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迷影之路
世纪初的一个炎热午后,我出生于江边一所医院。父母给我取名“家乐”,顾名思义,是寓意“阖家欢乐”。后来,每当我们产生争吵,他们便拿我的名字攻击我,说我“一点也没有给这个家带来快乐”。每逢我过生日,母亲总会提起分娩我时的痛楚,好像我应为此感到愧疚。当然,问题的根源并不在我,只是当时的我并未意识到一点。所以,在他们用尽所有脏词互相嘶吼,或是发疯般地打砸家具的时候,年幼的我总是躲在小房间里,一边哭一边想:为什么我不能让这一切停止?
在去年观看詹姆斯·格雷的《世界末日》时,我备受触动。当看到由杰瑞米·斯特朗饰演的父亲破门而入,抽打自己的孩子时,我的心为止一震——美国电影里的这类暴力基因总能瞬间击中我,譬如《愤怒的公牛》或《醉酒的女人》——我想到小时候被踹坏的房门,但现在已记不清缘由,只记得我也因不知贪玩还是犯错挨了不少打。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我数学考了八十多分,父亲一气之下把试卷撕得粉碎,第二天我因为没法上交订正的试卷又耻于开口解释原因,被老师当着全班同学面“拷打”,那是我的“世界末日”。尽管现在想来,我的行为极其愚蠢,但或许正是这种强烈的“自尊”在一段时间内驱使着我。《世界末日》的结尾,父亲载着闯祸的孩子回到家门口,汽车熄火,车钥匙旋转的清脆声响让我也回想起在父亲的车座边度过的时光,毋庸置疑,那里埋藏着一些我们相处中的宝贵瞬间。

诚然,电影与人生本就是相互交织的,但我相信电影的魅力不止于此。多年以来,我尝试捋清电影与生活的联系,似乎在我愈是意志消沉的时候,我愈是无法自拔地观看一部又一部电影,毕竟观看只是一个被动接收的动作,我对于银幕上发生的一切无动于衷,就像小时候的我对外界的争吵不闻不问,所有情绪最终淤积在了心里。有时候,电影是我期盼看到的,是现实的慰藉、压抑的欲望;有时候,电影是我所害怕或者说拒斥的,是深藏于心的恐惧。总之,电影什么都可以是,但又似乎什么都不是。迷影是一种自恋的行为吗?这个问题我无从回答,但可以确定的是,在看电影的过程中需要调配理解力、共情力、想象力,而在多数情况下还要依赖记忆力对其归纳、思考,迷影是这一系列能力的综合。有阅历丰满以后才逐渐习得的电影,自然也有先验的启发性的电影。它们具有原初的、超越的力量。
大约五六岁的时候,我在家里的大屁股电视机上看到一部奇幻片的片段。那时我只看过一些动画和电视剧,很少有机会看到电影,事实上,那可能是我印象中的第一部电影。尽管记忆十分模糊,但我敢笃定当时看到的是彼得·杰克逊的《指环王》中的一小段。直到十多年以后我才完整地一口气看完这个影史有名的三部曲。后来我又陆陆续续地接触到一些奇幻作品,它们在我幼小的心里埋下了美的种子,其中对我影响最大的当属宫崎骏的《千与千寻》。以我当时的认知绝不可能理解这部作品的内涵,它最开始撼动我的地方在于它让我看到了现实世界的一个裂隙——很久之后,在看过诸如《黑客帝国》《西部世界》之类的作品,读过一些著名的乌托邦著作以后,我这方面的世界观才得以完善。而在当时,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感受萦绕在我心头,甚至隐隐令我不安。

大体来讲,我的童年是快乐的,即便我分不清那是真正的快乐还是我极力想要维持的表面的快乐。有时候,我的敏感和脆弱会令自己觉得可笑。因为我从小就生活在那样的环境里,家庭暴力和校园霸凌如影随形,形形色色的人或事刺痛我,但我总能很快将它们遗忘。电影成了我的避难所。直到高中以前,去电影院看电影都是奢侈。那会儿最期待的时刻之一便是老师走进班里,让两边的同学把窗帘拉起来,说“这节课我们看电影”。大约十来岁的时候家里买了电脑,当年正好《阿凡达》上映,我不知在哪找了盗版资源,看完觉得恍如隔世。中学期间我一度沉迷在各种动漫和幻想题材的作品中,虽然如今想来其中的大部分都很幼稚,但在当时这些作品对我起到了积极的作用。
十六岁那年冬天,出于莫名的兴趣,我走进电影院观看了奥斯卡新锐导演达米恩·查泽雷的《爱乐之城》。当时正是小高考前的补课阶段,晚上附近的电影院只有情侣厅排片,我和同伴(男生)进场后尴尬地发现我们被围坐在一堆情侣中间。电影开场后,所有的疑虑很快烟消云散。那一晚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激动,就像《造梦之家》里的男主第一次看到电影一般。同伴在边上呼呼大睡,而我则在银幕前入梦。光与影的魔力在我眼前缱绻交织,电影美学的大门向我敞开。在此之前,我甚至不知道何为歌舞片,不知道电影的类型如此丰富多彩,不知道电影工业之下会有如此精彩打动人心的作品,更不知道有那么多有趣的电影作者。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重要的是在我无知时有这样一部作品照进我的生活,改变了我对电影的认知。

与此同时,我逐渐迷恋上克里斯托弗·诺兰的作品。在繁重的学业之余,我如饥似渴地看完了他的所有名作。叙事的结构性让我对他顶礼膜拜,在生涯规划课上,我把他的名字写在我最崇拜的名人一栏。一周之内我看了三遍《星际穿越》,叹服于其复杂的想象和优美的设定:末世、飞船、星球、时空穿越。这部电影让我在上大学时毅然选择了天文专业,尽管事实证明这是一个美丽的错误——我喜欢的从来不是天文研究,而是对宇宙的想象。

一八年冬天,我发了一场高烧。烧势突如其来地凶猛。半夜醒来,我发现自己蜷缩在厚被子里,整个人控制不住地痉挛,以为自己快要死了。三点多钟,父母带我到临近的医院打针,没过多久身体平复下来,早上照常去学校考试。临近高考,每一次模拟都至关重要。无尽的考试,无尽的题海,将所有人都变成了“考试机器”(父亲常这么说我)。但实际上,我已对学习彻底丧失了兴趣。在那之前,我因为一场偶然的风波被赶出了学校的晚自习,每晚回家偷偷抱着手机看电影。当时家里有一部无人使用的旧手机,我用它看了不少当年的热门影片,包括改变我人生观的《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我并非第一次接触同性题材的作品,但是第一次如此感同身受,暗恋的忧伤牵动着我每一根神经。
同年,我开始使用豆瓣,起初是为了记录观后感,后来逐渐依赖它找片。到次年我已补完了高分电影榜单。大学前两年我在疯狂看片中度过,不仅饱览世界各国的优秀电影,还追了好几部长篇累牍的美剧。有段时间,我几乎每周去电影院看时下新片,有时候能从早坐到晚。一九年夏天我独自前往上海电影节,黑白版《疯狂的麦克斯4》让我大开眼界。
年底,豆友们纷纷发布自己的年代十佳,主页放眼望去都是关于一〇年代电影的讨论,俨然一场影迷的狂欢。深知自己的观影量和别人比起来相形见绌,我开始更大规模地补片。彼时的我只触摸到电影史的皮毛,面对一个又一个大师的作品哑口无言,塔可夫斯基的沉郁、费里尼的真诚、戈达尔的随性、安东尼奥尼的神秘,我沉浸在“影像之书”里。没过多久,疫情袭来,网课持续了整整一学期,我更加心无旁骛地看电影。二〇年夏天,我如愿以偿地在上影节见到了很多影迷朋友,那是大学期间最美好的一段回忆。
九月初,爷爷去世了。消息来得很突然,父母在我之前赶回了老家,我也请假回去服丧。葬礼长达半个月,每天都披白戴孝焚香磕头。有时候,附近农庄的亲邻前来吊唁,按照习俗孙辈要跪在灵堂两侧,一跪就是一个钟头。可悲的是,当我跪在洒满香灰和其他垃圾的水泥地面上,看着周围的人进进出出时,我感觉不到一丝悲伤。远道而来的人们互相寒暄问候,但鲜少提及逝者。在我的印象中,爷爷是个孤僻的老头,我从未了解过他,他也从不允许我亲近。一周后我提前离开了,回到熟悉的校园中,我第一次觉得生活如此魔幻。一种难以言状的悲伤和恐惧笼罩了我,对生命和死亡的思考促使我剪了一部短片。
那段时间里,有时我会感到没来由的胸闷和心慌,但我并未放在心上。然而短片完成后不久我彻底累垮了。那一天,我照常和朋友在教室自习,在推导一个简单的公式时,写字的手突然抑制不住地抖动。我试图平复下来,但是心脏跳得越来越快。我冲出门外,冷风吹打我的面颊,我一个劲地哆嗦,周遭的景象变得模糊。有生之年第二次我感到濒死的体验。晚上我来到人山人海的食堂,手抖得连筷子都拿不稳,打了饭没吃就匆匆跑出去。走在路上,我死死盯着脚下的路面,总觉得自己下一秒就将栽倒。回到宿舍,我一个人在黑暗中坐了不知多久,然后拿起手机给母亲打了电话,用颤抖的声音对她说:“我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抑郁持续了半年,或者更久,也许永远改变了我。那时我在家附近认识了一个男生,比我小一岁,他因为出柜被父母赶出了家门,我们见过几次面。但后来我由于频繁的焦虑发作拉黑了不少朋友,其中也包括他。父母并不理解我的疾病,他们觉得我是在小题大做,甚至在事后常常拿这件事讥讽我。所以没过多久我便回学校了,在不间断的吃药以外我没看过任何心理医生。真正治愈我的可能还是电影。当时我在看大卫·林奇的《双峰》,虚构的力量以一种奇特的方式触动我。我开始相信,迷影是一种病症,它的解药唯有看更多电影。
下半年,我决定跨考电影学,但我的心力已不足以支撑我进行高强度的学习,中途我又因旧疾复发进医院动了手术。在医院的那段时间让我认识到健康的宝贵,人只有在病痛最强烈的时候才会燃起对生活最强烈的渴望。然而最后,仅存的希望破灭,我以三分之差落榜。我心灰意冷,在浑浑噩噩中度过了大学最后的时光。毕业之际,电影社的朋友一再问我是否有时间参加放映,我总称有事推脱,但实际上是不想面对他人的目光。我把自己封闭起来,再度缩回精神世界的壳里。我追完了《火线》,感觉自己和里面的人物一样老了许多,曾经的理想主义人格离我远去,如今只剩下世故、颓唐、麻木。我想不明白,为什么我明明尚未步入社会,却觉得自己仿佛已经活过了大半辈子?
工作以来,我时常梦见上学时的场景,各个阶段都有。离开学校一年多,却好像已是上辈子的事情。去年冬天,我准备二战考研,临近时赶上防疫政策放开,父母接连染上新冠,我也在最后关头阳了。那两天我彻夜干呕,头昏脑胀地上了考场。考完以后同考场的一位男生和我打招呼,他说他是学金融的,应届生,接着神采奕奕地聊起了电影。我看着他眼里的光,想到自己也曾对电影怀揣过莫大的热情,可不知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我失去了当初的感觉。我和他说自己已经工作了,祝他好运,然后离开了。前段时间回家吃饭,母亲依然叮嘱我要考公考研,我说我考不动了。她问我还喜不喜欢电影,我说我不知道,“电影的水太深了”。
我不知道当时我为什么这么回答,也许我想说的是,电影和我注定不属于同一个世界。现实是残酷的,大部分人都不需要电影。直到我发现自己其实也不需要电影。阿巴斯说的没错,“人,就像机器。”为了适应这个社会,我们必须摒弃情感,像机器一样地活着。美是空洞的,不切实际的,电影的理想只存于彼岸,它永远不会到来。
我不再爱电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