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上的男爵 摘记 2023.7.16
《树上的男爵》
伊塔洛·卡尔维诺
44个笔记
◆ 01
>> 唯一能够怡然自乐的是住家的修女巴蒂斯塔,她用她独有的外科大夫手术刀式的一些锋利的小刀,孜孜不倦地将鸡肉从骨头上一丝一丝地剔净。男爵本应将她树为我们的楷模,却不敢朝她看,因为她那在浆过的女帽宽边之下瞪大的眼睛,她那黄瘦的耗子般的小脸上咬紧的牙齿,也令他害怕。
>> 我们爬树(如今在我的记忆里这些早年无心的游戏被蒙上了一种启蒙的光辉,是一种预兆。但在当时谁又曾想得到呢?),我们在河里逆流而上,从一块礁石跳到另一块上,我们在海边寻找岩洞,我们沿着别墅楼梯上的玉石栏杆往下滑。
◆ 03
>> 他不回答,下巴支在膝盖上,嘴里嚼着树叶,凝视着前方。我随着他的眼光望去,看到了对面翁达利瓦家花园的围墙,一朵白色的玉兰花从墙里探出头来,远处一只风筝在空中飘荡。
◆ 05
>> 我应当说明,她动用了她所有的一切作战装备,也始终仍然是同从前一样的母亲。她提心吊胆,手绢在手心里捏成了团,但是可以说,充当女将军可以使她的精神有所寄托,或者说以女将军的身份而不是普通母亲的身份去经受这份焦虑能使她不致悲痛欲绝。正因为她本是一个娇弱的小妇人,从冯·库特维茨家族继承来的那种军人风度是她唯一的自卫方式。
◆ 11
>> 他对水利事业的热爱中有渴望、冲动和理想,那是他心中的一种怀念,美丽的灌溉良好的苏丹的良田沃土,果园和花园,他在那里一定是快乐的,那是他一生中唯一的幸福时光。他总是将翁布罗萨的田野同蛮族之地或土耳其的那些花园相比较,他不由得想要改造它,要设法把它变得同他记忆里的田园一样。由于他的特长是水利专业,他便把这种变革的愿望寄托在其中,但是在一种不同于以前的现实情况面前总是碰壁,他失望了。
>> 对于柯希莫来说,理解埃内阿·西尔维奥的性格有这样的作用:他懂得了关于离群索居的许多东西,后来为他所用。我是说他总是记着律师骑士的古怪形象,以提醒一个人如果把自己的命运同其他人的命运分隔开来,可能变成什么样子,并且他成功地没有沦为同样。
◆ 13
>> 神父在监狱和修道院里,在不断地做弃绝起誓之中度过了他的风烛残年。至死他也不明白在把整个一生奉献给宗教之后,他到底相信什么,然而他努力争取坚定不移地信奉宗教一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 总之,像一切真正的爱护一样,这种对于树木的爱也使他变得残忍和痛苦,因为为了让树木生长得快而形状好,他必须对它们进行截枝,使它们忍受创伤。
◆ 14
>> 他懂得这个道理:集体会使人更强大,能突出每个人的长处,使人得到替自己办事时极难以获得的那种快乐,会为看到那么多正直、勇敢而能干的人而喜悦,为了他们值得去争取美好的东西(而在为自己而生活时,经常出现的是相反的情形,看到的是人们的另一副面孔,使你必须永远用手握住剑柄)。
>> “你希望自己配得上你拥有的姓氏和爵位吗?”
“我将尽一切努力以更配得上‘人’这个称号,我将具备他的一切品质。”
◆ 15
>> 在随风漂开的时候,一阵争吵声从海盗们的小船上传入柯希莫的耳朵里。摩尔人说的一个词,听起来好像是“奸贼!”而那老头子的声音,只听见像个傻子似的反复说:“啊,扎伊拉!”骑士受到的待遇便明白无疑了,他们一定认为是他造成岩洞遭袭击、赃物损失、人员死亡,在指控他背叛了他们……只听见一声惨叫,一声扑通响,然后便归于沉寂。柯希莫想起他父亲在野地里追赶着异母兄弟时的呼唤声:“埃内阿·西尔维奥!埃内阿·西尔维奥!”音犹在耳,清晰可辨,他用帆布蒙住脸。
◆ 16
>> 柯希莫也跟着去送葬,他一路从树上跳着走,但是他无法进入墓地,因为那里的柏树的枝密得像蕨草,没有办法攀上去。他站在围墙上看着棺木下葬,当我们大家往棺材上撒一把土时,他抛下一根带叶的树枝。我想我们大家同我的父亲一直都是相距很远的,就像柯希莫在树上与他距离遥远一样。
>> 总而言之,他染上了讲故事人的那种瘾头,分不清真正发生过的事情和杜撰出来的故事之中到底哪个更美。真事使人回忆起许多属于过去的时光、细腻的感情、烦扰、幸福、疑惑、虚荣和对自己的厌恶,而故事中可以大刀阔斧,一切显得轻而易举。但变来变去,最后发觉自己在回头去讲真实生活中体验过或发生过的事情。
>> 但是在他那讲故事的全部热情之中存在着一个内心深处的隐秘的缺憾,一种渴望,在那种对听众的寻求之中存在着另一种寻求。柯希莫还不曾体验过恋爱,没有这种经历,其他的经验又算得了什么呢?如果还没有品尝生活的滋味,就去冒生命的危险,值得吗?
对那些从广场上走过的卖菜或卖鱼的姑娘,以及坐在马车里的小姐,柯希莫从树上投下急切的目光。他还不甚明白为什么在她们大家身上都有他所寻找的东西,而在任何一个那里都找不到十全十美的。夜里,当各家各户都点燃灯火,而柯希莫在树上孤独地与猫头鹰的黄眼睛相伴时,他开始做爱情的美梦。对于那些在篱笆后和树林中相会的对对情侣,他满怀艳羡和忌妒。他看着他们走进暗处,如果他们在他的那棵树下躺下,他就会羞愧不已地逃开。
◆ 17
>> 苏尔皮奇奥轻声细气地告诉柯希莫,老人有一个儿子被关押在卡洛斯国王的监狱里,受尽酷刑。柯希莫明白了虽然所有的这些贵族老爷声称自己是流亡者,却不得不时刻提醒自己记住并反复唠叨为什么和如何来到这里,唯有这个老人才真正忍受着痛苦的折磨。这个拨开树枝的动作仿佛是在等待着另一片国土出现,这种把目光缓缓投向起伏的广袤大地的表情仿佛是希望不要遇见地平线,而能够望见那个遥远的国家,这是柯希莫看到的第一个真正的身处流放境地的表现。他明白了伯爵的形象对于那班贵族老爷所起的作用,也许起到了把他们团结在一起、赋予他们的生活一种意义的作用。而他,也许是最穷的,在祖国他肯定是他们中最没有权势的,现在却告诫他们应当如何忍耐与希望。
◆ 18
>> 乌苏拉早已跟着第一批人下树,正同姐妹们一起忙着把行李装进一辆马车,这时她扑向那棵树:“那么,我同你一起留下!我同你一起留下!”她跑上梯子。
四五个人上前把她拦住,从上面拽下来,从树上撤走大梯子。
“再见了,乌苏拉,祝你幸福!”柯希莫说道。这时人们强行把她送进马车,车启程离去。
◆ 20
>> 柯希莫变得无精打采,时光消逝的感觉使他对自己成天在那些树枝上爬上爬下的生活不满意。无论是打猎、逢场作戏的情爱还是读书都不能使他获得完全的满足。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发起疯来,飞快地爬上树枝最柔嫩的细弱梢尖上,好像要在树顶上找出一些新的树木,以便再往上攀。
>> 佳佳不再回来。柯希莫天天守在白蜡树上观望草坪,仿佛可以从草地上悟出长久以来在内心折磨着他的那个东西:对于远方的思念、空虚感、期待,这些思想本身可以延绵不断,比生命更长久。
◆ 21
>> 柯希莫开始心怦怦直跳,他满心希望那位女骑士走近,以便能够看清她的脸,希望那张面孔将是美丽非凡的。可是除了期待她的到来和期待她的芳容之外,还有第三种期待。这与前两个企盼交织在一起的第三个企盼是希望这越来越光彩照人的美貌能够满足他内心的需要,唤起一个几乎淡忘了的熟悉印象,一个只剩下一种轮廓、一种色彩的记忆,并希望能使其余的记忆一起重新浮现,或者最好是在现成的某种东西里重新找到。
>> 那么,薇莪拉重新定居翁布罗萨,重新拥有她小时候离去的别墅!但是,柯希莫胸中高兴的心跳与害怕的心跳没有很大区别,因为是她回来了,在他眼前的她是这样地超出预想和傲气十足,这可能意味着他失去了她,甚至于记忆中的她也不复存在了,那在树叶的神秘的芬芳之中和阳光穿过的绿色里的她不复存在了。这就意味着他将不得不躲开她,那么对孩提时的她的最初的记忆也将消失。
>> 他们相互认识了。他认识了她和他自己,因为实际上他过去不了解自己。她认识了他和她自己,因为虽然她一向了解自己,却从来没能认识到自己原来如此。
◆ 22
>> 对于她来说,爱情是非凡的经历,在欢愉之中体验到了人所具有的勇敢、慷慨、献身、力量这一切心灵之美。他们的小天地是在那最难以到达的枝叶错综复杂的大树之巅。
>> 薇莪拉在性爱上的独特追求与柯希莫的特殊的性爱方式相一致,偶尔不和谐。柯希莫讨厌扭扭捏捏、娇滴滴、软绵绵、矫揉造作的那一套,他不喜欢任何不是天然情爱的表现。共和派的道德即将产生,既严肃而同时又很放荡的时代正在酝酿之中。柯希莫,这个现在不知餍足的情人,是一个信奉禁欲主义、苦行主义的清教徒。他一直在追求爱情的幸福,但一直都是对肉欲怀着敌意。他甚至怀疑接吻、抚摸、喁喁情话掩蔽或者取消了原始的快感。是薇莪拉使他产生冲动,他同她做爱之后从没感到过神学家们所说的那种沮丧;他还就这个问题进行哲学上的探讨,写了一封信给卢梭,也许搅得卢梭思想混乱,他没有回信。
>> 但是,他从不以自杀相威胁,而且,他从不用任何方式威胁别人,他不会在感情问题上进行讹诈。他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在他做的时候宣告他的想法。他不会在还没有做时就扬言要如何如何。
◆ 23
>> 刚才讲到的事实证明,对我哥哥过去的风流韵事从前是那么津津乐道的翁布罗萨居民们,现在对于可以说是在他们头顶上发生的这种爱情,保持了一种尊敬的克制态度,好像是面对着什么比他们自身更伟大的东西。
>> 总而言之,虽然一个比较宽容的时代正在到来,然而它更虚伪了。
>> 男爵每次在广场的圣栎树上露面的时间间隔长了,这是她已离去的标志。因为薇莪拉有时要远远地走开几个月,去管理她的那些分散在欧洲各地的财产,但是这些离别总是发生在他们的关系产生裂痕,而且是女侯爵由于柯希莫不理解她那些爱的表示而生气的时刻。薇莪拉并不是负气而去,他们总是在这之前就和解了。但是在他心里留下疑惑,他想她也许是对他厌倦了才决定做这次旅行的。因为他没能挽留住她,也许她已经同他离心离德,也许一次旅行的机会或者一段时间的思考将决定她不再回返。于是我哥哥忧心忡忡地打发日子。一方面他努力恢复他在遇到她之前的生活习惯,重新去打猎和钓鱼,干农活,读书学习,上广场吹牛皮说瞎话,装得好像什么事情也不曾发生一样(在他身上依然存在着年轻人的顽固的傲气,不愿承认自己受到别人的影响),同时又毫不掩饰爱情给他的活力和自豪;另一方面他发觉自己把许多事情都看淡了,没有了薇莪拉,他觉得生活失去了滋味,因为他的思路总是往她那儿跑。他愈是想排开由薇莪拉引起的纷乱的思绪,愈是感到她留下的空虚和等待她的焦灼。总之,他的恋情正像薇莪拉所希望的那样,而不是像他自以为是的那样;赢家总是那个女人,尽管她离得远远的。而柯希莫纵使不情愿,到头来也就沉湎其中了。
>> 他沉默了片刻,后来耸耸肩头:“全是谣言。我知道她只是我的。”他没同我告别就踩着树枝扭头而去。我再次目睹了他拒绝一切逼迫他走出他的天地的事情时的惯常态度。
>> 她骑上马,走向森林。柯希莫在一株橡树上。她在树下停住,站在一块草地上。
“我厌烦了。”
“对那两个人吗?”
“对你们大家。”
“哦。”
“他们向我做出了最伟大的爱情表示……”
柯希莫啐了一口。
“……但是没有使我感到满足。”
柯希莫把眼光投到她身上。
而她在说:“你不认为爱情是绝对的献身,放弃自己……”
她站在草地上,显得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漂亮,脸上的表情冷若冰霜。如果他的态度稍加改变就能够融化掉她的冷气,就能将她重新拥进怀……柯希莫可以说几句、随便几句迎合她的话,他可以说:“告诉我你要我做什么,我准备……”他的幸福将重新到来,幸福不会再有阴影。而他却说:“如果不充满力量地保持自我,就不可能有爱情。”
薇莪拉的心里激起了反感,也是倦怠。虽然她还是可能理解他的。正如她实际上理解他,甚至她想说的话已滚到了嘴边上:“你是我想要的你……”与他重归于好……她咬住了一片嘴唇。她说出:“那么,做一个孤独的你自己吧。”
“可是那样一来,做我自己也没有意义了……”这是柯希莫想说的话。可是他说:“既然你喜欢那两条爬虫……”
“我不允许你蔑视我的朋友!”她大声说着,同时还在想道:“只有你对我才是重要的,我所做的这一切都只是为了你呀!”
>> 在这种气恼之中,不再有对薇莪拉的怨气,只有悔恨,懊悔自己失掉了她,痛恨自己不懂得如何把她拴牢在身上,而用不正确的和愚蠢的傲气伤害了她。因为现在他明白了,她始终是忠实于他的,虽然在身后带着另外两个男人,那是为了表明她认为只有柯希莫才配做她的唯一情人,她的一切不满和任性的言行只是要使他们的爱情不断增长,永不停止热情的表露,她只是要把感情不断推进,不肯承认有一个极限。是他,是他,是他从前一点儿不懂得个中道理,使她生气,结果失去了她。
◆ 24
>> 他还向围聚在树下来听他说话和讥笑他的人们赞美鸟类。他从猎人变成了飞禽的律师,他一会儿宣传银喉长尾山雀,一会儿讲猫头鹰,一会儿谈欧鸲,在身上进行相应的化装。他指责人们不懂得在鸟类中识别真正的朋友。他的讲话后来在比喻的形式下变成了对整个人类社会的谴责。鸟儿们也知道了他的这种思想变化,飞到他的身边来,不顾树下有一群听众。这样一来,他可以指着周围的树上的活标本解释他的话题了。
>> 他干的都是一些好事情,但我的印象是,在那个时期我哥哥不仅精神失常,而且还变得有点呆傻,这是更为严重的痛苦的事情。因为疯狂好歹是一种本质的力量,而愚蠢是本质的一种衰弱,无法弥补。
◆ 25
>> 柯希莫对集体生活一直表现出如此这般的爱好,这如何同他对文明社会永远离弃的行动相协调呢?对此我从来弄不清楚,这只能是他的性格中不算小的怪癖之一。可以说他越是坚决地躲进他的树枝里,越是感觉到建立新的人际关系的必要。但是,每当他将心力和体力全部投入组织一个新的团体,认真地制定章程、细则,为各项职务物色合适人选,他的同伴们都从来不知道对他可以信任到什么程度,在什么时候和什么地方可以遇见他。而且当他突然恢复他那飞鸟的本性时,别人是抓不住他的。也许,如果要把这些矛盾的态度完全统一起来的话,必须想到他是一个同他那个时代盛行的一切人类集体格格不入的人,因此他逃避它们,顽强地竭力实验组织新集体,但又觉得这些没有一个是合理并具有足够的新特点的。因此他免不了时常表现出绝对的野性。
◆ 26
>> 由此产生一本漂亮的笔记,柯希莫题名为“诉苦书与希望录”。可是当本子被写得满满的时,没有任何可以递交的议会,因此仍留在原处,被一根细绳子吊着,下雨时字迹被冲掉了,本子被浇得湿淋淋的。这副景象使得翁布罗萨人因为受屈辱而感到心头的压抑,使他们产生造反的愿望。
◆ 29
>> 您看……战争……有好几年了,我把一件可恨的事情尽我们之所能地做好了。这场战争……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实现一个我根本无法解释的理想……(法语)”
“我也是。”柯希莫回答道,“许多年以来,我为一些连对我自己都解释不清的理想而活着,但是我做了一件好事情:生活在树上。(法语)”
那军官由忧伤变得激动不安起来。“那么,”他说,“我该走了。”他行军礼告别,“再见,先生……请问尊姓大名?(法语)”
“柯希莫·迪·隆多男爵。(法语)”柯希莫在他身后大声说道,“再见,一路平安……(俄语)您的姓名呢?(法语)”
“我是亲王安德烈……”奔驰的战马把他的姓氏卷走了。
◆ 30
>> 从前不一样,有我哥哥在。我对自己说“有他替我们大家着想”,我只爱过日子。世事变化的标志,对于我来说,不是奥地利人、俄国人到来,不是并入皮埃蒙特,不是新的税捐或其他什么事情,而是打开窗子看不见他的树晃动了。现在他不在了,我觉得我应当考虑许多事情,哲学、政治、历史,看报、读书,脑袋都快撑破了。可是他说的那些都不在里面,那是他的理解,一种包容一切而不能用语言说清的东西,只有像他那样身体力行地去体验,只有像他那样一生到死都坚持我行我素的人,才能给大家做出奉献。
>> 那是大自然的手笔,从空白开始不断添枝加叶,这同我让它一页页跑下去的这条墨水线一样,充满了画叉、涂改、大块墨渍、污点、空白,有时候撒成浅淡的大颗粒,有时候聚集成一片密密麻麻的小符号,细如微小的种籽,忽而画圈圈,忽而画分叉符,忽而把几个句子勾连在一个方框里,周围配上叶片似的或乌云似的墨迹,接着全部连结起来,然后又开始盘绕纠缠着往前跑、往前跑。纠结解开了,线拉直了,最后把理想、梦想挽成一串无意义的话语,这就算写完了。
◆ 后记(1960)
>> 于是,我怀着对自己和对一切都感到厌烦的情绪,作为个人消遣,于1951年开始写《分成两半的子爵》。我无意特别支持某一种文学观念,也不想进行道德讽喻,或者狭义的政治讽喻,从来都不。当然我感觉到了,尽管不是很理解,那些年里的气氛。我们处于冷战中心,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张,一种难以言表的不安,它们不具有看得见的形象,可是主宰着我们的心灵。于是,当我写一个完全是出自幻想的故事时,我不仅在不自觉地宣泄那个特殊时期的压抑感,而且还找到了走出困境的推动力;也就是说,我不是被动地接受消极的现实,而且能够对其注入活力,颂扬,野性,简约风格,强烈的乐观主义,它们曾经属于抵抗文学。
>> 现代人是分裂的、残缺的、不完整的、自我敌对;马克思称之为“异化”,弗洛伊德称之为“压抑”,古老的和谐状态丧失了,人们渴望新的完整。这就是我有意置放于故事中的思想—道德核心。但是除了在哲学层面的深入探索工作之外,我注重给故事一副骨骼,像一套连贯机制良好运行,还有用诗意想象自由组合的血肉。
>> 但是他始终认为,为了与他人真正在一起,唯一的出路是与他人相疏离,他在生命的每时每刻都顽固地为自己和为他人坚持那种不方便的特立独行和离群索居。这就是他作为诗人、探险者、革命者的志趣。
>> 完整的人,在《分成两半的子爵》中我还没有清晰的设想,而这一次在《树上的男爵》中体现在通过自觉进行艰苦磨砺而充分完成自我的那个人身上。写这个人物时发生了对我来说是不同寻常的事情:我认真地对待他,相信他的所作所为,我把他认同为自己。
>> 关于那些次要人物,由于浪漫气氛中的自然繁衍而诞生,可说的不多。做孤独的人似乎是他们共同的特征,每一个人都以一种错误的生存方式,围绕在主人公唯一正确的方式周围。请看骑士律师,他重现特里劳尼医生的许多特点。十八世纪,奇闻逸事倍出的伟大世纪,仿佛特意为安置这座怪诞人物画廊而存在。那末柯希莫可以被看成是一个使自己的不合常规行为具有普遍意义的另类人吗?这样想来,《树上的男爵》没有穷尽我提出的问题。显而易见的是现在我们生活在一个没有奇迹的世界,人们最简单的个性被抹杀了,而且人被压缩成为预定行为的抽象集合体。今天问题已经不再是自我的部分丧失,是全部丧失,荡然无存。
>> 我们从原始人缓慢进化成非自然的人,原始上由于与天地浑然一体,因而与生物没有区别,可以称之为还不存在;非自然的人由于混同在产品和环境之中,因而不与任何东西发生摩擦,同周围的事物(自然或历史)不再有关系(斗争与通过斗争得到的和谐),而只是抽象地“发挥作用”,也是不存在的。
>> 我想使它们成为关于人如何实现自我的经验的三部曲:在《不存在的骑士》中争取生存,在《分成两半的子爵》中追求不受社会摧残的完整人生,《树上的男爵》中有一条通向完整的道路,这是通过对个人的自我抉择矢志不移的努力而达到的非个人主义的完整——这三个故事代表通向自由的三个阶段。同时我希望它们是三篇如人们所说的“开放性”的小说,首先遵循人物的发展逻辑,它们作为故事是站得住脚的,但是我希望在读者中引发的未曾预料的提问与回答过程中开始它们真正的生命。我希望它们被看成是现代人的祖先家系图,在其中的每一张脸上有我们身边人们的某些特征,你们的,我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