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大事
忽忽已近十年,关于丧仪的记忆已经快要模糊了。
地处湘西小城乡间,无论是小时候尚不知事时随大人一起去玩耍,还是长大后亲身经历每一步流程,每次走进这样的场合,总让我有种赛博朋克式的魔幻感,又有些传统现代、人世阴阳的割裂之感。
历经十几个小时一路辗转换车,终于傍晚时到了乡间老家。距门口还有段距离时下车,鞭炮先行,孝子见来了人便披麻戴孝持节跪在路边迎接。
将两个堂弟搀扶起身,走近灵堂,立刻便有人拿着孝服过来加身,装扮齐整,持香在手,入内上香。
在灵堂内哭得眼泪潸潸,出得门外,外面却是一派喧闹噪杂。三五牌桌,人人言笑晏晏,连至亲都换下了悲戚之色,转而寒暄问候。
我一时转换不过来,脸上泪痕未干,又要转换笑颜来应对这些人情世故。
会亲的这天早上,家里亲戚们安排了猪羊祭,我因回来得晚,没有赶上。
吃过晚饭,待到天黑,就是重头戏打灯。孝子持五色花幡领头,子侄辈持香捧竹节随后,伴着道士佶屈聱牙的唱段和锣鼓声唢呐声钹声,低头躬身绕着棺木环行。至棺木正面,则双手捧竹节深深一鞠躬。我凝神细听那道士的唱词,除了人名之外,也只听懂了一句“人死如灯灭”。待到一炷香燃尽,这仪式方告结束,再换下一批子侄。

全部亲友打完灯后,晚上继续由孝子子侄及其他亲戚们守灵。
第二日出殡,清晨五点人员齐备,儿子儿媳并亲戚女眷在灵堂扶棺痛哭,做最后的告别。
起灵之时,道士在灵堂内诸般仪式,孝子贤孙披麻戴孝持香纸竹节在灵堂外列队,绕棺一圈,出门之时,要将竹节在门边狠摔一棒,要摔到爆裂才好。

出门之后,花圈队、鼓乐队在前,长孙捧像居中,子侄辈在后跟随,将香纸烧于路边,双手持节跪于路边相送。待棺木起行,一整队人方浩浩荡荡上山。
山路狭窄,抬棺的汉子们也是一路喊着号子一路缓行,有人在旁说着各种押韵顺口的吉祥话给汉子们壮行。

到了地方,孝子们将孝帽展开铺于黄土之上,供棺木落地,随后将孝衣反穿,竹节则留置坟前。
捧像的小孙子此时便得把遗像面朝里捧着,口里喊着奶奶回家了,由一位大人领着,自原路返回家中。有婶子们在旁仔细交代,路上若有人叫你,千万不可回头,一路径直回家,切勿理会旁人。
待棺木落地后,其他人便陆续先行离开,临走之前要捡一根柴回去,寓意财喜到家。
待孝子们都回来后,开过早席,便是最后一道大事——烧灵屋。那灵屋做得甚是精美,正面看像是古时高楼大宅,雕梁画栋,侧面看印了现代化装修的卧室,也是传统与现代完美融合。
依然是道士一整套仪式,子侄们将孝帽缠于头顶,还是跟着道士的指引行礼叩头,大概也是一炷香的时间。仪式完毕,把灵屋抬至早已挖平整的地头,那里还倒吊着一只大公鸡。点火之前需先杀鸡放血,用稻草引燃灵屋后,孝子们要把头上孝帽摘下扔向火堆之后,自然又是一阵鞭炮齐鸣的。因天气炎热,怕引起山火,提前便将周围都洒上了水,烧屋时也备好了水,一待烧完便及时扑灭。

至此,连续三四天的丧仪差不多已算结束,临走之时远远看着,儿子们仍在忙碌。绕屋围了一圈鞭炮,噼里啪啦又是一阵喧闹。
当年的我浑浑噩噩,很多记忆都记不清了,只知道让我做什么便做什么。如今再一次经历,很多细节又都想了起来。
记得有个夜晚,我站在二楼,望着楼下的牌桌一派热闹,心里却是一片悲凉。为什么明明是悲戚的场合,外面却又如此热闹欢欣,牌桌上固然争执吵闹不休,其他人也是嬉笑怒骂欢语不断,到底要这么多人来这里凑这个热闹干什么。
如今,我早已释然,中国人事死如生的生死观,决定了面对死亡时也希望是热热闹闹的。若是冷冷清清,那便是这家无人或不得人心。既是当大事,那便得众人齐聚,齐心协力,有力出力,有泪洒泪,热热闹闹地把这最后一程走完。
人人都要走这一遭,也就无谓过度伤心,活着的人该笑还得笑,该怎么活还怎么活,事死如生,一切照旧。
临走之时,有位婶子与我闲话,辛苦你了啊这么远还千里迢迢跑回来,我笑了笑只说应该的。旁边的大叔截过话头,古人说这叫奔丧,奔就是跑起来,丧就是办丧事,奔丧奔丧,那就是多远也要跑起来赶回来办这个大事的。
曾经看过一句话,亲戚的作用,就是在生老病死婚丧嫁娶的重要场合时出现。从前我觉得,在我们这一代人身上,对这些古老的人情乡情日益淡薄了。但在这样的场合下,看着嚎啕大哭的人、奋力抬棺的人、忙碌周全的人、彻夜不休的人,看着他们疲倦沧桑的面容,我才深深地感觉到,那根看不见的线又将所有人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