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大哲学暑校碎碎念

一

三年前填志愿，没想过今天会读哲学。又如果，要我当即定下过几年做什么方向，在哪里，跟谁，经济怎样周转，那这事比做哲学难多了。但以上难题抛给果老师，他会觉得答案直观又好证：它就是取决于你的兴趣呀，为什么你会找不到自己的兴趣呢？

果老师也是半路出家，弃去信管，一两年“除了读论文好像也没干啥事”。他最喜欢的哲学家是Alyssa Ney，因其清楚、简洁而insightful，那种对形上学趣味的刺入是诱人的。有天刷到他发朋友圈问，谁要来Graham Priest主讲的山东大学哲学暑校，酒店平摊，我说太好了，真想见您一面。随后发申请，收回信，订了火车——15小时的硬卧上铺，凌晨五点半在郑州跨站转入高铁。谢天谢地，坐上高铁，抓紧读过Priest指定新著Nothing in Particular几页后倒头就睡。书虽然未完，大半标题已有模样，要在三值和paraconsistent logic里证nothing（ness）既是something又是nothing，继而可说它grounding everything。至于后边如何与王弼有涉，怎样和Nishida有暧昧，不想管了。

鱿鱼来济南东接我。

这也是第一次见面，他请我吃川菜馆子，先点上汤娃娃菜，以温广西胃。但接着便是满面通红的椒麻鸡，再点了脑花，只是缺货。见我拍照，鱿鱼说，又得发豆瓣了吧。他赠我一卷《蒯因著作集》；我送了他《克隆达芬奇》，是漫画。

还看了洪家楼教堂。惜不得其门而入，门外拍拍，学校里拍拍。看了洪楼校区图书馆，木头的复式，外文馆藏，恐怕是兰大昆仑堂的数倍。到点，我去济南站接果老师。

二

Graham Priest自然是最具名气的那批哲学家之一，但我其实没摸过他的工作。果老师则要熟得多，又刚从清华暑校回来，那有一批谙练逻辑的同行能说话。站口相见，果老师高出我一整个头，新烫了头发，据说以前是长发飘飘。

选定一家胶东菜馆，三人吃过擂茄子、炒腰花、小豆腐、墨鱼水饺、炒红岛蛤（果老师吐槽这名字实在太难念）。我问鱿鱼，既然有青岛有红岛，还有什么岛？但还真有一个黄岛。原来海鲜是按三原色分布的。果老师讲他们那边做擂茄子，得加皮蛋。仔细再瞧，其实眼前就是小皮蛋瓣，只是青椒少，又铺细细一层干虾皮、花生碎，自己拿饼皮随便包住就吃。吃到后边，最晚见底的却是蛤蜊，有点咸。

鱿鱼回程，果老师拉我夜探山大中心校区。去“董明珠楼211d”。

连日翻修，没哪条校园主干道完全能走。我们最终只找到211教室，未寻得课程手册所示“211d”。“d”是什么意思，是d区么？问了在211里自习的同学，直摇头，说他也不是这校区的。又问到隔壁楼穿白大褂的阿姨，阿姨在洗瓶子。她略一沉吟，指着说“d”：

“就是多媒体。”

Graham Priest，左大臂有个汉字“空”的纹身。他不喜欢别人叫他professor，叫他的frist name就好。

梁飞老师的板书。

这几天，Priest主要先做了两个前置工作。

首先介绍paraconsistent logic（LP，它的SEP就由Priest主编）。定义LP为Explosion（爆炸性原则）并不valid，而大家都知道explosion是对于任一A和B，A且¬A能够空洞地推论出B。

接受LP后，第二个工作是做一套三值逻辑，使其支持dialetheism（两面真，存在矛盾可同时为真）。这在图形论证上很直观，我们可以有真、假、既真又假（glut，真值粘滞）、不真不假（gap，真值间隔）；或用佛家的四句破来说这件事。进一步地，Priest的系统不接受gap，但接受glut。当他说nothing既是nothing又是something的时候，部分地就是在说，包含nothing的谓述都是假的或glut的。因此，非nothing和nothing显然会有overlap，因为glut的否定依然是glut，尽管这可能会反直觉，比如果老师会认为这里存在易见的争议。有了以上这些，暂时不管争议，Priest的一个proof of the paradox of nothingness就可以写成：

x○y: =∃z (z≤x∧z≤y)

先定义什么是overlap。这里的“≤”可解为“部分”，后边讨论mereology会有一些更漂亮的看法。

Gx: =∃y y=x (x is an object)

再定义我们是在什么意义上谈object。

n: =εz∀y(y○z⇔∃x(y○x∧¬Gx))

继而表达nothing。 这里是用了ε(z)来表示the fusion/sum of z。当z=n时，有n: =∀y(y○n⇔∃x(y○x∧¬Gx))。按照这个定义，nothing就是the mereological sum of no things，后面那一串是表达nothing only overlaps nothing。或者，Priest也把n直接定义为σx¬Gx，其中σ为“确切地有一个”。又或者，Priest先用σxGx刻画“everything”，继而可以很欧陆地说nothing就是everything的absence，也就是大家津津乐道的“缺席”。

现在，我们欲证，n既是一个object，又不是一个object。证前者很容易，依照定义构造Gn就行。证后者在这个系统里也不难，我们只需得出∀x x≠n就差不多了，这里用梁飞老师的一种写法：

1.¬∃x¬Gx，没有什么对象会让x＝x这条logical truth为假，所有东西都是object；

2.∀x¬x○n，没有什么对象会overlaps nothing；

3.¬n○n，也就是把n代入2；

4.¬∃x(x≤n)，这是由overlap的定义可知；

5.∀x¬(x≤n)，由4易见；

6.¬(x≤n)，由5全称消去可得；

7.分类讨论，不管x是不是n，它都不是n，因此恒有对任意x，x≠n；当x＝n时，n≠n。因此，n≠n。

证毕，Priest要说的主要有两点：其一，一些contradictions是能通过某些evidence让人承认的，例如上面这个——当然不会是全部的contradictions。这是他接下来几天引经据典要做的工作。其二，既然想说nothingness grounds all things，那就得刻画ground，一脚踩进这个凌乱的哲学大坑。

三

Priest用反事实条件句来定义Grounding：were it not the case that A，it would not be the case that B。进而，anything being an object都depends/be grounded on它不是nothingness，因此所有东西都grounded on nothingness。

果老师问了Priest，那您觉得这个定义下，ground和supervenience又该怎么区分呢？Priest想了想说，well，他会指出supervenience其实是由change来定义的，而ground不是；并且supervenience只不过是个近五十年才有的新概念，相比之下，ground古老得多——言下之意，supervenience只是用来捕捉某一种其他直觉的。但这一解答确实不太能让人立刻满意，在什么意义上反事实依赖可以和change区分开来？这点Priest没说明白。还有句题外话，果老师的直觉是，不存在properties，比如一种方法是提高刻画事件的颗粒度来把properties给取消掉。在这个立场上怎么讨论supervenience？以前读过董心“Counterfactual does not Entail Downward Causation”（2017）、“Does a physical property count as a confounder”（2020）都有涉及，但在新书里，她表示自己仍未考虑清楚。以后有机会，再和果老师聊这个问题。

任会明老师质疑起Priest来，观赏性特别高。他会说，就为了n≠n，我们要揉出一个忒怪的立场：首先你得用paraconsistent logic，其次你得是个两面真主义者，再次，你必须是个梅农主义者，认为所有东西都是object，才能去找impossible world里的nothing，例如孙悟空的缺席，最后，你还得按priest那样理解不同文本中的nothing，包括但不限于萨特、胡塞尔、海德格尔、维特根斯坦、王弼和维摩诘，弄得他们似乎能被串起来纷纷掀棺材板。除此之外，你还不能接受反证法和逆否命题。okay，我们姑且就这样旱地拔葱，自己拔自己——但之后呢？当Priest在很多地方走不下去的时候，他是不是时而跑到classical logic，时而又用他自己的系统，怎么好拿捏就怎么来？

Priest答问，常常不痛不痒，看上去已了中庸之道。上面这样的challenge，亦不过“嗯……well”。早课结束，他拍了大肚皮说：快去享用你的lunch time，然后，“kuo kuo kuo”（指下午继续打瞌睡）。

四

之前逛豆瓣认识了山大的荣立武老师，在兰州已经见过，现在请客，拉我俩吃齐园食堂。果老师那几天胃都不太好，吃馄饨，我说那一样吧。等刷完卡荣师就立马吐槽：我算是看出来了，你就是没啥主见。

这太对了。昨天中午吃饭，和鱿鱼聊，我说我呀以前就是有个理想，不能说“调和”，但至少能讲融贯，就是想同时持有不同的立场。鱿鱼咧嘴一笑。

即便把“持有不同立场”固定为某些形而上学的杂糅，比如，你可以既是个梅农主义者，又能合法、局部地使用Quine的存在量词（比如果老师心心念念有不同的存在量词），但鱿鱼依然可以说，给你一条门路：政治哲学会是分析形而上学的一面照妖镜，不管他们说得多漂亮，看他们怎么做就行；那什么是政治哲学的照妖镜呢？就是政治。而果老师的一个标准反驳就会是：为什么形而上学，一定（要）和政治/公共行动有关呢？

五

很多事不过凑巧。

入学后，在马院读完一年，是如今在做谢林的那位同学来问我：想不想转去哲学系？他虽说是面试第一名，念头变易，确定不去，只有我走了，再转人文专业已是后话。要去认识豆瓣上“相似兴趣”领域的同龄者、老前辈、忽然叫我学长的新人，只觉恍惚。后来跟果老师凌晨聊天，我说，真羡慕您，只需较简易地刻画什么是“兴趣”，就能让自己对自己的叙事make sense。等轮到我，这些叙事，仍需大量的犹豫。

六

有天吃完晚饭。果老师说，来，送你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