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爱
当我坠入爱,我就犯了罪。当林小夕读出这句诗的时候,夏日雨后的晨光正好洒在侧脸上,她却垂下头,整个人好像黯淡的光也镀不亮了,坐在对面的范崇光正把双臂扣在脑后做着放松的姿态,听完这一句也是心中一凛,随即放下双臂,不易察觉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握住林小夕的手说:我们不是说好了,如果这一刻是开心的,就享受当下这一刻吗?

初遇 敦煌
说起来林小夕和范崇光认识已经10多年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们还都是刚毕业、内心留着一半天真、一半思量的年轻人。那是仲夏的午后3点,在鸣沙山的门口,范崇光穿着一件红色的体恤出现在林夕面前,读了十几年书双眼还保持着1.3+视力的林小夕眼睛被晃的生疼,不知道是被远处日光下的沙漠还是近处日光下这件红色的衣裳。
那年夏天林小夕终于下定决心独自去趟敦煌,亲眼看看内心向往了许多年的沙漠与戈壁。
而范崇光刚刚结束毕业后为期一年的大学生西部支援计划,离开驻地之前,来畚斗一年的丝路名胜做最后的告别。
检票开始前,林小夕和几个游客蹲在景区售票亭投下的阴影里躲太阳,一边用头巾把自己裹得再严实一些,一边伸手抓起旁边刚放在地上的脉动喝了一口,没来及盖瓶盖,只见一个穿红体恤的男生忽地站起来惊讶地看着她说:你…… 林小夕也懵懵地站起来,我,我怎么了?那个男生指了指地上的水,原来林小夕无意间拿错了水,喝的正好是这个男生喝过的,看了一眼,两人的饮料一样,都是青柠味的脉动,“我……”正当林夕尴尬的恨不得立刻变成空气被风吹走的时候,那个男生突然爆笑起来,林小夕也噗嗤一声,跟着笑起自己的糗事来,内心不由想起出发前看闲书,书里有句话:有些人觉得自己生来就该是女神,然而总有中奇妙而强大的力量,把她变成女神经。这句话形容林小夕简直不能再贴切,她属于那种淡颜系女生,看起来温温柔柔,内心安定有序的样子,但是总会有些时候忘了带脑子,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来,比如说这次。

检票进入沙漠后,范崇光看到别人要么有团队要么有玩伴,唯独刚喝他饮料的女生独自背着包特立独行,并且没有坐索道的意思,范崇光跑过去贱兮兮打招呼:可以啊姑娘,耐力不错,我叫范崇光,半个本地人,看你不像拍照打卡的,敢不敢和我一起走条不一样的路,那才是深度游呢。
有些人白首如新,就注定有些人倾盖如故,女孩子从小被灌输出门在外要保护好自己的观念此刻好像都失去了作用,仅凭直觉,林小夕就认定:他不是坏人,笑着说:好啊,本姑娘林小夕,在校时年年都是800米短跑冠军,咱们看谁爬不动先趴下!于是跟着范崇光离开景区在沙漠中开辟的梯形标志,向东边更荒凉的沙漠走去。
西北地区的沙漠中,即使在盛夏,下午4点后的阳光也不再燥热,日光金灿灿的铺满整个沙漠,沙丘一座连着一座绵延着向远处铺展开来,天地间好像就剩下他们两个人。看着落后的林小夕,范崇光大声喊,快走啊姑娘,不会害怕我是人贩子吧,说完哈哈哈大笑,林小夕内心多少有些犯嘀咕,毕竟第一次来这么荒凉的地方,只见范崇光指着前面一座最高的沙丘说:爬上那座沙丘我们就进入景区最高点了,走大路的人也是在那里集合。看林小夕还不说话,范崇光接着说:放心吧,我不是人贩子,你看到头顶的巡逻机了吗,那些飞机就是监测景区周围动向的,害怕像我们这样不走寻常路的游客迷路,为保证大家安全不间断巡逻的,看到我身上这件红色体恤了吗?很容易被发现的……林夕不由被他逗笑了,继续跟着他往前走,林小夕还是跟在后面,范崇光过来抓起她的背包说,爬沙丘太累了,我帮你背。这个举动,让林小夕对他的戒备心完全放下。没有了背包的重量,林小夕终于能跟上范崇光的脚步,两人边走边聊,年龄啦,专业呀,工作呀……爬到山顶,隐隐已经有些暮色,果然周围的游客多了起来,大多数是和他们一样的年轻人,有兴奋地跳舞的,唱歌的,疯跑的……在城市生活久了,重新回到自然地环抱中,每个人都变的原始而纯粹。因为走了远路确实累,范崇光和林小夕在山顶处坐下,细腻柔软的沙子钻进脚丫,带着夏日的余温,舒服地让人想在里面打个滚儿,林小夕抬头看了一眼东边的天空,一弯清丽的半月正柔柔挂在天边。吹着夜风,看着周围开心的人们,范崇光从背包里掏出几块巧克力递给林小夕说:补充下能量,随即又掏出一大瓶矿泉水,拧开瓶盖送到林夕手里,林夕正准备举起瓶子咕咚牛饮,看了一眼范崇光问,你怎么不喝?范崇光说:等你喝啊,你喝过我再喝,没想过还能遇到你,所以爬山的备用水就准备了这一大瓶,林夕一时间愣在那里,不知道该喝还是不该喝,范崇光突然又笑作一团说:反正你也喝了我喝过的水,还怕什么呀,哈哈哈……边笑边半躺在沙子里打滚,林小夕白他一眼,举起瓶子在离嘴巴1cm处把水送进嘴里,喝完递给范崇光,挑起眉毛回他一个胜利的姿态。

补给完毕,夜色渐浓,范崇光提醒到,我们赶快下去吧,别错过了回城的末班车。天哪,上来我们花了两三个小时,下去需要多久啊,能赶上回去的车吗?林小夕不禁紧张起来,放心吧,没问题的,教你一个好办法,范崇光卖着关子答到。
说毕找到一处正对着下方景区广场的沙丘,坐下去说,快点跟着我一起滑呀,见状,林夕也高兴起来,果然是个刺激好玩、省时省力的好办法,除了会多带点沙子回去。两个人并排坐在高高的沙丘顶,头顶是半悬的月色,一声令下,人和流沙一起尖叫着冲下去,为了控制速度,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是互相揪住对方了。
确实是个好办法,下来只用了不到20分钟,看到回城的公车还停留在景区的停车处,范崇光抓住林小夕的背包连带着林小夕就往公车方向跑,“等等”,林夕喊着,然后在垃圾桶附近捡了一个别人刚扔掉的矿泉水瓶子,转身向西边走去,“喂,干什么啊,你有捡别人剩水喝的癖好吗”?林小夕指指那边的月牙泉说:我带瓶水回去!
然后飞一般跑到湖边,却在湖边踌躇,发车在即,范崇光着急,也飞奔过去,只见护栏挡在那里,“给我”,范崇光不由分说夺过林小夕手中的矿泉水,然后单手按住栏杆一个箭头翻过去迅速灌满一瓶水,拧好瓶盖,又一个箭头翻出去,“诺,给你”,范崇光把瓶子塞到林小夕面前,整套动作如行云流水,丝毫不拖沓。
“喂,你们俩还走吗?发车了”,司机师傅的话穿过半个广场飘过来。“走嘞”,范崇光拉起林小夕的外套衣袖奔过来。登车、落座、车子迅速启动,开出很久之后,林小夕还在大口喘着粗气。
“什么800米冠军啊,一看就是平日不怎么运动,第一眼见你还以为你是个野驴子呢”
“太久不动,体能退化了,不过突然这么一跑,还挺享受这种重新奔跑的感觉呢”
“能不能问你带水回去干什么?”公车快要驶入市区时范崇光突然问这么一句。
“癖好,你不说这是怪癖吗”?
范崇光不做声,灯光透过车窗在他脸上明明灭灭。
“哎,算了,看在你为我打水的份上,就告诉你真相吧。我确实有个怪癖,每次去到向往的地方,都得带点东西回去,要不就感觉像没真切来过一样,并且带回去的这些东西能给我带来源源不断的灵感。”
“这么说你从事的是创意类工作了”?
“还没认真工作过,不过未来打算好好工作了应该是这一类的,你呢?下午你不是说你援助期满回去吗?回去准备做什么”。
“也没想好,或许是接受学校的安排,回去读研,也可能放弃读书名额,直接工作,男人嘛,还是要去闯世界的”。
听到这一句林小夕没忍住笑起来,心里暗想,一个刚从校园走出来的小男生自称男人的样子真是滑稽,就像刚读初中的小男生在街头单手叉腰学抽烟一样,滑稽中透着可爱。
敦煌城不大,进入市区没多久就到了市中心,夏日晚上8点多的街头人声鼎沸,为了保证安全,林小夕把青旅就定在这里,站牌到了,分别的时候也到了,林小夕起身看着范崇光说:那么,喝错你水的小伙子,不对,是要去闯世界的男人,今天下午过的很开心,日后我们有缘再见。说完俏皮地一挥手就走到车门口,只留下坐在后排的范崇光看着她离开。刚下去还在想带点什么回去吃的时候,只听呲溜一声,范崇光连跑带滑,在车门即将关上那一刻,也冲下车,跳到林小夕面前说,我们的驻地就在前面两站处,正好饿了,这里热闹,我带你去吃这里的特色好吗?
这谁能拒绝的了呀,林小夕瞬间笑开了花,毕竟被闺蜜强调过很多次,两个人及以上吃的才叫饭,一个人吃,那只能叫饲料。
“很多来敦煌旅游的人,都会来这条夜市街,街上有许多出现在唐诗里的小玩意儿,虽然它们都是流水线出来的工艺品,但是敦煌作为古代丝绸之路上的繁华重镇,文化底蕴还是有的,你看那个夜光杯,还有那个玉蝉,看起来还是挺有感觉的。”范崇光边走边给林小夕介绍,林小夕倒没表现出特别好奇,毕竟这个在投宿青旅边上的夜市,她在入住当天晚上就逛过了,她现在只关心什么时候能够吃上范崇光说的特色美食。
人声鼎沸的夜市街走到尽头,是一排美食小店,范崇光径直带林小夕向一家驴肉黄面馆子走去,落座时老板过来打招呼,半是调侃半是问候地说:哟!今天带了朋友过来啊,还是老样子吗?范崇光略显不好意思地笑说:还是每人一份驴肉黄面,一把羊肉串,再每人拿一瓶沙棘枣饮料,一个常温、一个冰镇,老板进后厨张罗时,范崇光对林小夕说:我直接安排啦,不够咱们再加,女孩子在外不要喝啤酒啦,尝尝沙棘枣饮料吧,这个是地域性的,我们内地没有呢,等下你喝常温的。一下子被安排地这么明白,林小夕还有什么话说呢。

“刚听老板的意思,你是经常来咯”?林小夕问道。
“对啊,敦煌的夜来得晚,下班经常会过来吃顿饭,喝口小酒,打发下没有亲人朋友在身边的时光”。
“不在身边,异地也可以打电话啊”,林小夕随口说道。
“那也不能天天给父母打啊”,范崇光笑了。
“给女朋友啊,异地恋也是恋”。
“什么啊,哪来的女朋友,人家可是单纯害羞的小男孩”,范崇光真的低下头老脸一红。
“从来都是我暗恋别人,后来才发现自己只是别人的备胎”,范崇光又无比心酸地补了一句。
林小夕刚想说不可能,看着不像这类的话,终究没说出口,毕竟每个人对待感情的态度不一样,大学刚开学不久,临宿舍的女生就说她一看就像谈过很多次恋爱的样子,但其实,林小夕也是个时长处于“出现的人不喜欢,喜欢的人总是态度含含糊糊”尴尬境地。
“来喽,尝尝我们的驴肉黄面”,伴随着跑堂小哥一声吆喝美味上桌。于是半晌无话,专心于餐桌上的食物。
不再见面的很多年后,生活华北地区一座小城的林小夕爱上了吃驴肉火烧,却终究没再找到过驴肉板面,沙棘枣的饮料终于开始普及,然而从无同款。
第二天,他们又相约一起去了莫高窟,林小夕十分兴奋,在那一个个充满神秘传说的彩绘洞穴中,她和范崇光说:我从小就觉得,飞天是最美的神仙,神仙就该是飞天这个样子,仙女飞起来也该是飞天那种衣袂飘飘的感觉,她们飞到哪里哪里就有好事发生。我们后来在庙宇见到的道教、佛教的雕塑,是后天教化植入的,而飞天的形象是从对神仙有幻想就在脑海搭建起来的。
范崇光说:“更多国人接受的是道教、佛教的神仙形象,你那算是非主流啦!宗教文化也是在不断融合的,佛洞对面有一个展览馆,里面展览的很多是内地常见的佛教形象,也有一些墓地,都是在莫高窟工作过的科研人员,去世后也要守护莫高窟,就留在了这里”。
说到这里,范崇光一副肃然起敬的表情。
“这里到处都是戈壁荒原,黄沙漫天,物质生活虽然没有办法和东南沿海或者哪怕一座内地小城比,但他们的精神却在这里得到最富足的滋养,就算已经离开,相信他们的灵魂还会守在这里,在某一个时刻和这远古神秘的文明达成融合共生”。范崇光打开了话匣子一样接着说。
“海子说:我们要做物质短暂的情人和远方忠诚的儿子,他们应该就是敦煌忠诚的儿子了,”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不知不觉在展览厅逛了大半。
林小夕突然有些不好意思了,她低下头准备快步往前走,但见范崇光跟上来问:你在看什么?
林小夕走得更快了,范崇光顺着林小夕离开的方向瞅了一眼,原来是一尊欢喜佛。
范崇光追上来,看着林小夕坏笑一下,林小夕急了,你笑什么?
“没笑什么啊”?
“那你还笑”?
范崇光有意逗她,笑得更厉害了……
“在佛教的说法中,那尊佛像男身代表的是法度和力量,女身代表的是智慧,这也是想传达色即是空的佛理,你别想歪哈”,林小夕解释到。
“我没说什么啊,是你越描越黑,哈哈哈……”,范崇光没一点要停的意思。
林小夕嘴一撇,头一扭走开了。

范崇光又追上来,换了副表情说“别生气呀,你别真的生气,说正经的,你准备什么时候回程啊,你回邯郸,我回南京,说不定可以同路一段呢”。
“不同路,怎么会和你这样的坏人同路”。
“别呀,我说的是真的,现在坏人多,我这样一个害羞的小男孩出门在外一定要小心,你就和我同路一段,保护我好吗”?
看到范崇光一会儿一个嘴脸,林小夕没好气地回了一句:周末走啊。
范崇光本来早就打包好行李,之所以留在这里,一开始是想好好放松一下,重新审视一下自己奋斗一年的地方,后来其实私心就是因为遇到林小夕,遇到一个同龄同路人,就多逗留了两天,命运呐,就是这么奇妙,他怎么会想到会在即将离开的时候,遇到这样一个也会很快离开的人呢。
听完林小夕说定日期,范崇光拿起手机查了一下票务信息,问林小夕,“你看这趟车可以吗”?林小夕头也不抬,“你随便定,我能回邯郸,你能回到杭州就行”。
“姑娘,你是真放心我啊,我们满打满算也才认识3天而已”,范崇光既惊讶又对这种无由信赖带来的幸福感很是受用。
“能回家就行,票务信息,出发时间,公交路线这些过程,你不是都做了吗?我再操心一遍毫无价值,并且我看好你哦”,林小夕说罢眨眨眼。
范崇光马上做出“好的,领导”的回应,心下暗想,怪不得这姑娘看起来有一种清澈的愚蠢,好像洞明世事,颇有见底,又好像毫无生活经验,混这么久真是一半靠实力,一半靠运气。
周末很快到来,伴着夏天的尾声,范崇光和林小夕把最后一点属于夏季的燥热与奇遇丢在了敦煌,列车在晚上9点准时开启,戈壁,高原,星空,日月。第二天午后,列车终于到了邯郸,林小夕到站了,范崇光动动嘴角,收起脸上的惆怅换了副调皮的面孔说:自古燕赵多佳人,如果明年夏天我来这里,你要管吃管玩,管带我去街头看妹子呀!
林小夕微笑坚定地说了句:一言为定。
等候的人要上车了,林小夕最后一个下了车,看着林小夕向出站方向走去,最后一眼,她回头了,范崇光使劲挥挥手,这一次,他不能再跟着下去了,他们的目的地本来就是不同的,不过是敦煌一周的短暂交汇。
不相见 余姚
回到各自的家乡后,秋天的触角已经开始慢慢摸索着攀爬在万物之上。午后的阳光还是一样耀眼,可是明明开始色厉内荏,变得稀稀薄薄,晚上不用开空调,仅仅开上一扇窗,夜半就开始凉意逼人,蟋蟀在不知名的角落鸣叫,那分明就是秋声啊!晚上林小夕甚至能听到窗外的桐树叶啪嗒一声,重重的撞到地上,“多惨烈的落幕啊”,她不禁在心底暗想,随后紧紧裹住夏凉被。
不知道是夏天过去了,最热烈美好的日子离开了,还是秋天来了,要面临无数个惨惨戚戚的黄昏,抑或是人回来了,魂魄还丢在敦煌,林小夕整个人变得混混沌沌,磨磨唧唧,偶尔范崇光发来信息寒暄问她在干什么,她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好像凭空冒出来一个陌生人,她熟悉的只是在敦煌的那个范崇光,回到各自的世界,他原来还是一个无从的了解,而他们也确实无从了解对方,过后的那些联系,在林小夕看来什么刻意。
直到有一天她看到了范崇光的朋友圈,原来范崇光听从了学校的安排,去读了研,然后在读书的日子里,像林小夕一样混沌。
林小夕拨通了范崇光的电话,不知道聊什么,就听范崇光讲,范崇光说自己本来是不想读研的,一个男生,23岁,正是出去闯荡的好年华,往近处说有魔都上海,往远了说有首都北京,再进一步说,他是想去香港的,去看看年少痴迷的维多利亚湾,去吹吹香江的风。
可是他的父母作为江浙一带的农民,诗书耕读的传统是刻在骨子里的,他们觉得儿子能读研比邻居家在古镇开店年入百万的儿子好上百倍,他们的认知里,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拗不过父母,范崇光还是去读了母校的研究生。
林小夕安慰道:既然读书了就好好读呀,学历不一样,工作的平台还是不一样的,我们这些人想去读书,还得费劲巴拉地挤独木桥呢……
这通电话之后,范崇光不知怎么又恢复了活力,主动找到导师,按部就班做实验,记录数据。
林小夕一边在考虑要不要去北京,一边进了本地一个小公司做企划,毕竟去北京也要等年后,北京的冬天,呼呼的北风能把人从北京吹到南京。
日子一天一天慢慢流淌,年轻的人是理解不到“天时人事日相催”的,他们觉得自己有很多很多时间,在无限的时间里,人生的故事情节永远波澜起伏,结局永远美好大团圆,底色永远像夏天一样明亮而浓烈。
在这样的希冀中,范崇光和林小夕始终保持着联系,虽然已经过了孤注一掷的年龄,林小夕也不是没幻想过他们生活再次有交集的可能性。
除夕到了,邯郸下起了雪,晚饭后的烟火中林小夕接到范崇光的电话:
“新年快乐,林小夕”
“你也新年快乐呀范崇光,我们这里下雪了,你家下雪了吗”?
“对啊,下着雪呢,竹子都快被压弯了,山顶也变白了”。
“你的家是真正的江南水乡呢,除夕之夜下雪的江南,一定非常美”。
“比起敦煌的苍茫辽阔,我们这里是另外一种灵秀的美,欢迎有时间过来玩,包吃包住包玩”。
“好,明年夏天有时间我去江南找你,余姚古镇离你家不远吧”?林小夕笑问。
“不远不远,明年我还有几天暑假,一定要来哦”。

林小夕随口一说被范崇光当了真,正好妈妈喊她吃水果,匆匆挂掉电话跑了出去。
边吃水果边看春晚,爸爸妈妈突然发问:
“和谁打的电话”?
“没谁,就是那些同学们啦”。
爸爸妈妈对这个答案不知道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倒是统一不再发问,各自有一搭没一搭的看春晚。
又过了半个小时,妈妈再问:
过了年二十几了?
“24啊,本命年,这么重要亲妈都能忘,大红裤衩得买一条给我啊,这种开运的物件还得妈妈来比较管用”,林小夕撒娇地说。
“天哪,你都24了”,妈妈故作惊讶地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你都两岁了,丫头,你不考虑找个对象吗?你看小学和你玩的燕子,人家二胎都生了”。
“哪有,夏天我才24,现在最多23岁半,早着呢”。
林小夕也惊了,上大学时还被爸爸妈妈有意无意提醒好好学习,不要谈恋爱,刚毕业一年多就明目张胆地催婚,男朋友这种生物好像就像街边的男人一样,只要同样未婚,不傻就可以拉来结婚。
“闺女,别不当回事,耽误了有你后悔的时候,你要是有喜欢的人,也可以去追求人家啊,这都新时代了,不见得非得男孩追求女孩才行”,爸爸又认真说道。
如果妈妈说的话还是往林小夕的认知里扔了一个石块,爸爸这番看起来语调毫无变化的话,无疑给林小夕的心底砸了一个大洞,所有的情绪哗的一声流进洞里,打着急转奔涌,林小夕竟一时接不住了,难道自己青春期暗恋后排学霸的小心思亲爹都能猜到,当下无语,边尬笑边说:好,哪天遇到合适的了,我赶紧表白去,说完赶忙溜进房间睡觉去了。
躺在床上林小夕想起十多岁暗恋的男生,再想起刚打来电话的范崇光,奇怪,为什么10多年相识的情谊能和相处一周、认识半年的陌生人相比呢,大约是爱情就是要发生在刚刚好的时间,情愫同时滋长,表白恰到其时,天时地利人和才能促使爱情发生,对青春期暗恋的男生,此时此刻那还叫爱情吗?应该只是青春期一点小心思吧,那对范崇光算什么呢,唉,更不可能了,地域上的相隔千里就是阻碍,谁还能为谁放弃梦想和家人呢,又不是言情剧女主……
时间过得就是这样快,一转眼又到了夏天,在这座小城生长了20多年,毕业后也陪着父母就近工作,想去首都的心终于被小城的安逸打败,日复一日的重复,让林小夕对当下的生活工作十分厌倦,她觉得自己就像生活在鱼缸里的鱼,急切需要呼吸陌生新鲜的空气。
江南,一定是江南啊,去年是大漠,今年就要是水乡,去大漠需要的是豪情,去水乡需要的是柔情,林小夕说不上自己有没有什么柔情,就是内心这种拉拉扯扯的情绪好像可以和江南的烟雨一样,落下,释放。对了,还有范崇光,他应该已经回到乡下老家过暑假,想到这里,林小夕犹豫了一下,去的时候要通知他吗?通知好像是特地为了见他去的一样,让人误解,不通知也不合适,半年前似乎也说要过去的。
林小夕还是在出发前一个星期告诉了范崇光自己的行程,范崇光距离导师给的假期还有几天。不过他还是找老板请了假,撒谎说家里有一些事情需要处理。
目的地定在余姚古镇。终于到了见面的那一天,范崇光比林小夕早到半个小时,他站在原地,望着出站口,整整一年不见,不知道林小夕与没有变样子呢。
好像过了很久,在人来人往的出站口,范崇光寻找着林小夕,就像在茫茫大海上寻找一只小帆船,虽然船的样子都差不多,但范崇光坚信,林小夕出现的那一刻,他一定一眼就能认出来。有些人之于有些人就是特别的存在,他的雷达程序只接受她的信号。忽然,人群中央闪出一个穿月白衬衬衣、单肩垮双肩包的女生,范崇光就像触电一样,整个人不自觉笑开了花,四目相对那一刻,他们好像又回到了敦煌的那个夏天,没有拥抱,没有寒暄,两个人唯有笑脸相迎,范崇光自然地接过林小夕手里的包,林小夕照旧跟在后面,听他讲着行程安排。
古镇夏日的夜色和微风甜糯软腻,打一壶散称的花雕,边走边喝,风吹动年轻人的衣角,在浓浓的夜色和鼎沸的人群里,林小夕像一条快乐却没有脑子的鱼,她跟着范崇光,不必担心迷路,不必费心找目的地,走到哪就是哪,哪种天地可为家的安全感恐怕只有夏天才会有。
翻过一座又一座桥,穿越一条又一条回廊,逛了一家又一家可爱的小店,林小夕一眼看上一条蓝色民族风吊带长裙,当即让老板娘拿出合适的尺码进更衣室换上,出来那一刻,范崇光眼前一亮,随机赶快藏起光芒,林小夕问他怎么样,范崇光说,好看是好看,就是吊带裙会不会有点露,林小夕直接让老板娘收起刚穿那件衣服,付完款穿着出了门,说:出门是什么,为什么要出门呢,出门就没人认识我了,我想穿什么穿什么,想做什么做什么,只要不杀人放火,只管释放天性,要不旅行还有什么意义,不就是为了发现自己的B面,实现更多的可能性吗?范崇光一时被问住,虽然自认自己不是拍照打卡、海吃海喝一族,但对旅行的意义也没有再做过多的思考,于是不多说话,只管欣赏眼前的景与人。行至一座桥上,望着两岸灯火通明,人流如织,林小夕大声对范崇光说:这里和我想的一样美,就是人太多了,江南有繁华的一面,也该有静谧的一面。范崇光看着灯光里眼神闪烁的林小夕说:有啊,带你走的是最繁华的街道,也有安静的、就是日常人家住的那种地方,你要去看看吗?
“好啊”,林小夕干脆地答应道。

然后,范崇光带着她轻松转了几个弯,走了十几分钟就走到一处安安静静的街道,没有商铺,没有游人,只有民居中透出三三两两的灯光,温馨又美好,前方还有一座池塘,水流淙淙,蛙鸣阵阵,清风徐来,当真令人心旷神怡,再绕池塘走半圈,三三两两的灯光也不见了,只剩下浓浓的夜色,林小夕看着眼前,10多分钟前还是喧闹的人间,一转眼就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不由想起聊斋志异的故事来,竟隐隐害怕起来,“我们回去吧”?不等范崇光回答边说边加快了脚步,范崇光快走几步跟上,好像明白了林小夕的害怕,笑着问:“喂,你不是害怕黑吧”?林小夕不答话,继续向有光的地方走,突然脚下一滑,范崇光一个箭头冲过去,双手托住了她的半个肩膀,世界仿佛在那一刻按下了暂停键,上一秒还是贱兮兮的范崇光突然不说话了,夜色暧昧,林小夕看不见他的表情,范崇光也看不清她的双眸,两个人像茫茫夜色中盲龟遇到了浮孔,只听到对方的呼吸,好像一直没说明的情绪也在这黑暗中蔓延开来,下一秒就要被这种情绪吞没。
“我们回去吧”,林小夕这句话仿佛是从云端飘下来的,看似轻飘飘,却是林小夕在被潮水吞没前从水面伸出脑袋,拼命吸了一口空气后才获得的清醒。
范崇光的手这才回过神似的从她肩上慌乱地滑下来,定定神说:好,我们回去。回去的路林小夕当然是认不得的,在信任的人面前她基本都不带脑子出门,但是此刻她恨不得自己认识路,不用再毫无选择地只能跟在后面默默回去。因为没有住在商圈,回去的路依然灯光昏暗,怕林小夕再滑倒,范崇光走在前面,一手拉住林小夕的背包带子,就这样一路无言走到范崇光提前预定的民宿。
晚上11点前后,不知道是住宿的其他游客还没回来,还是旅途劳顿早早睡下,整个民宿悄无声息,只有夜色中静静舒展的植物和略带清凉的夜风。
民宿定在二楼,二楼只有相邻的两个房间,外面一大片是露台,露台中间是一方用稻草搭顶的凉棚,两个人各怀心事,在门口互道晚安后各自回去洗漱。
然而这样的夜晚怎么会睡着觉呢?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近一个小时,林小夕毫无睡意,她轻轻开了门,准备去露台的凉亭下吹吹风。巧的是,正当她迈出左脚的时候范崇光也在此刻开门迈出了右脚。
“怎么,你也失眠了”,林小夕问道,“对啊,正打算去露台坐一会儿”,范崇光答。
“那一起吧”。
两个人径直走向露台中央的凉亭坐下。夜色滚烫,从远处吹来的风却带着水乡的清凉,一阵一阵似乎越吹越利索。
登高望远,古镇的夜色收到眼底,那边是一条繁华的灯带和狂欢的街道,这边是静静的民居,在清幽处看繁华,更觉清幽。
风继续吹,林小夕的发丝飞起来,打在范崇光的脸上,刚洗过的头发有种玉兰的香味,刚刚范崇光用的也是一模一样民宿标配洗发香波,想到这里,范崇光明显感觉身体有些变化,不敢再想下去。
“你看过王家卫的《东邪西毒》吗?”林小夕问。
“看过,不过看了好几遍没看懂”。
“嗨,我也没看懂”,不过里面有句话倒是记忆深刻,“风也未动,幡也未动,是人心自己在动”,就是觉得很有佛理。
范崇光像被说中了心事一样,他默想:对啊,只有我在心动啊,可是我有什么呢,一个还在学校读书的学生,又隔着上千里的地域距离,甚至给不起一句承诺,又怎么敢对别人有要求。

还有一幕也很棒啊?
什么?
张曼玉穿着红衣坐在窗前,手里的花已经枯萎了,她的独白是:在我最好的年纪,我喜欢的人都不在身边,如果一切可以再重来,那该多好啊。
就是整部剧虽然剧情没太看懂,但是情绪传达很饱满,没有逻辑清晰的情节不要紧,单单是人物传达出的情绪就可以感染观众,王家卫真的是太擅长这个啦。
范崇光努力搜寻脑海中的画面,依稀记得张曼玉那一张忧伤又充满故事的脸。
聊着聊着风越来越大,林小夕不自觉抱起了肩膀,范崇光说等一下,然后跑进房间拿出一条披肩给林小夕披上。
你不冷吗?冷的话那边你披啊!披肩是范崇光刚刚在林小夕买裙子那家店买的礼物,他说要送给妈妈,让林小夕帮忙挑选,枣红、姜黄、墨绿、泰蓝交织出的格子纹路,是景区的纪念物常见款,拿回来后倒是更耐看了。
范崇光没有推辞,拿起披肩的另一边裹起来,为了更好的保暖,身体也不自觉向林小夕挨近一些。
凉风依然从北吹来,古城区的热闹丝毫不减,林小夕与范崇光披着披肩在高处看这人间,无论说不说话都十分美好。
范崇光想起《幽梦影》中有一句十分讲究:楼上看山,城头看雪,灯前看花,舟中看霞,月下看美人,另是一番情景 。古人诚不欺我。想到这里范崇光没忍住笑了一下。
“你在想什么,还把自己想笑了”?
范崇光把楼上看山,月下看美人这样的话念了一遍,林小夕高兴起来。
“古文人是真的雅致,如果能在除夕之夜来这里看烟火,再赶上一场江南雪那才是美到心坎里呢”
“你说那些可遇不可求啊,就算冒着被爸妈打断腿的危险来这里过除夕,老天爷是不是赏脸給场雪还不确定”。
“哎呀,你不能说个很美吗,尽会泼人冷水”,林小夕嗔怪着给了范崇光一拳。
“哇塞,太野蛮了,这也能生气动手”,范崇光说着去挠林小夕痒痒,林小夕往外侧身躲避,奈何凳子过轻底座不稳,眼看就要连人带凳子歪倒在地,范崇光顺势一把捞起,回过神的时候林小夕正坐在他的腿上,空气煞时安静,借着远处星星点点跳动的灯光,他看到林小夕的脸上光影交替,却看不清她的表情,他再也按捺不住20多岁身体里跳动的荷尔蒙,整个人身体燥热,给不起一个承诺的理智堤岸全线崩溃,情欲奔涌,他俯下身,吻上她的双唇,林小夕木木然没有反抗,大约她也没真的想过事情会这样发展下去。他抱紧她的背,吻越来越热烈,从脸上向脖子,向胸前移走,直到一条硬硬的凸起隔着衣物硌到林小夕,林小夕猛一下推开他从凳子上弹起,黑暗中只听到范崇光的粗重的喘息。
“我想你,去年车站分别每一天都想,我时常在想为什么我们的时光不停留在敦煌”。
“可是我还是要走的呀,我们隔了上千里的距离,并且谁都没有一个明确的未来,就是我跟你走都不知道你要停在哪里,更何况,为什么女人就要选择和男人一起走,她也有故乡,也有亲人,为什么背井离乡,为爱走天涯的人总要是她们?”林小夕带着哭腔问。
范崇光无从回答,毕竟林小夕的每句诘问他都给不了一个明确的答案,他也清楚自己连承诺都给不了的事实。
林小夕说完转身回到房间,只剩下范崇光颓然坐在那里,大脑一片空白。
风越吹越凶,天那边居然出现闪电,夏天的天,暴风雨总是说来就来,闪电过后就是几声响雷,随后雨点吧嗒吧嗒的砸下来,然后就是大雨伴着雷声、闪电奔涌而来。
范崇光还在亭下坐着,这样的大雨亭下早不再是一个避雨的好地方。
林小夕即使回了房间,还在侧耳听着范崇光的动静,雨越来越大,他好像丝毫没有回去的打算。
林小夕又着急又生气,不断发信息给他“傻瓜,快回去呀”,“再这样真的会感冒”……
范崇光并没有回应。
踱来踱去,坐下站起,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林小夕钻入雨帘冲过去,扑进范崇光怀里。
所有着急都转化为一腔柔情,“风雨这样大,和我回去好吗”?
范崇光依然不说话,抱起林小夕快步走进露台边的房间,用脚关上了门。
他的唇压下来,她的脸迎上去,他像狂风暴雨一样双手急切地在她身上游走,她像春风细雨一样拂过他的背,他的腰,他们尽情享受着之前从未体验过的疼痛与快乐,年轻的身体紧紧相拥,这一刻就是天长地久。
暴雨来得快去的也快,雨停了,林小夕枕着范崇光的臂弯,聊起各自小时候的趣事和成长的遗憾,关于暗恋的人,关于想读而没读到的大学……
不知聊了多久,两个人都有些睡意,林小夕问范崇光:以后我们还见面吗?范崇光迷迷糊糊却异常清晰地回答:见啊,为什么不见?
然而林小夕清楚,今夜过后,如果没有一个明确的关系,那这最多算是一夜春宵,爱或情借来填一晚,终须都归还。可是他会说吗?三年之后研究生又是怎样的情形,早就过了相信誓言的年纪,再说18岁时“我们一定要在一起”的誓言,在25岁前后讲起来就像一个笑话,也或许只要他开口我真的可以试一试呢?念着这些理还乱的情绪,林小夕也睡着了。
天色蒙蒙亮,林小夕半睡半醒,她还不习惯枕边多一个人,在范崇光没醒之前窸窸窣窣穿上衣服,结果扭头一看,范崇光正在默默看自己整理肩带,林小夕别过脸,范崇光也羞涩的拉起毯子裹住自己。
他站起来慌张又尴尬地说:你再睡会儿,等下我们一起去吃早餐。
看着落荒而逃的范崇光,林小夕关上门后忍不住笑了,重新躺到床上补觉,床单上还留着范崇光的味道。
起床洗漱后两人结伴去街边觅食,没有人再提昨晚的事情。
晚上就是林小夕返程的日子,她隐隐期待等范崇光说些什么,却又害怕他说些什么,毕竟“在一起”不是一句话那么简单的事情,作为成年人,他们都想以结婚为目的的在一起,然而就为一个不明确的未来,必须至少有一个人去做一个大胆的决定,很显然,谁先开口谁就要去做这种取舍。

剩下的几个小时过的飞快,去往车站的地铁一会儿运行在地上,一会儿穿梭在半空,日落时分,天空出现火烧云,红彤彤的晚霞瞬息万变,霞光透过车窗照进车厢,范崇光一边赞叹云霞的美丽多变,一边凭着江浙沿海土著的经验说:可能近期会有暴风雨。
暴风雨今日不会来,夏日的晚风依旧惬意,城市的灯光远远近近浮现在车窗上,林小夕竟然觉得自己像飘在海上,列车就像呼啸而过的时间,她行走在茫茫大海中,和不同的人相遇再见,不过大多数人都如同《千与千寻》中千寻在海上列车遇到的无脸乘客,甚至看不到对方的脸大家就各自下车了,能像无脸男那样能交流的人少之又少,这么说来,本是萍水相逢的范崇光算一个互相交汇在对方波心的人了。
到了车站,天色黑透,还没站稳脚跟,就听到广播传来检票的消息,林小夕慌慌张张走进了检票口,范崇光站在原地呆呆目送,拼命挥手,直到再看不到人才木然离去,其实去车站的路上好几次他想问林小夕,“再留1天好不好”,可是就算再留1天林小夕还是要回家的方向,而他又以什么身份什么名义要求他再留1天呢。
出了车站,今晚他不知道要去哪里,林小夕离开了,他整个人不知道要往哪里走,坐夜班车回家是不太现实了,那就找个酒店住下来明天再说,可是住哪个方向哪个区域的旅店,住什么类型的酒店呢?他像突然被抽空了灵魂坐在进站口的台阶上,人来人往,他却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手机传来震动,打开看到是林小夕发来的信息:“其实平常我运气超差,等公车永远是望眼欲穿等不到要做的那一班,等火车十有八九都晚点,但只要和你在一起,分别的车次总是准时准点,甚至仓仓促促,谢谢你给我的好运气”。文字后还加了几个哭笑不得的表情。
看完信息,正好一阵夜风袭来,许是被迷了眼睛,范崇光眼睛一酸终于留下眼泪,两条胳膊汗毛竖起,他竟然有种强烈的失去感,他知道,这一次不能拥有恐怕就是永久的失去了,这时他瞬间明白了林小夕那句“以后还联系吗”是什么意思。范崇光用手揉搓着两条胳膊想快速回温,他站起来一路漫无目的走着,随兴找过夜的地方,一片法桐树叶落下来重重砸在他的肩上,他驻在树下望了一会儿,随即明白:又一个夏天过去了。
重逢,苏州河
再次见面已经是十年后了,各自从脚踩在地上,脑袋还在云朵里的青年,变成更加求实沉稳的中青年,他们在朋友圈各自看完了对方断断续续的十年。林小夕作为独女最终没有去北京,在邯郸这座古老的小城与家世相当的稳妥男人结婚生子,范崇光毕业后去了温暖湿润的深圳,在30岁的而立之年娶了贤淑明亮的太太,去年秋天刚得一个粉粉嫩嫩的女儿。虽然大概知道对方的动向,他们却很默契地不再有任何联系和互动,有人说:好的前任就应该像死了一样,林小夕有时有时会悲怆地想:我们连前任都算不上,甚至暗自神伤的理由都名不正言不顺。
大概没有用尽的缘分总会以另外一种方式让他们再次重逢,他们从没想过在没有任何事先联系的情况下,竟然会在偌大的上海再次相遇。
7月中旬,林小夕按照公司安排的出差任务去上海参加一个广告媒体行业的知识分享会。
到达上海的时候正是黄昏日落时,一出车站,温热的海洋性气候带着湿糯糯、暖乎乎的空气从四面八方袭来,在车站大厅受够了人工空调的冷风吹,这种暖气流的每个分子把人包围起来的感觉就像突然置身一股暖流,说不上舒服还是不舒服,就是非常明显的能感觉到被暖意裹住,虽然正值盛夏。

知识分享会第二天上午9点开始,因为下榻的酒店紧邻苏州河,林小夕早起跑步洗漱后还很早,便提前近一个小时过去,早早坐在前排的位置,方便会后向老师们请教一些问题。
分享会如期开始,主持人简单介绍后,主讲老师上台分享,林小夕一边听一边飞快的做着笔记。待主讲老师分享完毕,主持人再次上台,卖着关子说邀请到一位神秘嘉宾,这位嘉宾是一家迅速占领市场饮品品牌的行业市场总监,这个茶饮品牌就是行业黑马《山茶花开》,作为广告行业,林小夕是看着这个品牌如何席卷每座城市的,一开始是出于职业敏感,后面就喜欢上了这家3月限量版的茶花清饮。心里暗暗想:这次是真的赚到了,不仅听了知识分享会,还能听到销售一线的布局经验和营销方式。
“好,下面就让我们掌声欢迎山茶花开的销售总监范崇光范老师”
随着主持人讲出“范崇光”这三个字,场内一片掌声雷动,林小夕看着那个正步走上台的人脑子轰地一下随着掌声一起跌进了湖面,她甚至连呼救的时间有没有。她慌忙低下头,假装在电脑上写些什么,但她什么也听不进去,什么也没写下来……
接下来的时间无比难捱,她一边低着头怕被范崇光看到,一边又忍不住抬眼再次确认是不是那个人。时间好像静止了一样,她在静止的时间,密闭的空间里只能做低头和抬眼两个动作。终于,在她第三次躲在第一排人头后抬眼时,被台上的范崇光捕捉到。她再次迅速低下头,但是明明感觉范崇光的声音停滞了,过了3秒、5秒还是3分钟、5分钟,台上的讲话恢复流畅,她再次抬头时发现范崇光脸上挂着豆大的汗珠。
终于熬到结束,主持人一宣告可以离场,林小夕抓着包就往外冲,她也不知道要去哪里,盛夏中午的阳光热烈而刺眼,她躲在法桐树荫下,胡乱的走着,没有方向,也没有目的地,她只是想尽快离开这里,不知道走了多久,她感觉呼吸都不顺畅,看到前面有室外咖啡桌,她像在沙漠中看到绿洲一样,坐到树荫下一张桌子边,服务员过来问她喝点什么,她随口答了一句“冰美式”。
手里握着咖啡就好像握住了一枚缓解自己情绪的灵丹妙药,她捧着杯子猛喝几口,顿时冰凉的苦涩让整个人安静下来。这时:只见范崇光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自觉坐在旁边的凳子上:你跑地真快,我慌忙处理了下会内的事就出来追你,终于被我找到了。
林小夕看着范崇光,就像当年的盛夏在敦煌第一次见他那样,好像他们又回到第一次认识的时光,中间这10年只是一瞬,他们也只是分别了一瞬,没有光阴的逝去,没有各自的家庭和责任。
林小夕被这种奇怪的感觉带着,就像又回到那个夏天未经世事的娇俏模样,打趣道,范老师不忙啊,那请你喝咖啡呀!
边喝边聊中了解到他们离开上海的时间都是明天午后,又有一整天的时间可以一起度过,他们把手机调了静音,像爱在黄昏日落前的男女主角一样,从外滩走到南京路,从田子坊走到幽静的苏州河畔,聊电影,聊音乐,聊加缪和高更,唯一不提的是对方的伴侣和儿女,仿佛只要不提他们就还是10年前各自单身的状态一样。
很快,又一个天黑来临了,范崇光作为江浙一带的本地人,带林小夕去了一家风格独特的民宿。范崇光说:这些年出差一直辗转在不同的城市,不同的酒店,再次住民宿,需要机缘,而你来了,住民宿的机缘也就到了。

因为白天走了太多路,林小夕决定早早爬到床上睡觉,洗漱好正准备睡觉,却看到范崇光带了一大桶黑啤出现在门口,啤酒被橡木桶装着,笨笨地,可可爱爱的样子,范崇光说:参加会上分享时别人送的,离开校园后就没有无所顾忌地喝过一次酒,今天不能错过这个机会。于是两个人你一杯我一杯地品尝着大麦发酵的香味液体……酒过三巡,林小夕借着微微的醉意说:你看,人出现的前后顺序重要,爱情发生的先后顺序也重要。10年前我们这样喝酒,那就是美好的爱情啊,今天呢,我们在这里喝酒,虽然只是面对面喝酒,就成了人人不耻的……
“不耻的什么”?范崇光追问。
林小夕不想说,把半杯酒一饮而尽。
“什么呀,你说嘛”,范崇光再次追问。
林小夕低下头,一咬牙说:偷情啊!
说完咯咯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就留下来。
范崇光也沉默了。
“你喝多了”,范崇光走过去把林小夕的头拦在怀里。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范崇光一边摩挲着林小夕的头发一边道歉。
如果一切可以再重来该多好……范崇光便道歉边说。
“即使再重来你我依然会做今天的选择,我们都是更爱自己的人,谁也不会改变自己的生活轨迹,为对方舍弃什么”,林小夕说。
范崇光不由心头一颤,不再见的这10年,他也一直在想为什么明明林小夕出现更早,讲话更投机,却之后再无交集,他自认是年少一无所有的自卑,是自己的犹疑怯懦……却万万没想到原来是更爱自己这个答案。
仔细想想确实是这样啊,不敢在前途未定时给出任何承诺,不正是害怕到头来伤人伤已吗?不敢放心大胆去喜欢,不也是害怕有一天失去会让自己的世界天崩地裂吗?爱可以是春风细雨,也可以变成饕餮猛兽,人从来没有办法真正驾驭它,所以,爱自己的人遇到爱情,反而会为了保全自己,挥剑自宫。
可是爱又是藏不住、躲不了的东西,即使理智可以,身体却很诚实。
“这十年,我从来没有停止过想你,我知道这种话很无耻,但是每一句都是真的,想与你相处的每一个瞬间,想你的味道和每一句你说过的话,我像学生时代做阅读理解一样,有时候反复想如果我能早一点领会,今天是不是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林小夕又何尝不是呢。这一刻不需要言语,林小夕站起来,吻上范崇光的喉结,范崇光瞬间被点燃,他双臂紧紧抱着林小夕的腰,彼此拥吻,像是要把对方揉进自己的身体,仿佛要用此刻的亲密无间来弥补10年的空白,他们的爱如此炽热,如海浪叠涌,如金戈铁马,又如此细腻,如润物无声,如梨花满地。当然又如此绝望,因为明天黄昏,又是离别的时刻,一旦回到各自的空间,他们又是别人的妻子、丈夫。
春宵苦短,临海的南方都市,夜半不知不觉下起了雨,眨眼间已经是晨光熹微。林小夕想起少年时读过的诗“打杀长鸣鸡,弹去乌臼鸟。 愿得连暝不复曙,一年都一晓。”当时只觉得诗中的少女娇憨大胆,如今才算体会到了她的心思。可是坠入情爱,尤其是她和范崇光这种时间错乱、各怀心思的情爱就远远不如“愿得连暝不复曙,一年都一晓”那样纯粹大胆。她们是不配心安理得享受这种爱意的。夜晚的春风沉醉,只会让天亮的清醒更加痛苦。
当我坠入爱,我就犯了罪。当林夕读出这句诗的时候,夏日雨后的晨光正好洒在侧脸上,她却突然垂下头,整个人好像黯淡的光也镀不亮了,坐在对面的范崇光正把双臂扣在脑后做着放松的姿态,听完这一句也是心中一凛,随即放下双臂握住林夕的手。
“原来一切都充满了宿命的味道,你知道我这次出行带的香水叫什么名字吗?罪爱,虽然我不喜欢这个香水、这个名字,可还是阴差阳错地拥有了它呀”,林小夕继续说。
范崇光叹了一口气说:既然总是要离开,如果这一刻是开心的,我们就享受当下这一刻,好吗?
沉迷,色达寺
回到各自生活轨道的日子果真没有平静,如果没有苏州河畔的重逢,或许这份年少的邂逅与经历可以静静湮没于岁月长河的琐碎中,成为一盏照耀内心的灯火,可是再次相遇带来的情绪冲击就像火种一样,在两个人的内心蔓延燃烧,他们再也做不到在朋友圈静看对方的人生了。
他们像敦煌那个夏天之后一样,开始时不时的联系,分享各自生活的见闻与感悟,今天云的形状,最近看的书,遇到有意思的事情……
他们又没办法与多年前一样,电话短信都没有办法光明正大,心思也不能挂在脸上,林小夕曾说过,发生在对的时间才是爱情,错乱的节点只能叫偷情。
林小夕一边享受着而立之年后那种难能可贵少年情爱的味道,一边被中年传统婚恋道德的要求折磨……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年,林小夕觉得是时候去做一些决定了,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人需要用理智去规范自己的行为。

结婚后林小夕基本每年会独自出门旅行一趟,老公有时候不理解,她却据理力争,不管是不是作为一个广告创意从业者,一个人都需要独处的时间,只有这样,才能保证自己对世界的敏感与独立的认知。在老公的眼里,旅行就是带上父母、孩子,一大家整整齐齐的才叫旅游,虽然觉得林小夕的想法多少有些矫情,但老公对她的想法表示尊重。
范崇光就简单多了,婚后他基本还能保证之前来去自由的状态,这几年事业越做越好,靠他自己家里基本也是衣食无忧,孩子出生后,太太不放心请人照顾孩子,休完产假直接办了停薪留职,全职在家。知道范崇光工作忙,她基本也不过问范崇光的事情,出差三五天甚至半个月都是常有的事,她对范崇光放心,知道他不是随便乱来的人,反而有时候越是这份信任越让范崇光心存愧疚。有时候他觉得外人看起来在这段婚姻中出于弱势地位的妻子反而是强者,她敢于完全信任另一个人,完全交出自己,并且不是那种单纯傻傻的信赖。这种强大的爱的能力,是他没有也不敢有的,有时候他甚至会想,还好他娶的是现在的妻子,如果是林小夕,他在情感中和她一样的自持和清醒就很难达成完全的共生与信任,他害怕林小夕那样的女人完全进入他的生活,他害怕这种灵魂契合的感情生变,或者有什么生离死别把他们分开,那种不能完全得到的不安和得到又失去恐惧都令他不能承受,所以他懂了林小夕讲“就算再重来一次,他们还会做和今日一样的选择这种话”。
然而事实是他们各自一边清楚就算重来还会做当年一样的选择,一边无法抗拒对方的致命吸引,或源于相似的灵魂,或源于年少情感体验的滤镜。
见面的时间依然在夏天,林小夕安排出行的时间是依然是7月中下旬,对于职场狗来讲,没有什么大型营销节点,年中盘复结束,下半年所有动作都已经有序开展,闷热湿润的夏季处处弥漫着学生时代暑假的无聊或者说是悠闲。
她买了去川西的票,从成都转车,再坐一整天的大巴车就能到有名的佛教圣地——色达五明佛学院。
因为雨季到来,成都到川西色达县的道路塌方,林小夕比计划晚到了一天。第二天午后林小夕才到达县城,范崇光租了一辆车早早等在车站,由车站到佛学院还有一段路程。
虽然又是一年没有见面,但每次相见自然地像昨天还在一起一样。范崇光提前在小镇订了一家旅馆,去佛学院的朝拜被安排在第二天一早。
旅馆比起城市中的配置简陋了许多,不过好在这家旅馆在小镇地势比较高的地方,视野开阔,三楼的大落地窗基本可以俯瞰整座小镇,遥遥望去还能看到西边的山顶覆盖着皑皑白雪,另一边就是巨大的山体和湍急的溪流。
一路舟车劳顿,林小夕风尘仆仆,进到房间就先跑进洗漱间冲了个澡。范崇光耐心等林小夕洗漱好,带她在微微有些暮色的小镇街道信步闲逛,7月的内地酷暑难耐,但对于川西高原,不在阳光下都会凉意逼人,不过,这种清凉对从近40度高温中逃离出来的人来讲,非常适宜。
范崇光牵着林小夕的手,这是这么多年来,除了做爱,除了过马路他为她挡车流的时候,他第一次像情侣一样牵着她,她们就像一对普通的恋人或者说一对普通的小夫妻一样,林小夕也差点就信了他们之间从来不存在分开的十多年和其他人。
林小夕任他牵着走过小镇弯弯绕绕的街道,吃着当地特有的食物,如同享受只有离开各自所在地她们才能拥有的关系,她知道,过完这几天,可能她们此生都不会再见面了。
回到旅舍的时候,还不到晚上10点,小镇的灯光开始陆续暗淡,对啊,这里不是城市,无论世界如何以快速统一的姿态向前走,这座小镇自始自终有它自己的步调和不同的故事。
而我们呢,我们之间难道不是一个庸俗的中年男女婚外情的故事吗?林小夕跑神了……
等回过神,范崇光已经洗漱好裹着浴巾坐在床边。
我来帮你吹头发,林小夕需要做些什么来缓解尴尬。
她到洗漱间拿来吹风机,范崇光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头顶上的橘色灯光温柔倾下来,范崇光的轮廓还那么好看,虽然已经过了10年,依稀还有当年的少年气,她一手持着吹风机,一手拨弄着范崇光湿漉漉的头发,直到发丝上所有的水珠都被甩掉,她还执着地用手在温热的发丝中翻来覆去,仿佛在这种嗡嗡声中她内心的波澜才能得到相对的平静。

突然,一直任由她拨来拨去的范崇光抓住她的手,关掉了嗡嗡嗡地吹风机。
“穿过我的黑发你的手,都说男人对女人的长发有癖好,你对我的短发也这么爱不释手”?范崇光打趣道。
林小夕没回答,失神一笑。
范崇光把吹风机放到桌子上,把她抱到床上。
床头的灯幽幽暗暗,她让范崇光打开窗帘,关了仅有的床头灯,外面的月色像瀑布一样倾斜到房内。林小溪枕着范崇光的臂弯,如果时间就这样停留下来,她们如同一对普通的中年夫妻该多好。
林小夕和范崇光聊着这10年来的点点滴滴,各自遇到的人和事,如同10年前那个夜晚聊彼此成长过程中的趣事,唯独不聊未来,因为她们之间一开始就没什么明确的未来。
“你知道吗崇光,我之前看了一部电影,讲的是一个喇嘛被美丽的少女诱惑,随后还俗与她结婚生子,后面又喜欢其他女人,最后了悟,重回佛祖前修行的故事,里面有一句台词还挺深刻:我们是努力满足自己的1001中欲望,还是用实现1001种欲望的努力去克服1个欲望”。
范崇光挠挠头说:“导演真是问了一个好问题啊,这谁能给一个正确答案啊,或者说谁能在欲望的满足与克服之间做到平衡呢,我们大多都是凡夫俗子,柴米油盐酱醋茶已经耗去大半精力,有多少人真正长大成人后还有时间去思索这样的问题呢”?
“也对哦”,林小夕若有所思。
“我只知道,与你相见的,拥你入怀,和你做爱,这样强烈的欲望我时时刻刻都在冒出来,在来的路上我已经想过无数遍与你再次重逢的场景,而刚好,此刻,你在,我也在,这就足够了”。
范崇光说着一个翻身压过来,不由分说吻上了林小夕的唇,他的双手抓紧她的双手,他的双腿覆在她的双腿上,林小夕无法动弹,她只能闭上眼睛感受他的热烈与霸道,感受他的体温与呼吸,感受肌肤相触带的来那种真切的拥有感,慢慢地,她的身体像一朵虞美人,徐徐绽开,又层层包裹住这个藏在心底的人。
川西高原的阳光明亮直指人心却又丝毫不燥热,仿佛初生的赤子那样轻快干净。林小夕和范崇光在成为第一批入院的香客。或许自身的业力因果被宏大的佛法感召,林小夕从进门就控制不住流泪的冲动,她和范崇光一起添了一盏又一盏酥油灯,她在内心默念今生的罪孽,不求今生的业障被全部原谅,只求所有的罪责都降临在自己身上,不波及亲人朋友。一整天的转山,出去的时候正值太阳落山,林小夕问范崇光:在佛祖面前你想了什么?
范崇光看着披了一身夕阳金光的林小夕说:其实我没有明确的信仰,但如果真的有一个有求必应的佛,我希望一切可以重新来过,如果不能,那就请下辈子我们还能遇到。
顿了顿,范崇光继续说:其实我已经想到,离开这里,你不会再和我有任何联系了,就像10年前在余姚分开那次一样。
林小夕垂下头,随后又抬起眼注视着范崇光,破碎而坚定地说:你都猜到了,我就知道我们一直有这样的默契,那原因我也不必再说了,你也不止一次认真想过我们之间的问题,只是我想告诉你,我对你的情绪不是一个简单的爱与不爱可以概括的,就算不见,我的内心也永远有你的一席之地,从遇见你那一刻开始。
范崇光不说话,他一直都是那种做事目标明确,处理起人情就混混吞吞,犹疑不定。在这件事上他做不到决绝,却又明知道事情不能继续发展。
“那么,为了避免日后那些管不住自己的时刻,现在我们互相删除一下对方所有的联系方式和信息吧”,林小夕拿出手机,当着范崇光的面决绝地删除了所有关于她的信息,看范崇光没有行动,林小夕夺过他的手机,又麻利地删去了自己的联系方式。
范崇光一直木然地看着林小夕,感觉她像突然变了一个人一样,果断、勇敢,再也不是印象中那个奇妙、敏感的女孩子。
“其实你的号码用了这么多年没变,我早就记在脑子里了,你大约不知道有多少次我号码输了一半又删除的经历”,待林小夕做完一切,范崇光说了这样一句话。
林小夕又何尝不是呢,她连自己的副卡号码都花了半年才能勉强不搞混,而范崇光手机号码那11个数字,她只存了一遍,就神奇的把它默诵了出来。
林小夕没有接范崇光的话,她勉强笑了一下,向范崇光伸出手:我们回去吧,一直到明天早上离开这里前,时间都是属于我们的。

范崇光牵起她的手,在天黑前回到了住宿的地点。
天下有广厦千万间,有亿万年过境的时间,而属于他们的,只有这个下榻的20平小房间,只有今晚。
打开房门,林小夕伸个懒腰,范崇光却飞快地锁上门,顺手关了灯,还没等林小夕弄明白怎么回事,他从后面紧紧抱住林小夕的腰,把她推到靠窗的墙边,黑暗中只听到范崇光急促的呼吸,他的吻混乱没有章法,一手近乎粗暴地撩开林小夕的裙摆,一手握住林小夕的腰,单刀直入,猛地进入她的身体。一股巨大的灼热感伴着疼痛袭来,林小夕一下子慌了,她一边回过脸一边小声说:崇光,不要这样,你弄疼我了。范崇光好像恢复了一丝理智,他放慢频率,动作却没停。他大口喘着气回应,对不起小夕,我轻一点,这一次可不可以不用套,可不可以让我在里面。见林小夕迟迟没有问答,范崇光的吻顺着脖子爬到耳边,带着哀求的声音说:就一次,就一次好吗?我不想从开始到结束,与你始终隔着哪怕0.01mm的距离,我想与完完全全的在一起。
林小夕依然没有说话,却转过身回应他的吻,范崇光瞬间感觉身体内有一条瀑布倾泻下来,他整个人就像乘船坐在这条瀑布上,随着水流一跃而下,一瞬间分不清是天上还是人间。
等范崇光彻底清醒,林小夕依然躺在床上轻轻喘着气,范崇光伏过来,帮她擦去他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
林小夕双臂勾着范崇光的脖子,面对面躺着,想起明天就要重回各自的来时路,就愈发不敢闭眼睡觉。
没多久,范崇光又一个翻身过来,径直进入,林小夕瞬间心动神摇,感觉身体变得轻飘飘,仿佛随时可以御风而行,几次来来回回,终于在范崇光射出那一刻达到顶点。

范崇光准备抽离时,林小夕手臂缠着他的后背不放他出去,林小夕问范崇光:你有看过渡边淳一的《失乐园》吗?凛子和久木殉情的时候就是这样,久木和凛子在做爱的高潮喝了有剧毒的葡萄酒,两个人就以身体紧密结合的姿态互相拥抱着死去。
范崇光说:这才是日本人的终极变态浪漫呀,爱与死是人类永恒的主题。
“不过,我一直这样,你不会觉得很重吗”?
林小夕笑着放开了范崇光,打趣道:可以啊中年人,你这精力比20出头的小伙子还足。
“你试过20多岁的小伙子”?
“讨厌”,林小夕抓起枕头扔向范崇光。
“试过,不就是你吗”?林小夕带着一丝娇羞说。
听到这句话,范崇光楞了一下,随即正色道:你还记得余姚的夜晚吗?那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和女人做爱,并且之后的十年,除了妻子,你是我唯一肉体和精神的羁绊,恐怕往后余生,我都回不断回想起和你在一起的每个片段。
说到这里,林小夕也再一次意识到,这个出现在各自青春,在心底住了10年的人,从今以后,就真的断了音讯了,如果没有事先的联系,一个江南,一个河北,仅凭命运的翻云覆雨手恐怕再无相见的可能了。
林小夕再次沉默了,她把头埋进范崇光的怀里,范崇光用尽全身力气抱的她几乎不能呼吸,月色再次移至床头,房间里的木床吱吱作响,只有肉体的抵死缠绵才是对日后虚无思念的些许抵抗。
相忘,成都
第二天一早出发,坐上回成都的私人包车。一路上风景宜人,山路高低起伏,水汽萦绕山间,植被丰富而苍翠。林小夕和范崇光一边看着沿途风景变换,一边细细地聊着天。从敦煌相识到余姚一别,然后是上海的重逢,不禁感叹,10年真是弹指一挥间。转眼他们已经从20出头的年轻人变成了30来岁的中青年。
“以前我以为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是都真的,而不仅仅是文艺作品中的口号,年龄真的从一、二变成三字开头,真的结婚有了孩子,真的看到父母白发越老越多、走路也没有壮年时的强健,我才意识到原来在世间的流逝中青春不再,逐渐丢失一些东西是每个人都要经历的,其实从小盼望长大,希望长大可以做很多想做的事,现在想来我对长大的年龄概念一直定义在20来岁,定义在读了什么大学,学到了什么知识,从事的是不是自己喜欢又有意义的工作,当然,也憧憬过恋爱,但从没想过还要结婚,要接过父母手中的接力棒成为普罗大众中的的一个”

林小夕一口气说了这么多。
“对啊,每个人都要面对衰老和失去,谁也不能免俗”。范崇光听完林小夕的话补充道。
“可是,当年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不能免俗,我以为世间种种都会对我另眼相待,我可以是那个例外,或者说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不能成为例外”……
范崇光不再说话,过了一会儿问道:小夕,你知道我喜欢你什么吗?
“什么?肉体吗?”林小夕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打着哈哈笑问。
“什么呀”!范崇光一边快速反驳一边轻轻给了林小夕的后背一巴掌,表示他对这个答案的不满意。
“因为你身上有一种天真的理想主义,既易碎又倔强,在见到你第一眼我就识别到了这种信号,然后被吸引,大约我底色有和你相似的部分,所以才有灵魂的契合,但我又和你不一样,理想主义美丽而易碎,只能封存心底,能在这样的世间活下去,还是得有一些委曲求全或者说麻木圆滑,尤其作为男性,且不论自己,首先得对亲人负责,所以必须丢掉一些年少的宝贝,才能捡起世俗意义上的成功,这是身为男人的责任”
林小夕想着他的话,范崇光继续说。
“这些年一有时间我就在想为什么我们相遇的时机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却没有按照一般故事发展成大团圆,竟有了一些新的体会,大概也因为,我知道世俗具体的生活会磨去身上的理想主义,我出身平平,又不是天赋异禀,没有办法保护你身上的理想主义消失,当两个人互相看着对方枯萎,谈资从文学佛教变成具体的水电费开销,会更加充满幻灭感吧”!
“你这么一说我想起了《廊桥遗梦》中弗朗西斯卡和罗伯特之间的关系,没想到小学3年级的暑假我无意翻开人生第一步外国小说,竟然成了谶语。”林小夕若有所思地说。
“那么这样说来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了,我在家乡陪着父母岁月静好,你在沿海城市大有作为”?林小夕接着说。
“很可能就是这样呀”!莫高窟壁画中那些壁画佛像可能在我们相遇之初就已经写好了结局。”
人的开悟有时候就在一瞬间,那是刹那的灵光普照,随后灵台明净,心澈神空。
下午1点到达双流机场。等候不足1个小时就是范崇光的起飞时间。
“每一次都是我先走,这一次,换我来送你”,安检前林小夕对范崇光说道。
范崇光怔了一下,随即嘴角露出微笑,他伸开双臂紧紧抱住林小夕,在她耳边说:这样确定的爱,一辈子只有一次。虽然它并不是生长在阳光和春风里,但是我相信我们会铭记彼此,直至生命结束也不会消失。
广播传来催促范崇光登机的消息,依依不舍,从此告别,再也没有任何联系方式。
“再见,保重”,范崇光放开双手扭头离开,林小夕张望着他的身影,直至即将消失在拐角处。这时,范崇光突然回头,再次使劲向林小夕挥挥手,然后大步流星地离开。

在飞机起飞的轰隆声中,林小夕也迎来了自己航班的安检。是时候回去了,在北方那座历史悠久的小城里,有她的家,她的亲人,她这10年经营的更重要的东西,以及她现世稳妥的一切。
登机之前,林小夕抽出一方手帕纸看了一眼,那种手帕纸不常见,是一方干干净净的白纸上,右下角有一只佛手拈取一支红色的莲花,简洁而极具东方意味。
这包手帕纸是当年范崇光随意在莫高窟门前的商店买的,当时林小夕觉得好看,就没舍得用,回家后整理行李落在了箱底,这一次出发前收拾行囊,偶然翻出旧物,她仔细端详一番,赫然发现保质期两年,生产日期2013年6月22日,原来纸也会过期。
登机前,林小夕把那盒过期的纸巾放在了门口花坛边的木槿树下,徒留纸上一只拈花手在风中摇曳。
随着滑行结束,飞机轰地一声飞上天空,地面越来越小,越来越远,但见云层在机身下聚聚散散,高山大河仿佛银蛇大象在天地间奔跑,沧海桑田,桑田沧海,一切烦扰在世间最壮大的美丽和最深切的孤独面前都可以忽略不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