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摘抄本(一九九)上元灯彩图

1,一是店内常年氤氲着一股安神定思的香味。此香为梅秀才亡妻晏良所制,名字唤作“莫忘今宵”。晏良出身制香世家,从小耳濡目染,心至慧生,学成那君臣佐使、众味调和之道。她以沉香、白極为“香骨”,以龙脑、丁香等为〝香辅”,以昙花为 “香魂”,入香鼎中一同缓蒸,和合出这款莫忘今宵。香呈盘状,心字模样。彼时文人士子之间推崇的多是雪中春信、二苏旧居、月桂知秋、返魂梅等名香,而莫忘今宵一出,立时盖了其他香名头,文人名士来南京者无不往闻,亦有求购者,但因昙花难得,无法多制,难成交易。晏良于玉灯十岁时亡故,此后梅秀才每年跟玉灯按其所遗香方炮制此香,以作纪念;并每日熏一盘于店内,香味弥漫,思念流动,香在如人在。更有厚金重酬收购莫忘今宵香方者,如孟俊郎就曾多次相商,皆被梅秀才婉拒。
另一雅致处,是一年四季,门里门外,店堂四壁,客房走廊,甚至犄角旮旯如便所等处,皆挂满灯笼,并饰以灯彩。灯笼为玉灯所制,灯彩则为张元伯所画。前文说过,张元伯靠写与画画维系吃穿用度,而尤以给龙门客栈所画为多。这些灯笼的形制,随高就低,随景赋形,遇方则圆,遇暗则明,处处可见玉灯的妙手;而附苏其上的灯彩,则图文并茂,意境深远,美轮美奂,这就是出自张元伯的匠心了。更可称奇者,灯彩投季节时今甚至按细雨绵绵或雷鸣电闪之天象更换,真可谓以灯彩细批流年。
然其最为士子所重者还不在以上三点,而在地势方位。坐在龙门客栈大堂,日光穿门而出,便可望见江南贡院的第三重门,那门上写着两个大宇:龙门。龙门前矗一根高高旗杆,杆头悬挂一样物什,有风即飘摇,无风则低垂,恍惚间不辩何物,然若定晴瞧去,竟乃一颗干枯的头颅,此即一士子作弊之下场也。不过其他士子早都对人头不以为意了,一心只想着自己能跃过龙门。……
在龙门之后,目光再抬,即可望见江南贡院最高建筑明远楼。此楼是号令和指挥贡院的所在,一向为士子既敬且畏。楼高三层,一楼四面皆门,出入通畅;二、三四面皆窗,俯看全院,一览无遗。
2,话虽这么说,孟俊郎却并未跟其他士子打招呼,而是走到玉灯跟前,从怀中取出一个紫檀小盒,打开,托出一枚碧绿晶莹的玉雕,是座小人儿,玲珑剔透,温润柔静,活生生照玉灯雕的。
这显见得是在说谎了。列位看官,孟俊郎说的“真玉”并非跟假玉作别,而是指和田玉。彼时世人只认和田玉为真玉,其他都为石,不能称玉,至多算玉石。孟俊郎手中如此一枚上等真玉,又经雕工,其价自然不菲,岂是两文钱可抵。就是那裝玉的紫檀小盒,亦非寻常。但没想到玉灯毫不为动,千脆地摞下一句“不买”,扭头就忙活去了。旁边士子们瞧出了端倪,纷纷笑起来,紧张备考气氛倒一下缓释了。淮安府山阳考生吴承恩也在其中。
吴承恩揶揄道:
“俊郎兄,玉灯不买,可否转售于我呀?我出一百文。”
孟俊郎忙收玉进盒,揣进怀里,用手按结实,才反击道:“吴承恩,你好歹是学文断句之人,别总想着占便宜。
3,进得山门,只见一地落叶并无数荒草野茎。张义走了三步,放下担子,示意妻儿停住,然后趁微明暮色打量四周。见有正殿三间,挂耳房一间;东配殿两间;西配殿两间;门房一间。院中有老树两棵。东配殿前是—棵银杏,敦厚挺拔,枝叶纷披,高约五丈,似一魁伟老翁。西配殿前是一株榔梅,苍劲古朴,枝干缠绵,高约三丈,像一慈祥老妪。除门房外,正、东、西三殿乃至耳房均有匾额。正殿曰:瘟祖殿。东配殿曰:五瘟殿。西配殿曰:光明殿。耳房日:白特殿。
四周悄寂无答,只有风吹秋叶簌籁而落。夜暮随之低垂下来。
张义从箱笼中取出一支松明点上,左手举松明,右手持渔叉,率妻儿先进了正殿,谁料刚一进门,却悚然一惊,只见松明火光之中,一个面目狰行、怒发冲冠之人手持利斧迎面砍来。张义一面让妻儿快跑,一面举叉去挡;妻儿虽惧却并未逃,两人发一声喊,妻上前扯住对方左腿,儿扑前抱住对方右脚。张义心中叫苦,欲待拼命,却不见斧落,亦不见人动,只激起一阵尘灰扑面。
三人稳下神来,定睛瞧去,原来却是一尊瘟祖塑像:左手拈须,右手向前,举一似斧非斧之利器,左脚抬,右脚蹬,身体前倾,几欲凌空。妻儿看清,慌得赶紧松了手。张义也长舒一口气,收叉,将松明插到瘟祖像前的香炉中,然后率妻儿在瘟祖脚下跪了,磕了仨头.并告罪今夜先以机明代香烛,明日再果供香敬。
出得正殿,风已经停了,院子草丛深处虫鸣唧唧,更增此庙寂寂;抬眼望去,一弯瘦月斜签山头。
张义又点起一支松明,率妻儿进了东配殿一一五瘟殿,将火光照去,见是五位神祇塑像,虽经蒙尘,但依然能看出披五色袍:中间一位披黄袍,人躯人面;其余四位分别着青、红、白、黑四色,却是人躯兽面;青者牛、红者虎、白者马、黑者猿:手中各执有物,却因火光不足,看不真切。张义跟妻儿跪下,朝五位神祇各磕了仨头,又将松明往中间香案插了。
三人出来再点松明进了西配殿——光明殿,西配殿却没有神祇塑像,火光照处,满墙都是壁画,画中有人有鬼,有怪有精,你追我赶,各显神通。虽因风化水蚀有剥落腌渍,却气韵生动,目不暇给。就在张义移动松明时,儿子元伯仰头发现,火光消长暗影摇曳中,壁画竟动了起来,一时间眼前人行鬼飞,怪扑精跳,他居然不怕,只奇道:“活啦!活啦!〞
4,张义斟满一碗酒递给老者,道:“您且先喝,我来做个“出水鲜,”说罢,却并不打整,而是连水草带将鱼盘进一口铜锅,舀上两瓢溪水,倒进半碗黄酒,掰了几块生姜投里,扣上锅盖,置于炉上,并将炉火捅旺。
老者看着,赞道:“懂鱼。”
张义將剩下半碗酒与老者一碰,两人一饮而尽,张义又将空碗一亮,道:“我也懂酒。“十里香”,喝了熨帖”
老者亦将空碗一亮:“既如此,那就把你舱底那三坛“秋露白”请出来吧。你我一醉方休。”
张义愣道:“这您老竟也知道?”
老者笑而不答。
话说这张义平素独自一人,善饮,又好客,酒缘具足,故总在舱里备五坛酒。这五坛酒常喝的却只有两坛,是白顶山一家酒坊酝酿的黄酒,有个名号,唤作十里香。另外三坛秋露白却极少喝,只在除夕、清明、中元、中秋这四个节令或有贵客才开。这却是为何?酒价不菲兼来之不易也。要知这秋露白乃产自山东济南的名酒,以小麦制曲,以高粱为“肉”,色纯味烈,深沉蕴藉;因秋露后烧制,故名秋露白
5,初为水鬼,惶恐惶恐孤独,尤其那风雨飘摇之日,大雪漫天之时,凄凉钻骨,冰冷透心,蟹撞鳖咬,草缠蛇缚,万千苦楚,难以尽诉。
可化为热,化为力,化为光,不再惧冷,不再恐撞,不再怕黑。然我终究脱不出这水底幽暗密闭世界。只时见有人落水,或有物沉底,水鬼潜入,我方得窥一点人间消息。你做水鬼之后,每次下水救捞,我皆在旁。曾有其他水鬼打你主意,看你子然一身,死无牵挂,欲以你为替死鬼也,被我驱走。你或要问,我为何助你。只因你每次打鱼下网之时,都以酒食祭我飨我,使我得存。否则亦无今夜我来见你之理。都知做人不易,岂知做鬼更难,若无人祭,便自要死。鬼也会死,是我做鬼之后才知。
话说我与因一念光明得之的那注天意周旋既久,便生出一个念想,可否化用此意,冲破封印,走出幽暗水底,再睹人世风光?你或许听人讲古,说水鬼可随意上岸与人往来,那纯是无稽之谈。水鬼之苦,在于没顶之灾,不得出水。若能出水,须殊胜因缘。
我以气驭意,化意为光,为热,为力,欲挣脱上岸,水却如压,如束,如拖。有次我右脚己踏岸边,只左脚还在水里,却被一簇浪花咬住拖回水底。那时我才觉一滴水,可贯通世界所有水,源源不断,滔滔不绝,是一具有形又无形、无时不变换之庞然巨兽,却又无头无身无尾。
人至老迈,百无可取,唯耐心十足。我苦思冥想,以求出离万水之路。一日我盘坐一棵水草下默诵《老子》,诵到“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时,眼角突然有泪珠盈出,心念突闪,我竟离躯出窍,化意入珠,又随泪珠融入水中,透明柔软,载沉载浮,一念再起,动如涟漪,思通万里,万千浊气块垒,弭于无形,在溪,在河,在江,我只觉波翻浪涌,喷珠溅玉,好不畅快;一入海,却猛地一沉,頓住了。四处似皆可去,如又似无处可去。海实乃大矣!为水之远方,亦为水之故乡。我随海浪漂流,很快不辨方向,已难返来时水路。我镇定意念,索性下潜,欲作海底一游。
我虽是一念,无有身躯之累,下潜却殊为不易。起初尚可随各种大鱼小鱼的水痕往下,沉入不知多少寻后,却不见再有鱼虾,亦不见其他活物。此时之黑暗荒凉,可恐可怖。但我决意下去,攀缘住各种水珠波纹,终至海底。海底漆黑无音。我几近碎裂,似乎整个世界的大水都压在我这一念之上。但出人意料,我突感水流微振,海底竟有鱼出没。我忙凝意念,游入此鱼呼吸,由它腮中入其眼底,想借它之眼一窺究竟,惜乎此鱼虽有眼,却无珠,不能视物。只懒懒游动。正自遗憾,突见一荧微光,既惊且喜,细瞧乃是一尾扁平如削之鱼,瘦骨嶙峋,闪亮如灯,堪称灯鱼。我在盲、灯两鱼交错间,借盲鱼呼,入灯鱼吸,并随之游弋,海底世界,方徐徐展在眼前。
跟陆地无异。也有平地缓坡,也有深谷裂缝,也有一架比一架更高大的山岭。此等事物若在陆地当也可观,于海底却觉寻常。最奇处倒是遇见一艘沉船,随灯鱼游进,端详是宋朝物事。木裂板朽,船舱倒覆,淤泥海草中散落无数精美杯盏瓶尊碗盘,亦有白骨骷髅,缀于其中。想是汶窑官船。见一玲珑茶盏,盏身有字,瘦金体也,若龙若蛇,日:“雨过天晴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爱不释眼,我即伸手去取,才觉没有带手出门;即或带手出门,却又不能来至此地。念及多少工匠心血,火烧土结,沉睡海底,成器不易,却已成弃,不碎不用,幸也悲也?"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入灯鱼身内后,我觉压力顿减,才觉此鱼身形扁平修长之理,不由叹造物之奇迹。正自随灯鱼游逛,看能否遇见水妖海灵等同道中物,不想突然一黑,原来是灯鱼被一利齿之鱼吞噬撕裂,尖牙穿我念头而过,虽不能伤我,却有刀劈钉刺之痛,想是此乃灯鱼之感入我之念,始知鱼有痛感此说非虛。
刹那之间我忙随灯鱼血水溢出鱼之利齿,顿感重压又来,意念似要迸裂,再不能支持海底存身,我急入一股摆动水波,盘旋上升。下来甚难,上去却易。风驰电掣,意动如飞。急急上升间,忽然横游来一片明晃晃密麻麻慌乱虾群,裹我于其中,未及逃脱,一张山谷样大口昂然而來,将我连同虾群吞人,入腔入腹,入一片蠕动腥臭之幽闭黑暗糜烂肉阵,我正想此命休矣,却忽跟一股水桂被激烈喷出海面,三五丈高,散成雾列,疾若星驰,阳光密射,玉成一瀑彩虹。惜乎无人得睹。于彩虹中,我见蔚蓝晴空下、湛蓝海面上,隐现一头巍峨青灰色鲸鱼,劈波滑浪,庄严孤独;它啸出尖锐长音,又吐低声嘶吼,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沿海浪层递向远,久久不绝。其状之肃穆苍凉,仿若存在已有亿万年之久。电光石火间,我忽悟到,六道轮回之外,确有不可言说之妙在。
说时迟,那时快。一念闪过,即又跌入水中,陷人茫茫,不辨来路,亦无去路。四面八方全是水。水和水推来搡去,我于其间沉浮。此非长久之计,我思谍对策。水。水和水推来操去,我于其间沉浮,此非长久之计,我思谋对策。一日,见一大鸟半空盘旋,正寻鱼捕食。我打量此鸟,“色苍而喙长”,曩昔读宋人笔记时,曾见此描述,知其名日“信天缘”。我意动念发:“信天缘?莫非此为神兆?何不随喜它一回。”主意打定,意随念转,盯准这只信天缘。
信天缘盯准的,却是一条墨鱼,我忙即附于墨鱼身上,才惊觉墨鱼正被一头海猪追击。墨鱼危而不乱,疾行间连换红、白、蓝、紫、黄数种颜色,如有变身法。却未能摆脱海猪,反而被逐近水面,逃无可逃。我正为墨鱼捏把汗,却见它鳍开须张,如弹似射,跃出水面,海猪下边张开大嘴,墨鱼却不掉落,竟能在海面上飞行。
信天缘见时机已到,拍翅俯冲而来。墨鱼见状,竟不避让,只在信天缘近身时,才喷出一团墨汁,污了它眼目;同时鳍摆须摇,折身飞出丈许钻入水下。我以为墨鱼已脱身,谁知那信天缘被泼墨之后径直冲入海水,墨汁尽洗,眼目再明,怒而追来,翔潜两丈余,其势不衰,竟比墨鱼迅疾。我大骇,鱼非鱼,鸟非鸟,若我生此处,不知死几回矣。说话间,信天缘已啄住墨鱼,翅扇羽摇爪蹬,將之带离水面,直上青天。我亦附念于信天缘羽毛之一滴水渍中,随其高升。上升间,信天缘已将墨鱼吃干吐净。我以为信天缘会飞向岸边,我亦能随之找到方向。谁知信天缘却于空中展开翅膀,扇也不扇,只随风平平移动,好似睡着一般。好一只懒懒的大鸟!我于空中看去,虽更开阔,却亦只是一片茫茫。此时日头强烈,炽热袭来,我见羽毛上各处水渍渐干,已无存手之处,情知不妙,索性等死。水渍全尽时,我意念一空,觉得暗了一下,却并没死,反而如大梦初醒,只不知是在何处。再看周围,一片白连着一片白,白跟白推来搡去。但是异常舒服,如儿时母亲新絮的雪白棉被,舒服到可以打滚。我打滚向白的边缘行去,啊,难以置信,我原来跟随水渍被蒸而入云了。真乃“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快哉美哉!摩话居士诚不我欺!抑或跟我同有此遇也。
会当白云顶,一览八方小。入得白云,才发觉行至高处,无须寻路。天之两极,一南一北。南北天极皆阒寂无人,亦无鬼,神之有无不得而知。但岸上水中,活物甚多,狐豹枭熊,海雀水獭,纯白赤红,惨绿青灰不能一一细数。在北天极,我曾被不断变幻的冰山吸引,沉迷不知归路,被封入万年冻川,半年方穿冰逸出。在南天极,我进一漩涡,以为可通地心,谁知那是一个迷宫,如民间所云 “鬼打墙”我本为鬼,却亦不能穿透“鬼打墙”。无论如何进去,终究会如何出来。
方圆百里之内,鹰眼看得那万物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哪只免子睡在窝里,哪条蛇行在草丛,哪窝蚂蚁在搬家,哪条鱼靠拢水面,纤毫毕现,一览无遗。想那主宰之眼,亦不过如此耳。原来鹰无须寻觅,只需选定。我看得又震撼又惊喜,原来眼和眼差别如此之大,云泥之別;我看得又恐惧又难过,原来世间万物无处藏身,在劫难逃。跟鹰眼比起來,人眼只能算盲,又想鹰眼之上,必有更大的鹰眼,不禁浑身觳觫,莫名惊惧。正是那一刻我忽发奇想,想能否离开目下所处世界,去往彼岸,或日更大更远世界。
初时甚快,愈来愈慢,飘至一带混沌气象,水汽不能再升,亦不消失。我向外望去,一片空黑,却无比神往,因能感受其深邃辽阔,至大无外,知我未见彼岸只因我没有鹰眼、慧眼,但即便如此亦知那黑之彼岸必有五光十色。我拼尽全力往那空黑而去,但我如泡沫浪花翻卷于汹涌的海面一样,将飞而不翔,无法再向上一步。原来世界各有封印。我能作如此神游,已此死不虛。思忖间,我掉转念头回望,又自悚然,因见蔚蓝一球,通体浑圆,凌空蹈虛,孤独旋转。我曾于那球中生死,却将不再于其死生。镜花水月,梦幻泡影。 念中一酸,突然想大哭一场,可惜身未帶未,无泪可流。悲夫!士子间本有密论,觉天圆地方一说或有谬误,今睹真景,却不能传,此正是盈盈一水间,恨恨不得语。
自此之后,我不再作逍遥游。更钟情于饱尝世间况味。我曾在一座池塘里待了两月,只为等我喜欢的一句诗:“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还曾随水滴去击过石头,想看“水滴石穿”。我去过很多人的眼泪,或滚烫,或冰冷,或酸楚,或喜悦,当然,也有一些泪没有味道和温度,是假的,仅是挤出的水而已。比泪更稠的是血。我随水入血,贯通人的身体。先由口入心,再由心飞流直出,遍达四肢。人之五脏六腑,极像大地上的山川河流。我随血流攀上头颅,想转一圈就走,谁知颅内却是另一个大千世界,无法穷尽,不能究竟。当然,颅内之大千世界亦各有不同。有人颅内如灿灿银河,有人却如荒漠永夜;有人颅内电闪雷鸣、火树银花,有人却只有问网雷声、点点微火。
6,说着打了一个手势,木鱼和水蛙一头扎入水里,金猴和土牛奔袭一只水掌,火鸟则直直跃向另一只水掌上的张信。岸边张义夫妇焦急如焚,却帮不上忙。就见聂元伯一只水掌攥成拳头握住张信,同时屈肘将火鸟击落,另一水掌左右开弓将金猴和士牛扇飞,接着訇、訇两声,木鱼和水蛙被接连踢出水面。如是几个回合,五妖狼狈不堪。金猴忽高叫一声:“合体!”五妖旋风般合为一眼鬼
一眼鬼不再说话,朝两条水臂横冲直撞过去,聂元伯巨掌猛扇,却已不能再将其扇飞,反而被撞成碎雾。
聂元伯又急忙凝意运念,聚拢起水臂,将张信在两只巨掌间腾挪,闪躲一眼鬼的攻抢。合体后的一眼鬼威力甚增,聂元伯伸出水面的两条水臂被一截截撞碎,两只水掌多次复原后掌心与力道渐次缩小。一时间白鹤溪河面上水雨漫落,烈日之下,竟寒气逼人,两只白鹤亦受惊腾起,双飞唳天。
一眼鬼又将一只水掌撞碎,然后俯冲朝另一只水掌中的张信扑去,这时河底传上来短促的一声鸣吗,半条河的水瞬间像被什么吸掉,就见聂元伯以一个水形身躯从河心站起来,高与白顶山齐,张信亦像被托入云端,河中的鱼虾蟹鳖已随之被吸入聂元伯的“水躯”(此异象被白顶山方圆百里的人目睹,几经传说演绎,被后人解释为 “龙吸水” 或“海市蜃楼” )。
聂元伯水掌亦增至一两亩地之大,几次将一眼鬼拍到地上,又扇入半空。此时却忽有上百个魃魈魁魅从虚空中现身,围攻聂元伯。聂元伯猝不及防,左支右绌,又被一截截击碎。岸边张义惊恐之下却忽瞥见祭师虽伏在地上却在悄悄作势念咒,原来是他在招邪引魅,忙上前一脚将其踢晕。
7,过大路,越小径,经田野,涉河流。
带上你愿,带上你念,
不仓皇,不张望,不犹豫,不紧张。
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见风沉底,向光仰望。
照亮你的顶轮,照亮你的喉轮,照亮你的心轮,照亮你的脐轮,照亮你的海底轮,
往明亮之地走,往温暖之乡走,往下一刻走,一刻连一刻,一念连一念,
光连光,我连你,
穿过险境,如意随喜。
我们还会遇见彼此,虽然我们已经不识。
即便你是风,我是雨
即便你是佛,我是魔。
一约有一约之浩瀚,一世有一世之欢喜。
你还会遇见我,只要还在路上,我还会爱上你,只要时间够长……
8,张元伯衣着及所携考篮与其他士子倒约略相同,手中一盏灯笼任谁看了都眼前一亮并禁不任暗喝一声彩。这灯笼,名字唤作“吉利灯”,是玉灯为张元伯扎制的。为何叫吉利灯呢?说起来也是一段话。话说玉灯知道今年是大比之年,自元宵节后便想着为张元伯秋闱扎制一盖灯笼。是琉璃灯、 罗帛灯、荷花灯,还是珠子灯呢?玉灯一直没打定主意。五月底一天,梅秀才让玉灯去后院釆蒺藜,原来各地士子赶考,多有水士不服者,以眼痒或风疹居多,梅秀才颇懂医理,知蒺藜于此颇为有效,便在后院沿墙种下数丛,果实熟时,采摘下来炮制;凡士子有恙来求,无论住龙门客栈与否,皆无偿赠之。这日玉灯采摘蒺藜时,忽想道:“这蒺藜与吉利谐音,元伯一向被视为不吉利,何不用此谐音做盏灯笼讨一彩头呢?”又思量:“那贡院围墙的墙头布有带刺的荆棘,故又被称为‘棘闱'这蒺藜也是带刺的,蒺藜对荆棘,针尖对麦芒,或可破一破元伯的晦气呢!〞一时将主意拿定,玉灯即动手扎制,这才知找了个苦头,因蒺藜果实为锥样锐刺,甚难形塑。亏玉灯心诚意坚,以细篾为骨架,反复拿捏,曲里拐弯,拼接杂糅,掌心指肚不知被扎出多少红豆样血点,终于制成一盏带十二枚锥形锁刺的球形吉利灯。
此灯内置蜡烛,外罩罗纱,锐刺敷红,内角染绿,下坠一穗五彩羽毛流苏,一经点亮即光线交织,色彩喜庆。元伯看时,既惊且喜。唯一让玉灯略觉遗憾者,乃她想让元伯于灯上书“魁星朗照”四宇,元伯却觉语义太巨,无福消受,不敢擅用,斟酌再三,转题了 “如理作意〞四字。玉灯却不解此语,虽张元伯耐心与她释义,仍觉云雾缭绕,最后只想这是元伯所书,必有深意也就释然了。
贡院中央的明远楼上,三声炮响,继之三层楼台上灯火通明,兵丁手持火把各赴各位。士子们一时都振奋起来,齐齐仰目瞻仰。两位乡试官员跟随一位闱场执事出现在楼台上,开举士子入场前的祭祀仪式。先是两位乡试官员各执一面红旗和蓝旗,趋前于香案神龛与至圣先师像前焚香祭拜。执红旗的官员躬身擎旗道:“四方文枢,钟灵毓秀。皇天后土,泽被苍生。执蓝旗的官员亦随之躬身擎旗:“文圣吾祖,恩泽海宇。千古巨人,万世先师。”说罢,两位官员闪开,分立左右,闱场执事趋前,站定,手执一黑一白两面旗开始舞动,交叉指向四面八方,似在招引什么。应过乡试的士子都知道,每届乡试入场之夜寅时,两名监视官:一内帘官、一外帘官,首先会用红旗祭拜神灵,吁求天降贤才;用蓝族祭拜先师,祈请先师庇护。接着由一名闱场执事用白旗和黑旗招引恩鬼和怨电入场,以震慑妄想作弊者。正所调 “有恩者报恩、有怨者报怨”也。闱场执事招引片刻,突然停住手中舞动的黑白二旗,高声道:“四方文枢开,恩怨二使来。
站在四周的兵丁随之喊道:“开科取士,务要清白!”
“有恩者报恩,有怨者报怨!”
话音未落,一阵风来,旋于楼台之上,令旗幡摆动、灯笼摇晃,悬于房角檐下的各处风铃叮铃铃急促鸣响,兵丁手中火把上的火焰暴涨半尺。
贡院门前众士子被这仪式和阵仗慑住,皆敛住表情,肃立不语。四位兵丁上前取过闱场执事手中的黑白二旗,又取过两位监视官手中代表神灵的红旗和代表先师的蓝旗,插于明远楼四角。与此同时,又是三声炮响,这时不光楼台之上,整个贡院瞬间都灯火通明了。接者 “吱扭扭、哗啦啦”声音响起,江南贡院大门打开了,数条长龙一样的士子队伍绷直了,几路入口处的巡绰搜检官并若千 “搜子”(即搜检人役)小跑到。搜检官开始唱名,各府士子听名入场。
好一座贡院!碑亭肃穆,官房林立,岗楼棋布,飞桥架水。尤为壮观的是成千上万间号舍鳞次栉比,如蜂房水涡,密布于龙门及明远楼两侧。 号舍排列成巷,称为号巷,巷首有水缸,巷尾置粪桶;考生们白天考试、夜晚住宿,均窝于此。为何日窝?因号舍狭小逼仄:高六尺、深四尺、宽三尺:离地面二尺许,砌有上、下两道砖托,托住上、下两块木板。 考生答卷时,下板为凳,上板为案:夜晚休息时,取上板并下板,即为床。秋闱共三场,每场三昼夜,三昼夜士子即在此作文并食宿。号舍对面墙上凹有小龛,可置炉热水。若愿意动手,亦可自造饭菜,但士子多不擅此道,故多带现成的干粮。然秋闱在农历八月,溽暑之气未散,又兼蚊虫肆虐,无孔不入,因此干粮亦常发霉或被蚊虫叮咬。以上其实还可将就,让士子胆战心惊的足“底号〞。底号即靠近巷尾的号舍。因巷尾是类桶所置之地,粪水发酵后沼气翻卷,令人身不能吸、口不能呼、眼为之涩,胃为之翻。巷首、巷中士子可避此忧,居底号则苦不堪言,故凡分得底号之士子,鲜有出佳绩者。然其最为可怖之处,又非底号。因号舍三年一用,中间失修,启用时亦无恁多人力彻底清扫,故成为毒蛇、马蜂、地鼠、蜈蚣等毒虫小兽藏匿出没之地。凡科举以来,被毒蛇毒死、马蜂蜇死者,以及被地鼠蚊虫传痎疟者,屡见不鲜。而因文思凝滞,精神涣散,致以烛签刺喉或悬舍自尽之事,亦有发生。
张元伯寻到信字号号巷,找到自己的三十八号号舍,放下考篮、行李,取出一把棕帚清扫号舍,扫完于角落撒下雄黄粉;又燃一根艾条来熏;接着拿出锤子、钉子、两块油布,一块钉到门口,用作号帘,一块钉到上方,用作号顶;最后支起号板擦拭干净。
9,元伯径自说道:“在我床下,有一画,我画了+年,画的时候,你还是垂髫之年,现在你已经长大了。那张画里,有你,有你长大的每一年,当然也有我,有你爹爹,有你娘亲,有孟俊郎,有吴承恩,有夫子庙许多人。即便所有人都不在了,这幅画还会在。我们都是画中人。”
玉灯泪流不止,知道无可挽回,上前轻轻环抱住张元伯:“我们还会再见吗?”张元伯:“会的。”
玉灯:“在哪里?”
张元伯:“在画中,在尘世中,在星汉灿烂中。像两粒种子春种秋收,像两束光照见彼此,像两条路会于远方,像两滴水相通于世界。到那时,你已非你,我已非我,但你只要爱所有事物你就会爱到我,你只要念所有念想就会念到我。干山无碍,方年无阻。
10,张元伯:“那个宋朝的我,并非今天全部的我,正如无数年前的瘟神张元伯,也并不完全等同于此刻的我。一粒种子长出庄稼,又结出种子,后来的种子并不是早先的那粒。换言之,我也许只是宋朝那个白衣书生的一个闪念。那个白衣书生早已无数次流转,你却执念于刻舟求剑。”
疫鬼叹道:“事已至此,也算了结。我就要到那连 没有也没有的不在中去了。”
说罢欲走。
张元伯:“且慢。事情还没有了结。在你跟我梦里对话以后,我用多年画灯彩攒下的积蓄,买下一白一黑两匹快马,日骑白马,夜御黑马,我日夜兼程,赶到你和白衣书生分别之地,那棵古榕树还在,但你的骨殖己然无存,我想你的骨殖血气应已融入泥士,又化为青青枝叶,于是我剪了一挂青枝绿叶,带到你家乡,给你在面南背北的向阳处造了一座小坟,我将那挂青枝绿叶插到了你的坟头。你不必再去那连没有也没有的不在中了,你回故乡去吧,和那挂青枝绿叶融为一身,在山水间成长为一棵更古老的榕树,你將有清风阳光雨水这些天然的供奉,你将不再有怨念,并將荫佑蚂蚁、飞鸟与野草,还有无数过往的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