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失眠的夜晚
又一个凌晨三点,又是楼下保安的对讲机,又一次突突地叫个不停。突突声,撕扯头发、撕扯头皮、撕扯神经。然后再也无法重新安眠。年轻时的好眠(赖床、懒睡)好像在我来到非洲的某一年的某一夜突然之间从我的人生(生命)里消失了。好眠也会消失?这在以前的我是不可想象的!每个夜晚过完都像经历了一生。我的夜晚被割裂成无数的碎片。每个这样漫长的夜晚,我常想起从前的过往。想到以前,我常自嘲自己从小到大不像一个小姑娘,从来没有试过撒娇。一来我父母原则性强不迁就小孩,一开始就明确告知无法通过撒娇赖皮的方式获取我目前没办法得到的东西;二是我小时候个性硬,不给我拉倒,我能忍(忍是后来我经常听魏姗拿来给公司驻洛美的中国人做定语用的)。直到毕业工作后我妈竟然会时不时对我撒撒娇,我才意识到这撒娇不是为了获取什么实质性的物质世界中的真实物质,而是一种表达情感的需要。一种只在亲人、爱人、友人(挚友)面前表露“爱的柔情”才用的方式。只要是人,就都有温柔的一面,不轻易示人的温柔。想当年,我没法理解的,冷若冰霜的小龙女、心狠手辣的李莫愁、霸道蛮横的郭芙为什么会在一个特定的人面前显示她们的柔情?现在明白,这种温柔不是出于什么目的,也不为取悦对方,只是为了表达爱!多么希望,余生的夜晚都能被温柔梦乡包围,被爱拥抱?被他搂着?眼皮越来越沉,楼下对讲机的“突突”声变成了对话,洛美式法语中夹杂着当地埃威语,像香港人说普通话,东北人说粤语,好像更糟糕了一点。
那一夜,脑中的电波纠缠的就像窗外空调外机里面的管道和线路。现在想来,过去的时光真是这个世界上最奇妙的事物之一,你无法给它定义,也无法给它归类?不能绝对遗忘也无法长存心间(很多作家说写下过往是为了遗忘),或许人就是这个样子吧!花很多时间来不停地了解自己、推敲自己、怀疑自己、修正自己,最后发现并没有什么用。历史无情地翻开新的一页,又一页。
这种痛苦,这种头脑中的痛苦,折磨着我的心。它在我的脑中纠缠,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一个小小的点,就会把我的烦恼像气球一样扎破;也像烟花,一个小小的火星就把它点燃。声音像阳光一样在身后流动。身体内的水逆日期到了。
不合身体节拍的气候转换,十二月份的沙尘暴,沙尘暴带来的干燥和尘沙,嗓子不舒服,鼻子干裂,身体疲软,看书太多,想得太多,钻进人生大道理之中出不来,这些都叫我烦得要命。想看一些轻灵、活泼、搞怪、会心一笑的东西,但又不能太浅薄,这个时候需要治愈系,比如《伊丽莎白镇》。轻浅,美丽,治愈,爱。想要一个爱的拥抱,不是为了温暖,而是为了治愈。混合着我向往过的气息。
我听到整个空间的毁灭,玻璃稀里哗啦,砖瓦纷纷倒塌,室外空调机轰轰隆隆,马路上黑夜里的哈雷摩托车声,在脑子里纠缠成一团乱麻,而时间则成了惨淡无光的最后一道火焰。
早晨起来,脸枯干得像干枯的苹果,头发干枯得像一根根稻草,整个人像经历了沙漠里的干蒸、只有出没有进,脑袋木木的,思维转不开,行动迟缓,人像行尸走肉。
我一再翻阅这些痛苦的回忆,一面不断地自问,是否在那个阳光灿烂的遥远的夏日,在空调外机内纠缠的电线映射到我的脑内,形成一团纠缠的乱麻,经由凌晨三点保安的对讲机的突突声,混合着法国电影《蓝》的片头反复纠缠?那时,我生活中发狂的预兆已经开始,还是我对那段岁月过度的解读,与我体内固有的怪诞结合了起来,配合《黑镜》的狂想,形成了后来的某些症候?好的文字总是需要天才的头脑结合癫狂的意识转化出来。躁狂、抑郁、富有、敏感、多情,是天才的特质,是痛苦的根源。
我一边努力地分析自我,一边把这些分析敲打到电脑里。我想借由写作来忘记这些已经过去的纠缠,但越是分析,我越是陷入一种追忆往事的幻想,这种幻想为分析提供了无限可能,并且促使想象中的每一条线路在我过去的那段岁月中漫无止境地生发下去、一再往外分岔。可是我深信,这些分岔,这些幻想,一定有现实的某个依据。幻想不会无缘无故,它肯定是触发了我身体内部某个想象的开关。一簇星星在我头顶上细长的树叶的黑色轮廓间闪着微光,在我用手指划过重庆夜空下划开的那片星空里,一个女孩,连衣裙下的身体一片轻盈的赤裸。我在天空里看到了她的脸,异常清晰,仿佛放射着她自身微弱的光辉。她的腿,那两条活泼可爱、充满活力的腿,并没有并紧。当我用手摸到我想摸索的地方时,那张娇憨的脸上闪现出一种半是快乐、半是痛苦的胆怯神情。她坐得稍许高出我的视野,她刚好能接收到我仰视的目光。当我的目光低垂,视线平视她的双腿之间时,我身在时间之外也能感受到她那里的悸动。湿润、温暖,有情欲在流转。我能看见那时的她无法控制自己强烈的感情,想俯身寻找我的亲吻。她的头用一种懒洋洋的柔软悲伤姿势朝下弯来,裸露的膝盖总想夹住我伸出去的虚空之手。她的嘴角微微颤动,发出咝咝的吸气声,在她的脸上形成一种神秘、魅惑、端庄的变幻。像隔着屏幕的热吻,唤起了身体的潮润。我试图控制她的情绪,她却紧张地甩一甩头,头发拂过我的思绪,撩拨之声如风吹过耳旁,一张潮湿、呼着热气的唇。我屏住了呼吸,心在狂跳,喉咙发紧。我真想放手让她蹂躏我的情欲,一种混合着芬芳、香味的气息,注满我的感官,漫溢出来,像黑夜里窜动的野猫,朦朦胧胧的星空,激动、热情、狂想、蜂蜜的味道、盈满舌腔,最终幻化成连衣裙下赤身裸体的少女形象。连衣裙下,身无一物的肌肤穿透在月光里,泛着金色的光辉,细小的体毛在月光下颤抖。
写下这些之后,我还能感觉到我身体里的颤抖传导给手指尖的酥麻。我一直无法摆脱那个舌头燥热的女孩,轻触我的肌肤留下的痛苦和悲伤。我终生有可能都无法摆脱那幻想中的魔力,那个化身到她身上的我。
我回想,我遗忘,思绪飘飞。我看到风中的纸张,飘飞向远方。那绵薄的纸张,带走了那个夏日里凌晨三点的我,还有我的疲惫不堪、情绪不定。我很想找人说说我的这些幻想,但我知道,时至今日,我仍然无法找到恰当的语言、词句和一个恰当的人,听我诉说。我的身体里隐藏有一个我也无法控制的黑暗角落。那里有我自己对我自己的欲望。镜中的我,泛着光泽,像出浴的《芳芳》。我深爱着镜头里那个我,我怜惜她找不到一个可以托付、释放情欲、比她自己还欣赏自己的异性,男人。我自己都难以捉摸我自己的变幻不定、销魂夺魄、阴险狡黠。我竟然被镜中的自己迷得神魂颠倒。生着汗毛的纤细的胳膊、绝望的美腿、羞愧的深渊、销魂夺魄的小精灵。我肆意释放我的内心黑暗,敲出一行又一行不像是我能写出的文字。那些头脑里蹦出的单词和语句,那些不知道隐藏在内心那个角落里的魅惑之语,喘息着、颤抖着、幸灾乐祸般、像个性感少女,一一涌出。我幻想像掌控星空一样掌控自己的那个她仍然没能出现。我还是海上的薄雾和桅杆顶上的风。我弄不清楚我的苦闷,我掌控不了我身体的渴望,我的头脑顽固地拒绝了我的身体对欲望的每一项要求。我在不知道欲望是什么的时候就要求我的身体遵守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的清规戒律。我的伪善,让我的快乐落进了一个小小的杯子里。
我遥望那个凌晨三点的我,她生着朦胧的眼睛、艳丽的嘴唇,我只想让她知道我在多年后仍然回身望着她。生活就这样继续下去了。我的小杯子里盛满了她琐碎无聊的念头。我在多年之后的阳台上看着多年前的她,在亮着灯的窗户里,配合着镜子中的性感之光脱光身上的衣服。悸动仍然从遥远的历史之镜中传来,引发我身体一阵又一阵的悸动。这种景象产生了一种勾魂摄魄的魔力,那个娇美的性感尤物,好像可以穿透历史的迷雾直达我现在的身体,引导我现在的身体做出内心深处的暗黑反应。我开始探索我自己身体的秘密。那个给了我快乐的源泉之地。我回想起梦中那个女孩,美艳动人。我从遥远的自己身上,那位还是个年轻小女孩的身上,看到的欲望,引发了我的世界,分裂成了两瓣。我看到那个身上戴着许多串亮闪闪珍珠项链,没有其它饰物,娇嫩的小身子从容地倚在靠垫上,一条腿轻快地搭在沙发扶手上,一条腿自然地搭在茶几上,张开的双腿,那深沉地自然诱惑,生命之源,在阳光下融化了我的眼睛。她抿着小嘴,邪魅地冲着未来的我微笑。甜美动人。我看见了她单纯的酒窝和黑色的耻毛。一往情深。还有一张她弓身低头系鞋带的照片,弯曲的身体,完美的臀部,优美的生命之源,直对着镜头,像一张笑脸,对着未来的我。历史阳台上、房子里的性感女孩,对着一面镜子相当配合地脱衣,动作穿透时空,挨着我坐在公园清晨的长椅上。像屏幕里历史和现实的对比图。永远活在我那长满青苔的花园里。一个潮湿、炎热、没有希望的夏夜,穿着内衣裤的我,坐在敞开的窗口,看着她。独自呆在生机旺盛的公园里,像一颗失落的子弹,打中了我的心。欢乐的震颤,冲动的刺激,渴望的神色,全在她那一闪一闪的眼睫毛上。我想事情就此解决。她的名字、她的年龄,永远定格在那个遥远的过去。青春的火热在青春之年绽放。
我仿佛看见在她富于智慧的肩膀上,太阳光透过星罗棋布的树叶间的缝隙,撒下满肩膀的光斑,像跳动的金币。风在她四周欢跳,树叶在摇曳,光斑在跳跃,胳膊上的汗毛在闪闪发光。玻璃稀里哗啦的碎掉,砖瓦纷纷倒塌,历史被推到眼前,她躲在孤独的非洲,成了非洲的孤独,没有人找她,除了我之外。她走近无人的海边,海浪拍打着沙滩,像今日的我走近嘉陵江的水边,走到那怪石林立的河床底部,伸手触摸翻滚的江水,水草在流水里纠缠,多希望身后有人用手机记录下我的身影,在江边像孤鸟一样徘徊。嘉陵江陡峭的江岸像洛美海岸下隐藏的海床,一个显现在眼前,一个隐藏在深海,同样雄伟和壮观。内心的孤独犹如隐藏的海床,深扎在海底。只有孤独的身影显影在陡峭的江岸。我转过身,目光扫过南岸,有尘世中的俗人在繁华的尘世奔忙,那里面曾经也有她的身影,奔波在求学的路上。深蓝色的夜晚在蓝色的黄昏之后,撒下一江迷雾。她把脚伸进海里,我把脚伸进江里,昨日的海水翻滚着纠缠她的裙摆,今天的江水冲刷我的脚心,光腿裸露在裙外,我看见昨日的她沿着海滩奔跑,海风带起她脖子上的纱巾,像扬起的彩虹,江中的水流吸住我的脚,她把脚从吸住她的沙中拔出,海水哗啦啦流走,双脚深埋沙里,我就在这深蓝色的夜里,看她在沙滩上奔跑,看我在江岸边看昨日的她在非洲的海滩边嬉戏,耳边响起诱人的海浪声和江涛拍岸,海潮在跟着她,江水在嬉戏我。
昨日和今日一起穿过历史的青苔爬进我的脑中,融合成键盘里敲打出来的文字。我爱我写下的这些文字。历史的记录,融合了时间和空间,还有思想。沙子和海浪、江水和石头,一起沉积成历史,岁月的重量,蓝色的星空下,在非洲的海边和嘉陵江的江边,一百多年前,有同样的炮船来寻找战利品,在海滩登陆、在江边上岸,船头像张开的血盆大口。我的祖辈,挥舞着大刀,砍向电影镜头中的入侵者。我身上有祖辈的血液,我的冲动来自他们的欲念。非洲的先人,排队登船,去往对岸的南美巴西和北美合众国。我不理人,人也不理我。我游泳不太行,水凉而软。我把脚泡在水里,想踩进江底的虚空。一个女人,一个男人,我看到她的裙摆被男人掀起。还有一条狗,对着一块石头跷起一条后腿。
有人会读我写下的这些文字吗?
这些文字会否像我依偎着爱人,越偎依赶紧?
紫色的天空抚摸着天边,温柔的眼,柔软的手,我在这里,她在历史里。
痛苦是遥远的阔边树叶。
历史是尘沙。
我反复确认,我坐在重庆家中的阳台上,眼前是一片完全清澈的天空,不过,透过那片天空,我什么东西也看不见,我觉得奇特的是,我脱离了我本人,没有什么诱惑诱使我发狂,我注意到午后的阳光下总有色彩鲜艳的梦,咸湿的情欲在抖动,眼前还是那个山中的小院,院子里植物疯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