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心秘密和精神胜利不是女性反抗,可传播复制的行动才是
最近和朋友zoe讨论了我不喜欢《燃烧女子的肖像》和《甄嬛传》这类“女性故事”的原因:我比较困惑如果反抗仅限于“个人内心隐秘的秘密”还是反抗吗?我觉得埃洛伊兹在肖像画中显露她和同性情人才懂的爱情暗号页码和甄嬛偷偷生了不是皇帝的孩子的这种秘密“胜利”对我来说更像是一种阿Q精神胜利法,与其说是反抗父权不如说是接受父权安排的心理安慰剂,另一面是:不管女性内心的感情归属如何,她在行为上都要接受父权家庭安排,不论女性愿意和谁生孩子,她的孩子都要尊敬叩拜狗皇帝继承狗皇帝的皇权意志(和女人的意志无关)。
zoe还提到一个数据,说是父系家庭有三分之一的孩子不是ta名义上的父亲的孩子,也就是说出轨和偷生孩子是非常普遍的现象,但这根本不会撼动父权制。
当然,保有内心的不被驯服对个人来说是有意义,那从个人到个人的“秘密意志”是不是具有群体意义的反抗呢?zoe认为内心隐秘的反抗一直是被默许的,也正是压迫者想看到的:你的个人意志带来不了任何改变。我想如果将“内心的秘密”也当作是一种反抗或胜利的话,那它很容易带来一种麻痹:我可以安心过完被父权完全规训的一生,同时也能认为自己是“胜利的”因为(只有)我知道我“不愿意”。
但是,皇权害怕“失民心”是因为民的意志会外显地表达为行动并且是集体的行动——造反,如果意志仅仅是意愿它就构成不了对权力的任何威胁:压迫者管你被压迫者怎么想的呢,只要你仍然做着听话的工具。
所以我们觉得反抗首先是外化表达出来的行动,然后是可传播可复制的行动,才是一种反抗行动,比如集体不作为、集体不配合也是行动。
比如任何时代应该都有不愿结婚的女性和践行了一生不婚不育的女性,她们一定也有自己复习生存下去的经验(比如“老姑娘”的存在)但是为什么在晚清到民国时期才形成一种反抗——自梳女,我想除了手工、蚕丝等产业发展给女性提供工作机会的经济原因,一部分更是因为她们互相复制和共享彼此的不婚选择与对应的生存经验,连接成相互支持(当然也有约束)的集体对抗主流封建婚俗,也成为其他女性可以看到和找到的出路可能性。我小时候也经常有女同学和我私下交流一份不想结婚生育的想法,这些交流停留在意愿而不是实际选择层面。为什么直到现在不婚不育才成为一种思潮一种罢工?可能因为有很多人站出来分享“XX岁不婚不育是什么体验”这些逆主流的生活方式成为可传播的经验也让人看到在自己身上复制的可能性吧?
一个人不婚不育可能只会是被污名的“老姑娘”、“剩女”,但是一群人不婚不育才能组成撼动父权制的生育罢工呀,就像一个人的罢只是会被惩罚的旷工,但是一群人罢工就成为需要资本家反思和妥协的反抗。但是,在复制和传播之前,个人的反抗经验通常只被看到ta被惩罚的“失败”被父权体制当作“失败者”示警,让人不敢效仿。父权体制定义的“成功者”是在既有性别就业歧视下也能成功的“女精英”、是在父权压迫的游戏规则下也能分到特权好处的“大女主”……她们的女性身份被误当为一种励志实际上是一种驯服:不改变父权制妳也能获得“胜利”和“成功”。我想这类故事与其说是和女性群体身份有连接的“女性故事”,不如说是一种个人成功学:如何“自洽”/心理舒适地服从父权制。
这让我想到之前讨论过的一个问题:像《梦华录》和《黑暗荣耀》这样女性最后借助特权男性的帮助才争取到自己的公平的故事,究竟是消解了女性的抗争和独立还是如实反映了阶级压迫的现状呢?我想也可以从如何定义“成功者”和“失败者”的角度来分析:女性借助特权男性的力量是被当作一种happy ending 的“胜利”还是无奈的“失败”和需要批判的现状呢?直白地说,把利用特权当作“胜利”是反抗争,而将之当作“失败”才是具有反思和批判的。与《梦》和《黑》相对比的是丁玲的《梦珂》和张爱玲的《第一炉香》,我们不会认为梦珂成为被男性凝视的女明星是一种“自我解放”,或者认为葛薇龙通过成为交际花得到婚姻和姑妈一样奢华的生活是一种“胜利”。
所以,与《燃烧女子的肖像》的主线故事相比,我更喜欢埃洛伊兹对俄耳甫斯与欧律狄刻的希腊神话故事的解读:俄耳甫斯为了救死去的妻子欧律狄刻,用琴声发动冥王冥后从而获得带妻子回阳间的机会,条件是离开冥界不能回头看妻子一眼,但是他看了,结果就永远和妻子分离了。这个故事本来很有“为了未来利益牺牲眼前利益”说教故事意味,没有遵守这个说教的俄耳甫斯是被权威惩罚的“失败者”。但是埃洛伊斯将之解读为欧律狄刻自己选择让丈夫回头看自己,不但让这个在神话中一直被当作“被拯救的妻子”的工具人女性开口说话,有自己的选择和表达,并且扭转了“成功者”和“失败者”的定义:代表权威的冥王冥后定的规则是:得到被“赏赐”的生的机会是成功,不服从规则而受到的失败之苦是失败。但是欧律狄刻选择了不遵守它们游戏规则的“失败”,同时也表达了她的意志。
我想埃洛伊斯的这段改写就像我们重新看待被边缘被污名的反抗者经验:不“服美役”不被赞美外表的女性、不容忍不公平表达愤怒的“泼妇”,不婚不育的独身女性、不受体“庇佑”/“恩惠”的人、任何践行着非主流的生活方式的人……不遵守权威定义的“成功”与“失败”,才会让更多逆主流或者边缘的选择被看见,成为人们敢于复制、连接的反抗吧。
其实关于什么构成女性反抗的思考也受到一次读书会讨论的启发。那时我们讨论了一个问题“你认为女权文学/影视作品应该具有什么特点?”一个小伙伴说她认为至少要让男性/男权感到威胁。当时我对此并不同意的,我说认为女权作品对我的意义让我看到具体的女性,比如男权体制中的或者非革命的女性,并不都是“无思想的顺从者和“没有主体意识”的认同者,看见她们的个体智慧、经验和能动性,让我们不会物化和符号化不同选择的女性。后来我继续想:看见具体的女性在父权体制中的生存智慧和生命力,与将女性个人在顺父权文化中的选择获得的利益臆想成可示范性的“女性胜利”甚至“反抗”是不同的。后者像满足于父权制度的被压迫者狂欢,或者将女权主义替换成利己主义。而在更广泛的社会遭受更多不被看见、承认其价值、被污名化符号化的是逆父权文化的选择,也是被父权体制定义为“失败”的选择,是组成反抗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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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mpbell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23-07-18 03:4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