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什么时候突然感到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
查看话题 >抗癌两年,妈妈最后的日子
那时我还不知道,妈妈已经进入生命最后一周。
2月25日
妈妈躺在床上,爸爸舀了一勺米汤送到她嘴边,她艰难地吞了下去,稀淡如水的米汤顺着喉咙流进胸腔,她的脸上随之传来痛苦的表情。
癌细胞已入侵全身,在她身体每个部位安置了密密麻麻的针头,一点点动静,都如万箭穿心,连翻身都不敢尝试。
在家卧床近3个月后,妈妈浑身疼痛加剧,加上前一晚昏迷数次,情况危急,我们顾不上她的疼痛,强行扶她起床,送她去医院。
她身子骨极度虚弱,抵抗力几乎丧失殆尽,不能受一丁点寒,爸爸给她套了一件保暖居家服,外面再裹上好几层厚外套。
妈妈不想去医院,她近乎哀求地说:“我不要去,你们这是干吗呀?”
在过去的3个月里,她反复住院数次,一住就是十几天,次次都要忍受巨大的肉体折磨:微创手术、高烧、肠镜……医院过去曾带给她希望,如今只剩下恐惧。
我安慰她:“你太虚弱了,又吃不下东西,过去输点营养液,等你恢复体力就回来。”
她始终不同意,却只能任凭我们摆布。
爸爸抱着她坐上轮椅,本想开车去医院,但上下车不仅耗费体力,更会给她身体带来巨大疼痛,我和爸爸、弟弟三人直接推着轮椅过去。
那天是近两个月来太阳第一次露脸,阳光下我们走的又急又慢,既想快点到医院,又要尽量避免路上的颠簸让妈妈痛苦,小区到医院只有四五百米,我们用了将近二十分钟。
办理完住院手续,迅速做了四五个CT,我找医生询问结果,医生说:“把所有家属都叫过来吧。”
这句话,等于一张“病危通知书”。
我说:“我能做主,你跟我说就行。”
医生打开CT影像,指着腹部一个黑点:“根据片子来看,80%的可能是肠道穿孔,这个黑点就是漏出来的气体。正常情况下,如果有穿孔,除了气体,周边还会有很多液体,但是你妈妈肚子里目前没看到液体,所以还要找另一位主任过来会诊。”
我尽量保持理智:“如果是穿孔,意味着什么?”
“非常危险,从现在起,你们不能给患者吃任何东西,不然情况会更严重;而且她的其他器官都接近于衰竭状态,随时会昏迷甚至休克。”
“针对这种情况怎么治疗?”
“只能对症治疗,我给她开了一些药,补充水分和电解质,看看能不能把指标降下来一些。”
“那……我妈妈的生存期还有多久?”
“这个我不能跟你保证,看个人体质和对药物的反应。”
“你给我举几个其他类似患者的例子。”
“如果是穿孔,以后都不能吃东西,只能靠输液,要是身体恢复的不错,可以撑一段时间,如果继续恶化下去,一个礼拜甚至三五天,都是有可能的。”
“什么时候能确定它到底是不是穿孔?”
“明天再做一次复查,对比一下。”
“另外那20%的可能性是什么?”
“胃出血,也会引起这样的反应。”
“治疗方法和结果有什么不一样吗?”
“如果是胃出血,这几天先禁食,等过几天恢复了,可以慢慢吃点东西。”
我把这个结果咽在肚子里,赌一把明天的复查。
晚上要在病房陪床,睡折叠椅,爸爸让我回家拿个毯子。
下午走的仓促,房间像个来不及打扫的战场:床上凌乱的被子、柜子上大大小小的药盒,还有一些瓶瓶罐罐,证实这里经历过一场漫长的战斗。
在家陪妈妈抗癌2年,以为自己看淡了生死,可一看到空荡荡的房间,还是泪流不止。
当晚通宵输液。
护士换班后,妈妈有了困意,我在床边握着她的手,让她安心休息,凌晨2点,爸爸醒了,让我去睡觉,他盯下半夜。
2月26日
早上六点多醒来,走到床边跟她打招呼:“妈,我回家刷个牙再过来陪你,好吗?”
妈妈看了我一眼,缓缓伸出手,拉住我,又闭上眼睛。
我以为她还没睡醒,便在床边坐下。
隔了一会儿,她说:“这一次过不去了,你不用骗我了。”
我轻轻地笑着说:“我骗你做什么,医生都说了,你就是身体虚弱,营养液输进去就会好起来的。”
以往我安慰她,她总会笑着点头配合我,这次她却不理会我的话:“得了这种病,早晚都有这一天,你不用安慰我。”
“不会的,你别乱想……”每说几个字,我就要停顿一下控制自己别哭出来。“你看这两年来,我答应你的事,我说你的病灶会越来越少,你会一点一点恢复,是不是都做到了?”
妈妈虚弱地回答:“你是做到了。”
“所以你要有自信,对我也要有信心,你要相信我,我说你会好,你就一定会好起来。”
“我相信你……但是这次不一样。”她叮嘱我:“儿子,你陪我陪到头了,我知道的,你不要瞒我,也不要当着大家的面流眼泪,你要快乐一些。”
这是妈妈最后的完全清醒时刻,她用仅存的意志,与我正式告别。
不一会儿,她突然问我:“外面来了那么多人来看我,怎么不让大家进屋呢?”
缓冲病房只有外面一个床位,医生还没上班,走廊里也没人,我说:“你看错了,可能是隔壁病房的人。”
她语气非常坚定:“不是,我都听到他们说话了,你几个姑姑,叔叔,都在外面。”
我意识到,妈妈出现幻觉了,便顺着她的意思说:“是,他们都来了,但是医院有规定,不让这么多人进病房。”
“没事,让他们去家里坐吧。”她嘱托我:“一定要留人家在家里吃饭。”
我说:“我会安排的,你好好休息。”
她不放心,姑姑和叔叔平时很少来,她怕我们父子三个男人不懂人情世故,招待不周,连菜单都考虑好了:“你要杀一只鸡,再买点鱼和肉,让你爸去菜地里摘一些白菜和萝卜回来……”
我啜泣着点头应和:“我知道,等下就去超市买。”
这就是我妈,永远把别人的感受放在第一位,哪怕意识都迷糊了,心里惦记的还是妥善款待他人。
后来,小舅、小舅妈、大表姐、大姨、二姨、大舅、大舅妈陆陆续续过来看望她,知道她神志不清,大家便轮流走到床前问:“枝枝,晓得我是谁吗?”
妈妈基本认不出大家的样子,但一听到声音,立刻就能说出对方身份:“你是哥哥,你是嫂子,你是大姐,你是二姐,你是美芬(小舅妈)……。
轮到小舅站在她面前时,还没开口,妈妈便主动喊出他的乳名,她认得弟弟的模样。
小舅是妈妈心里的骄傲。
我小时候,她常对我说,要以舅舅为榜样,努力读书,脚踏实地,用知识改变命运。这是我第一次听妈妈叫小舅的乳名,以前每次提到小舅,她都叫他大名,那是她对内心为之骄傲的人的一种尊敬,这个乳名,是姐姐对弟弟最初和最深的记忆。
当天下午,复查结果出来了。
肠道梗塞、肝功能衰竭,虽然昨天的黑点不见了,但医生认为,还是存在穿孔可能,只是穿孔比较小,释放出的气体被周边器官吸收了,如果多禁食几天,有机会自我愈合。
连续输液后,妈妈的精神状态恢复的很快,一直找我们讲话,知觉也非常灵敏,病房一有轻微响动,她就撑起眼睛问谁来了,甚至连走廊里有人走过,走廊对面病房的人聊天,她也能听到,还饶有兴趣地问我们发生了什么。
傍晚时分,我坐在床前陪她聊天。
她跟我分享了一个下午发生的秘密:“我跟黄山尖(老家的一座山)菩萨打了个赌。我在心里说,菩萨,你要是能听到我的祈祷,就让我在5分钟内拉出来,如果我没拉出来,说明你不想保佑我了,那我也就不治了。结果我说完差不多3分钟,就拉出来了。”
自从前天晚上昏迷后,妈妈一直没有正常排便,她虔诚信佛,说起这个灵验经历,语气里有一种发自内心的踏实。
我说:“多好啊,菩萨都听到你的祈祷了,你肯定会没事的。另外,这两天的检查结果也出来了,我跟你实话实说:昨天检查说你肚子里破了个洞,所以吃东西和挪动身体都很痛,今天复查,发现那个洞只有针孔大小,没什么大碍,就是最近几天不能吃东西,忍一忍,等那个洞愈合上了,我们就回家调养。”
她听完后长舒一口气:“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医生过来查房,得知她几天没有排尿,肚子有些胀,建议要插导尿管,妈妈一听,立刻拒绝。
几个月前做手术,为了吸出胸腔里的积液,医生给她插过一次导管,从鼻孔一直捅到肠道,留下了极大的心理阴影。
现实不容我心软,我又一次骗她,说这次跟上次不一样,导尿管是从下半身插进去的,不会太难受。
妈妈不听:“我情愿死,也不弄这个。”
我说:“你肚子里有太多尿,如果不排出来,时间久了会更痛,而且你自己也说过,跟菩萨许愿后排了便,肚子舒服很多,如果能把剩下的尿都排出去,那不就没问题了吗。你别怕,先试2分钟,如果你觉得不舒服或受不了,立刻喊停,我保证不让医生继续弄,行不行?”
妈妈知道拗不过我,勉强同意了。
在爸爸和护士的努力下,导尿管艰难进入妈妈体内,几小时排出了1000毫升尿液,她身体放松了很多,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白天,弟弟和二姨在病房陪着妈妈,晚上,我和爸爸过来换班,她十点多醒来,爸爸提了一嘴:“凌华(我二嫂)今天来玉山了,特意过来看你。”
妈妈很开心,嘴上却责怪爸爸:“你怎么不早点跟我讲。”
爸爸说:“她临时从温州过来,到医院已经八点半了,你在睡觉,大家怕吵醒你,就让她先回家吃饭了,明天她还会过来的。”
妈妈很过意不去:“干吗要跟她说,她这么远跑过来多麻烦。”
二嫂是二姨的儿媳妇,福州长大,常年和二哥生活在温州,我妈是她小姨,两人相差二十多岁,一年最多见两三次面,却视对方为闺蜜,一打电话就聊几个小时,无话不谈。两个出身和年龄完全迥异的女性,被一种奇妙的缘分牵引,互为彼此的守护天使,从对方身上获得对抗生活的勇气和力量。
半夜,房间熄灯了,妈妈却毫无睡意,她看我和爸爸都很困,想让我们早点休息,便不和我们说话,但精神还是很亢奋,躺在床上翻来覆去。
这不是好征兆。
她不能吃东西,不能喝水,口干舌燥时,我们就拿喷雾在她的嘴唇和舌头上喷几下,水分刚好够把舌头打湿,有时实在太干了,她就求我:“再多喷一点。”
我说:“喷了你不能吞下去,不然伤口愈合的更慢。”
她点点头,等我喷完,她嘴巴一闭,下意识就吞进了肚子,接着眉头一皱,她知道吞下去会痛,但是身体对水分的渴望比这份痛苦更甚。
由于缺水,她不停咳嗽,一咳就有痰,我和爸爸便轮流起来给她递纸巾。
她爱干净,不让我们帮她擦,一定要自己拿着纸巾捂住嘴巴,口里的痰吐进去后,擦干净嘴唇,把纸巾对折几次再递给我们扔掉。
妈妈看我们频繁起床,根本不能休息,便说:“你们不用起来,我自己能弄好,如果需要帮忙,我会喊你们的。”
她身上插着导尿管,手上绑着针头,也不能翻身,最主要的是,吐完痰需要给嘴巴喷水,这些事必须有人协助。
说了几次后,看我和爸爸不听,她就尽量忍着,实在忍不住了,才咳几下,每次我们一起身,她就叹息一声。
那叹息分明在道歉:“都怪我,拖累了你们。”
2月27日
住院第三天,妈妈终于有些困意,像一把熊熊大火燃尽了木柴,火势渐微。
早上医生查房,说要给她做个彩超,她知道自己身体无法自如活动,只能靠担架抬上抬下,必然非常痛苦,一口回绝了。
医生笑着告诉她:“不用你下楼,我会让彩超医生带着仪器到你床前帮你做。”
她这才放心。
医生转身走出病房,妈妈忽然叫住他:“医生。”
医生回头问:“还有什么事?”
妈妈说:“谢谢你啊。”
十一点多,彩超医生推着仪器来到床前,在她肚子上抹了一些湿滑的液体,再用探测器来回按压肚皮,又冰又痛,她抿着嘴,不吭一声。检查完腹部,轮到腰侧,需要她向左侧身,我托住她的肩膀,爸爸托住她的大腿,合力帮她翻身。
这一动,牵扯到肚子里的伤口,她忍不住喊了一声:“哎哟,痛啊。”
这是妈妈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检查结束后,妈妈闭上眼睛休息,呼吸均匀,考虑到她已经连续一天一夜没睡觉,看到她这个状态,我的心情也轻松了一些,弟弟让我回家休息。
傍晚回到医院,妈妈还没醒。
弟弟把我叫到走廊:“妈妈一整个下午都在睡,喊她的时候,她会迷迷糊糊地应一声,但醒不过来。”
“呼吸怎么样?”
“跟平时差不多。”
“有没有喊疼?”
“几乎没有。”
“尿排的正常吗?”
“下午排了几百毫升,也算正常。”
“……”
“你说妈妈昨天那么兴奋,会不会是,回光返照?”
这是我们最不愿听到的四个字。
两年来,我们一家人贴着悬崖绝壁行走,病魔如秃鹰盘旋于头顶,随时趁虚攻击,不想落败,就必须时刻绷紧神经,应对各种意外状况,稍一分神,迎接我们的只有深渊。
我一直安慰妈妈,让她相信自己会好起来,我也这样安慰亲人和自己。
除了乐观,别无选择。
这一次,秃鹰来势汹汹,即将突破我们最后的防线。
晚上,小舅妈和大表姐、姐夫几个人来到病房,小舅妈问她:“三姐,我来看你了,你知道我是谁吗?”
妈妈微弱地点点头。
大表姐过去问:“小姨,知道我是谁吗?”
她又轻轻点头。
大家觉得她大脑还是清醒的,只是太累了,需要多休息,便轮流握着她的手,一边帮她轻轻按摩,一边闲话家常。
弟弟说他今晚留在病房,让我回家睡。
爸爸依然坚持留下,一方面,他怕万一出现什么状况,两个人也有个帮手,另一方面,夜里可能要给妈妈换尿不湿,清理尿袋,这些事他要亲自做。
2月28日
在家睡觉很舒服,一觉睡到近中午。
到医院,妈妈还没醒,我找医生:“我妈妈现在是什么情况?”
医生说:“我也没遇到过睡这么久的,现在药水还吊着,应该还能拖几天。”
还能拖几天,不是一句让人宽慰的话,但我能抓住的,也就这点希望了。
“今天是她戒食第四天了,如果醒来,能不能吃东西?”
“不能吃,但是可以喝点水。”
之前的靶向药住院前刚好吃完了,这几天不能进食,药也没吃,继续任由癌细胞扩散,对恢复更不利,我问医生:“靶向药可以吃吗?”
医生:“可以吃,就吃我上次给你新开的那种。”
买靶向药得先去市人民医院备案,然后去指定药房购买,我之前已经办理好整套手续,直接去药房刷妈妈的医保卡,买了两盒新药。
傍晚回到医院,她还在沉睡,呼吸越来越粗重,像轻微的呼噜,叫她名字也没什么反应,癌细胞攻入视网膜,她的左眼已经看不见,只有右眼珠会轻微转一下。
晚上,小舅妈和大表姐去看她,跟她讲话,给她按摩,她都不理会我们。
我摸着她的脉门,可以感受到脉搏有节奏的跳动,找来护士给她测量心跳和血压,数据也在正常范围。
十点多,我们让小舅妈和大表姐回家休息,她们问今晚睡在这里看护,想到妈妈已经连续睡了三十多个小时,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们父子三人决定都留下来,轮流守在病床前,等待她醒来。
那是我人生中最煎熬的一个夜晚。
爸爸那些天几乎24小时都在病房,太累了,我们让他先休息,弟弟守在妈妈床边,寸步不离,我拿着手机不停搜索:肺癌手术后昏睡、曲马多过敏、昏迷后脉搏过快……像一只被锁在牢笼的困兽,焦灼地寻找出口。
凌晨四点多,我躺下休息,爸爸去照顾她。
约莫五点左右,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爸爸突然叫醒我,冷静的语气中带着一丝颤抖:“你妈的脉搏很弱,几乎摸不出来了,额头也变凉了。”
我拿起妈妈的手,试了好几次才感受到一点轻微跳动,叫护士来测量,脉搏器和血氧仪通通失灵,她喊来值班医生继续测试,妈妈的脉搏从一百多到两百多之间反复跳动。
医生把我和爸爸叫到走廊:“现在这个情况,很不乐观,你们家属怎么看?”
爸爸心里已经有了准备,他清楚现在这个情况,谁也无力回天了:“不管怎样,要给她留一口气回家,不能在医院里就这么去了。”
我不想放弃:“能不能再想办法抢救?”
医生说:“抢救也只是强行维持她的这种状态。”
我问:“曲马多打多了,不是会出现这种昏睡状况吗?”
医生摇摇头,面露难色:“不太可能是这种现象。”
沉默。
医生说了句“要不你们再商量一下”,走进了病房。
爸爸问我:“你怎么想?”
我说:“我想再试试。”
爸爸:“试是可以试,但我怕她坚持不住,万一在这里去了,我们就不能带她回家……她吃了一辈子苦,临走要是连家都回不去……”
他一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走廊的电子钟显示已是清晨5点25。右侧是出口,亮着一盏微弱的灯,左侧尽头是手术室,一片黑暗,过去的700多天,我不知陪妈妈在这里穿梭了多少次,没有一次像现在这般艰难:我站在电子钟下,要决定妈妈的生死去留。
怎么选,都是错的。
我让爸爸进去看着妈妈,换弟弟出来,跟他简单说明了情况,征求他的意见,他听完沉默了一会儿,捂住眼睛,忍不住啜泣道:“我不甘心。”
我和爸爸又何尝不是如此,可是作为长子,我没有时间犹豫,必须作出决定:“这样吧,现在五点半,我们再试二十分钟,看看能不能唤醒她,如果情况继续恶化,那就带妈妈回家。”
我们回到病床前,陪在妈妈身边,不停地呼唤她,按摩她的手和脚,所有努力,毫不见效。
和病魔的最后一战,我们失败了。
五点五十,我打电话给小舅妈(我们两家住同一层),让她把妈妈房间的空调和电热毯打开,又让医生帮忙叫救护车,弟弟迅速收拾好所有行李,带着妈妈离开了这个充满痛苦回忆的地方。
3月1日
清晨六点,天微亮,温度还很低。
妈妈鼻子插着氧气管,下身插着导尿管,气若游丝,在昏睡中被运送到家。
住在楼上的二姨通知了已经回到乡下的大舅和大姨,他们接到电话立刻赶出来,在县城的哥哥、嫂子、姐姐、姐夫都过来了,八点多,家里挤满了亲戚。
大家都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也许是人多热闹,妈妈舍不得走了,脉搏逐渐恢复正常。
我一看还有渺茫的希望,去医院买来脂肪乳和生理盐水,准备在家继续给她输液,她手上的软针头堵塞了,药水进不去,医院的护士不能上门操作,我开车跑遍了县城的私人诊所,所有医生一听人已昏迷,都拒绝上门服务。
走投无路,原来是这种感觉。
这时大家想起,表弟媳之前做过护士,正好她刚从上海回来,便叫她过来帮忙换了针管,药水输的很慢,妈妈红润的手色逐渐变黄。
我交代表弟去医院买了几个氧气袋,轮流给她补充氧气,可她一直用嘴巴吸气,鼻子呼气,氧气到底有没有进入她体内,我们也不确定。
仅存的希望火苗,是小舅妈给她喂参汤,她会吞咽。
大姨把我拉到小舅客厅,劝我别再徒劳:“按照老黄历来看,明天日子很不吉利。”
大舅也劝到:“是啊,今天是个好日子,就让她安心去吧。”
我不同意:“只要我妈还有一口气,就有醒过来的可能,我不会放弃。”
他们看我态度坚决,有些为难。
老家人信奉黄道吉日,办喜事要特意挑选良辰吉日,老人去世也要考虑日子,我明白他们的好意,解释到:“如果我不给她输氧,不喂她喝东西,她自己撑到了明天呢?我不可能为了追求好日子,强蛮把她送走,我不能这么做,我也做不到。”
大家都知道我说的有道理,他们心里又何尝舍得这么做。
我说:“只要是她自己选的日子,就是好日子。”
大姨说:“你这么说,也有道理。”
大舅说:“那就随她自己选。”
大姨说:“等下说不定她还会醒过来,交代你们父子一些事呢。”
大家守在妈妈床边,闲话家常。
妈妈的呼吸越来越重,听上去有点像哮喘,她输了三瓶液体,一整天只排出了不到200毫升尿液,这是肾功能衰竭的征兆。
当晚,我们决定轮流看护妈妈,我负责下半夜。八点多,我刚洗完澡准备休息,突然有人叫我,我走到妈妈房间,弟弟趴在她身边,带着哭腔喊“妈妈”,在场的人也止不住落泪。
按照老家习俗,老人临终时要被长子抱着,说明她有靠山。
我没有时间悲伤,赶紧上床坐好,把妈妈抱在胸前,她气息渐弱,房内哭声四起,91岁的外婆拉着小女儿的手:“女儿啊,你不能就这样走了,你老公和儿子都在旁边,都在等你跟他们说句话,你睁开眼睛看看大家啊……你这么不听话,我要打你的。”
我从未见过外婆如此肝肠寸断。
我拔掉了输氧管和针头,让嫂子帮忙拿走导尿管,想让妈妈走的有尊严一些。
大婶往我手里塞了一把大米,里面夹杂着些许白糖和茶叶,让我在妈妈断气前放进她嘴里,不能让她空着肚子走。
我抓在手里,一阵悲痛突然袭来。
爸爸说:“再等等。”
妈妈的脉搏再次清晰跳动,气息也渐渐恢复。
我想,妈妈虽然昏迷了,但潜意识里一直顽强求生,她和我们之间隔着一层玻璃,能看到所有爱她的人在呼唤她,等待她醒来,那只秃鹰咬着她不放,她一次次挣扎着跑开,试图撞碎那层玻璃,回到人间与我们说几句话。
我在妈妈身旁躺下,握着她的手,好似回到小时候。
那时日子清贫,爸爸在外打工养家,妈妈在村里耕种持家,我和弟弟刚上小学,她三十出头,风华正茂,山上的活田里的事,她干的比很多男人还利索,家里也收拾的井井有条。每天晚上我们做完作业,妈妈忙完家务,吹灭煤油灯,带着我们一起睡觉。
在妈妈身边,有一股莫名的安心。外婆比我更懂这一点,她拉着妈妈的手,一秒也不肯放下,守到凌晨,大家担心她的身体,再三催促,她才颤悠悠地回去休息。
凌晨六点多,妈妈的呼吸声变小了,仔细一听,是喉咙喊的太久,声音黯哑了。
3月2日
输进去的液体堆积在体内,妈妈的肚子胀起来很多。
下午,我开始心烦意乱。
以往好几次危险时刻,我都能保持冷静,兵来将挡,针对具体问题一一解决,心里总有一种预感:能熬过去。
这一次,无论我怎么宽慰自己,心里始终静不下来。
我给主治医生打电话,简单介绍了这两天的情况,说妈妈今天呼吸均匀,想请他过来再想想办法,医生说他在乡下,明天早上登门给妈妈做检查。
晚饭后,我继续躺在她身旁,握着她的手祈祷,只要撑过今晚,明天医生就会过来,或许会有转机。
八点多,大家聚在妈妈房间聊天。
小舅妈端来刚热好的参汤,往妈妈嘴里倒了一小勺,她没有像之前那样吞下去。
外婆摸了一下她的额头,突然哭了出来:“我的女儿呀。”
这一声,妈妈整个状态都变了,好像灵魂突然与身体分离。
我立刻坐起来,像昨晚那样把她抱在胸前。
爸爸轻推她的身体:“枝枝,你醒来跟我说几句话呀,这么多天,你一句交代都没有,你怎么可以就这样留下我们父子三人……”
弟弟在另一侧紧紧握住妈妈的手,无语凝噎。
外婆泣不成声:“女儿呀,你怎么这么狠心哟,我还等着你给我办事,你怎么就这么不听话呀……”
撕心裂肺的哭声,没有留住她。
我把大米、茶叶和白糖放入妈妈口中,左手拉着她的手,右手抚摸她的额头。
妈妈在我怀里渐渐变冷。
那只盘旋在我们头顶两年的秃鹰,终于发动致命一击,妈妈不想我们跟着继续担惊受怕,拽着它一起跌入悬崖。
2022年3月2日,农历正月三十,晚上八点五十,妈妈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余生,我没有妈妈了。
我给医生发消息:徐主任,我妈走了,谢谢你这两年的照顾。
3月3日
早上,我和爸爸、大舅、小舅回老家村里。
现在不允许土葬,必须火化后放入公墓,我们为妈妈挑了一块墓地,又赶往村委会开死亡证明和火化单。
在镇里找了一家照相馆,要洗一张遗像,我选了一张她穿着浅绿色毛衣的照片。
2019年,妈妈和大姨二姨去北京旅游,那是三姐妹首次一起出游,也是最后一次,在顺义某美术馆,我为她拍下了这张照片。
弟弟一整天都呆在房间里,守着妈妈的遗体,不跟人说话,二嫂和表妹一直陪着他。
我害怕走进那个房间,却又忍不住进去,每一次看到遗像和遗体,我都快要窒息,所以我躲进人群,跟爸爸一起忙着安排后事。
治丧过程很繁琐,需要很多人帮忙,亲戚们分成两拨:姑姑和婶婶们负责做饭,叔叔们负责其他一切体力活。
在农村,完整的仪式流程长达4天:第一天办理死亡手续,处理一些准备工作;第二天火化,把骨灰送到老家;第三天为亡者超度,第四天上午出殡,下午结束宴席。
过去我不明白,为什么葬礼要如此漫长,而今终于理解,漫长的流程,一是为了让我们多一点时间好好告别,这是我们此生共渡的最后时光,之后她将归于尘土;二是很多环节必须由家属亲自参与,这样生者就会沉入忙乱无法抽身,自然无暇悲伤。
趁着空档,我会溜进房间,坐在床边,掀开盖在妈妈脸上的毛巾,仔细端详那张熟悉的脸,她就像是睡着了,一点也不可怕。
我轻轻抚摸她的额头和脸颊,眼泪就止不住跑出来。
3月4日
很多老家乡亲赶来与妈妈道别。
每个人一见她就哭,不是那种走过场式的哭,是发自内心的不舍与哀伤。
一个表姑说:“枝枝真是个好人啊,太可惜了。”
一个表婶忆起往事:“枝枝嫂真的很好啊,我刚嫁到村里时,不认识几个人,也不太会干活,去山上砍柴,都是她帮我捆好,有时候怕我挑担子走路不稳,还要帮我挑到山脚下,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人啊……”
妈妈为人善良,有清晰的价值原则,从不会让别人吃亏,大家都喜欢她。搬离老家几十年,每次回村,从同龄人到哥嫂辈再到叔伯辈,只要认识她,人人都招呼她进屋喝茶,留她吃饭,没有人说她不好。
在我印象中,全村只有两个人经常说她坏话,跟她争吵,一个是已经去世的奶奶,一个是还在世的爷爷。奶奶去世前,照顾她最体贴的,还是我妈。从她病危到葬礼结束,我爷爷没露过一次脸,也没打过一个电话,甚至后来在我家住几个月,只字不提我妈妈,仿佛这个人从来不存在过。
人是由家庭塑造的,妈妈教会我温柔,爸爸教会我勇敢,一些人教会我铁石心肠。
火化那天是工作日,前来悼念的人比预计的超出一倍多,我有个工作很忙的朋友,特意从浙江赶过来,只为敬她一枝香。
十二点多,殡仪馆的车到了楼下,大家帮妈妈收拾干净,换上新衣服,放进纸棺,抬下楼,送往殡仪馆。
遗体被推进火化炉后,我去办公室签字,工作人员问我:“要不要再看一眼?”
他带我走到火化炉另一端,打开阀门,透过柴火灶口大小的通道,我看到妈妈躺在熊熊大火中,她的肉体已经完全融化,只剩下骨头还在燃烧。
燃烧吧,烧掉所有的恐惧与担忧,让病毒化为灰烬,让伤痛永不降临,你已死去,你将永生。
我抱着妈妈的骨灰盒回到老家。
她生前的愿望之一,是拆掉老家破败不堪的木屋,重建一栋新房子,等她和爸爸老了,闲暇时两人回去住几天。
那间木屋现在是座危房,已塌陷近半,隔壁土木结构的房子,爷爷分给了两个叔叔,按照习俗,厅堂是家庭公共空间,但两个婶婶有忌讳,坚决不让妈妈的骨灰放置厅堂,认为会给她们带来厄运。
一生行善,却不得善终,连家门都不能进。
我和爸爸不想节外生枝,让叔叔们在危房门前的空地上临时搭建一个雨棚,又搬来一张方桌,放置骨灰和蜡烛香火。
落雨了,雨滴如刀下在我身上。
3月5日
我没有处理后事的经验,那几天出了些哭笑不得的小插曲,每次我都下意识地想:这事儿我得跟妈妈吐槽一下……
随后想起,我就在妈妈的葬礼上。
在她去世当晚,大家曾为是否要举办超度仪式发生过争吵。
妈妈是在城里走的,城里的习俗简化了,都说可以不办,若按照老家习俗,妈妈的骨灰连厅堂都进不去,根本没地方办超度。爸爸征询过一些亲友,大家都建议不办,我们也希望从简,不想大家跟着受累。
大舅听闻后暴怒:“不办超度,我就不参加葬礼。”
一众兄弟姐妹里,大舅最疼我妈。三十多年前妈妈怀我时得了产前抑郁,是他发现妹妹情况不对劲,骑着自行车翻山越岭几十公里,带她去看医生。
大舅脾气火爆,跟谁说话都大嗓门,上到外公外婆,下到我们这些外甥晚辈,都受过他的“训斥”,可唯独跟我妈说话时,他永远都是和声细语。
超度仪式必须由我爸这边主导,娘家人不能插手,他当众说到:“我妹妹这辈子吃了不少苦,她不是无儿无女,不能就这么走了。”
我不了解缘由,便向他请教,大舅告诉我:“人死以后,办一场法事,让她带着钱财,带着你们的祝福,风风光光地走,到了那边,就不会有人欺负她。”
他如此生气,只是担心妹妹被欺负。
我跟大舅道歉,是我太年轻,对这些规矩不了解,如果知道超度有这层含义,我无论如何也要为妈妈办一场。
大舅知道是个误会,便说:“这事不怪你,既然你叔叔婶婶不让你妈进厅堂,我们也不强求,就在棚里办,简单点没关系,你妈会理解的。”
超度法事从下午三点多开始,一直做到第二天凌晨两点结束,十几个小时里,我和弟弟跟随道士的指示,完成了各种仪式。
这是我们为妈妈做的最后一件事。
期间,香炉里的香烧尽了,我续香时,一只蝴蝶绕着我和弟弟几个家人飞了几圈后,落在桌角,一直陪到仪式结束。
道士先生收拾好法器,天开始下雨。
我上车放倒座椅,准备睡觉,脑海忽然复现妈妈生前最后几天如呼噜般的呼吸,我反应过来:回家后没法打止痛药,她那根本不是呼吸,而是癌细胞攻击全身产生的剧痛,让她无法自控地发出痛苦的呻吟。
因为昏迷,我们谁都没听出来,她独自在剧痛中耗尽最后一息。
她是活活痛死的。
3月6日
清晨六点多,雨还在下,前来送行的人冒雨上香。
老家在一个偏僻的村子,交通非常不便,加上又是雨天,我估算来送行的人最多三十多个。八点多,陆续还有前来上香的人,除了爸妈双方亲戚,还有妈妈一起长大的闺蜜、很久不见的远亲、已经上班特意请假赶来的朋友……粗略一算,竟有七十多人。
九点多出发,雨停了,或许是妈妈心疼我们被淋湿,向老天爷求的情吧。
我抱着骨灰盒走在最前面,从村口的大樟树启程,长长的队伍穿过冒着绿芽的农田和耕地,那里曾有过妈妈播种与收割的身影。
葬礼结束,送行的人吃完午饭纷纷离去。
我们父子三人和几个表叔留下来善后:归还跟邻居借的物品,打扫宴席现场,清理好垃圾,拆除掉雨棚,站在危房前的空地上,恍惚觉得这几天如梦一场。
傍晚时又下起了雨,我们回到县城,妈妈则永远留在了那座山上,独自面对风霜雨雪和日升月落。
爸爸说:“回家后别把遗像摆出来,我看不得。”
至今,妈妈的遗像依然反扣在柜子顶部。
几个月后,无意中看到余光中老先生的这首诗,大哭一场。
《今生今世》
我最忘情的哭声有两次
一次,在我生命的开始
一次,在你生命的告终
第一次,我不会记得
是听你说的
第二次,你不会晓得
我说也没用
但这两次哭声的中间
有无穷无尽的笑声
一遍一遍又一遍
回荡了整整30年
你都晓得,我都记得
后记
妈妈一辈子都在践行中国人最传统最朴素的观念:勤奋、真诚、善良。
她尝遍生活的苦,却从不抱怨命运的不公。她没上过几年学,却相信知识的力量,常教育我和弟弟:“你们一定要好好读书,要走出大山,不要重走我和你爸的老路。”
小时候,爸爸在外务工,妈妈一个人在家照顾我和弟弟。她很严厉,用竹子的枝桠做惩戒工具,挂在墙上,不听话就用那个打我们。
但她又很温柔,从不舍得真正下狠手,有时打完我们,她会躲起来偷偷抹眼泪。
她关心晚辈,表哥表姐表弟表妹还有嫂子,每个孩子她都视如己出。她喜欢热闹,每逢过年过节,在外上学上班的年轻人回家聚在一起,是她最高兴的时候。
她深爱着我们每个人,也被我们每个人深爱着。
确诊肺癌晚期这两年,很多人都说我妈妈幸运,有这么细心照顾她的老公,有两个这么孝顺的儿子。
真正幸运的是我们。
爸爸是个不善表达的男人,他个性耿直,经常因为说了过于直白的实话,让听者心里不悦,是妈妈的温柔融化了他,让他知道如何照顾对方的感受。
她爱我们兄弟俩,却从不溺爱,她给出了她的所有,却依然觉得对不起我们。她觉得我们俩一直没结婚,是她拖了后腿,因为她没给我们买房子和车子。但是她不知道,她给了我们比房子车子更珍贵的礼物:理解、尊重、宽容,和无私的爱。
她一直想看到我们兄弟俩成家,不是为了让我们完成传宗接代的任务,是真的希望我们获得幸福,享受为人父母的乐趣,和另一半互相照顾,所以她哪怕再着急,急出了心病,也没有像其他父母那样强行相逼。
没能听到我未来的孩子喊她一声奶奶,成了我心里永远的遗憾。
2021年年底,我曾计划把妈妈近两年的抗癌经历整理成书稿,把她的乐观、善良、面对病魔的不屈不挠,分享给更多需要被鼓励的患者。
稿件素材已经攒了三四万字,连书名都取好了,就叫《我们都爱你》。
不料年底发生变故,一场微创手术让她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本想等她状态好一些再写,结果却等来一个悲剧。
这篇文章的初稿写于妈妈去世一周后,陆陆续续写了好几天,每次忆起那些细节,胸口就传来剧烈的生理性疼痛,正因如此,那份文档在我电脑里躺了一年多,不敢触碰。
如今我已拥有直面痛苦的勇气,无论有没有机会出版,我都要写完它。
从确诊肺癌晚期到去世前,是我们与她的一次漫长告别;
身体死亡,是第二次告别;
遗体火化,是第三次告别;
入土为安,是第四次告别。
很多年后,那时我也将走到生命的尽头,我也会躺在自己孩子的怀里,呼出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口气,那是我和妈妈最后的告别。
也是我们的重逢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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