 14:52: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