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能做成的《献给爱与子宫的花束》的播客提纲
以前本来说好要做一个介绍铃木凉美的随笔集《献给爱与子宫的花束》的播客,后来没做成。
提纲是我四月份在北京时写好的,一直没有改。现在也没改,直接发一下,如果有人感兴趣,说明我没白写。
因为是播客,能谈的东西有限。随便看就好了。
谢谢。
献给子宫与爱的花束 播客提纲
提问:铃木的背景介绍
铃木凉美日语发音是すずきすずみ,suzuki suzumi ,铃木的姓是真实的,凉美是笔名。
有意思的是,铃木在上学期间,当然用的是真名,陪酒的时候,肯定有不带姓的花名。花名就是类似娜娜,花梨之类的代称。她当性感女演员时,也有连名带姓的艺名。性感女演员是现在在日本媒体上的比较主流的称呼,比如主流媒体说到哪位av女优,会用性感女优来称呼,不是我的杜撰,这得先说明一下。
所以铃木在父母亲人面前,是书中的米米,米宝,是真名。其他对外、对酒客、av观众或小说读者,用的是不同的艺名或假名字。
我自己感觉,她把真名假名分得非常清。假名就像无形的保护,是铠甲,是人设。
说是假名,我们无法清楚地知道她在父母面前是真的,还是在读者面前是真的。对不同的观众,她呈现出不同的自己。
拿我自己来说,我作为一个女性,有些理解这些变色龙式的变化是一种自我保护,也是一种主动权。虽然她有些事情,被动的成分很大。比如陪酒,比如演性感电影。其实她做这些事,是在主动选择和操纵,她手里有这种自主权,她很看重自主权,或者说有点沾沾自喜,觉得自己能控制。在《始于极限》里,上野千鹤子批判了铃木的这种自主幻觉,说铃木在演性感电影时觉得自己有主动权完全是自我蒙蔽。
上面这些好像有点儿偏题。拉回主线来,就是,铃木现在是一位写作者,或者说作家。她是记者出身嘛,一直都是写作者。她比较早期出版的书,基本上是围绕着性感电影和陪酒行当写的,之所以说围绕,而不是亲身经历,看过这本献给爱与子宫的花束的读者也许有同样感觉,她并没有直截了当地写职业经历,而是像小猫似的,谨慎地,轻巧地,站在圈外,向里边探爪,抓挠了几下而已。不像上野老师那样,毫不留情地瞄准,扎扎扎!
《献给爱与子宫的花束》在日本是2017年出版的,可以说是她写作初期的作品,离被上野老师棒喝还差好几年,那时还像个粉蛾。
然后在2022年,她发表了第一篇中篇小说,gifted,这本的版权好像已经被国内的出版社买走了,还没有出,不知道中文书名是什么,估计也快出了吧,文章很短的。
这本《gifted》最早在日本的纯文学杂志《文学界》上发表,很快就拿到了芥川奖提名。
芥川奖,就是芥川龙之介奖,是很权威的纯文学新人奖。历代获奖者里,比如安部公房,松本清张,远藤周作,大江健三郎,村上龙,小川洋子,多和田叶子,平野启一郎,吉田修一,青山七惠,村田沙耶香,等等,芥川奖基本上是日本纯文学作家的上升台阶。
我在2021年翻译了一本伊藤比吕美的《闭经记》。伊藤老师在里面说,她年轻时连续两年芥川奖提名,两次落选,紧张之下胃一下子就不行了,可见芥川奖在作者心中的分量。压力和荣誉是等大的。
铃木凉美也是写了两部中篇小说,连续两年拿到芥川奖提名,两次落选,不知道铃木桑的感受如何。她第一次被提名时,颁奖的晚上她去和牛郎喝酒了,没去颁奖现场,很洒脱,也估计有点儿紧张。第一次被提名后,我听过颁奖前的评论家分析,有个评论人说,铃木的小说的文笔太老练了。在我听起来,这话有褒有贬,蛮微妙的。
提问:一本轻佻的书,一个离经叛道的女孩
我在微博里也说了,看《始于极限》的时候,我正好在翻译这本《献给爱与子宫的花束》,然后我惊呆了,上野老师太一针见血,每针都扎到所谓的脓包,而我手里这本爱与子宫的花束,就是脓包本包,太不正确了呀,太轻佻了,会被读者骂死吧。
所以我觉得她在这本书里,是一个自由的粉蛾,轻飘飘的,得意洋洋的。
不是粉蝴蝶哦。是蛾子。
蛾子有扑火的性质。当然这种形容只是抒情性的,不是准确的科普。
粉蛾的前身是妖艳毛毛虫,大多有毒。这种抒情意义上的毒性,我觉得用来形容铃木挺合适的。在我这里,毒是一种轻微的褒义。
蝴蝶接受的赞美更多些,从这个角度来看,铃木也是相对来说不容易被赞美的蛾子。
蛾子不是有扑火性吗,我查了一下,有篇科普说,蛾子之所以扑火,不是盲目向往光明,而是蛾子在夜晚,需要月光和星光来导航,它们误以为灯火的火焰是引路之光,所以会发生扑火焚身的悲剧。这段科普简直了,是诗啊,现成的人生隐喻。
我一直感觉,铃木在文章中表现出来的,无论多么轻佻花哨,也是在寻觅引路的光。她母亲对她来说是一种复杂的光。夜场世界也是。她之所以和上野老师做对谈,也是在寻觅引路的光。这样就好理解了,她写爱与子宫的花束的时候,是四处飞舞找光的阶段。
提问:关于译者的 “如果仔细看这本书,能感觉出,书的前半部分写得兴冲冲,中间忽然有点二塌,后半部分的情绪显然不如开篇那么轻快”的私人感受
铃木自己说的嘛,她妈妈病情好转时,她开始写这本书,写到一半时,母亲的病情急转直下。书的末尾,是母亲病逝半年后才写好的。可是你看,她在书里端得好平啊,不给我们看太多的情绪波动。我们最多能看出她的文字不是一直兴冲冲,情绪前后有点儿不一致。
她不是那种直接表达伤心和沮丧的那种作者,或者说,不直接煽情。(我比较擅长直接煽情)
她文字中的情绪是分层的,上面一层,下面一层,全凭读者自身的感受能力。对译者来说,这种有层次的表达翻译起来比较过瘾。我很享受这个过程,翻译虽然是靠爱发电,同时也被作品密集电击。被细密电击、产生共振的兴奋感,就是译者能得到的回馈。我是这么认为的。
提问:其他夜女郎的故事
里面的夜女郎的花名都太类似,容易弄混。我翻译的时候,经常返回去确认是不是弄岔了,其实弄岔过好几次。
我很喜欢里面一个三十好几的夜女郎过年时回家,妈妈不管女儿多大了,照旧要给压岁钱,女儿不好意思只收,就让妈妈充到交通卡里,这样就不用直接收现金钞票了。现金毕竟有点儿尴尬,也蛮有压力的。然后她回自己公寓的路上,用压岁钱买了一条烟。
还有一个夜女郎的lv包包内衬破了,就让妈妈用小青蛙图案的花布给补上了。
这两个细节我都很喜欢,感觉很温情,很真实。有一点点母女之间的尴尬,但又是心贴心的。母女之间的爱,有时必须用滑稽的行为、用自嘲来冲谈一下,代替一下,才好接受。有时不可多说,全凭默契。LV包包因为有了小青蛙补丁,才真正成了那个夜女郎自己的东西,那女孩也一直欢欢喜喜地背着。
铃木凉美很擅长抓这种细节。但不对细节做太深的煽情文章,这是她的优点,某种角度看,也是她的缺点?
提问:为了反叛母亲就去拍av?
我觉得我们看她的书,多少都有点儿从里面找答案的意思,为什么要去拍av?
如果我们找不到答案,看不到她忏悔,忏悔要挂上双引号,就会很烦躁,觉得她吞吞吐吐,在掩饰,不坦诚。在这本书里,她确实没有给正面回答,是什么让她选择了去拍av,或者最开始,为什么去陪酒。
我自己觉得,首先我得弄清楚,拍av是不是一件坏事,一件要去忏悔的事,向谁忏悔,我是用什么标准衡量,才把拍av划分到了坏事的那一边。
在始于极限里,上野老师的标准就非常明确,这一点大家可以去看始于极限。
我自己没有那么彻底的标准,所以觉得拍av只是一种人生经历。我不想用我的道德基准去衡量她。毕竟道德的功效之一,是排除异己。我觉得我和铃木桑是同一条路上的人,她不是谁的异类。
所以她为什么要拍av,我们只能猜测。铃木桑虽然没有直接说她家的信仰,不过,她妈妈大学上的是国际基督教大学,铃木自己,我们从书里可以看到,幼儿园是圣若瑟幼儿园。圣若瑟嘛,就是圣母玛利亚的丈夫圣若瑟。她的小学和中学是教会背景学校,提倡奉献,平时除了班主任老师以外,还有一位修女嬷嬷。书里没写高中,从网上查到她上的是明治学院高中,这是她自己选的一所历史非常悠久的基督教背景的高中。从这些,多少可以推断出一些信仰背景。
铃木多次提到,她上高中时,就是一个卖内裤的小女孩。她上高中时,正是日本少女援助交际最厉害的时候,这种所谓的离经叛道的行为,不仅是个人的,也是一种社会风潮,拿离经叛道当作个性。
这种卖内裤,也是一种入门,后来她高中毕业后尝试性地去做陪酒,也就没有了内心抵抗,顺顺当当地接受了。我觉得她拍av,又是因为做过陪酒,内心的抵抗一点一点减少了。
她是一点一点进入那个世界的,不是一下子闯进去。之所以一点一点,里面可能有好奇,可能觉得自己能控制,可能觉得那里更舒适。反正不是被逼,也不是实在生活不下去了。
不过这些都是猜测。总之夜世界和她的家庭,和她从小受到的教育是截然相反的。
家庭和夜世界,对她来说,正因为截然不同,所以互相是退路,互相是安全圈,尊严圈,是她修养伤口的地方。
在家里,在母亲面前遭遇挫折,面对正统道德时的无聊,她能去夜场里养这些伤,在夜场里找回女王感,主动权。夜场生活就是她对正统竖出的中指。
反过来,她在夜场,在av那里遭受的耻辱,又能用名牌大学生,东京大学研究生,家境良好大小姐,大报记者这些白天的身份来弥合。
这么看的话,铃木凉美的这种双重身份,是独一无二的。难怪她在里面来回穿梭,乐此不疲。双重身份因为互相对立,互相形成了积极的意义。我之所以觉得拍av只事关人生经历,无关道德,这也是原因之一。
提问备选话题:这一切跟原生家庭有关么
这本书的主线其实还是母女关系。母女关系之所以特殊,和父女关系不一样,因为母女双方,都共有一个“女性的身体”。
母女关系的纠结,我觉得也产生在母女对女性身份认知的差异上。
但是母女再有认知差异,也有基本的共识。比如对来自男性的伤害,来自社会眼光的伤害,社会对女性的压抑,女性自身感到的身体痛感,等等,这些都是母女共通的。母亲比女儿知道得更深切。
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有的母亲因为不擅长表达,就算比女儿更知道,也表达不出来,只能用一种扭曲的,威吓女儿的语气表达,往往适得其反,制造了冲突。
铃木的情况是,她母亲非常擅长表达,每件事都要说出一套道理来。但是这种情况,如果女儿还年轻,人生阅历有限,跟不上母亲的那套道理,也容易适得其反,产生矛盾。因为女儿和母亲的认知始终不在同一条线上。
我觉得铃木的场合,她表面上反叛母亲,实际上是追随母亲的。她渴望自己不仅在亲情上与母亲在一起,也希望在人生认知上,能和母亲站在同一条线上,做母亲的同志,做母亲的战友。虽然她没有这么明确说出来,不像我说的这么煽情,不过我们在《献给爱与子宫的花束》最后得到的感动,我觉得就在这里。这是作为女儿的所有女性都有的一种心态。我们对原生家庭的复杂的怨恨,也在这里。有的人怨恨母亲不能做自己的战友。有的人内疚自己没法站在母亲的那条线上。
提问:再说铃木凉美母亲对女儿的“恨”。
一般来说,母亲对女儿的控制,比较有代表性的手法,一是“压制和否定”,不许做这个,禁止做那个,你怎么不懂,你怎么这么差劲。
二是“献身”,就是母亲通过自我牺牲,自我献身,让女儿产生内疚,产生一种如果不听母亲的话,就是对不起母亲的愧疚感,从而摆脱不了母亲的控制。
三是“同一化”,就是母亲希望女儿替自己重新活一次,把自己年轻时未能达成的理想,未能做到的事,都做出来,希望女儿替自己纠正一次人生。
这三种形态,即便是母亲的自我牺牲,高尚献身,也都包含了强烈的自私。
我自己感觉,铃木有些看穿了母亲的这种自私。她看清了自己和母亲都是自私的。所以在她那里,原生家庭不是单一的、要去愤恨的对象,而是她的路径和根基。值得去自嘲,讽刺,但也只是这种分寸而已,不会发展到批判和愤恨,不会通过痛骂家庭来做自我肯定。这也是我喜欢她的地方。
提问:关于同情凉美的妈妈
我觉得铃木凉美笔下的妈妈,不光是母亲的形象,也是一个很真实的女性形象,沾沾自喜,复杂,有爱,自私,热忱。
我们现在都说,要把自己的母亲还原为一个女人,有真实渴求,有真实欢愉和痛苦的女人。铃木凉美做的就是这种还原。她还原、抚摸了母亲,从而也肯定了她自己。
这本书名是献给爱与子宫的花束,爱与子宫,无疑与母亲有关联。而花束,我觉得就是她对母亲的还原和理解。理解母亲,就是献给母亲的不凋谢的花。
我对铃木妈妈,如果有同情,是同情她走得太早了。她还能和女儿再纠结几十年的,互相不满意,互相抚摸,在矛盾中感受母女之间的羁绊,让女性这种共同身份越来越清晰。互相做对手,做战友。现在妈妈走了,凉美太孤单了。想一想,好难过。当然这些想法都是我的一厢情愿而已。
我自己的道德感挺模糊的,所以没觉得她妈妈想写反省之书是多么正确的事。我反倒觉得,铃木现在在做的,就是替她妈妈写。她妈妈以前不满意她的地方,她现在都在纠正。母亲已经去世几年了,凉美还在用作品呼唤母亲。所以要再说一次,铃木凉美不煽情。她的文字执拗,拗口,却很淡。淡里面,有很深很细密的根。
提问备选里面的鬣蜥话题:
鬣蜥的女儿,就是漫画蜥蜴的女儿,作者是萩原望都,1990年代的作品。讲的就是母女纠葛。讲一个母亲,生下大女儿后,怎么看大女儿,都觉得是一只大鬣蜥,就是大蜥蜴,爱不起来。她眼中的二女儿就是可爱的人类。所以不喜欢大女儿,很苛刻。然后大女儿自己照镜子时,慢慢地也看到自己是鬣蜥,觉得自己确实不配得到母亲的爱。大女儿长大成人,有了自己的女儿,看到自己的女儿是人类,不是同类,爱不起来。最后母亲去世了,大女儿回家奔丧,赫然发现母亲的死颜是一张鬣蜥的脸,一下子原谅了母亲。
这是极其粗略的故事梗概,感觉讲的就是母女之间的身份认同。还有就是,母亲的话语,会造就女儿的身体。母亲自身的纠葛,会通过言行传达给女儿。每个女儿体内,都有无数内化过了的母亲的话语。形容成珍珠的话太夸张了,形容成结石又太贬义了。女儿是围绕着父母的话语,尤其是母亲的话语,围绕着硌得很疼的石头长大的。女儿用自己的肉包住了石头。无论是顺从,还是反抗,石头都内化成了自己的人格。这也是一种母女之间的血肉相连。
铃木讲,她母亲始终有种自信,自己培养出的女儿能够理解这种爱与否定并行,即使深爱也不原谅的态度。她母亲用语言和态度尽情侮辱了她。我很喜欢这一段。感觉她和母亲达到了很深层的互相理解。她妈妈用侮辱的话,给她留下了硌疼的石子。也许她妈妈清楚,自己和女儿用这种羁绊,可以永远地连在一起。对于铃木凉美来说,她只能接受这些。她有时候想把不顺利甩锅给母亲,有时候内心很内疚,就好像一种石子后遗症。
3提问:对母亲的感受 / 给铃木凉美打分
给铃木凉美的女儿度打分的话,我要油滑地打满分。我觉得她妈妈也会给女儿打满分。
我要是给我女儿打女儿分,当然是满分,还想加分。
我也是一个母亲,我有女儿,我们也闹别扭,冷战,但是有女儿在,实在太好了。想形容这种好,就像潜水艇潜入深海。母女之间的感情是深海。深,而且暗,很危险。有很多见不得人的地方。但是充沛,浩荡,无可阻挡。
从做女儿的角度,我给自己打分的话,是不及格。年龄越大,对父母越有愧疚。给自己打的分数越来越低,因为焦虑越来越高了。
提问:我们看铃木凉美的时候,会有女性凝视吗
当然女性凝视这个词不准确,只是姑且用它来指代一下我们都懂的那种感觉。
至少我自己有。我看av的时候,会打量里面的女性。有时候喜欢某个女优。这种时候的喜欢,我想大家都明白是怎么回事。如果我有机会遇见这个女优,我会上去主动说,我好喜欢你吗,也不会。我会感觉自己的这种主动表达很冒犯。我理解的女性凝视,是凝视对方身上与我相似、或我憧憬的、我厌恶的那部分。是在测量自己与对方的距离,测量这种距离有多远,自己能不能跨越,会不会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