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年前,焖给我家猪仔仔的菜糊糊,被饥不择食地参加吃下了几碗。那菜糊糊之于我心中的分量,至今都可以媲美传说里朱皇帝那碗“珍珠翡翠白玉汤”般念念不忘。若你问我啥味了?好像是无滋无味又隐隐约约有淡淡的清香。比脸小点儿的瓷碗一口气咂三碗,肚子胀得像个皮球,如三月的孕妇。老话说得好,“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两顿没吃的我,天眩地晕,感觉自己是飘浮的。一碗硬是三口就吞下去,如沼泽吞噬失足的狮子;第二碗下肚,心里才稍稍有点不上磞下跳,第三碗脚跟轻飘飘的感觉才没了。我拍拍自已的腿,揪揪自己的耳朵,确信腿是站在偏屋的泥巴地上,耳朵不像之前轰鸣了,锅里也只剩半月形的一坨了。抹一抹嘴,打了个很响声的嗝儿,同外出找食回来的花猫撞个满怀,差点踩了猫尾巴,气呼呼嗷嗷叫的猫咪,饥不择食跳上灶台,整个脸倒栽埋进碗里,呼噜呼噜吞咽糊糊的声音急促自带低音炮,胡须眉毛都挂着高粱粒儿,好笑滑稽极了。刚才我指不定也是列个样子呢,两腮鼓的可塞进去一个葫芦,想来是狼吞虎咽的天花板级别,幸好那个狼狈相只有天知地知我知。蛋白质和碳水化合物收敛了我的胃,更收敛了我的心,三碗粗粮装在胃里,眼睛里也不飞金银花子,腿也不颤了,那又得劲呢。这才想起母亲。昨日晚她说请了乡邻在山头捡三四亩责任田的高粱棒子,这会子太阳都从山凹凹掉下去了,深褐色的山岚搁着银白的月牙脸颊,泛着磷光的河面打湿了月牙的眼睑,青蛙和蛐蛐的叫声此起彼伏,以我的经验,今儿母亲们要打夜工了。书包往板凳上一丢,习惯性地背上背篓,挂锁一摁,左右张望一下,快速把钥匙塞进门口那双破得稀乱的布鞋里,得找她们去。那年那天,小学三年级七月的夏日,黄荆条树已爬满毛毛虫。头二天下了暴雨,眼见着成熟的高粱像霜打的茄子,暴雨高压式的扫射,负荷沉甸甸的高粱秆子,陆陆续续折腰倒伏在田里,再好的高粱棒子也是落雨打土坯---无好货。那可都是拖儿带女的母猪,催肥祈福的年猪,淘气贪玩的狸花猫,母亲和我一年的口粮哦。母亲那心里的急呀,好像揣着气鼓鼓的篮球,让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嘴里的那个接二连三的叹呀都可以装满门前的小溪河了.....夜里母亲那哪是睡觉呢,她在漆黑的堂屋转来转去,手搓来搓去,一会儿看串成密密细帘儿的雨,一会儿跑到猪圈看猪。埋怨老天不长眼,早不下晚不下,偏偏要收高粱了,天就被捅了无数大窟窿?又埋怨堂屋的关公呀关公,诚心诚意敬你,列个时候就不显灵了?半夜醒来,偷偷听母亲神神道道,不敢大声只好闷着笑。妈呀妈,小年日我装模作样和你一起敬关老爷,桌子上那些柴火饼子,麻花散子,冒油的猪脑壳,甄的要搭梯子了的、母亲做的高粱籽儿米酒,整整齐齐排排摆在长桌上。早已被我视为囊中之物,馋虫挠心,她前脚走,后脚我就躲屋旮旯吃上了。等她还美滋滋觉得心诚礼周,关公满意的时候,我吃得早都回五谷轮回之所了。煤油灯下的关公脸不是更红了,而是红黑了。母亲的脸比包青天还要黑,喷着火星子,管他呢,这一年才一回呀,过了这村没了那个店儿。哥姐们不像我脸皮厚,耳根薄。妈不让吃他俩当真不动嘴,我真不行,好汉不为供品折腰。后来,母亲不动声色给关公行了大礼,去山头拜了土地公公,慷慨赏我些,或者端走锁进碗柜,等全家五口到齐了再拿出来,更有甚者,藏寝室的横梁上,不过那都没逃过我的火眼金睛,闻到了,够不着,搬来木梯,颤颤巍巍,照偷吃不误,扯远啦!话说我背着比自己一样高的背篓,拖拖拽拽爬上密密匝匝的高粱林子,老远就听见田头母亲婶姨们的声音。大意是趁凉快赶点工收完了,明天母亲去其中一位婶姨家转工。“妈,锅里的糊兜我吃哒三碗”,“列个女牙子,勒是挨黑给小猪儿打的糊兜尼”。婶姨们都听了哈哈笑,母亲囧的连连拂去眼角密的滑不开的咸汗水,“我们吃的晚饭给你留在碗柜里,你那木不吃呢。喜爷爷今儿病哒,就没得人给你带饭”。本来冲上田是一顿埋汰疼猪仔不疼娃的妈,奈何那三碗糊糊的充盈感早就将不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猪糊兜好不好吃哦”婶姨们打趣地问,“好吃就是蛮淡”“清水煮的,吃也吃得” 母亲手里掰棒子,口里淡淡的练句子“娃当猪儿养,少病命又长”。母亲真是不晓得,进门锅盖一揭,青南瓜黄高粱糊兜,看相都馋,饿混哒搞手戳了一口蛮香,想都没想狂吃起来。婶姨们听后笑得打起响哈哈,把月牙惊得搁在喜树垭出不来。母亲掰的棒子丢进我的背篓,婶姨们也把掰的棒子甩进我的背篓,约莫大半背篓了,母亲连连说“回克,喂猪仔克”。妈的 圣旨一下,蹿蹿倒倒,一路弯腰顺着梭坡半走半滑到屋。满天繁星,蛙鸣蝉沸,月牙不跟随,夜蚊子紧叮。猫咪果然在屋角那丛夜来香下等我,尾巴摇摇跟身后,喵喵喵替我唤喂猪进食;趴在昏黄的煤油灯旁一本正经盯着我三下五除二划完几行作业。现在回想起那情急之下吃的猪糊兜,掺和了不争气泪眼的味道,夏风的味道,柴火的味道,落日的味道,还有猫咪怕我抢吃的甜蜜味道,竟是永远无可复制的味道。那种味道微妙于心,藏着岁月无意赠我的慷慨;固着于心,穿过岁月的清风,缱绻的光阴,仿佛年轮从未被惊扰,儿时还可以重来。融在那堆成小山的碗里,青油油的南瓜坨子裹着黄灿灿的高粱面,是且又不像是苏轼笔下“人间有味是清欢”的味道?这一来,逢年过节,那段吃猪糊兜的嗅事儿,成了聊往事绕不开的趣谈。哥姐仨说得云淡风轻,母亲总还是眼眶湿湿的,内疚得不行,“你莫怪妈,土地承包到户,多劳多得,你爸托政策落实的福上班,家里横竖我一个劳力,妈是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哎,母亲!怎么会怪呢?这是独属我,常常以“想当年”开头夸耀的趣事,回忆起来就可以眉飞色舞的一段儿。它鲜活如昨,陪我翻山越岭,淌过岁月的泥泞,早和我的牙龈、鼻黏膜长在一起,和你岣嵝的背影如影相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