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宋风云(513):降而复叛
前方战事如此顺利本来让哲宗和章惇都大为激奋,可没想到这会儿前方的将帅却闹起了内讧。为了解决此次争端,在章惇的极力主张下,朝廷最后做出的决定是罢免孙路将其调任河南府,王愍也被免去大军主帅之职,王赡则成了最后的赢家并取代王愍成了大军的主帅,环庆路的经略使胡宗回则取代孙路负责经略熙河路帅司。
战场形势只是瞬息之间就可风云突变,熙河军这几位大佬这么一闹却是将近一个月的时间,等到闹出结果之后局势已然大变。就在王赡被强令回后方督运粮草之际,王愍则率军继续前行并进占宗哥城,宋军的下一个目标就是吐蕃的另一重镇——唃厮啰时期的吐蕃都城青唐城。
自宋朝出兵以来,宋军这一路上基本上就没打过什么恶仗,沿途各处的吐蕃人几乎都是望风而降,这就给了王愍一个错觉以至于他想当然地以为青唐城也可传檄而定。正当王愍准备轻装简行率领一队轻骑兵出宗哥城前去接收青唐城时,更大的惊喜从天而降——青唐城里的吐蕃赞普瞎征竟然主动从青唐城里跑了出来并带领自己的儿子和一众亲信向王愍表示投诚。
见到瞎征的这一刻,王愍更是笑得合不拢嘴,只见这位吐蕃赞普竟然把自己剃成了一个光头完全就是一个出家和尚的模样。细问下来才知道这是瞎征为了避祸才不得已而为之,他这样做就是为了表明自己已经放下一切准备当个出家人,他的另一层用意就是希望他的敌人们能够就此放他一马。
原来,自宋军占据邈川后,瞎征所面临的压力就越来越大。一方面是强大的宋朝已然大军压境,另一方面则奚巴温的拥护者越来越多,而瞎征在兵败溪哥城并损失了大将阿苏之后已经是实力大损,可以说他现在就是一个四面楚歌的境地。眼看着一心想要为儿子报仇的奚巴温随时都有可能杀过来,瞎征再看看自己手下这些个残兵败将瞬间觉得人生无望,向来崇尚佛法的他这才想到了五蕴皆空并剃了头。可是,他这边大彻大悟并不影响奚巴温和宋朝的大兵们集体把目光投向他的青唐城,而且奚巴温还额外地想把他的脑袋也一并收取。瞎征尽管五蕴皆空但却还不想这么早就进入西方极乐世界,所以他这才主动放弃青唐城跑去抱住王愍这条大腿寄希望能够通过宋朝的庇佑保一个余生富贵无忧。
瞎征前脚一走后脚就有人把青唐城给夺了。谁啊?奚巴温!
奚巴温联合吐蕃各部大酋长并在董毡的正妻和阿里骨的正妻的支持下正式“占山为王”。这两个女人的身份可是非同一般,用汉人这边的礼仪和规矩来说,这俩人就相当于是吐蕃的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而且董毡的正妻还是辽国的公主,阿里骨的正妻则是西夏的公主。那么,兵强马壮的奚巴温能够得到如此力度的支持是不是就该正式登上赞普的宝座呢?答案是否定的,吐蕃的第五任赞普并不是他奚巴温,而是他的儿子隆赞。
关于这个隆赞的出身有两种说法,一种说法说他是奚巴温的次子,另一种则是被主流所认可的说法——他是唃厮啰的长子瞎毡的长孙,也就是说他是神宗朝熙河开边时向王韶投降的木征的儿子。换言之,此人才是唃厮啰的嫡系血脉且又嫡又长,赞普的位置理所当然就该是他的(我个人倾向于认为此人确实是木征的儿子,但在木征降宋之后他被自己的族叔奚巴温收为了养子)。
总之,在隆赞被拥立为赞普之后,吐蕃人在入境的宋军面前至少在表面上又再次团结在了一起并同仇敌忾地决心要守护自己的家园。在另一边,当王愍得知这一切之后顿时就不敢大意了,他原本以为自己只需要带着亲兵卫队就能轻易搞定这次战事,可如今看来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更悲催的是,王愍紧接着又接到了一个消息,正在后方为他运粮的王赡上演了王者归来的好戏正式取代他成为了前线宋军的总司令。
王愍不得已只能停止进军并交出兵权,而王赡这时候也未必就是全然心花怒放,因为在他赶往前方就职的时候,阿里骨的那位西夏公主出身的老婆已经书信一封恳请西夏皇帝李乾顺派兵过来帮她看场子。李乾顺这一次的反应非常迅速,尽管他在同一时间仍然在不遗余力地向宋朝磕头认错,可这并不影响他立即下令发兵五千余骑急速驰援青唐城。如果西夏这一次能够通过军事援助而让宋朝陷在与吐蕃的战争泥潭里长时间无法自拔,那么这对西夏来说绝对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遗憾的是,李乾顺这次派兵实在是有些太过操之过急,而且他也低估了王赡的战斗欲望和战斗力。作为神宗朝的猛将王君万的儿子,王赡或许在个人操守上有些操蛋,但这个人用在战场上绝对是一把利刃。在宋军的士气因为高级将领之间的内斗而有些萎靡且刚刚归附的吐蕃人在得知唃厮啰子孙再又称王而人心思动之际,王赡在赶往邈川的路上只是召集沿途的蕃兵就以凶狠凌厉之势将这支西夏军队给打回了老家。不过,正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王赡的凶狠足以让他在战场上威风八面,可他的凶狠却也让新近归附的吐蕃人颇有怨言。简单说,王赡完全是用歧视的眼光在看待吐蕃人,亦如当年吐蕃人从唐朝手里夺得这片土地后对当地汉人的极尽暴虐和羞辱,这在不久之后也终究酿成了一场不小的祸患。
随着王赡的重回邈川并担任宋军主帅,宋军开始谋划接下来如何进取青唐城,诸如苗履等人所率领的其余各路的熙河军将士也先后奉命开赴前线支援王赡的军事行动。章惇的打算是以重兵压服吐蕃,可无论在哪件事情上都要跟章惇唱对台戏的曾布却表示反对,他说朝廷应该对隆赞的吐蕃新政权先礼后兵,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招降,招降不听再动刀兵也不晚。
顺带着,这位曾圣人还痛斥孙路与王赡之间的狗血闹剧导致宋军未能一鼓作气在短时间内平定吐蕃,他认为正是孙路的瞎指挥导致王赡中途停止了进军并给了隆赞等人重组吐蕃政权的时间和空间。由此,这位刚刚还对外敌表现得仁德宽厚的儒家圣贤转眼间就要求朝廷对孙路应该进行严厉的处罚并表示孙路之罪就算杀了他也不足以顶罪。可惜的是,曾圣人终究是大梦一场,宋朝的招降不但一点用处也没有反而给了吐蕃人更充足的时间去构筑城防并加紧寻求西夏等外部势力的援助。都说小人和奸臣误国,可曾布却用行动告诉我们“圣人”和“忠臣”同样也会误国且危害丝毫不逊色于前者。
既然招降不成,那就只剩下刀兵相见。
九月,王赡留下熙河军第四将马用诚所部千余人守卫邈川,而他则率领主力外加赴援到位的苗履等部一同出宗哥城向青唐城进发。然而,这一路上王赡却走得是漫不经心外加一个无精打采再加一个心事重重,这与他当初拿下邈川之后便急迫地想要直取青唐城简直就是判若两人,要知道他现在可是名正言顺的大军主帅且兵力比之两个月前还要更为雄厚。事实上,王赡并不是突然间变成了软蛋,而是他担心自己会被西夏人给抄了后路,也就是担心西夏会在他奔赴青唐城的时候攻占邈川,倘若邈川失守而他又拿不下青唐城,那么他和麾下的这一万余众必将葬身于异域他乡。
客观地说,王赡的担忧并非杞人忧天,此时西夏方面已经在集结兵力准备谋夺邈川抄袭宋军的后路,而西夏方面这次所集结的兵力更是达到了十万之众,统兵的将领则是仁多保忠。此时的仁多保忠可谓是对宋朝恨之入骨,因为他的弟弟仁多洗忠刚在一个月前被熙河军所杀,此行仁多保忠可谓是背负了国仇家恨。当然,这一切暂时还不为宋军所知,而王赡则是出于自己作为一名职业军人的嗅觉建议新任的熙河路经略使胡宗回暂时不要进军青唐城,他认为宋军眼下最大的隐患是西夏人,所以宋军现在应该固守邈川,等到把西夏人给解决掉之后再调头攻克青唐城。
胡宗回作为一名文官哪里会理会这些,他只知道朝廷的命令是让他尽快解决吐蕃的问题,至于西夏可能会有的动作在他眼里纯属子虚乌有。再者,王赡之前可是还曾上疏弹劾孙路阻止他进兵青唐,可这会儿轮到他胡宗回担任经略使的时候王赡却又表现得瞻前顾后,这让胡大帅觉得王赡简直就是个前后反复的懦弱之辈。为此,胡宗回一面命人不断催促王赡速速进兵,一面又将此前被贬的王愍给调回到邈川负责守城并声言如果王赡确实是个胆小鬼,那么他将立即让王愍取代王赡重为大军主帅,而且还要以畏敌不前的罪名将王赡军法从事。
如此这般之后,王赡便不敢再有所迟疑遂下令大军急速进发。走到半道上,王赡又一次地好运降临,瞎征当权时的吐蕃重臣、此时也仍然是隆赞政权的核心人物心牟钦毡由于畏惧宋军势大便主动派人于半路接应宋军,来使向王赡表示心牟钦毡愿意向宋朝投诚并做内应让宋军不费刀兵就可直入青唐城。
王赡大喜并重赏来使,而在五天之后心牟钦毡果然亲自来到王赡的大营并向王赡表示自己已经搞定了城中的一切,宋军现在只需兵临城下就可让隆赞等一干人等出城相迎。这事要是搁在司马懿的身上绝对会让其生疑,但在王赡这里却根本不是什么问题,关键是王赡还真的就是好运爆棚。等王赡带着一万步骑混杂的宋军到达青唐城下之时,只见隆赞等人早已在城门口躬身相迎,而且吐蕃的“太皇太后”(辽国公主)、“皇太后”(西夏公主)以及“皇后”(回鹘公主)等重要的王室成员全都在列。
青唐城就这样不费一兵一卒就被王赡给“拿”下了。这可不是一城一地的得失,青唐城被宋军占领意味着唃厮啰所建立的历时近半个世纪的河湟吐蕃政权正式被宋朝所灭,再加上王韶在熙河开边时所占领并开辟出来的熙河路,这二者相加的意义等同于宋朝在结束了五代十国之后再又灭掉了一个国家,这是宋朝自灭掉北汉之后近百年未有之壮举。
战报转传入开封,哲宗为此而大集朝会接受在京文武百官的朝贺,其盛况丝毫不亚于当年神宗皇帝因为王韶为宋朝拓地千里而举行的朝会大贺。随即,哲宗下诏将青唐城复名为唐朝时的旧称鄯州,邈川复名为湟州,宗哥城为龙支城,廓州为宁塞城,以上诸城一并隶属为陇右府俱归熙河路管辖。同时,哲宗下诏加封熙河路经略使胡宗回为宝文阁学士,王赡升任荣州防御使(不久改升为团练使)、知鄯州并兼任陇右沿边都巡检使,王韶的儿子王厚升任为东上阁门副使、知湟州并兼任陇右沿边同都巡检使。此外,哲宗还下诏将瞎征和隆赞等人一并送往开封,然后又派遣官员以收复先唐故土告知于太庙和宋朝历代先皇的陵寝。
遗憾的是,从遥远的大西北所带给北宋君臣的这份欢乐和振奋是那么短暂。只是在旬日之后,开封城里的皇帝和各位宰辅大臣就变得满脸愁云惨淡。
按理说,依照当初的设想和规划,宋朝在占据河湟之地后就从地势上对西夏形成了居高临下之势,河湟之地的宋军只需稍养生息就可会同陕西各路实施对西夏的全面围堵和进逼,这样宋朝就能在灭亡吐蕃以后再又实现覆灭西夏的伟大壮举。可是,这一切为什么就没有发生呢?答案就在王赡的身上。
这件事如果往细了说,那么我们可能要赘述万言,但我不想过度去燃烧脑细胞(因为懒)。简单来说,宋朝这次“平定”吐蕃内乱与当年北宋平灭后蜀很相似,后蜀好歹还在前期做了大规模的抵抗,只是在后期才望风而降,可吐蕃这一次几乎就没有做出任何像样的抵抗就众城皆降。再加上宋军的主帅王赡本就是个慕强之人且自己又是蛮武值爆表的一介武夫,这就让王赡重复了当年王全斌的所为。从进入青唐城的那一天起王赡和他的宋军就没把此地当成是自己的地盘,而是以劫匪自居将城中府库先行瓜分一空,然后按照通俗易懂的说法就是王赡开始了对吐蕃人的残酷和高压统治。
遥想当年吐蕃人趁着安史之乱窃取了唐朝陇右之地对汉人的血腥统治,王赡其实还没有那么狠毒,他不过也就是言辞对吐蕃人傲慢了些,打心眼里觉得吐蕃人就是一群懦弱贪生的番邦鼠辈,王赡对于那些吐蕃士兵也是不怎么客气,他下令一律给这些人的脸上或其他显眼的部位整点纹身上去(黥面)。这些行为看上去似乎也没什么问题,王赡或许平日里也都是这么对待下属和士兵的,可问题在于吐蕃人受不了这些,尤其是吐蕃的贵族和大酋长们受不了这些。本来就不是一个种族,如今又被如此粗暴地对待,王赡本人更是与传说中本该是仁德宽厚的宋朝人毫不沾边,宋军的士兵也不是什么文明之师威武之师而是一群军纪涣散的土匪和强盗。
以上种种最终导致吐蕃上层的官老爷和酋长们决定立马反水。当然,这里面不包括瞎征以及隆赞等吐蕃的超级“政治犯”,他们现在是“国宝”,是哲宗皇帝指名道姓要送到开封去的贵客,但是别忘了此时在吐蕃人心目中德高望重的奚巴温以及一众势力不容小觑的吐蕃高官和一众部落大酋长,这里面就包括之前主动跑到河州去劝说王赡介入吐蕃内乱的笺啰结以及主动给王赡带路让宋军轻易占领青唐城的吐蕃重臣心牟钦毡。没错,这些之前的带路党转眼之间竟然全都反了,他们先后找到王赡说自己要出城去将亲眷们或是手下的大小头目全都接回青唐城与宋军共建美好新家园,可在出城之后这些人立马变身为当年的党项青年李继迁。
要自由!要尊严!要斗争!一时间,除了几座被宋军重兵驻守的城池外,吐蕃境内到处都是红旗飘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