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中感受到的历史
查看话题 >【寻找北伐路上的诸葛亮】风起汉中:丞相的棋局
2023年7月1日,星期六,阴,北伐之旅第一天
行程:成都—汉中(拜将坛、石门栈道)

《寻找北伐路上的诸葛亮》:
万万没想到,当我准备雄赳赳气昂昂启程北伐时,却遭遇了出师不利的囧途。
本来的计划,是当天下午飞到成都,然后晚上就坐高铁赶到汉中。没想到高铁票太紧俏,抢了三四天愣是没抢到,直到站在成都东站的广场上,我才承认,北伐大计是要被迫延误了。
幸好,如果是在诸葛丞相手下当差,按照蜀军军法和小说剧本,耽搁了一天的军机,绝对就是出征前触霉头的大冤种,已经被拉出斩将祭旗了。
也罢,既来之则安之,反正是一场不设限的旅行,要的就是这种节目效果。虽然被迫在成都滞留了一晚,但幸亏早早做了Plan.B的预案,买了第二天一早的备用票,所以还是有惊无险,坐上了从成都开往汉中的高铁。

只是没想到,这只是这次旅程上一连串“没想到”的开端。
在工业文明的凿山开路下,从成都到西安这段“难于上青天”的天绝蜀道,现在最快只要3个小时就能填平,但是摊开地图,你会发现,现在秦巴山脉区域的交通网络,无论是铁路、高速还是国道,修建的选址和那些古老的蜀道几乎没什么改变。比如,从成都经绵阳、广元到汉中这段高铁,走向就和古代入蜀的“金牛道”基本一致。

不是技术不给力,比起造物主地崩山摧、海枯石烂的本事,人类就算有“天堑变通途”的能耐,在大自然面前,还是得老老实实按客观规律办事。1800年的时光,对于地理地貌的变化就好比眨了眨眼皮,当年丞相北伐走的道路,现在的我们还在走着,只不过是栈道变成了铁轨,山路多了些隧道,从追寻古人足迹的角度来说,倒是省了不少力气。
因此,当火车经过曾经的剑阁、葭萌关,驶出大巴山绵延不绝的隧道,开阔的平原刹那间出现在眼前时,我内心的激动之情瞬间涌起:汉中到了。
汉中,大汉的汉,蜀汉的汉,汉族的汉,丞相身后的北伐大旗,高高飘扬着的“漢”。

在《诗经》中,“汉”这个字意为银河,古人在诗词中,会将浩瀚的宇宙浪漫地呼为“银汉”。于是:
有一条河流,因为寓意为地上的银河,所以叫汉水;
有一座城市,因为坐落在汉水之滨,所以叫汉中;
有一个男人,因为灭秦后被项羽分封到了汉中,所以叫汉王;
有一个王朝,因为继承了汉王的国号,所以叫汉朝;
有一群子民,因为汉朝的开疆拓土而产生了民族意识,所以叫汉人;
有一个民族,因为汉人的国祚成为了华夏子民的共同称号,所以叫汉族。
“汉水—汉中—汉王—汉朝—汉人—汉族”,“汉”这个民族称号的来源,大概就是这样的脉络,追根溯源起来,我们都与汉中有着直接的联系。

对历史迷,特别是喜欢秦汉史的人,听到汉中这个名字,估计都会激动地掰着手指开始讲故事了:出生于这里的周幽王后褒姒贡献了“烽火戏诸侯”的传说,大秦从这里南下兼并巴蜀并修筑了栈道,刘邦从这里走出去统一了大汉天下,曹刘在这里上演了堪称魏蜀全明星的汉中之战,诸葛亮从这里出发开启了漫漫北伐路……
历史总有着惊人的对称之美,华夏民族引以为傲大汉王朝,它的一头一尾——楚汉争霸与三国鼎立,在这两个华人世界知晓度最高的历史IP中,汉中都占据过故事的C位。虽然没有当过王朝的都城,更比不上长安洛阳这样的N朝古都,但是情感上来说,汉中的特殊地位,在我心目中也只有作为“天下之脊”的襄阳可以媲美了。
现在的汉中,在文化和旅游上,主要打的也是楚汉和三国这两个IP,毕竟“刘邦+项羽”和“刘备+诸葛亮”这两对CP,这下到幼儿园上到养老院的名声,放到哪都是历史课本上的扛把子。现在走在汉中的大街上,处处见到的也都是“天汉大道”“兴汉胜境”“蜀汉大都会”“大汉酒店”这些听上去就吓得人肃然起敬的名字,连当地的体育彩票搞的都是“三国风云之统帅三军五虎将”这样的活动……恩,毕竟蜀汉人民都是三国老韭菜了。

走出汉中站,去租车公司租了一辆千里走单骑的坐骑,去酒店放了行李,中午干了一碗著名的汉中热米皮,跨上我的白色的卢马,走起。


现在汉中市区,主要景点是“西汉三遗址”,传说中刘邦在汉中的汉王办事处,现在是汉中博物馆的“古汉台”,传说中刘邦拜韩信为大将的“拜将坛”,以及同样传说中汉军当年喂马儿的“饮马池”——没错,不仅都是传说中的景点,而且汉中市区的景点,都隶属于楚汉IP,跟三国没啥关系。

不是三国不给力,而是因为汉中市区的所在地,汉中名义上的治所——南郑,并不是汉中的心脏,围绕汉中争夺的主战场和诸葛亮北伐的大本营,是汉中西边的勉县,那儿才是我第二天要去巡礼的重点。
当然,毕竟来都来了,市区的景点,特别是传说中楚汉争霸时期就修起来的古汉台,现在的汉中市博物馆,肯定是要去一下的。然后我就碰到了旅程中的第二个“万万没想到”:就在我抵达汉中的前两天,汉中博物馆,它开始闭馆改造了……

行吧,毕竟都来了……本着发扬刘邦初到汉中时,边骂娘边撒着“好死不如赖活着”的精神,我头也不回地去了拜将坛。

拜将坛的故事,很多人都耳熟能详。在“萧何月下追韩信”之后,刘邦直接把韩信从仓库管理员提拔成了三军总司令,之后,这位“无双国士”为刘邦献上了著名的“汉中对”:要趁着关中不稳定、项羽管不着,马上整顿军马、杀出汉中、争夺天下。刘邦大腿一拍,挥手让韩信“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从此拉开了楚汉争霸的风云激荡,也写下了煌煌炎汉的最初篇章。
曾经读这段故事,最感慨的不是韩信有多牛B,而是萧何真能识人,刘邦也真敢用人。这样的君臣组合,继汉初之后,在汉末又上演了一遍——楚汉与三国,不仅精彩,而且对称。
走进拜将坛,开阔的广场,正前方就是一座高大的韩信雕像,两边是一排飘扬的“汉”字旗帜,沿着所谓的“楚河汉界”走到雕像下面,除了能仰视一下兵仙的高大身姿外,还有一块石碑,正面题有“汉大将韩信拜将坛”的碑文,背面是一些后人的题记。


处在秦汉之交的“后战国时代”,韩信算是最后一批“士”的代表,他对刘邦,抱着的是“士为知己者死”的心态,想要的成就的,是“君臣两相宜”的不世功名,这是那个时代士人的价值风尚。所以在蒯通劝他自立为王、三分天下的时候,他选择了相信刘邦,而不是理性地来分析抉择。他最后的悲剧,是人臣之极兔死狗烹的必然结局,也算是游侠社会最后的回响遗风吧。
作为传说的景点,拜将坛里基本都是新建的建筑,除了大个头的雕像外,还有一些介绍韩信生平和汉中历史的展览,也都是景区标配了。不过汉中这个地方,从秦国设汉中郡开始,城址基本没什么大变化,不像很多城市的市中心变迁过很多次,所以新建归新建,但景区基本的历史可信度还是比较高,不像一些穿凿附会的人造景区那么扯淡。

景区里的花园,倒是有一口“世纪钟”引起了我的注意,根据介绍,这是汉中政府为庆祝世纪之交而铸造的大铜钟,上面浓缩了张骞、诸葛亮、蔡伦等汉中地区千年来的的历史精华,以及一篇赋文。

上世纪末,有不少地方都搞过类似走向新千年的“仪式感”,告别近代以来的“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从天朝上国、到丧权辱国、再到展望复兴,千年之交的时代境遇,和彼时的刘邦大有相似之处。
刘邦是有能力的,也是极度幸运的,除了抽到萧何、张良、韩信、郦食其这一批SSR神卡之外,最重要的,是他遇到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从周礼走向秦制的社会大转型时期,所以在改朝换代上没遇到太大阻力,在做一些开创性的事情上,更是吃到了很多时代的红利。
但相比于老祖宗刘邦,刘备和兄弟们的蜀汉集团,从创业、上市到破产这一路,走的就十分不平坦了。
饶胜文在《大汉帝国在巴蜀》一书中,提到过“蜀汉历史中三个显目的现象”:
第一个现象,在历代据蜀者中,没有人花的代价有刘备那么高。刘备在受邀入蜀的前提下——这意味着他直接跳过了历来被视为畏途的巴蜀外围险要—-居然花了近两年的时间才夺取巴蜀。
第二个现象,在历代据蜀者中,没有哪个政权撑持的时间有蜀汉那么长久。从刘备称汉中王建立政权,到其子刘禅投降,蜀汉政权存在了四十四年,在历代据蜀者中,历时最长。
第三个现象,在历代据蜀者中,没有哪个政权的收场有蜀汉那么轻而易举。邓艾以区区一旅偏师,前锋还未及成都,刘禅的降表已经迎送到了雒城。这个政权在走向覆亡时,都没有打一场像样的仗。
这三个现象,看上去有人的问题、实力的问题、策略的问题、道德的问题,其实根子都出在蜀汉的政治合法性上。或者说,是这个以“汉”为国号的政权,在东汉末年这场权力的游戏中,要用什么样的“人设”来定位自己的问题。
受演义小说影响,刘备在后人眼里的最大IP就是“中山靖王之后”,是个汉献帝见了都要喊声“皇叔”的正统皇室贵族,以及感动中原的道德楷模,走到哪都是自带头条的流量大V。
但其实,历史中老刘的前半生,更符合传统认知中炮轰吕布的“三姓家奴”形象,作为跟过公孙瓒、陶谦、吕布、袁绍、曹操、刘表等一票子老板的跳槽专业户,是个在全国各地流窜作案的土匪头子,比起祖上那个同样地痞无赖出身、但人格魅力爆表的刘亭长,不仅事业比不上,江湖上的名声也差太多了,不说兄弟义气,起码政治信义上的“义”,跟咱们的皇叔是不太沾边的。
在刘皇叔摸着大腿蹉跎流泪的四十多年里,之所以颠沛流离、一事无成,除了底层寒门出身,造成起点和圈层上的天生短板外,最大的问题,是因为眼界所限,一直以来都找不到明确的战略方向,尤其是自己的政治定位。直到汉中之战后,刘备在自封汉中王的招股说明书中,他才有了明确的政治定位:自己要当的是刘秀,干的是继承汉室天命、讨伐曹魏凶逆的“中兴”事业。“匡扶汉室”这杆大旗,此刻才清晰地成为蜀汉政权的政治目标。

政治定位这个东西,不只是喊喊口号,它就像我们在朋友圈给自己塑造的人设一样,极大程度影响着别人对你的第一印象,以及有没有兴趣深入了解你。
当然,小时候读历史,我和很多人一样,都觉得政治口号很空洞,政治家的演员行为又虚伪又好笑,比如干啥事都要“师出有名”,打仗前发个檄文互打炮,禅让要三次劝谏、三次推辞。明明观众心里都跟明镜似的,还不厌其烦地搞那一套政治作秀,虚不虚伪啊?
中国是一个政治上非常早熟的国家,我们的老祖宗很早就以商汤与周武的两场革命为蓝本,经过两汉儒家学说的阐释,建立起了一套带有神学色彩、以“天”为核心的政治话语体系——德与暴、善与恶、福与祸、兴与亡,这些用现代人视角看似缥缈虚伪的概念,成为了贯穿几千年王朝兴衰的核心概念。这既是历代帝王们进行帝业合法性论述、争取政治认同的话语平台,也是每个合格的政治家熟稔于心、玩转自如的游戏规则。
中国人常常说“人在做,天在看”,相比于西方人那种把利益摆在台面上赤裸裸交易的直球思维,我们搞政治斗争,也要讲究一个有礼有节,吃相太难看的,下场基本都很惨。比如著名行为艺术家王莽同志,就用戏精的终极自我修养,为后世的野心家们打了样。
到了曹操手上,虽然早就拿捏了汉献帝,但就是不敢直接砸了大汉四百年的招牌,老头子晚年基本没打仗,一心就在给大汉房本办过户手续,就算你再牛,也得老老实实地走程序,才能把政权与天命平稳交接到儿子手上。而司马懿和他儿子不讲武德,撕下了这层温情脉脉的面纱,把政治变成了赤裸裸的丛林游戏,不仅打开了潘多拉魔盒,自己也遭到了历史上最恐怖的反噬。
其实,在中国古代的这种政治文化中,围绕合法性打的口水仗、演的对手戏,其实并不多余,它们本质上都指向两个字:人心。政治斗争,就是一门划分敌我、塑造认同、争取人心的艺术,借用毛主席的大白话讲,就是把敌人搞得少少的,把朋友搞得多多的。这种人心向背,对任何一个政权的长久存续都极端重要。
既然复兴汉室成为了政治的目标、立国的基础,这也意味着,讨伐曹魏,就是蜀汉唯一且绝对政治正确的事情,是这个政权的合法性基础。这是诸葛亮北伐最重要的政治背景。
因此,在兵败夷陵后,方才登上巅峰、旋即跌落谷底的刘备,在白帝城奄奄一息时。必然会强烈地感受到,自己这份并不牢靠的家业,即将面临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危机。所以,在著名的永安托孤中,除了人事上的安排之外,刘备最需要做的事,就是向诸葛亮交代重大政治路线的问题:必须高举汉家旗帜,坚持北伐讨贼、复兴汉室不动摇,蜀汉这个“伪汉”政权才有合法性可言,才能凝聚起人心,才能巩固住政权——唯有北伐,才有出路,否则别说匡扶汉室、一统天下了,连现在这点微薄家底,都不可能保得住。
在接手这个烂摊子后,诸葛亮做了很多事情,短短几年里,将半截身子埋进土里的蜀汉给拉了出来:他平定了南中叛乱,改元以“建兴”为年号,发表《正议》申明政治立场,恢复益州建制并自领益州牧,通过“诸葛治蜀”恢复了生产力,重建与孙权的联盟关系……这一切,最终都是为了重拾人们的信心,争取对汉室的认同,集中力量去干最重要的事业:北伐。
战争是政治的延续,这点在诸葛亮的北伐上体现得最为明显。北伐的事业在诸葛亮的手中,有着不可动摇的鲜明主题,这就是以有道伐无道的“伐罪”:
“如此定性北伐的政治性质,北伐才是善对恶、正义对不正义的战争;如此定性北伐,它才不是穷兵黩武,也不是争地逐利;如此定性北伐,它在蜀汉内部才能获得认同和支持,才能够产生凝聚力;如此定性北伐,它在北方才能产生号召力,以争取响应。”
北伐,就是蜀汉的立国之本、人心之基。后面的历史也证明了,没有北伐,也就没有了蜀汉。
离开了拜将坛,下一个目的地,是位于汉中城北的石门栈道。
说起四川,大多数人的第一印象,除了沃土千里的“天府之国”,就是难于上青天的“蜀道难”了。受李白的影响,蜀道几乎是古往今来最有知名度的交通线。蜀道的历史,千百年来又与四川的兴衰沉浮紧密相连。
古人将四面都有山川险阻的易守难攻之地,称为“形胜之区、四塞之国”,这种东西南北都有天险阻隔的盆地,属于老天赏饭吃的天选之子。四川盆地西边的青藏高原,南边的云贵高原,东边的长江三峡,都是难以逾越的天险。北边,则是米仓山、大巴山、神农架等组成的大巴山脉,往北,是作为中国南北分界线的秦岭,再往北,就是长安和关中盆地。
在地图上,从长安到四川门户剑阁的直线距离,大概是400公里,如果四五百公里都是走这种山路的话,估计换谁对巴蜀都是彻底不爱了。不过,有时你不得不感叹世界的奇妙,在大巴山和秦岭的莽莽群山之间,造物主在此播撒下了一片绿叶,这里有平坦的地形、环绕的山水、温润的气候、肥沃的土地、便利的交通、丰富的资源,这就是汉中盆地。

翻开地图,汉中盆地在南北之间的战略枢纽地位几乎一目了然,从关中向南打四川,和从四川向北进入中原,都必须穿越秦岭和大巴山、经过汉中盆地。秦巴山地的险峻,就不必多说了,请大声背诵一遍《蜀道难》。虽然李白说四川“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但是很久以前,秦岭、巴山上还是有道路的,只是太过狭窄险峻,很难用作军队的大规模行进。战国时期,秦国吞并巴蜀后,开始在高耸云烟的山间修筑栈道,从此以往,这些架在半山腰上的木板子,就成为了愁煞无数英雄豪杰的天险。
经过几千年的雨打风吹去,随着现代交通路网的兴建,这些山林间的栈道基本上已经损毁废弃了,只有少部分还在作为景观遗址发挥着预热,褒谷口所在的石门栈道,就是其中之一。

褒谷口的“褒”字,最早要追溯到褒城,这是汉中地区建置最早的地区,传说是大禹后裔褒君统治的地区,真假不得而知,但在商周时期,这里确实有个古老的褒国,西周末年,周幽王的王后,著名红颜祸水褒姒就出生在这里,现在这里还有个叫褒城镇的地方,传说就是褒国的所在地。能与周王室联姻,说明褒国还是有一定地位的诸侯国,而且关中和汉中能够跨越秦岭交流联系,说明当时这里已经有条条大路了。

石门栈道这个景区,距离城区也就20多分钟的车程,位于翻越秦岭的“褒斜道”的入口,在翻越秦岭的多条道路中,褒斜道是非常重要的一条。丞相第一次时北伐赵云、邓芝的演员队伍,以及最后一次北伐进军五丈原,都走的这里。《三国演义》里,有好几次兵出“斜谷”的描述,这个斜谷,就是从褒谷出发,沿着褒河一路向北,褒斜道在北边的出口,出去就是八百里秦川,和丞相的宿命之地——五丈原了。
买了门票进了大门,离景区的本体——栈道还有好一段路,有所谓的“小火车”载人往返,这也是大景区的常规操作了。沿着褒河河岸一路走,是一条几公里的文化走廊,沿途是五花八门的雕像、城楼、吊桥、三国小剧场之类的文化小景观,从涨姿势的角度来说还不错。虽然这些我懂,可是……为什么有梵高星空艺术体验馆啊!


作为景区,蹭点团建和研学的人流量,搞个这种旅游业态,赚点家长的钱,也可以理解,但在这种历史文化挺厚重的地方,弄个这么格格不入的体验馆,也实在有点煞风景。

除了栈道之外,这里还是有些看点的。首先是被后世称为“石门十三品”的摩崖石刻。因为褒斜栈道在交通上的重要性,古代有不少名家大师在沿途的山体上留下石刻,最有名的是汉魏时期的十三处巨型摩崖石刻。其中我最想看的,当属“衮雪”二字,据说这是当年曹操在这里搞团建,一时兴起,大笔一挥在巨石上题的词,旁边的人说老板,你这滚字缺了三点水,曹操大笑:“这里还会缺水吗?”

故事的真实性虽然不可考,不过据说这是曹操一辈子唯一留下的真迹,作为开“建安风骨”之先的文学家,曹操一生就留下这么短短两字,实属可惜。后来石门修水库,包括衮雪在内的石刻都抢救性剥凿下来,移到了汉中博物馆,所以这儿的都是拓片……可恶的博物馆,想到这儿又不禁捏紧了拳头。
其次,就是建在景区之中的石门水库了。沿河褒河一路走的时候,我就奇怪,明明不是枯水期,为什么褒河的水量这么稀少,河床大片大片地裸露在外面,充其量就是一条小溪。

走到里面,才恍然明白,原来这里修了一座巨大的水坝,也就是上世纪70年代建造的石门水库,高耸的坝体横亘在狭窄的秦岭山间,与河面形成了巨大的落差,从下往上仰视,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应该和想象中古代雄关的样子差不多吧。

花了半个小时,从入口走到水库的下面,在一条不起眼的入口处,终于是见到了景区的本体——褒斜栈道遗址。官方介绍,这是与长城、大运河比肩的中国古代第三大建筑奇迹,而且有旅游专家称:“到汉中不到石门,等于没到汉中”……呃,众所周知,世界上有几百个第九大奇迹,不足为奇,不足为奇。
说起栈道,有没有背过《蜀道难》的,大概都可以脑补出那种陡崖上凌空漫步的险峻程度,虽然景区里的栈道都是重修的,安全系数上比较有保障,不及古代那些栈道给人命悬半空的窒息感,但是走在这个寻常的等上路上,脑海中还是会不自觉地代入到那种“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的场景中。

沿着山路拾级而上,一路攀登到大坝顶端,一抬头,我不禁浑身一震:映入眼帘的,是与刚才山脚下完全不同的风景。刚才那段干枯的“小溪”忽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大坝之上一条完全不同的褒河,中间水流平缓清澈、开阔大气,两边青山掩映、凉风习习,山上山下强烈的对比反差,让我感受到了那种武陵人钻出洞窟、豁然开朗的惊喜感。

原来,刚才只是普普通通的爬山,眼前的这段夹在秦岭之中的褒河河谷,这才是景区和栈道的本体。山的这边,是修筑在峭壁的平缓栈道,山的那边,是飞架在半山腰的G316国道,此情此景,瞬间将赶路和登山的疲惫感一扫而空。

比起刚才无聊的走廊和陡峭的山路,在这里的栈道上漫步,就轻松惬意地多了,一路上青山绿水为伴,还有不少野生松鼠。大概走了两三公里,就走到了景区的终点:一座八角亭。

站在栈道的尽头,向北眺望,云雾缭绕的秦岭若隐若现。丞相的数次北伐中,只有最后一次,选择了这条距离最近的褒斜道,在这儿最后一次回眸了蜀汉的锦绣江山,从此一去不复返。

北望中原,这几百里的褒斜道,是一条触手可及,又多么遥不可及的道路啊。
如果说在政治立场上,北伐是蜀汉不得不干的一件事,那么地理上的困局,就是促使诸葛亮北伐的第二个原因了。
自从巴蜀被秦国开发后,汉中就成为了连接关中和四川的枢纽,在分裂的时代,是南北对抗在西部中国的分界线,牵动着天下大势的走向。大体来说,对于北方政权,没有掌握汉中,不至于有性命之虞,但只能被动挨打,拿下了汉中,就加速了南下统一的步伐;而对于南方政权,汉中在手上,才能确保国防安全,才有资本走出四川,丢掉了汉中,不仅这辈子和中原大地没啥关系了,也等于是奏响了亡国的前奏。
汉中与四川这种唇寒齿亡的关系,可以进一步延伸出四川在中国历史上的特殊地位。
明末清初的欧阳直,在亲身经历了明末的巴蜀战乱后,留下了《蜀警录》一文,其中有一句总结四川历史宿命的名言:“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治蜀未治”。也就是说,每逢天下大乱,甚至还只有乱的苗头时,四川就闹独立闹得最早;等到中原战乱平定、天下大势明朗后,四川还在当着独立王国,又是被收编得最晚的地方。
从这种“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的表现,可以进一步归结出另一个现象:四川这么一块风水宝地,虽然盛产土皇帝,但是在那么多建立在四川的政权中,却从来没有统一过天下。稍稍跟四川搭点边的,也就只有刘邦从汉中“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完成汉朝的统一建国了。
为什么四川人成就不聊帝王之业呢?一句话概括,成也地理,败也地理。

四川盆地这个完美的“四塞之地”,四面八方都是交通物流的噩梦,别人不好进来,但自己同样也出不了家,加上四川好山好水,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宅久了,说得好听点,难免有“盆地心态”,说直白点,就是偏安一隅、不思进取。
网上有个说法,叫“少不入川、老不出蜀”,在传统观念里,四川这地方适合养老、不适合奋斗,年轻人呆在这种舒适区里,容易躺平佛系、丧失斗志。
我的家乡位于东南地区的内陆盆地,本地人的观念也有相似之处,我们也总是自嘲,一个地方的美食和GDP一般都成反比,所以小日子过的舒坦的地方,老百姓有根深蒂固的盆地心态,很难像沿海发达地区那样卷起来。
对于个体,这种说法当然不能一概而论,但是在政治层面,历史上建立在四川的割据政权,从东汉初年的公孙述,在到西晋末年李特的大成、东晋末年的焦纵、五代时王建的前蜀、孟知祥的后蜀、元末明玉珍的夏等政权,也确实都偏于保守,满足于当个一亩三分地的土皇帝,没什么争天下的雄心壮志。
而且,这些偏安政权不仅没干成什么大买卖,在灭亡时,死相也普遍比较难看。在大一统前夕,中原王朝收复四川,用时基本不会超过两年,大多都在几个月内。比如,邓艾、钟会伐蜀,前后四个月,攻破剑阁天险后,成都基本一枪不放就全部缴械;北宋赵匡胤灭后蜀,前后只花了两个月,后蜀的花蕊夫人在城破之日还写了一首诗,嘲讽“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实在是比较窝囊。
当然,四川人性格不好战,也无可厚非,毕竟改朝换代就是轮流坐庄,中原人来了,无非是换个皇帝,老百姓日子还是继续过。但是,在面对外族侵略、民族危亡之时,四川人又会爆发出少有的血性,成为守护华夏国运的“钉子户”。
蒙古南下灭宋,川人寸步不让,在钓鱼城下怼死了蒙古唯一一位战死沙场的大汗蒙哥,南宋灭亡后,四川零星的游击运动坚持了多年;清军入关,四川的夔东抗清基地陆续死磕了十几年才被剿灭;抗日战争时,作为抗战大后方,川军没有偏安一隅,而是誓师出川三百多万人,前后死伤六十万人,用血肉之躯,贡献了挽救民族危亡的洪荒之力。
为什么四川在历史进程中会呈现出这样的两个极端呢?清初的顾祖禹,在他的鸿篇巨制《读史方舆纪要》中,从历史地理的角度,深刻总结了历朝历代战争的攻守之势、王朝的兴衰得失。在四川篇的序言中,他就一针见血地点出了命门:
“四川非坐守之地也。以四川而争衡天下,上之足以王,次之足以霸,恃其险而坐守之,则必至于亡。”
在大争之世,四川虽然有老天爷赏饭吃,但绝不是偏安一隅当土皇帝的地方。四川这颗棋子,需要放在整个中国的棋盘里来落子,才能彰显出价值;用得好,足以成就王业,差一点,也能雄霸一方。如果只凭着“蜀道难”宅在家里,那就是在等死,也必然会受死。
在帝制晚年的清朝,顾祖禹已经积累了足够多的历史样本,可以用上帝视角审视大历史的趋势走向,因此用一句话,就极其深刻地洞察了四川的战略意义。
但是在三国,这个中华文明的青春期,大家还没有什么作业可以抄,“历史充分证明”的事后经验,对于当时的蜀汉和诸葛亮,还并不存在。可供参考的,也只有四百年前刘邦还定三秦,以及两百年前公孙述的故事了,何况这两个教学案例的参考价值,在天时地利人和,以及故事的结局上,都有明显不适用的地方。
所以,诸葛亮北伐所表现出来的进取心态,以及战略上的审时度势,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是非常难能可贵的。
打个比方,在相亲场合,很多女生评价男生时,会有一个很重要的标准:有没有“上进心”。没有上进心的人,就算现在工作还不错,也会给人留下没啥前途的印象;相反,一个现在事业盘不大,但是很有上进心的男人,会让女生觉得你是个“潜力股”。这个道理,对一个国家、一个政权来说同样适用。
因此,在第二次北伐时上表的《后出师表》中(真实性存疑),诸葛亮在开篇就明确写道:“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如果说“汉贼不两立”表现的是坚定的政治立场,那么“王业不偏安”,就是受四川地理环境的影响,北伐事业树立起的另一面思想旗帜。

诸葛亮清楚地知道,“偏安”——这种不可避免的“盆地心态”所带来的消极影响,会是消磨人心、瓦解王业的敌人,迎接它的终点,是慢性死亡的必然结局,打败偏安的最好武器,就是不断地保持危机感、勇敢地走出舒适区。
因此,诸葛亮主政时期的蜀汉政权,有一股青春期的荷尔蒙力量,散发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愣头青”气质,表现出了极大的上进心。不仅诸葛亮这个最高长官长期呆在一线,为整军备战、北伐图强呕心沥血,之后的蜀汉的党政一把手,虽然逐渐对北伐丧失信心,但办公地点也都不能龟缩在成都,而是在前后方来回更换,至少要表现出“我还能抢救一下”的姿态。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对于四川这一片土地,北伐,是一场拒绝偏安的存亡之战。放在整个中国历史的巴蜀篇章中来看,诸葛亮的北伐,又是一场孤独、倔强而又光荣的远征,它如流星般短暂地划过长夜,成为四川大地挑战中原地区的绝唱。
在此后的中国历史中,四川人再也无法看到,那些一次又一次翻越飞鸟不过的的莽莽秦岭,去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徒劳而坚定的身影了。四川,作为一个独立的地理单元,也从此退出了庄家的行列,丧失了棋手的资格,只能作为棋盘上的棋子,一次又一次地被捏在产自关陇、河北、东北这些龙兴之地的帝王手里,用来“争衡天下”了。
对于这片土地来说,这究竟是远离战火的幸运,还是身不由己的不幸呢?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在丞相的时代,四川还能以棋手的身份坐上棋局,而不是任人拿捏的棋子。因为,在北伐的路上,蜀汉的命运,是可以掌握在自己手中的。
离开石门栈道,汉中市区的旅程,就告一段落了。下一站,是“六出祁山”期间,汉中真正的心脏,丞相常驻的所在,北伐共同的起点——勉县。
《寻找北伐路上的诸葛亮》:
-
zilong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23-12-03 09:14:16
-
chengcheng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23-08-22 13:33: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