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房间
一
“荒岛上的男人在日落中央陷入沉思
他曾试图独自为鸟编织语言
一棵树倒在一座腐烂的森林 自由走向死路
汪洋大盗窃走树木的骨骼 落荒而逃“
他看着她,沉默地看着她。他看着她仿佛自己在照镜子,就像天空凝视太平洋,它找到了蔚蓝中的一切。他望着她那如海平面以下七分之六冰川一样的双眼,像北极的海洋一样神秘而清澈的蓝色。他看着她,他与她的目光之间仿佛连起一根缠绕着两个灵魂的藤蔓,忽然之间他又觉得这根枯藤早已风化千年。他看着她,他一言不发,他的目光像一片折射幻光的寒冰。他仍然看着她,一言不发。
她不说话,只是轻轻地呼吸,像一朵凋零中持续生长的花。她坐在窗边,她沉默不语,却在破坏所有语言的根基。房间里没有开灯,天气很坏,她闭上双眼,觉得她在仅剩的一些光中漂浮,漂到黑暗无垠的宇宙之心,她忽然对这让窗外投入的使她漂浮的光感到困惑。她睁开眼,静静地注视窗外的大雨。大雨一言不发,正在吃掉整座城市。
他就这样沉默地望着她,她就这样沉默地望着大雨,大雨就这样沉默地吞噬被记忆遗忘的昔日宫殿。
他们无声地并排坐下,直到黑夜降临后,他开始问她,“我们是怎样相遇的。”
她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她又说她无从知晓,她接着说她毫不在意,只是今日的潮湿让她的骨节发出沉闷的响声。他说她如此年轻,如此美丽,像海上初升的太阳,像天边飘浮的彩虹,她的骨节不该有声音。她说她在这房间内久留,她只觉得早已风蚀残年。
他们又沉默了好一阵,他看着她,她看着远方。海风从窗户里灌进来,湿风吹过她的头发,轻拂着她的脸颊。
她终于开口说话了,“让我们回到故事的开头吧 “
“那时你忧郁孤独地迷失在连接一切起点与一切终点的道路上,除了大大小小的途径之处,你没有任何目的地。你走在没有人赞美的天气里,四季在你身上轮回。春天的花香,夏天的热浪,秋天的落叶,冬天的寒风,都在你的皮肤上留下了痕迹。你只是不知为何而走地保持前进。你遇到过各种各样的人,你和他们说话,和他们笑,和他们哭,和他们爱,和他们恨。但是你从不停留从不回头从不留恋。你看到了各种各样的景色:美丽、丑陋或平淡。你或欣赏它们,或厌恶它们,或忽视它们。但是你从来不记忆。你没有方向,没有计划,没有期待。你只是随着路上的风景、人群、声音……变换着步伐、心情、身份……你不知道你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你甚至渐渐不知道你是谁,更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你只是走,只是走,只是走。你总是低着头走过每一个地方,总是忘记每一个名字。你是一叶孤帆,随着秋水漂流。“
他说,“直到我遇见你。那天我坐在摩托车上,停在某个无名小镇的一条无名小巷里。周围是一片嘈杂和腥臭,镇民们在卖着晒干的咸鱼,说着无聊的闲话。然后我看见你,你突然捂住嘴,想要呕吐。我看到痛苦像盐一样撒在你的伤口上,又像湿气笼罩在你的脸上。谁都看得见,可谁也不理会。海风从你的嘴角吹过,带走了所有的话语和意义。“
"隔着热带烦躁的人群,我看见白皙瘦弱痛苦的你,像雪一样纯净冰冷,像一朵枯萎的白山茶,像断了线的白风筝随时可能飘走。我看见你在呕吐,你的头发散乱,像一缕缕灰尘覆盖着你的额头和眉毛;你的手指无力地下垂:你的眼睛幽深,悲哀孤寂。在你的痛苦之中我仿佛打开了一面镜子,在你的痛苦之中我好像照到了自己的痛苦。而那时我就知道我爱你。“
她笑了,她说他不懂痛苦,他从来不懂什么叫痛苦。她说,她不是冰山,她是海洋。只是她情感阈值比较高。对她来说 ,一天绝大多数时间都在静静等待着情绪的狂暴。她感谢情绪,它们让她的生命体验私人化。
她说他更不懂什么是爱情,“你用‘爱’这个词来形容吗?“
他低声说,“是的,我爱你。”他说,“我爱在平凡压抑的生活之中,你给我带来一丝生气;我爱我每一个荒诞的玩笑,都有心有灵犀的默契;我爱在每一个梦境深处都有你的一抹影子,你在我的梦里出现,是迷路的天使,也是遗失的宝藏;我爱你在我的怀里颤抖,像一个受伤的鸟儿,我爱在治愈你的痛苦同时也治愈我的……”
他说,“我爱你,我爱的不是你表面上的碎片,我爱的是你内心深处的完整。”他说,“我爱你,我爱你的眼睛,你的嘴唇,你的手指,你的心跳,你的灵魂。”他说,“我爱你,我爱你所有的一切。”
她又笑了,她笑得很放肆,也很大声。
她说她曾经的情人是位内核稳定的、没有焦虑、丝毫不会被外界裹挟的人,和他呆在一起总会感到奇异的宁静。
她说她从未走近他,他也从未走近她。她说他们之间只有距离,只有空气。
她说他所谈论的每一句“爱“都不是爱,都是谎言,都是自欺。她说他所说的每一句”痛苦“都不是痛苦,都是借口,都是逃避。
她疯狂地挖苦他,她说他很可笑,他很可怜,他很无知。她说他不懂得什么是爱,什么是痛苦,什么是生活。她说他只是一个空洞的壳子,一个没有灵魂的傀儡,一个没有意义的存在。
她说,“我没有痛苦,我只拥有我蓝色灵魂的特质。“
他感到很失望,他说他累了,他不想再和她耗下去了。他说他们之间已经没有什么可说的、没有什么可做的、没有什么可感觉的了。他说这个房间单调地可怕,闷热异常。他说这个房间像一个牢笼。他说他也不再爱她了,他要睡觉。
当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他抬头紧盯着空白的天花板,他没有任何表情,他的声音也没有任何温度,他仿佛真的困倦地要睡去了。
她忽然很生气,她大吵大闹,像一只被惊扰的野兽。她说他不懂什么是单调,只是他难以割舍新奇的体验与风景,不想再回到日复一日的疲惫生活罢了。她抓起手边的花瓶把它砸个粉碎,深藏在她心底的火山爆发了。她感到一股热流从胸口涌出,沿着喉咙、舌头、牙齿,直到嘴唇,化成了一声声尖锐的叫喊。其实她不知道这股热流是什么时候积聚的,也不知道这股热流里含有多少压抑、委屈、恨意和爱意,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更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她尖叫,她说她不允许他做梦,因为她无法做梦。
二
“月亮融进雾里 你无法看清它的纹理
因为秋天从此不再能触手可及
你从这偏远行省悄悄带走一片落叶
你砍光了整座竹山
只为再造最后一艘纯粹的帆船
你转过身去 世界只剩下整座沙漠“
他在梦里,她在梦外。这其实是世界上最遥远的双人舞。梦中这个房间是海边的一个破旧木屋。地板还没有完全干透,昨天晚上冲进屋内的海浪还留有一些痕迹。夕阳从窗户里透进来,染红了墙根上的绿苔和红字。她在梦中像一首诗歌般动人,她优雅地坐在窗边,她的视线融入了海的颜色。
他忽然醒了,醒来后第一眼就看到她,仍然坐在梦中的同一把椅子之上远眺大海,在花瓶的彩色残片之上。黎明时蓝色的她是那么美。
他开口跟她说话,“我们不要吵架,好吗?“
她没有回答。
他说他喜欢读那些浅吟短唱的小说,唯美哀婉的愁绪就像水中暗流。
他说,在秋天进入尾声的时候,他喜欢听贝多芬的早期作品。他觉得贝多芬有点像杜甫,早期和晚期的风格迥异。银杏真是美丽的树木,满城尽带黄金甲。他喜欢骑车时一直骑在落下来的银杏叶上,一堆堆落叶扫在路边,他就从它们身上骑车碾过,耳机里放着贝多芬第一钢琴协奏曲。多么和谐平衡的美!灿烂平稳的第一乐章,那是一首快板,明亮中充满了力量和优雅,既坚定又柔美,把对峙中的和谐发挥到极致。像阳光明媚的午后,像金色的落叶,那是金秋与衰亡的相互较量。他说,他想起了一个矩阵,一个美丽、整齐、对称的矩阵。那是一个同样有趣而优美的数学问题。那个矩阵有一个全为零的对角线,还有一个不相关的变量。他说,那个变量像一个小精灵,悄悄地进入了每一行,让它们相加后消失了差异。那是一个奇妙而神奇的结果,让所有的行都变得一致。他说,那是一个和谐与瑰丽的结果,像贝多芬的音乐一样。
他说他曾经站在秋末的落日之下,目睹一大片波斯菊花海凋零稀疏褪色。温柔的波斯菊也会有秋天结束的时候。虽然当他目睹褪色的那一时刻,他并不清楚它的花名。事实上他不清楚任何花名,也许那也根本不是波斯花,也许波斯花海的褪色也只是他精心编制的众多谎言中的一个。他只会用形态+颜色为花命名,例如那天他看到的其实是一大批小黄花小紫花小白花的枯萎。
他说秋天大风刮起时站在树下,可以看到天上下叶子。枯叶像雨点一样落下,之后积满每一级台阶,然后几乎占据本就拥挤的湖面。他站在光的分界点,阴影的边缘,树叶像空袭一样落下。
他说,“如果你进入过土耳其人的浴室,你就会发现一个奇异的世界,一个充满了变幻和惊喜的世界。“他说,”那里的每一个细节都是一种艺术,一种诗意,一种魔力。你只要走进那扇门,就会感觉到一股温暖的气流迎面而来,带着花香和肥皂的味道。你只要脱掉你的衣服,就会感觉到一种轻盈的自由,一种舒适的放松,一种愉悦的期待。那种奇妙的氛围,让你忘记了时间和空间,让你沉浸在水汽和香气中,让你听到身体和灵魂的和声。那里有一种神秘的仪式,使你经历洗涤和按摩后释放汗水和毒素。你只要跨过那道台阶,就会看到一个朝外开的窗,窗外景致全倒影在浴池里,浴池内水面沉静,搭配着彩色的马赛克瓷砖。隔着的那层玻璃也在反光,映出另一边的秋树。几层光影叠在同一面玻璃上,而这面玻璃水气氤氲。”
他说,他曾站在岗坡上,望着下面的村庄。空气里有一些草木灰的味道,雾气笼罩着一切,使得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秋天晨雾里的梯田、农人褐色的背影、远处的村落......都像雾中一幅色彩隐没的画。他在看不清的雾中仿佛又看到了更远更远的远方,以及那遥不可及的远方中如蚁群般密密麻麻的人群。他想象他们的生活和爱恨,他们在夜晚哭泣,在白天微笑,在黄昏祈祷;他想象着他们在星空下许愿,在草原上奔跑,在海岸上拥抱;他想象着他们的归属,他们的幸福,他们的人生意义……他想象着他们,却丝毫没有产生共情,他只是感受到了那些虚幻、暂态、伤痕、消逝、终结。他觉得自己可以省略许多人,甚至忘掉抒情。他说,“我站在雾里,忽然想在我的身体中找到一条垂直的河流,没有找到。春天,已经开始越来越热,雾里当然不会有满月,可是我到底看过多少次满月之姿呢?”他曾经总以为生命是一口不会干涸的井,但如今他发现生命是一条流动不停无法回头的河。
他其实不喜欢秋天,因为秋天每个人都在回家,他无法回家。
......
他说了说了很久很久,说了很多秋天,说到喉咙发干,说到她渐渐在他的嗓音中睡着。
他突然沉默。他说,你其实没有认真听我说的秋天,是吗?
她说是的。她毫不在乎他的秋天。
她说:“你不懂得什么是回家。”
她说冰岛人建好了房子,就住在家外等着草长满。回家是历程,家是对象。历程是寻找安息,对象是安息在熟悉的地方。乡愁是回忆美好的过去,也是逃避现在的困境。她说,无论现在遭遇了多少苦难失去了多少美好,当一切成为过去,那都会变得光彩照人。她说,不要相信回忆,不要迷失于回忆,回忆是囚笼的。希望只是暂时的。回家不等于到达。人人都在流浪。只有流浪,才能怀乡。
她说,你也从未看懂过雾。
她说她曾在晨雾中呼吸,就像吸走清冷细腻的云气。她看不清周围的景色,一片睡意朦胧的世界,只剩下模糊的白色。她觉得这是一种睡梦,一种温柔的睡梦。在季节分界线处的晨雾里,季节更多是由心理定义的。只要叶子还在,就不算冬天。
她说,在雾里,物不止是物本身,而是连成一片更长的彩色的雾。她说他从没有见过:目光所及,各色的树叶连缀成一片的迷离而五光十色的雾。在雾里,他会忘记时间、空间和自己。她说,在雾里,他只会记得她,记得她的眼睛。
他注目凝视正在说话的她。他看着混沌的蓝色,那便是她的眼睛。他觉得自己就像一滴水,被她无边无际的海洋吞噬。他只能在寂静中哀叹。她的眼睛是他的痛苦,是他的伤口,是他的诅咒。但她的眼睛是那么美。他不敢看她。他慢慢闭上自己的双眼,他渐渐封锁呼吸。
他说,其实她看懂的雾,和他看懂的完全一样。
他说,他也不清楚哪里是家,也许家就是这个房间。
他说他为自己写作,他和他的孤独是一体的,他和他的影子是一体的。他写给他的影子,他的影子听着他的声音。有时他的声音很小,像是呼吸;有时他的声音很大,像是竭斯底里。但只有他的影子听到他的声音。他走了很远,但并不是不想回来。归途太长了,太黑了,太暗了,漫长黑暗得和来路一样。他只能写诗。诗是美丽、晦涩、复义的。诗不是他一个人写出来的。诗是他和他的影子一起写出来的。诗是他和她一起写出来的。
她说,“你是极端的。纯粹,纯粹到极致,极致到毁灭。你没有家,不会要这个不完美的世界:沉重、压抑、琐碎、束缚……你要飞,飞向自由,飞向诗歌,飞向死亡。”
“你不是一个人,你是一个走向毁灭的群体。海子是第一个,他在山海关拥抱了铁轨;戈麦是第二个,他沉入了河底;顾城是第三个,他杀了妻子,上了绞索;昌耀是第四个。他从医院的高层病房向下坠落;食指是第五个,他精神分裂;舒婷是第六个,她不再写诗了,只有沉默;芒克是第七个,他转行画画卖钱,买了房子。”
她说,但你会发现自己没法成为任何人,你只会在时间的长河中找到自己。
“月之暗面永恒存在。我们都有着巨大的裂缝,我们都用自己不属于的另一面来掩盖自己。”
他说,石头生病后就会开花。他说他身上到处都是花,这是一种无法忍受的痛苦。他是一位迟疑的自杀者。
冰花。他说的是冰花。湖面上的冰花,白色的裂纹。像马蹄印,万马奔腾过的马蹄印,白色的马蹄印。但他身上开满冰花,就像奄奄一息的狮子长满溃烂的脓疮。
三
“战船苦苦燃烧
谁发现了新大陆 谁就能定义新大陆
海鸥从天空一直向下飞进海洋
因为你一无所有 所以世界持续掠夺
壁画永久褪色 伤口不肯愈合
痛苦 这时间的画像
一具只有骨骼的人在雨季来临前保持前进“
昨夜雨下了一整夜,今天瞬间来到冬季。一日入冬,这是冬与秋的分界点,萧索与辉煌的分界点。
他说,“那是上帝走了,他留下了一片寂静。”雨夜,神话,一切都清晰了,一切都结束了。
雨过之后,云层层叠叠,天空寒冷而深邃。今日空气非常清透,阳光却无丝毫温度。因此当阳光穿过树枝洒落时,他觉得它更像是清冽的水流。他爱这样的天气,它让他感到万物井然有序,一切所见仿佛都是水中画卷。今晨醒来,大多数银杏都秃了,叶子尽数掉落,树枝的皮肤也都脱落在地上,也许不应该称作皮肤,也许是毛发。
他在冬天很喜欢一些光秃秃的东西:光秃秃的树、电线杆、电线……它们有着纯粹的几何线条式的美感,所以冬天的树才能挂满想象。
他说,他遇到过一群鸟,它们在冬天的树上唱歌。一棵树,没有叶子,只有鸟的声音。他走过去,听着它们的歌,它们的话。他觉得自己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他停下来,站在树下,感觉自己在山谷里,只有鸟和空气。
他说话时,语气平淡而冷漠,好像在讲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她听着,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不安。她觉得他身上有一种疏离和嘲讽,让她心生反感和恐惧。
她说,空气是好东西,它安全、清澈,它是好东西。
他说是的。他观察到今天的日出已经推迟,清冷的阳光穿过安全、清澈的空气,和一摄氏度的空间。
树从窗外伸进来,打破了室内的平衡,这是一棵闯入室内生活的树。窗是一种奇妙的艺术,它像一个画框,把两个世界连接在一起。一个是室内的房间,安静,温暖,孤独;一个是室外的世界,绿色,生动,充满风声和鸟叫。他坐在窗边,看着这个画面,感觉自己既在里面又在外面。
她说,她还记得楼下曾有一棵樱桃树,它会结出火红的果子。暮春,柳絮纷飞,大家都躲在屋里。有一次她走出房间,走到那棵樱桃树下,她第一次看到满树郁郁葱葱的叶和花蕊。因为无人修剪,树枝长得很乱,花朵几乎碰到她的腰,花瓣已经落了一地,没有人清理,她觉得很可惜。这棵树在春夏之交变换着颜色,非常非常美:嫩绿,洁白,浅粉,深红……最后结出果实。那樱桃的果实像暗哑的火焰一样燃烧,像流血的心脏一样炽热,弥漫着青春的疼痛与无力。她正这样想着的时候,树里突然飞出来十几只麻雀,轻盈地拂动花枝,飞出去,飞到另一个屋顶上去了。
她说,曾经有一条漂亮的小猫在她腿边一直蹭来蹭去,三分钟后她人生中第一次发现她原来对猫毛过敏。她开始疯狂打喷嚏,跑出去,在夏天正午的街道上奔跑。她晒着毒辣的太阳,过敏时打喷嚏的她却觉得很冷。她顺着河边走,不知为何当时河边所有的店铺都关门了。她在大太阳下一边打着喷嚏一边奔跑,一直跑到全然陌生的地方。那里河道恰好结束,在河道恰好结束的地方恰好有唯一一家开门的小店。她走进去,发现那是一家已经没有任何货物可供售卖的无人售货店,只有文字和笔。文字像蚂蚁一样爬满了本子,本子堆满了桌子,桌子挤满了墙壁,墙壁撑满了天花板。密密麻麻的文字从桌上写满的本子爬到木桌爬到墙壁爬到天花板。她在这里呼吸着文字的气息,她读着每一个短句,没有见到他们的形成,却听到了笔划过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她想起了他,他是她认识的唯一一个诗人。她感到一阵热浪袭来,又感到一阵寒意刺骨。她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也许是一种逃避,也许是一种归属。
她说,她曾经冒着被寂静吞噬的危险勇敢地进入那片黑暗的森林,只为一睹那些隐秘的花朵,在无声无息的永恒中燃烧自己的美丽。那时她非常快乐,以为她找到了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她随心所欲地采摘它们,让它们点缀孤独的房间。但是,当她最后一次于四月走向那片森林时,她发现那些花朵已经枯萎,成为了寂静的一部分。
她说:“悲伤其实是一个仓库,我把燕麦、樱桃、白玉兰的泪水都放在里面。我走到门口的一块石头上,用仓库的眼泪饲喂所有悲伤的鸟,而我问它,‘你能不能摆脱悲伤?去吧,要在春天快乐,不然就让悲伤的仓库收走你的翅膀。’“
悲伤?他说他曾到过一座不容忍任何不屈服于它的重力的城市。古老的城区内有无数雕塑,那些铜制的嘴唇曾经吻过无数的人,但从未真正感受过温度和滋味。那些雕塑后来都长出一对翅膀飞走了,只留下了一对对羊羔的嘴唇。他看着误入城心十字路口的羊群,那些白色的身影,它们像一片云遮住了他的视线。他想起了自己曾经是谁,曾经想要什么。他感到一阵悲伤,像一只羊被剪去了毛。他感到一阵空虚,像一只羊被杀去了命。
他说他爱曾经身处郊区的生活。郊区,那是一片空旷的平原,偶尔有几个密集的聚落点缀其间。它们就像水上的码头、渡口、港口,是水手们互相询问消息、讲述故事的地方。郊区的真理隐藏在空虚神秘的空旷之中,给人以视觉和思想的空间。而那些密集的聚落则让你重新沉浸在尘世的生活里。
窗外有东西在落,不是雨,不是雪。是什么,她不知道。一群鸟在飞,在天空里,在楼顶上,他们来来去去。
他也看到了,他停下了叙述。“他们为什么这样”,他问她。
她不知道。
他想知道,“鸟儿究竟是爱天空还是爱大地?”
她看着他,他的眼睛很亮。她想说,鸟儿只爱自己。但她没有说,她什么也没有说。
她说,后来她说了,她说了那个答案,她终于找到了。 “你想想你有翅膀会怎么样?飞累了就躺着,有力气就想飞。人的翅膀应该是肉翼没有羽毛。”
他累了,他的耳朵麻木,嘴唇干裂,眼睛模糊。他对交谈感到疲倦。于是他转头去工作。
她却没有注意到他的变化,她的目光依然迷恋着窗外的大海,那是一片无尽的蓝色。
她凝视着大海。她忽然转过头,看着他的眼睛,说出了她心中的惊异。她说,有两件事情让我惊叹不已。一、我将不再存在,二、我曾经存在过。
他没有在听,他沉浸在他的数学里。
在求解常微分方程时,他的视线突然从被希腊符号排满的草稿纸望向窗外,他一眼就看到她顺着昏黄的灯光,靠着那条潮湿的小巷渐渐远去。他看见她及腰的长发被海风吹起,她白色的裙摆与肌肤,她娇小的且一点点渺远的背影。
他望得出神,直到身后有人开门,她回来了。他问她去了那里,她说她从未离开过这房间
他说,我喜欢远观你,你是一个艺术家与哲学家结合气质的女人,你是一个美丽的迷。我欣赏着你的经过,就像在欣赏一件艺术品。
他说,解常系数线性微分方程:这里乘e^r、这边加上coswx+sinwx、它是特征方程的单根所以乘x......就像巫师配置药剂:蒲公英两勺、独角兽角0.1g、千年草本植物汁液200ml、已经达到了101度现在我们应当投入尖叫的甲虫……无须证明,只需应用;无需推导,只需步骤;无需思考,只需执行。
他说,他说什么?她听不清,只听到一些符号和公式,在空气中飞舞。他说这是解方程的方法,就像巫师配置药剂一样简单。巫师?她想起了一本她藏在抽屉里从未读完的书。
那本书把一个人的梦境奇遇和思想探索写得很是生动有趣,让人以为是真实发生过的。读者仿佛站在门外驻足窥听房内激烈的声响,那一定得推门进去才可。可惜过去只给我们留下了一些名字,但语言却在不断地抹去它们。
深夜,他们在窗边吸着香烟。他们的手指间有一点幽幽的火光,闪烁着。他们的呼吸,化成了淡淡的蓝色轻烟,飘散在空气中。
他被她吸烟的姿态深深迷住了:她的手指轻轻地捏着香烟,她的嘴唇微微地张开,她的眼神迷离地望着远方。她像是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她有着自己的方式,她不需要别人的认可,她孤独而高傲,她浪漫而悲哀。
四
“你拖着救生艇行走在撒哈拉中心
你期待大洪水来临
小腿在麻木的绝望里抽筋 像一场号啕大哭
一把秋天的手术刀被遗忘在身体之内“
她醒了,她睁开眼睛,她看见他弯下腰,用手指在花盆里挖掘着泥土,他的手指上沾满了泥土。她问他在做什么。
“我在为你种花。梅花,美丽的疏枝,疏是枝条艳是花。还有波斯波利斯的玫瑰,那是一种古老而珍贵的花,它的花瓣紧密而厚实,呈现出一种深红色,散发出一种醉人的香气;它的花蕊是一颗明亮的珍珠;它的花茎是一根精致的琴弦;它的花刺是一把优雅而锋利的刀刃,”他说。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温柔的坚定,藏着一种遥远的神秘,透着一种深刻的爱意。
她说,她对玫瑰的故乡不感兴趣,波斯波利斯的玫瑰和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玫瑰都一样轻。
她说她曾听到风声,那是她坠落时听到的风声。她没有呼喊,只有风声。风声在她耳边呼啸,在她身体撕裂,在她生命中消逝。
他说他也听到了风声,那是他梦中听到的风声。他梦见了她,梦见了她从吊塔上跳下,梦见了她在空中挣扎,在地上摔碎。他想呼喊,但没有声音,只有风声。第二天醒来,一切都忘记了。忘记了她,忘记了梦,忘记了风声。但窗外还是那样的风声,吹动着树叶。她也许死了,就这么简单。他不理解他为什么要惊讶?为什么要无所适从?他其实不认识她,她也不认识他。他们之间只有风声,一阵阵的风声。
他转过头去,再次沉入风声中。那些坠落中被风声淹没的呼喊内容又回到了他的脑海。他想抓住它们,想把它们写下来。但它们太快了,太模糊了,像风一样逃走了。他只好把枕头压在头下,希望能再做那个梦。第二天清晨,他被鸽子的叫声惊醒。什么也没有留下。枕头上只有他的脸印,窗外只有风声。
她说她没有自杀,那只是他的噩梦。但是她真的曾经坠落,而且听到和他相同的风声。
他说:“我们是从一阵风的幻影里一起诞生的。我们终生彼此紧紧缠绕,谁也无法离开对方。你是我的影,我是你的影,这房间只不过是我们无形羁绊力场的有形容器。我们漂泊、失落,在雾中看不清道路,只能听到沉默的足音,像牺牲后也不知为谁而奉献的羔羊,像被寒冬凋零的花儿,像被死亡催促的生命。”
“你知道我们无法改变任何境遇,我们只能用文字和交谈来证明自己曾经存在过。每一个人都值得爱,但是没有人能给我们爱。”他说,“我们的言语消失在空气里,我们的眼泪消失在海水里,我们的爱消失在时间里。”
她没有继续看他,她又问他那个问题,“我们是怎样相遇的。”
她说有次她去上海,火车在黑夜里奔驰,像一条巨大的蛇。她能闻到后座的老人在饮用某种轮胎味道的茶水。她和他坐在同一排,互不相识却一起喝着冰镇的啤酒。他说他也要去上海,在酒精之中她听到火车的呼啸声像一种呼唤。每当火车停在一个站台上,他都会下车抽烟。她透过窗户看着他的背影,在黑暗中消失又出现。她想他是不是也在想她,她们之间会有什么?她感觉到他们很近又很远。火车又开始动了,他回到她的身边。
她依偎进他的怀抱,感觉到他的心跳和火车的节奏一样,上上下下,从来不会错轨。在那一刻她发誓自己已经爱上他了。
他笑了,他说他对此事毫无印象。他盯着她的眼睛,他说她从来不懂什么是爱情。
她说,人本质上会渴求一种无条件的独一无二的能够映照自己的独特性的爱。而对方给予的爱的排他性,是对个体绝对独特性的注解
她微笑,像一片废墟。阳光穿透了她的炎热,她闭上了眼睛,等待着下一次的风暴。每个人都有自己无法逃脱的阴影,它们印在了她的手上。
他曾经拥抱过她,但他早已忘记。
当她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的第一刻,她感觉到他的气场是严谨冷静的,像一块冰。她以为他是一个不会动情的人,只会用理性和逻辑来分析一切。可是当她走近他,听到他的声音,看到他的表情,她才发现他是一个充满激情和个性的。但她渐渐发现,他对自己的控制越来越强,他的自制面具越来越完美,越来越难以窥探。
她说,探索是爱。那些敢于向世界伸出好奇手指的人,他们是爱着世界的;那些敢于向他人敞开心灵之窗的人,他们是爱着他人的。
“当你感觉到有一双眼睛在你身上流连,有一颗心在你身边跳动,有一种声音在你耳边呢喃,你就知道了自己被探索了。那时你会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孤独的岛屿,而是一个有光有热有声有色的世界;那时你会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无名无姓无影无踪的存在,而是一个有血有肉有灵有魂的生命;那时你会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被遗忘被抛弃被压抑被消灭的囚徒,而是一个被看见被倾听被理解被爱护的人。”她说,“那时你就知道了自己被爱了。”
他不承认、不相信、不容忍他的记忆已经消失。但他又无法解释、无法证明、无法阻止他的记忆已经消失。也许一切记忆都是梦境,也许一切记忆都没有真实发生过。
于是他转移了话题,他开始谈论起戏剧。他说电影的出现,让传统戏剧失去了它的角色和功能,因为戏剧无法比拟电影的镜头、剪辑、特效……摄影机改变了一切,摄影机让绘画不再是记录和复现事物,而是同时提炼事物的外在和内在,所以绘画越来越…诡谲。先锋戏剧颠覆了传统戏剧的表现方式,它追逐舞台的美,对话的力量,情节的浓缩,与观众的交流。先锋戏剧试图打破我们认识和理解世界的习惯,它的文本是解构的,它的形式是独特的,它的探索是人性的。任何一个空间都可以是剧场,戏剧的意义在于观众的体验。
她完全没有在听。她觉得胸口发闷,思维断了,头脑空了。她突然发现,她一直向前在寻找的东西,就是她自己的尾巴。她的心情很复杂,但也有一种解脱。她觉得清晰总好过无知,人类是多么擅长合理化自己不理解的事情。探索让她疲乏,但也填不满她。
她没有和他接着谈论戏剧的话题,她说:“让我们穿过四月的雨,去看紫罗兰的田野,快带我离开太阳蒸发的土地。”
他回忆起那座落寞的千年皇城。新的城市仍然保留了旧的城墙,那些厚重而坚固的城墙将城市中心框起来,使它更方正规整。城墙之内,笔直延伸的坊道像城市血管,却是规整的血管。他想象着那些曾经在这些坊道上走过的人们,他们的面孔,他们的服饰,他们的语言,他们的故事……他想象着曾经发生在这座皇城里的往事,那些欢乐和悲哀,那些荣耀和耻辱,那些生与死……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
她说,人相信的不是合理的故事,而是强大的意象。一个坚硬的意象可以改变现实。她说,这就是一个时代的意象。
此刻,海浪轻拂着沙滩,夜空张开眼睛:一轮光斑细腻的满月悬挂在无垠的苍穹中央。此刻,海洋宛如一面镜子,反射着月亮的柔和光辉。月光的道路在海面上展开,一条闪耀的银色细线连接着天际和地平线。在这道明亮的通道中,每一片浪花都仿佛是一颗闪烁的星星,将月夜的美丽延续到大海的尽头。
他说,“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现在月亮刚好承进路灯里,像一个闪烁着神秘的光芒的被囚禁的金色球体。可是你坐在那里根本看不到,所以请你用你的想象补全它。”
她想象那是一个冷漠的东西,一个她永远不会看到,永远不会想起,永远不会爱上的东西。
今天晚上他很奇怪地提出要离开房间。他说他要走了,今夜他不能留在这里。他说今天是中元节,他要去十字路口,去找贝多芬。他说他要去给他烧纸钱。
其实他一直等待今夜的月食。然而等他走出房间,月亮已被天狗吞噬,他不知道月亮是否还会再来
他来到了他遇见的第一个十字路口,却突如其来地下起小雨。他在淅沥沥的雨中站着。在雨水落下时,尽管没有帽子和伞,但他却丝毫不在乎自己被淋湿。他的左手握着猪蹄,他的右手握着装骨头的包装袋和巧克力。他一口咬下猪蹄,一口咬下巧克力。他喜欢这种甜咸交替的味道,这种奇异生活的滋味。在雨里淋湿身体,他现在既可以说是一无所有两手空空,又可以说是丰盈而圆满。因为他手里拿着一个生物体最需要的东西:食物。他看着雨滴在路灯下闪烁,像一颗颗珍珠。他觉得这是一种优雅。但是他不属于这里,他只属于自己。他淋在优雅的暮雨里,享受着猪蹄和巧克力。
他喜欢淋雨的时候听爵士乐。他让冷水冲刷着他的身体,戴上透传的耳机,让爵士乐和雨声充盈他的耳朵。他不在乎爵士乐的种类:冷爵士、波萨诺瓦、波普……他只在乎爵士乐的感觉。爵士乐是一种自由,一种随性,一种无拘无束。它和水声相互呼应,相互融合,相互放纵。他沉浸在这种氛围里,感觉是音乐的一部分。
他并没有给贝多芬烧纸钱,他只是在月食的小雨中给贝多芬奏起了他闻所未闻的爵士乐。
她独自在房间里,她的眼睛紧盯着着他为她栽种的玫瑰,那些未打开的花蕾充满种种绽放姿态的可能性,仿佛是一座座微型的城市,隐藏着无数故事和传奇,等待着她去探索和想象。她不知道这些花蕾会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以什么方式绽放出它们的魅力,但她相信每一朵都会是一个奇迹。
他回来了,他对她说:“你还记得我说过的那片秋季花海吗?它在冬天就消失了,被夷为平地,只留下一片空旷,远处看去浮起一片白茫茫薄雾,遮住了它的伤痕,乍看会以为地面起了霜。近看却什么都没有,除了赤裸的泥土。“
她说:“我想象得到,凋零后的土地空无一物,黑暗从你的心里涌出。这片孤寂的土地,曾经盛开着美丽的波斯菊,现在只有雾气从它的伤口里升起。“
他说,他曾经从冬天的冰封河里取冰,用冰雕了一尊佛像,然后看着它在春天慢慢消失,见证了一尊佛像从水到水的旅程。
他想起了他,“他在黑暗中哭泣,他的泪水像木头一样僵硬,他的呼吸像花色的土散着忧郁的香气。他走进了城市里的一间陌生的酒馆,他对着酒馆里的人们说,‘你们好,我是一位诗人,我能不能在这里朗诵我的诗,然后你们给我一杯酒?’老板冷冷地拒绝了他,酒馆里的醉鬼们把他当作一个喝醉的疯子推搡着赶出了门。“
她说,你喜欢他。那个诗人。那个短暂的诗人。他的诗有两种。一种是水、村庄、麦子、母亲、温柔、明亮、翅膀、圣经上卷;另一种是火、太阳、黑夜、父亲、残暴、肮脏、伤口、圣经下卷。
他说:“我们都有过这样的时光,身体在运动中变得强壮,却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们在城市的灯光下漫无目的地走着,感觉自己像是一只没有猎物的野兽,只能在空气中挥舞着爪子,却永远也碰不到任何东西。我们愤怒地攻击,愤怒地挥出拳头,但拳头却最终无奈地砸进柔软的棉花里,没有造成任何攻击。”
他说,“坚信,坚信他的诗篇已经全部消散,在远方的火焰之夜中消散,在短波里消散。”
她说,死亡,是机体作为一个整体的功能的永久性停止。她曾经她害怕死亡,但不把尸体当做一个曾经的生命体后,她一点都不害怕了。
他说:“我们每个人其实都是将死的亡灵,都是死亡的候选者,只是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何时会被叫到。我们在人群中穿梭,在热闹的大街上行走,仿佛还有无数的日子可以浪费。但死亡就在我们身边如影随形,它无声无息却又无处不在,它如此飘渺又如此沉重。它是我们最忠实的伴侣,也是我们最大的敌人。”
“但我们不会灰心,我们的身体虽然衰败,我们的心灵却每天更新。我们这短暂而轻微的痛苦,要带给我们无尽无比的荣光。我们不是看着眼前的,而是看着隐约的;因为眼前的是暂时的,隐约的却是永恒的。世界如此沉重,但我们必须负重前行。“
她忽然想要提出疑问,但她不知道怎么问,也不知道他会怎么答,她想到的只是一个被封锁的问句。于是她闭紧嘴巴,把它咽了下去。她让自己沉入蓝色的雨声里,雨声像一片海洋。她不知道他在海洋里的位置,也不知道他是否能听到她的心跳。她渐渐睡去,感觉自己是海洋的一部分。
五
“蜡烛正在流泪 艺术理想幻灭三分钟
你仍然一意孤行
聚众的沙粒进行着一场腐烂的对话
一群失眠的蛇 它们只从海里喝水
自行在夜晚组成种群“
每一朵雪花都是来自天空的信函。雪覆盖了城市,银色的屋顶排列着,像一堆堆的玉石。他站在房间里,眺望着无边无际的白色。没有任何痕迹打破这种纯净。太阳落下去了,城市里开始冒出青烟。它们像一根根黑线,从白色的纸上划过。
他又谈起了新的噩梦,“梦里夏天就要到了,那是让人永远惦念永远揪心永远惆怅的季节。你的手紧紧握住我的手,我们一起沉沦在那无尽的幻境中,如同沉浸在白昼的梦魇或炽热的疾病中。我们在清晨苏醒,却发现自己更深地陷入了那无底的深渊,那是一个注定要死去的谷地。我们在树影中行走,在深幻长廊所映照出的无鸟之声、无花之色中行走,觉得一生都在与虚无争斗。我翻遍我的口袋,只找到一堆血迹斑斑的纸张。“
她说,看街道上那些叶子,它们堆在一起,像是要燃烧。它们是谁的牺牲,谁的痛苦?它们等着死亡和火焰。
她不在乎他人的隐秘与他人的眼光,那无关紧要,不值一提。她只在乎自己的观察和分析。外界客体只是给她提供了刺激和信息,她记录数据并进行学习,内部模拟,修正,改进。她说,她不断地寻求新的刺激和信息,并重复这个过程。虽然这个过程有时会让她感到疲惫和困惑,但那只是她机体的内部摩擦罢了。她说,那是她的小世界的新陈代谢。
“绝大多数人活在平静的绝望中。他们像中药,被熬得干枯,味道苦涩,形态扭曲。“她认为那些温吞吞的平淡无奇的所谓幸福根本算不上幸福。
他说他喜欢喝低度酒,那是简单的小酌的快乐,没有烈火和醉意,只有清凉和微笑。
他说北方白雪覆盖的大地让他燃烧的灵魂在寒冷中释放。他提起自己曾坐火车穿过雪、苔原和森林,到达岛屿边缘的黑沙滩,它诞生自火山爆发,在黝黑的沙滩上你还可以眺望早已熄灭的死火山的磅礴身影,还可以看到海豹在巨型浮冰上晒太阳,冰块透明如同钻石般闪耀。蓝冰,像是把海的一部分永久凝固。
他说,在浅海,很多故事都掩埋在沙粒里。一段音乐起身又跌倒,然后被卷进岩石的裂缝,海浪拍打。忘记了是哪一片海域了,寄居蟹在潮汐里奔走,吐着泡沫。这些年,它一直在增强自己的防御,远离色彩。
他说他进入过一座神庙,趁着海水退去才能到达,其他时候它被海水隔绝,像一座孤岛。他走过湿漉漉的礁石,看着它们上面的孔洞。孔洞里藏着海的生命,海胆,螃蟹,贝类,那些是海的孔洞。海浪很大,它们拍打着礁石,掀起白色的浪花,发出震耳的轰鸣,夕阳的光芒洒在金色海面上,海鸟在空中飞翔发出清脆鸣叫。他看着神庙的轮廓,它们在海边静静地伫立,不发一言。
他说夜晚的海边有时会奇异地出现萤火虫,那是在黑暗中的一群曼舞的光点。除此之外,夜里看海其实完全不需要双眼,因为睁大眼睛那也只是一团黑色的水。夜里看海,需要闭上眼睛去看:盐味海风、前进的海浪、上涨的潮水……
他说,有一次他和一位声音像海鸥一样哀伤的陌生女人,在暮色散去后,脱去衣服游进傍晚深蓝的大海里。海水冰冷刺骨,于是他们紧紧相拥,用体温给予彼此温暖,他们的吻和海水混在一起,咸涩,苦涩,甜蜜。他们的身体和海浪同步,起伏,摇摆,狂热。他们忘记了时间和空间,忘记了自己和对方的名字,忘记了生活和死亡的意义, 他们只有彼此和大海。 最后他们结束了这场疯狂的游戏,精疲力竭地躺在沙滩上,他爱抚她,吻她,她依偎着他,笑着。他们赤身裸体躺在无人的海滩,潮涨时刻,只有海水不时拍打身体。
他说他曾躺在船底,听着黑暗里的水声。水声是一种语言,一种没有字的语言。它和橹声、船声、船家的交谈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没有谱的音乐。他不需要看,只需要听。他的耳朵是他的眼睛,他的心是他的耳朵。他沉浸在这半个黄昏里,感觉自己是水的一部分。
他说:“在太阳快落但还是很亮的时候,在蓝蓝的天上,会看到一片绿色的海,出现在楼房的缝隙里。海边有一些云,它们看着我们的山,山上没有人。一个黑色的风筝停在空中不动,它的大小随着眨眼频率的变化而变化。我停下来,仔细看了看,发现它是一只鹰。鹰,夕阳下的鹰,翅膀镀金。神圣的鹰,上帝派来的使者。上帝在哪里?鹰在哪里?鹰在上帝的故乡里。说话的鹰,顺着夕阳飞来闪闪发光的鹰,像一枚勋章。“
他说他曾在酒馆遇到过一位虽然仍被悬赏,但早已被人遗忘的七十多岁的老海盗。老海盗说:“飞岛是存在的!“老海盗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烁着疯狂的光芒,嘴角挂着一丝嘲笑。老海盗说他曾经亲眼见过,那是一个悬浮在天空中的奇迹,一个隐藏在云层里的秘密,一个只有勇敢的水手才能到达的地方。当老海盗兴致勃勃叙述时,他注意到他的脸颊那里有一块黑色的印记,像一个致命的诅咒。老海盗说,当时是在云城的码头上,他们抢来的那艘巨大而华美的海盗船停泊在那里,等待着台风降临。云城是一个建在天空与大海尽头处的不周山山顶上的小镇,传说那里是唯一有可能找到飞岛的地方。只有在夏末雨季的时,海水才会涨到足以让帆船靠岸。那时候,整个小镇都变成了一个既不算太热闹也不至于太冷清的小港口,人们可以在街道上买卖各种货物,也可以去码头登上某艘船寻找冒险和梦想。那时候,空气里充满了水汽和花香,雨水不断地落下来,像一层薄纱遮住了天空。那时候,远方商人售卖的着火烟花箭矢和神秘七彩宝石在夜晚会闪烁光芒,西瓜和凉席在白天散发着清凉,儿童和货物在混乱中被商人与小偷弄错了身份。那时候,所有在云城停靠的船都会趁夏末时常会有的台风飞起来,像一只巨大的蝴蝶,在云层深处寻找飞岛。所有到过飞岛的水手们都有一种奇怪的病症,飞岛在他们的脸上留下了黑色的印记,像一个永远不会消失的记忆。他问老海盗飞岛究竟存在着什么,那黑色印记阻碍着老海盗的嘴唇,使他无法透露。
他说,“我描述过的那些海岸线,其实你一次也没有去听,对吗?”
她凝视着他的眼睛,就像是站在一幅画前,还没来得及欣赏,就已经泪流满面。她对洞察的意义有了新的理解,不是从表象看本质,而是从她所拥有的碎片,看到她不想看到的东西。
她说,海岸线的形状不该有评判标准的,海岸线的唯一目的是自我感动。
她说她不会做任何她不想做的事情,没有人能强迫她做任何事情。她喜欢很多东西,也喜欢很多人。她一直不去做的事情并不意味着不喜欢,只是意味着她可能忘记了自己还喜欢过。她发自内心觉得自己过分幸运,明明这个世界有无数种方法可以完全毁了自己。她生活在半空里,经常注意不到现实生活在发生什么,她没有时间感,担心自顾自的发呆会吓到其他人。
他说:“请不要介意我叙述琐事,我只是害怕有一天发现我从来没有活过。”
“可是为何我总是站在海岸线上想起你,你这不幸而美丽的灵魂?我的命运是你的影子。“
他说,每次都是新的,但又有旧的回忆。这是一个城市,也许是旧金山,也许不是。他在城市里走,像一个探险家。他下了车,走了一条不同的路,或者在同一条路上,只是换了一个时间。他看到了城市,他的城市。他把它记在心里,想着它,画着它。他说,我在画我的画。
她说,“我不知道外面,我只知道这个房间。我没有记忆,我没有什么可记的。我有一个朋友,我和他很陌生,但我和他又总是聊得很开心。他看起来远远的,讲话的时候却很近很近。他说他有一盏灯,是蓝的,像海,像天。他说雨也是蓝的,是灯的颜色。我想看看那盏灯,那个蓝色的世界。”
她说,什么是短暂性亲密关系呢?很多足够真挚的感情,其实也就浓缩在一个相对狭窄的时间段,没必要强求长久。没有人能和你完全匹配,那完全不可能。
他说那个朋友就是他,她也陷入了记忆的混沌之中了。
他说,记忆是主观的,真实是重构出来的。每个人无时无刻不在撒谎。虽然人都是说谎者,但人都是真的。
她的目光穿过窗外那些旧旧的牛奶箱。她说她爱那些自行车车轮。她爱它们在路上留下的影子。那些影子是模糊迷离的,像是他梦里的东西。她说她觉得自己也是一个影子。一个没有根的影子。一个在这个世界上漂泊不定的影子。
她想要寻找问题,而不是阅读回答。她问他,“可是什么是爱情呢?”
他对她说,“我爱你,我爱你到了极点。“他说,”你是我的梦想,我的追求。我们在这个寂寞的世界里,只有彼此的灵魂,让我们在孤独的生活中一起享受精神的狂欢。“他说这些话,用一种疯狂的语气,但用一种清醒的目光。他不知道这是真实还是幻觉,他只知道这是爱情。
她又一次笑了,她又一次笑着对他说,他不懂爱情。
葡萄在她的手中碎裂,柚子在她的口中爆开,她说,她用一种筛选珍珠的眼光来看待香肠,但是这些香肠都不合格,都没有光泽。
她说,爱情总是很难逃脱潜意识里的补偿心理,爱情总不是纯粹的。
他说不明白什么是什么补偿,说:“如果两个人相互帮助,相互成就,那是不是补偿?如果两个人心灵相通,灵魂共振,那是不是补偿?如果两个人因为彼此的缺陷而相爱,那是不是补偿?如果两个人又因为彼此的完美而相爱,那又是不是补偿?最高的爱情是精神的爱情,它能让人的灵魂升华。”但他又不知道,这样的爱情是否也有补偿的成分。精神的爱情,是对知识、艺术、真善美的共同追求,这是最美好的灵魂交流。但他也不确定,这样的爱情是否也有缺陷的影子。
他在房间里来回地走着,他的心里充满了疑问和困惑。他说,他不知道为什么他对这个观点既有认同,又有抵触。他说,他想说出自己的看法,但又觉得自己的看法不够正确。他说,他不是想反对,而是想理解。他想知道这个观点的真正含义,他想通过它来了解自己。但是他不明白,“纯粹的爱情”到底是什么。什么才算是纯粹?纯粹是不是就是去掉一切多余的东西?但是当他这样去掉一切的时候,为什么,他却发现了一片虚无?好像爱情已经不再是爱情,好像纯粹的爱情根本不存在。
他继续说,“如果我们不需要补偿,如果我们可以独自地生活得很好,那我们为什么要寻找爱情呢?但依赖确是不可以的。依赖性会毁掉纯粹的精神爱情。”
她笑着说:“你迷失了,你完全迷失在你所谓的纯粹追求里,这追求会拖你拖向毁灭。这个世界上不存在纯粹的东西,它也不该存在,因为它违背了世界的法则。即使存在,也只是一闪而过的,转瞬即逝,立即走向它的毁灭。”
他说,无论是科学还是艺术,无论是哲学还是历史,无论是数学还是文学,都是人类智慧和创造力的结晶。他说,无论是理论还是实践,无论是规律还是偶然,无论是客观还是主观,都是人类观察和思考的结果。他说,通过学习不同的专业或领域,可以发现人类知识和文化的共同点和差异点。
他说用理性去理解纯粹的至高善并与之相连的人才能成为完美的人,对于任何人来说,知道事物的本质都是一种快乐。“ 遵循理性的生活就是最美好的和最幸福的” ,拥有神圣的最高美。
她说:“你是个疯子,总是在和自己的理性极限撕扯,想借此摆脱自己的兽性。你恨自己的情绪,有时也用非人的手段阉割自我的感觉,其实是因为你对情绪的力量一无所知。你以为这是某种类似个人徽章的特性,却不知这正是你的弱点。你是个偏执狂,冷漠无情,满口虚伪谎言,有着不可抑制的窥视和侵犯。”
她说,爱意和性冲动是一种方程式,但是她不知道方程式的解。人类为什么会产生爱情?是因为人是社会性的动物吗?他的爱和仁爱有何区别?
她说,她的爱是无序的,但这是公平的吗?
她说,人在选择什么?是选择自己的投射的影子还是缺失的影子?也许这些问题不能用数字来衡量,不能用百分比来评估。也许这些问题都没有意义。
他说:“你好像很喜欢浪的形态。你看着那些波动的水,你的眼睛闪烁。你爱它们吗,你想要跟它们一起跳舞吗?”
他说,“我不会跳舞,但我和你在一起,每一步都是舞蹈。我不能再跳,只有这一次,话是不完整的,夜是不完整的。夜曲比夜更黑,更深。我们也要在三等船舱伴随着真正的大海起舞。”
她告诉他,有人说探戈是最缠绵的舞蹈,它不需要舞者开口,因为探戈是一种用皮肤说话的语言、用身体写诗的艺术、用呼吸唱歌的音乐。那是皮肤靠着皮肤的拥抱、旋转、步进......像一个长长的不舍湿吻,不断地换着舞步,却不愿分开。
他又在给她叙述某次旅行的经历:“雾气缭绕着山峦,将公路的尽头掩盖在一片灰白之中。山脉延伸到无尽的远方,分裂成两种颜色:一种是黄色,有沙石和风的痕迹;一种是绿色,有草有花。公路狭窄而曲折,像一条无头的蛇,盘旋在悬崖边缘。在瀑布旁边,有一座房子,房子里有一个人在跳舞。他跳着一种没有人教过他的舞蹈,一种只有他自己能理解的舞蹈。他不顾身后的隐藏的杀手,不顾自己没有心脏,不顾时间的流逝。他只顾着跳舞,跳着一直活在他梦里的舞蹈,唯一能感觉到存在的舞蹈。”
他轻轻在她耳边低语:“我写过太多无题诗,我遇见过太多无名的女人。但从来没有人像你一样美丽。你像烈酒,像樱树。因为你不仅开花,还有柔软茂密的枝条。第一眼,我看到你的第一眼,惊为天人。”
他说:“我把自己的复杂化当作一份礼物送给你。我乐见你在纷繁的话语中隐没身影。枯燥的情节剥离了远方的灵魂,所有可以说出或询问的,最终都沉没在寂静的海底。我们只能端坐,用沉默来表达我们的沉默。”
她说,你沉默。但你不是一直痛苦,你的抗争是一场幻觉。
他说:“我必须忍受我的痛苦,直到它变成欢乐。“
他一层层地解开自己的拉链,每一层衣服都是不同的颜色和材质。他说他要把自己全部展示给她看,让她了解他的真实。他终于抵达了最后一层,他把最后的那层拉链也拉开,只剩血肉模糊,没有器官,没有血管,内中是空无混沌的无物。他说:“看吧,这就是我为自己剩下的全部。“她什么也没有看到,她知道他已经疲惫地给出了一切,他只剩下为自己精心编织的虚幻影像。
他合上了拉链,一切如常。他说,“我想在你的身体里做梦。“
在这个隐约朦胧的时刻,他们之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氛围,如同一缕轻烟缭绕在空气中。一份欲望,如同一条流淌在他们之间的河流,没有言语,只有情感的交织与流动。他们彼此间的目光交织在一起,仿佛无声地传递着柔软的情感。他们的身体靠近,微妙地贴合着,仿佛两个彼此吸引的磁极,总是不可避免地被吸引在一起。
他的声音如潮水般低沉,轻轻地说着:“我想在你的身体里迷失,仿佛航行在无垠的海洋深处。”她的手指轻轻地触碰着他的胸膛,绕过他的腰际,柔软而隐晦地留下一串暧昧的触感。他感受到了她指尖的温热,仿佛万千细丝在他的皮肤上跳动。他的手指在她的皮肤上游走,他轻轻滑入她,就像礁石涌进海浪。他发现她的胸腔也充满空隙,这空隙和海岸线凹陷的峡谷一样,海水在其中灌满回声。他们的呼吸渐渐交错在一起,如同一曲难以捉摸的旋律,轻声地呼唤着彼此的名字,声音像是涨潮,温柔而急促。他的触碰在她身上如海风拂过,每一次接触都仿佛是大海的吻。她的身体在他的怀抱中轻轻颤抖,仿佛受到了一种无形的电流的撞击。他们之间的距离变得越来越近,仿佛逐渐融合在一起,无法分辨谁是谁。
她的嘴唇贴近他的耳畔,轻声细语地说着一些他听不清楚的话语。那是一种无法言喻的情感,透过她的声音传达到他的心灵深处。他感受到了她的柔软和温暖,仿佛在迷雾中漂浮,没有方向,只有彼此的存在。
隐约朦胧的情欲在他们之间蔓延开来,如同一片茫茫之海,深邃而迷人。他们的动作渐渐加快,在一场隐晦的舞蹈中,没有言语,只有身体在沉默中交流。他们在彼此的怀抱中迷失,仿佛沉溺于大海的宏伟与浩瀚之中。追逐着那一刻的极致。他们的身体交缠在一起,肌肤与肌肤的触碰传递着一种难以抵挡的渴望,如同两个海浪相互交织。他们的动作和节奏仿佛是大海潮汐的律动,她的呼吸伴随着海浪的起伏,慢慢升腾,然后在高潮时迸发出澎湃的力量。
当他们的情感达到巅峰时,他们仿佛是大海的波涛汹涌,彼此交织着,无法分割。他们的呼吸交织成一曲激昂的交响乐,奏出一首只有两个人才能领略的旋律。
而当他们最终陷入宁静之中,这个充满神秘和欲望的时刻,他们的身体如同海洋的平静,波澜不惊。他们仍然感受着彼此的存在,仿佛成为了大海中永恒的一部分。他们的爱已经超越了肉体的界限,如同大海的浩渺无垠,包容了所有的情感和感受。在那个瞬间,他们仿佛在大海中找到了归宿,他们的身体如同大海的泛舟,随波逐流,在彼此的身体中找到真实的回响。
突然间,她觉得发自动物性的行为很浪漫。因为不受控制,因为原始,因为低级。
六
“噩梦之中你被世界肢解
穷途末路 只剩下左手紧握神圣的食物
那个猜你冬天出生的女人痴迷于数字七
她跳起探戈 在晕眩的舞步里走进海中
她捞起溺水的夕阳
让它慢慢透过身体“
他梦见她被困在路灯的高处,灯光在她脚下闪烁。接着,一道闪电般的光芒划过天空,撞击了她,她也化为光芒。其实有些事情本就是无法言说的奥秘。
他说:“我会在梦中感觉到这是重复的梦境。但又会有一种矛盾,我不确定我是真的经历过多次,还是梦的剧本就是‘告诉我这是第二次做这个梦’。”
他还在讲述凌晨四点醒来时的恐惧,他还在讲述走到外面时无法找到归属的寂寞。
她看着他,她看到他的双臂像两条铁轨一样伸展,火花在他的指尖闪烁。他流放的灵魂列车疾驰。
她说:“我有一个只有我知道的秘密:我是一个患了不治之症的病人。我和健康的人生活在同一个世界里,但却不属于同一个世界。他们在陆地上行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享受着阳光和风景。他们不知道水下的世界,那个只有我能看到的世界,冰冷又黑暗。我会假装自己是陆地中的一员,假装自己是活着的,但我知道自己不属于这里,我只是一个局外人。如果我和他们有什么共同点,那就是我们都是人类,我们都有着相似的外表和结构。但这并不足以让我们相互理解和接纳。我们之间有着一条无法跨越的鸿沟,一条分隔着健康和疾病,陆地和海洋的鸿沟。”
她又问他那个问题:“我们究竟是怎样相遇的?”
他说,有一天他照常在他没有目的的漫游大道上行走,忽然听到有个女孩在楼上呼唤他,一位白皙漂亮的陌生女孩。他走上楼去,发现那个全然陌生的女孩就是他一直想要寻找的她。他不知道她是谁,也不想知道,他突然觉得自己曾经用脚步丈量地球的精彩旅行只剩无尽的路途和无聊的风景,他只知道他不能没有她。他坠入爱河,他不想再漂泊大地,只想要和她坐在孤独的大地之上。有人说,这是短波。有人说,直觉就是一种短波的联系。
“这是谁说的?”她问他。
“无所谓。我们都是在引用别人的话。语言本身就是一种引用。”
他说:“我总是很期待能与你相遇。尽管我知道你未必会在某处等我,但只要想到你也许存在,就总给我一种很安抚的感觉。”
她说,“我看到你走了。你上了一辆马车,你说要去远方。马车带你走了,走了很远,你没有回来。我不知道是哪辆马车,我只知道你走了。”
他说,在某个城市,也许是纽约,也许不是。神不回信,钟不响声,因为钟被冰冻了很久,然后所有的钟都炸开了,响声到处。但还有一个没有响过的钟。人们抬头看着一个闪烁的场景,它从未出现却又始终重复,在同一块银幕上向别的眼睛展示。多少个黄昏,他在海鸥的翅膀上起伏,他在白色的波浪里转动,他在被锁住的海湾里高举自由,侧耳倾听先知们惊人的预言、贫民们的祈祷、恋人们的哭泣……太阳跟着他的脚步,却留不下了他永远不会终结的动作。一个笑话从沉默的马车里掉下,穿过一颗被拔掉的牙齿滚进敞开的下水道。
他说,我听了太多的水和树。
他说:“你知道吗,森林无处不在。在没有森林的平原,森林也无处不在,它是一个相对的词。“森林”是一个用来描述高于我们视野的绿色植物群的词汇。森、林,五棵树就是森林。我骑车时看到草地,我觉得草地就是一片森林,对身形狭小的昆虫而言。我想象自己是一只昆虫,我在森林里仰望天空。天空是灰色的,空气是湿润的。我喜欢这样温和的天气。我忘了自己是谁,我只看到草地,这森林无处不在,这森林就是我的世界。其实宇宙也是一片森林,五棵树就是宇宙。我觉得蒲公英长得好像树,那样高耸、挺拔、直立、像水一样清凉。水无处不在,水就是生命。森林,森林也无处不在。我们常常忽视森林,我们忽视水,我们忽视生命。我们站得太高或太低,我们要么轻蔑地俯视一片森林为草地,要么深处森林之中对森林全无探索,要么森林以另一种全然不同的方式出现,我们却全然未知。我们看不清楚森林、水和生命的真相。”
“神是否存在?我不知道。神是否有宇宙意识?我不知道。有人说全世界的人都要自杀。有人说自杀有利有弊。我不知道他们说什么。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说。”
“我想象自己是神。我看着宇宙。宇宙是一片森林。森林中有些光点。光点是星星。星星是生命。生命是水。水无处不在。”
“我想象自己是一个人。我看着自己的身体。身体是一片森林。森林中有些动物。动物是昆虫。昆虫是死亡。死亡是空气。空气无处不在。”
“我说这些话很难,我不知道怎么说下去,我不知道怎么结束。”
他说:“我想念那个人,那个和我一起走在草地上的人。草地是绿的,是软的,是香的。她有时会弯下腰,拔掉一些杂草。她说,这样森林会更美。我看着她的背影,她的头发,她的手。我却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他说我们靠的太近了,太近了。他已经开始错乱,开始怀疑是否真的和她相遇,或者她只是他分裂出来的一个虚体
他说他不该爱她,他们羁绊太深。他们的爱情会把对方拖入深渊,而且会越来越束缚彼此的灵魂。
窗外,一台台填土机正不停地向海洋倾倒着泥土,发出隆隆的轰鸣声。
她说,“他们要把我们目力所及的海洋全部填充为陆地。
“为什么那么做?”
“他们只是遵循着一个无法理解的计划,一个要把所有的水域都填平的计划,他们认为这样做才能实现完美的稳定,才能创造出一个没有边界和变化的世界。”
“没有什么目的,因为填充为所有土地本身就是填充的意义。”
她说:“我们看到过这个世界的荒诞离奇,我们不属于外部的世界,我们只属于这个房间,我们只有彼此,我们是这个世界的顽固,是它最后的意志。”
他听到海浪之间的对话一阵阵地传来。后面的海浪在责备前面的海浪把大陆淹没了,前面的海浪在辩解自己只是顺从了大海的命令执行了自然的规律。后面的海浪在嘲笑前面的海浪没有良心没有同情心。前面的海浪在哭泣自己无法逃脱无法反抗。他听到了海浪之间的对话,一阵阵地传来。
她说:“你与我是互补对立的,你是我生命中的一道裂缝。“你”有更疯狂的特质,你是狂野的,不受束缚的,可以从受到围困山顶滑向试图追寻的自由之地。我恨你,我恨你的混乱梦境和激情自由。但我又深深爱你,我因你热泪盈眶。“
她说,观察就会产生误差,但是她很好奇别人的视角。她说,录音和现场哪个更真实?录音可以还原真相,现场可以感受气氛。
他问她,“你见过一朵告别信形状的云吗,它写满所有我对你无法说出口的话;你相信照相术会摄取灵魂吗;你觉得神农架以浑身毛发覆盖赤裸身体的与世隔绝的野人存在吗;你见过一个人看着你的眼睛好似在寻找故事的开头吗;你感知到昨天经过的城市今天只在地图上留下一片空白吗;你是否认为我们的物理和一个文明形态与我们截然不同的地外文明的物理也是截然不同的,差异之大就像地球上不同大陆间的语言与文学?“
她说:“我不再能够丰富地感受这个世界。我没有失去想象力,只是我的第一印象不再充满生机。我的感官被规范,被消除了个性。我还没有找到解决的办法。我只能在画布上涂抹一些模糊的色彩,我不知道这些色彩有什么意义,我只是在等待,等待一种新的感觉,一种能够让我重新看到这个世界的美丽和奇妙的感觉。”
她说,她没有幻觉也没有过度联想。她失去了很多,她变得无趣。她有时任由情绪铺天盖地淹没自己,有时也用理性的手段阉割自己的感觉。但是,她现在感受到,她体内一片片的东西已经被撕裂,被破碎。她曾经的视角,她现在的视角,都被无数的洞穿透渐渐瓦解了。
他说,别担心,无论理性还是感性,碎片还可以重构。请保持观察,保持对世界的新奇。
她说她不会这样,她努力朝着朝生暮死的浪漫生活狂奔。她要奔向生命的尽头。每一天都是最后一天。每一刻都是永恒。
她说她不相信人类有理性,那只是虚假的光芒。人类的情绪才是真实的,它有着极大的力量,理性也是为感性服务的。
她说她现在喜欢感官的切片,切片的增多不算是一种分裂,反而可以算作一种对自我的回归。它像切开的七色彩虹一样绚丽。
他从窗户处望着一棵枯树后城市平凡的天空,在夜晚看到夜空中如同琥珀般温暖的繁多星辰,和夜晚清晰可见的如羊毛般柔软白色云朵,忽然觉得那像非洲的夜空一样。他觉得这天空就像我们的母亲。
他的灯光总是照亮纯粹的夜晚、白昼的小憩和黎明的模糊。
他又埋头去工作,进行一个有关无理数的证明。他被它的美丽吸引。他看着它,像看着一幅毕加索的画,或者听着一段贝多芬的乐章。他感受到它的美,它的意义,它的逻辑。但是他无法掌握它,无法重现它,无法应用它。它是一个谜,他只能在心中叹息,它真美……
他说:“一个完美而巧妙的证明就像一件透明无暇的艺术品,它的美感是一种自然而然的必然,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奇迹。我惊叹于它的精确构造和技巧,就像惊叹于一座迷宫或一枚硬币一样。”
他见过一座钢铁和混凝土形成的迷宫。那其实是用公式、定理、实验结果建筑的丛林,冷静、简洁、理性、沉默。但没有温度、没有色彩、没有声音。他说,哲学家不需要爱,也不需要探索。他说,哲学家的精神世界是堡垒,他们只需要战友和听众,只需要有人能够跟随他的脚步,理解他的语言,欣赏他的智慧,分享他的快乐。他们不需要爱情。
他说:“雌性螳螂会在交配之后把雄性螳螂吞噬殆尽,因为她对他有着一种无法言喻的热烈而疯狂的爱恋,一种超越了生命本身的爱恋,一种只有通过将他完全占有完全消灭完全同化才能满足的爱恋,一种让她忘记了自己身为昆虫的本性和命运的爱恋。这样一种爱恋在她的眼中却是美丽而神圣的,就像那些在教堂里为了信仰而自我牺牲的圣徒们一样。她不会因为怜悯或者恐惧而放过他,她只会因为痴迷或者欢愉而吞噬他,她只会把他当作自己生命中最珍贵最甘甜最永恒的食物。”
他说,蓝色是她的颜色。他看着她的眼睛,它们也是蓝色的。他想,她的心里一定有一只野兽,一只蓝色的野兽。它在雪地里孤独游荡。其实他不知道她是否清楚这只野兽的存在,他也不知道他是否能接近它。他只知道,他也喜欢蓝色。
他说他是一个懦弱的人,如今他惧怕爱情。这是他在那个夜晚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也许也是他在那个夜晚对她说的唯一一句真诚的话。但是当他说完这句话之后,他立刻感到了一种不安和后悔,一种对自己刚刚说出的话语的不安和后悔。他不知道她会怎么回答,也不知道她会怎么想。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是懦弱的人,是否真的惧怕爱情。或许他只是惧怕失去她,惧怕被她伤害。或许他只是想用这样一句话来打动她,让她同情他,爱上他,永远留在他身边。或许他只是想用这样一句话来掩饰自己内心的矛盾和挣扎,让自己看起来更加无辜和可怜。她始终没有说话。他又开始注视她神秘无底的眼睛了,注视着,沉溺着,迷失着……
七
“当海水漫过双膝 你重新踏进神庙废墟
那些黑暗中不肯寂静的水声在吟诵咒语
火烈鸟成群飞过天空
紧锁的庙门为你自行打开
你踏入庙门 门后却空无一物
守庙的野猫长着红色的双眼
却毕生看不见红色的火焰“
他在湖心漩涡里旋转。小船在水面上打着圈圈,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他看不清楚建筑物,只看到一片片色彩在眼前闪过。他说他感觉自己穿越了时空,进入了另一个世界。那是一个黄昏的世界,银色的海面上只有一艘环形的船。他被困在那里,无法逃脱。他说他想回头,但已经来不及了。人间已经变了样,千年已经过去了。
然后他的梦醒了。
今天又是莫名其妙阴郁的一整天。地下的话语蒸发了,只剩胆怯的呐喊。
他说,“我又梦到去探险。从山顶滑行,一直滑到一个码头。我在梦里不会游泳。我落在一个斜面上,一动也不动。在山的斜坡与海的交界,我看到一个小码头,我就爬过去。有一艘船的人在盯着我,这时我认出了那位年逾古稀的老海盗,他们帮助我上了岸,但我没有跟他们去寻找那个飞翔的岛屿。”
他说,他每一次的梦都能衔接上,它们构成了一个完美的整体,让他逐步透视这世界的构造。他从一个梦境进入另一个梦境,他不记得什么是清醒,他觉得清醒就是一种幻觉,一种没有意义的幻觉。他觉得清醒其实也是一种梦境,一种最真实又最虚伪的梦境。
他说,“昨夜我梦见君士坦丁堡城破之日,那是城市的最后一天。我和千年的帝国站在一起负隅顽抗。拜占庭皇帝就在我旁边奋战,最后我看到异族的短剑刺破了他的喉咙,君士坦丁十一世穿着紫袍倒在血泊之中。真奇妙,君士坦丁十一世与君士坦丁一世,城市的建造者和城市的殉道者恰好重名。就像家族的第一人被绑在树上,家族的最后一人正被蚂蚁吃掉。”
她说,许多行为不需要过多分析,那只是最简单的本能反应。她说,本能背后有几千年的历史。所以,或许没有人有恶意,只是他们背负历史。
他说,诗歌是心和身的歌,是深入自己,也深入世界。有些文字是心的秘密,是身的渴望,是世界的诗。纯诗就是没有景物,没有故事,没有道理,没有感情。只有音乐和色彩,只有暗示和感应,只有光明和极乐。
她问,当我们被囚禁在既定的命运里,我们如何敢于对上帝提出质疑,如何对生命与生活保持热忱?
他回忆起他第一次遇见教皇,“他穿着闪亮的皮鞋,走进了林子。他的身材高大,脸色苍白,眼神锐利。他看上去不属于这里,就像一个迷路的野人。他停在了我的面前,用一种我听不懂的语言说话。我只能从他的口型和表情猜测他的意思。他似乎在威胁我,说他有权利剥夺我的自由,让我成为一个被遗忘的人。他说他是从圣经中得到了这个权利,他是上帝的代理人。”
“当一个陌生的吉普赛人向同行的女孩展示手相的奥秘,我不会说那是一场骗局和谎言。那就是命运。“
她说,“那好,让我来看看你的命运。“
她从书架里拿出一副塔罗牌,像是在抚摸一只猫一样轻柔地拂过每张牌。她说,这些牌是一种古老的语言,它们能够对话你的灵魂,揭示你的秘密。
他不确定自己是否愿意听从这些牌的指引。他觉得自己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命运,就是在梦境和现实之间徘徊,永远找不到归属。他没有什么可失去,也没有什么可期待。他只是一个孤独的、没有目的地的、不存在的旅人。
她让他洗牌,并从中抽出三张牌放在桌上。那三张牌是死神、月亮和星星。
她说他是一个炫耀者,他的外向是因为过度旺盛的展示欲,他极度需要张扬自己的生命力。他不是在交谈,他是在表演。他并不是特别坚持自我的人,他坚持的不是自己的人格,而是稳定持续的深入的思考。但她知道,他其实比她还更需要独处、隐私和自察,呆在自己的世界里经历长久的缄默后偶然迸发。但所有人都会记住他爆发的那一刻,没人会记得他沉默孤独的时候。
她说,他过去经历的一场重大的结束让他恐惧绝望,也让他重获新生,让他踏上了一条新的旅途。他现在处于一种模糊、混乱、不安和幻想的状态。他对自己和周围的事物感到困惑、怀疑、恐慌和迷恋。他无法分辨真实和虚幻,理性和感性,光明和黑暗。他被隐藏或压抑的情绪所困扰,也被无法实现或难以承受的愿望所吸引。他在梦境和现实之间徘徊,无法找到平衡和方向。
她说她从未感受到他的爱,只感受到他的迷茫和失落。他的眼神,他的语气,他的举止,都透露出一种不安和不满。他好像在寻找着什么,却又找不到。他好像在等待着什么,却又等不到。他对她的温柔和关怀,都是一种无奈和无力的表现。他不是在爱她,他是在逃避自己。
她说:“对你而言,你的梦境和旅行是那些让你不断地重新发现自我和世界的作品。它是你生命中最真实的感觉之一。它永久留存,它转瞬即逝。就像你一样,就像我一样,就像这座房间一样。“
她看到他,透过塔罗牌的迷雾看到他,此刻仿佛她就是他,“我日复一日的独自坐着,在我的头脑里探索着最深邃无解的问题。我试图表达,我想让人听懂。也许有人会回应我,但是没有。那些路过的人只看到我的光芒,看不见我的崩溃。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能让他们真正看见我。我已经把自己都敞开了,把所有的思想都给了他们。我不能把我的思考过程也给他们吧,那是一种无法忍受的孤独。我好像从来没有被爱过,甚至连自己都不爱自己。唯一能让我安慰的,是沉浸在新知识的海洋里,在那里我才能呼吸。”
她停顿了一下,说:“你把自己当成裹着烈火的黑白哲学家吧。”
她哭了。
他说,“盒子里的梦是虚幻的,一旦揭开就消失了。“
他说,“没有一个黑夜能让我沉沦在梦境,没有一个黎明能让我挣脱于寂寞。“
他感谢她,她打开了那个盒子,她看清了他梦境的轮廓和颜色。
八
“阴沉的低气压 黄昏专程从远方赶来
袭击了整片群岛
无国籍人士沿着孤独的国境线狂奔
遥远的故乡 夕阳一般萧索的花树自开自落
当那些光流进海里 你错过了它消亡的一切
荒凉高高举起 遍地破碎辉煌“
他又一次不知道怎么睡去,然后又一次不知道何时醒来。
他说:“我梦见我进入一座破旧的小庙,里面供着一尊泥塑的神像,它的眼睛已经被鸟儿啄掉了,嘴里插着一根烟卷,身上挂着村民们献上的红绸和铜钱,带着山上的花香和泥土的气息。我走在禅院中,却突然走进一座河谷。瀑布喧腾,水汽弥漫,刹那间大雾四起,在水雾中佛光普照。我看见了三座彩虹。我闭眼又将眼睛睁开后,才发现那里并没有什么河谷,只是普通的零散的梯形水田,雾散后一切都很清楚。村里的房子是一些简陋而坚固的建筑,它们都由石头和泥土堆砌而成,它们都有着同样的形状和颜色,它们都没有窗户和门锁,只有一个小小的炕和一个大大的灶台。”
他说这座村庄使他想起以前遇见过的一位精算师。那个精算师是从不周山来的。那个精算师曾是一个流寇头目,在成为流寇头目之前他是一位丢失了船只的海盗。他曾经率领着一群流寇四处劫掠,在不周山上声名狼藉。他说,那个精算师说过,桃花是一种奇异而神秘的花朵,它只在每年春天的某一天,在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下,在不周山上开放。它只在一瞬间开放,然后就凋零了。他说,那个精算师说过,桃花是一种有灵性而又无情的花朵,它只为自己开放。桃花是一种有故事而又无言的花朵,它曾经见证了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之间的爱情故事。他说,在他到达不周山后,他发现那里没有任何的花朵,只有一些枯黄的草和灰白的石头。那里也没有任何人,只有一些饿死的动物和残破的房屋;那里也没有任何的故事,只有一些传言和谎言。他说,在到达不周山后,他发现那个精算师骗了他,桃花根本就不存在,桃花只不过是一个女人的名字,桃花也是一位伤痕累累的女人。
她说:“故事不过是梦想的残渣,我听了心中的一片空白,觉得有点索然无味。人们追求的生活不是我追求的,但我也没有勇气去面对自己的欲望,只能在面具下隐藏着。我拿起一根针,但针尖划过面具时,只听到一声轻响,我发现里面什么也没有,没有灵魂,只有一些随机闪烁的火花,那些欲望。“
他说生活的无力感让他去盖桌布。如果桌布被掀开了却没有显现回答,那将是新的危机,新的空虚,新的虚无。他只能再去选择新的桌布,自己编制的新意义。桌布不停地换,不停地推翻,不停地重建。寻找布料,编制桌布,一次又一次。桌布之下是什么?不知道,也许是棺材。桌布由我们编制,桌子却不由我们制造。
他说,“加缪认为自杀是唯一严肃的哲学命题,因为你无法选择是否出生,这是强加给你的,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把你从无边无际的虚无中抛弃到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带着意义出生,我们的生命却被赋予了诸多意义,那是一座座沉重的金字塔压在我们肩上,让我们在不自觉中去被动承受注定的死亡。死亡,这是你唯一可以自己决定的事,像一把锋利的剃刀可以切断你和这个世界的联系。主动而自醒的决定是否终止则是严肃的,那是一个勇敢的战士在最后一刻挑战命运。这并不意味着,你一定要完成自我了断。而是,向死而生,这是最严肃的生活态度。”
他说他又一次在梦里闻到了绿豆味的夏风,很奇怪,每年他总是会在十月的梦里,甚至在梦中不同的地点,在某些梦中的一些夜晚的时刻,闻到绿豆味的夏风。他说是这风的味道,定义了他对绿豆的嗅觉,这是一阵挥之不去的风。
她听着他,想要问些什么,但她也无言可说。她只能感受着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怀旧。
她说,文字对她来说是无意义的,她只能用图像来表达自己。她说她能看到你的思维是由影像组成的。
他说:“的确。黑暗中的文字像流星一样划过,却没有任何意义。 我看不清那些在田野上耸立的城市,它们像是一些无法理解的怪物。 那些野心勃勃之人的白天是一场场无休止的折磨,他们的夜晚是一场场无尽的恐惧。时间在吞噬我,我穿过那些贪婪的人群,他们认为自己是必要的、唯一的、未来的主宰。 我的名字没有任何意义,我缓慢地行走,我一直是一个从远方来,却永远也到不了目的地的人。”
她说,不是重要的时刻才是重要的,而是那些无名的时间,它们托起了重要的一切。海面是浩瀚的,它不在乎时间的流逝,它只在乎自己的波涛。我们也应该像海一样,不为时刻所困,而为自己所生。
她说,她看不透他,她觉得他是一个高傲而挑剔的孤岛。他总是对一切顽固执拗地持有自己的标准、见解和批评。她说,他让她感到冷漠和疏远,无趣和无聊。
她说,她发现她好像真的没什么想要的,也没有什么可嫉妒的。真的没有。不虚无,但空洞。她说世界上所有事物都是某种形式的游戏,一种虚假的欢乐,一种无意义的挑战。她说越私人越具体的体验越是全人类的共同体验,这集体里存在某种隐秘的联系和神秘的共鸣。因为普遍性寓于特殊性之中,并通过特殊性表现出来。每一个个体都是独一无二的,都有自己的故事和经历,但每一个个体都是普遍的。通过描绘个体的生活和心理,可以展现出人类的本质和命运。她说,通过把握个体的细节和特色,可以抵达普遍的意义和价值。
她说,如果说外界事物是内心的投射 那其实躯体和精神也是高度统一的,那如果高度统一逼近极限,不就合而为一了吗,那是一生二的美妙境界。
他谈起了新的梦境。他说他处在一个山洞里,一种孤独的避难所。他每次向外界索取失败,就炼一块彩色玻璃封住一角天空,并且往洞穴里塞一个弹跳球。时间久了,他有了自己的蔷薇花窗,弹跳球在真空洞穴里永恒运转,成为一个小星系。
但是,他说,山洞里的野兽都想要飞,它们发出悲哀的声音,声音在山洞里回荡。这是最高的山洞,最近的天空。他看着他避难所中的星系,那一刻,他觉得自己还在路上。
他像一个失去了灵魂的人,在黑夜里追逐着春天的踪影。他的生命不可更改,不可逆转。在那个漫长的甬道里,他等待着他的命运。他没有恐惧,也没有希望,他只有忍耐。他感到了一阵痉挛,像一道闪电划过他的身体。
他忽然紧紧地抱住了她,她是他的野蛮和安详,他的一切。
但是只有他,会在这片雾气中孤独地醒来;只有他,会在这片山林中无助地呼喊;只有他,会在这片游乐场中绝望地等待。
她说,当世界与自己的期待和理解不符时,当生活与自己的意义和价值不一致时,当自我与自己的身份和角色不协调时,就会产生荒诞感。
他说,人类虽然有着无限的欲望和理想,但却受到了时间和空间、生命和死亡、自然和社会等各种限制。人类虽然有着自由的意志和选择,但却面临着不确定性和偶然性、责任和后果、道德和法律等各种困难。他说,人类虽然各自有着独特的个性和价值,但却面临难以被他人理解和接受、难以与他人沟通和合作、难以融入社会和文化等各种挑战。他说,人类因为有限而感到荒诞。
她说,她突然觉得有思想这样的赞美好无趣啊。她说,从古至今,从东到西,那么多的人,用不同的语言,讲着相似的道理,把它们称为思想。思想是一种重复,是一种模仿,是一种无聊;思想是一种束缚,是一种限制,是一种无趣。她说,她不想思考,她不想被思想所困扰,她也不想被思想所定义。
她说:“我们将涉水而行,我们将探索水的奥秘。我们看到了水中的倒影,倒影就是我们的真实。我们看到了彼此的笑容,笑容就是我们的爱情。但有一天,我们必须告别水中的梦境,告别水中的自由。只有一滴眼泪,在我的脸上滑落。那将是我对你的最后一次祝福。”
他说:“我讲述过的那片波斯菊花海,在春天的黄昏变成了油菜花的海洋。‘你知道,当一个人感到十分烦闷时,总是喜欢看日落的。’那天他忽然觉得梵高也一定是倒在这样灿黄的大地上自杀的,这片每个季节都会更换花种的田野忽然露出荒凉的泥土底色。”他说他会在烦闷的时刻观看太阳消失逃避世界,用任何可能的方法,进入睡眠或混沌或幻觉。
她问他,梵高还能看到金色吗?他已经被他的颜色吞噬了。
她说,她感觉得到他灵魂里一个炽热的秘密在孵化。它像一个火山里的蛋,被岩浆包裹着,被红色的裂缝划着。
她说:“我不在这里,我在别处,我在过去,我在未来,我在感觉里,感觉是真实的,而真实是断言的。我难以置信的是有些事情竟然曾经发生,我难以置信的是有些事情竟然不是此时此刻。我的大脑里好像产生了铁丝网,过滤掉无用的事情,同时也固定了思想,思想变成了铁,铁刺入了肉,肉变成了脑花,脑花变成了我。我刚刚走马灯一样回顾了我的过去,然后我收到了过去的自己给我的信息。就是那个过去的自己,在看到某件事情时,会突然想:‘十年后的我还记得吗,十年后的我怎么看这件事情,十年后的我还知道今天想什么吗?’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自己会把一些细节铭记一生。然后那一刻想的东西就这样在未来实现了。十年后的我记得,记得清清楚楚,而且我发出同样的疑问,得到同样的无解。”
他说:“你是谁,你是我姐姐。”
“我不是你姐姐。”
他说:“你是我梦中的女神。”
“我不是你梦中的女神。”
“你是我在书店偶然翻到的诗人。”
“我不是诗人。我整日在书架里寻找却对你的诗句感到深深迷惑。我无法理解诗意,我只是知道第二页缺失。” 她说,文字不是生活,声音不是生活,只有触觉是生活,这是真的。“
“你是我命中注定会相逢的算命师。”
“我不是算命师。我整夜在房间里占卜却对你的矩阵感到深深疲惫。我无法感知未来,我只是知道第二天存在。”
她说,过去不是生活,未来不是生活,只有现在是生活,这是真的。
“我是坐你身后那位用分币购买第一件拳套的女拳击手,我是那个每天坐在你身后的陌生人,但却不想和你打招呼破坏这彼此相熟但又全然陌生的无言默契。我总是期待和你在未言明的约定时间擦肩而过。没有什么命中注定,也没有相逢。”
他忽然长叹了一口气,“不,你什么都不是。”
他说她虚幻到只是一个空空的名字和不存在的梦。他说他从未真正见过她,只是在一些模糊的记忆和幻想中追寻着她的踪影。他说她是他生命中的一个谜,一个无法解开的谜。这个房间是迷失了参考系的下沉船舱。四周是一片黑暗和寂静,只有他的呼吸声和心跳声在回响。他感觉自己像是被困在了一个无尽的梦境中,一个没有出口的梦境。她千相千面又只是一个影子。她时而出现在他的眼前,时而消失在他的视线之外。她有时温柔如水,有时冷酷如冰;她有时笑容如花,有时泪流如雨;她有时是他最爱的人,有时是他最恨的人。她是他无法抓住也无法放弃的幻影。
她的眼睛里闪烁着怒火,她的声音像刀子一样刺耳。
她说:“我是鲜活的,在死马的尾巴上,我的爪子有火,而你只是一个会做梦的稻草人。你不知道什么是真实,什么是幻想,你只是被风吹来吹去的一堆干草。你不懂得爱,不懂得恨,不懂得痛苦,不懂得快乐。你只是一个空洞的木偶,一个没有灵魂的傀儡,一个没有同伴也没有救赎的孤独病人。”
他疲惫而温柔地看着她,轻声对她说:“你不必指责我,我已经筋疲力尽,现在,北冰洋里的鱼只知道冰冷和寂静。我已经累得无法言语,我只想在你的眼睛里找到一丝安慰,让我暂时忘却这个世界的苦难。“
他睡着了。
她静静离开了房间。
九
“为了能在秋天回到群岛
你驾驶帆船环绕整整一个地球
你孤独地回来 发现家不是家
所有港口都早已废弃 旷野荒芜而沉痛
家不是家 家是一些荒草肆意生长的土壤
家让你无处靠岸“
他在精神病院里,用锯子剖开了一个人的脑袋。他钻了进去,他钻进了他的记忆、梦境、欲望、恐惧。但是他什么也没有找到,只有两滴眼泪。
他被悲哀惊醒了,那是一种无形的忧伤雾气充满他的灵魂。他把它理解为一种预言。他说:“在那个遥远而荒凉的疯人院里,我一直想念着这所房间,想念着你。我想念每夜凌晨四点钟赤裸的长谈,想念我们在窗前观看无数陌生城市的血脉和雨水交织成的画面,想念我们一夜无眠地探索着各种奇妙的隐喻,直到黎明时分我们打开窗户迎接一股清新的空气。”
她并没有在房间里,她并没有听到。
他把头埋在盛有水果的冷水里,他在冰块之中张开眼睛。他如今喜欢清爽的脆柿子,那和缠绵的软柿子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家族。脆柿子使他完完全全心绪平静,他不想再尝到任何像亲吻的味道。
在这样低沉的阴天,他有四分之一的可能爱上这样阴冷的天气,四分之一的可能阴郁地胡思乱想一整天,剩下的一半处于混沌状态无法描述。他在这二分之一的混沌之中冲进城市寻找她。
他穿过初冬的积水,在马路上沿着汽车的影子行走,沿着它们的金属皮肤和玻璃眼睛,沿着它们的等待;或走在铁栏外面,用手指轻轻地划过它们,感觉它们的冷漠和坚硬。或者看着地上的井盖,上面刻着一些无意义的符号,像是一些遗忘的密码。他向马路边吞下一切有害垃圾可回收垃圾其他垃圾厨余垃圾的垃圾桶致敬,因为它是他曾经遇见过的一个智者,它说它想要死在那里,就像一个废物一样。他对它微笑,他觉得它很有趣。
他举起手机,对准一个方向。他不知道那里有什么,只是随意地按下快门。周围的路人都被他的动作吸引,纷纷转过头去,试图寻找他拍摄的对象。他们的目光在空气中交错,但其实他们同样一无所获,什么都没有找到。
他坐在海堤码头上,看着太阳落下,望着对岸渐渐亮起的灯火,那里有一片无尽的天空,像一幅巨大的画布。
每一场黄昏都是日出的复活,太阳是只有来临和离开时才会欣赏到的事物,太阳只有在最美和最悲的时刻才被人们注目,他感叹到:“这不就是爱情的写照吗?太阳,你需要失眠!“
他想起了她,她是他唯一的诗歌,唯一的音乐,唯一的神话;她是他唯一的真实,唯一的美丽,唯一的永恒。他想起了她,在太阳西沉时想起了她,在黄昏之星闪烁时想起了她,在夜晚打开眼睛时想起了她。
他看着月亮,那是一个圆而白的月亮,像一块洁净的雪,既是有温度的,又是没温度的。他想起了她,他想起了他们的相遇和相爱。他想起了她的笑容、泪水和眼神。他想冲进那白色的月光中为她打破一切的谎言,就在今夜的月亮下。
他站在芦苇后面,望着大海。海面被一层薄雾笼罩,像一张白色的纱巾。月亮悬在水面上,像一颗即将消失的糖果。它的光芒渐渐溶解,像盐一样散落在水中。在物态变化之间,一切都是朦胧迷糊的美丽。他觉得自己也在溶解,变成一种无形的东西。他不知道这是美丽还是悲哀。他只知道这是月光之盐。
她走在街上,她没有鞋子,她的脚踩在雨水里。一个圆而白的月亮,像一颗冷漠的眼睛。她想起了他,她在悲伤中被水草缠绕。
她哭了。
他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海边哭泣的她。他觉得她哭得很美,微风和她的眼泪之间存在一种隐秘的联系。在这样的微风里,月亮只允许眼泪闪着十分之一的光。她的眼泪像一滴露水,在月色中映照着晶莹而清澈的色彩。她的泪光和月光是一种冷漠的对峙,也是一种淡然的陪伴:相互照耀却又相互压制,相互压制却又相互尊重,相互依赖却又相互保持距离,相互保持距离却又相互理解。他说,在这样的泪光里和月光里,他看到了她内在灵魂的明暗和模糊,刺痛和抚慰。
国道在麦田里延伸,汽车停在路边。月光照在窗上,人们在木屋里唱歌。她望着大海,望着某个岛屿。它已经模糊了,像一片树叶。它很小,很远。大海占据了她的全部视野。
她说,“我在请求秋天,让树叶为你铺路。”
“你来了,我空空如也的心房里只有你的影子在夜里徘徊。请你吻我,用火焰般的轻柔融化我的铠甲。为什么不来一场决斗,在深夜里用爱与恨交织的剑刺穿彼此?”
虽然她此刻就坐在他面前,可是他觉得她是他永远找不到的人,永远忘不掉的人,永远想不通的人。
他说她是十月的孩子,她是最小的,最柔弱的。她的名字是蓝,纯净的,深沉的。她像一朵夜间的花,静静地开放,不惊扰任何人。
他说:“我做了一个梦。梦里那一个人总是偷窥我。他偷窥我的一切,我的生活,我的学习,我的诗歌,我的朋友,我的父母......他没有爱,于是偷窥爱。有一天,他从窗户爬出去,走到两栋楼的连桥中间,也许他想走到我这边来,但是他跳了下去。我拉上窗帘,不想看。然后是医院,他死了,他的家人在哭。我和我的父母和一个远方的亲戚,在谈论这场自杀。突然我把窗帘拉开,发现对面没有楼,没有人,更没有跳楼者。这时我醒了。”
他说,那时他也许在发烧。高烧,像是在沙漠中徘徊,生命炽热如火。其实世界的本质也是一团永恒的活火。
闪电让人心跳加速,像一只火焰的巨鸟振翅飞翔,云层堆叠成的高塔在闪电的打击下崩塌。有人说,这是世界的末日。
她在两个世界之间徘徊,没有被地球的引力所吞噬,既不属于上方,也不属于下方。她躲在皮肤织成的渔网中,假装自己不是一个猎物。所以她用雾遮住了主赐予的双眼,假装自己看不见任何东西。所以她在灯光暗淡的一瞬间,轻轻地亲吻了自己的悲哀。
他说:“你知道拿破仑给约瑟芬的结婚礼物是什么吗?那是一枚可以挂在项链上的金制小盒子。他打开它,让她看里面的刻字。‘命运。‘他低声说,眼中闪烁着不可抗拒的光芒。他把它戴在她的脖子上,然后紧紧地拥抱她。约瑟芬感到一阵心悸,她不知道这个字对他意味着什么。是荣耀,是征服,还是爱情?她轻轻地吻了吻他的脸颊,然后把头埋在他的胸口。她听到他的心跳,像鼓声一样响亮而有力。她想,也许这就是命运。“
她问:“河流的支脉,它们如何与大陆相融,你我之间,又如何相互渗透?”
他说他不想控制她,因此也不那么想占有她,但他不能失去她。
他说,他如今发现:爱同时具有补偿性和投射性。给你缺的,像你有的。
她说:“我能听你说,我能给你安慰,但我不能明白。为什么你要被爱?人都是一样的,都是平庸无聊的。我会任由我的记忆沉没进海洋,那里没有声音也没有光。有时候,从深处冒出一些亮点,那就是灵感、顿悟、贯通的来源,那是我生活的力量。”
她说,她喜欢幽默,喜欢超越荒诞,喜欢用智慧来挑战命运。她说,她不想屈服于无意义,不想沉沦于平庸。
她说,她不相信爱情。她看到的爱情,都是从肉体上生发的,低级而平庸。她看不到爱情中超越性升华的灵魂。她觉得人们之所以要追求爱情,只是因为他们被浪漫的幻象所迷惑,想要逃避孤独。但她知道世人们如今拥有的,其实都是他们选择的,也就是最合适他们的,也是他们最渴望的。生活中没有被动的受害者,只有主动的创造者。对她而言,她赞同“爱自己是终身浪漫的开始。”
他说:“当我们不再对爱情产生兴趣的时候,我们的青春就逝去了。爱情,就像青春定义的组成成分,它是青春的灵魂也是青春的毒药。”
她说,她只有在重逢的时才能真正感受离别。
“欲望是一种野性的力量,它要求我拥有一切的冲突和复杂。所以我不能听从我的理智,而要倾听我的脉搏。我要把每一刻当作最后一刻,我要把每一次相见当作永不相见,我要按照我的美学生活。”
他说,是他创造了她,他让她在房间里呼吸,在他心中生活。他说,他越是沉浸在他们的房间里,他越是感到外部的世界都是梦境。他说,他不知道自己是真实的还是虚构的,他不知道自己是创造者还是被创造者。
她说,”今天天空阴沉沉的,像一块厚厚的灰毯。你的脸也是一样。今天其实是个疯狂的日子,你念着那首诗,就像是在对我说一个永别,但是却故意跳过了那句最重要的话。”
“在我们最美好的青春里。无论爱情是否发生过,那些日子已经消失,就像是被买走了一样,只剩下无聊和厌倦。那些下不停的小雨,最终发现自己一无所获,就像这许多年我们所经历的一切。“
“我们都从未见过极地远海的曙光。我们只想在这里安静地生活,直到生命结束。我们不再想去追求那些虚无的梦想,不再想去经历那些痛苦的爱情。我们只想忘记那些心碎的回忆,埋葬那些曾经疯狂的情感。我们拒绝了春天,我们拥抱彼此又拒绝彼此。”
她说,仿佛有一段时间,她和他是热恋着的,是那样的热烈,那样的疯狂,那样的不顾一切。她说,那时候,他们之间有一种让他们更加渴望对方的距离。
他说:” 我像一把被遗弃的伞,一艘被沉没的船,一个被欺骗的傻瓜。
“不”,她说,“我们被困在盒子般的房间里,这是我们的命运。虽然我们谈论过无数万水千山,但其实我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要被困在这里。我们只能听到远处的嘈杂声,有时是欢笑,有时是哭泣,有时是尖叫。我们试图想象但又无法想象那些声音背后的故事,我们只能互相依靠。”
“我们也许曾经有过不同的故事。但那已成为过去,被遗忘在时间的尘埃里。我们不再记得自己的名字、面貌、语言。我们只能用最简单的词汇交流,用最微弱的声音呼唤。”
“我们知道这是最后一夜,也是最亲密的一夜。今夜,我们也许将像火柴一样被拿出盒子,被放在一堆火焰里。我们将被烧成灰烬,被吹散在空气里。我们将不再存在,不再感觉,不再思考。”
“我们没有反抗的力量,也没有反抗的意义。我们只能接受这个事实,就像接受生命一样。我们只有平静,就像死亡一样。”
“我们曾经在这里等待过吧? 等待那个未来的日子。在黑暗中,我把自己遗忘,雷声的嘲笑消失。“
“除了期待之外,我们只有一张船票的距离。火光照亮了空气,我们奔跑并且呼喊,我心脏里的空洞被火焰和灰烬填满。在烟尘中,我是一架废弃的机器,机器后面天空越来越黑。“
“我把秘密留在一片远方的火海里,一片火花飞扬,点亮了所有绝望的夜晚。“
“而我就要被风吹散。“
她说她不再感到空虚,她的生活充满了色彩和声音。她像一个面包师傅,每天把自己的片段烘焙成小面包,放在烤箱里,看着那些面团渐渐膨胀起来。她不相信时间,她认为时间是一种欺骗。她只有存在,没有别的。她的存在也不是线性的,而是碎片化的,由无数个过去和无数个未来组成,它们没有顺序,没有意义,只是随机地散落在她身上。她曾经想过,这个世界是否有一个预定的美丽的明天。但她知道,这个世界不在乎美丽,它只在乎现实。
他说,“好吧。我们已经在火光下告别过了。“
“火焰啊,你要保护她平安。”
他伸出手去,如同想抓住一片虚无,一片属于她的城市的虚无。然后在他模糊的泪眼中,一切都消失了,一切都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