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西酷儿文学《加西亚士官》中译
不要伤害我,我用力地想,我十七岁,快十八岁了,喜欢画画,我的房间有一张守护天使,镶在破损的画框里,窗子开向一丛茉莉花,我夏天晕乎乎的,长官,会感到一种甜甜的恶心,一整夜,夜夜如是,整个夏天,有时光着身子爬出窗外,血脉里正在发生一点我不太明白的东西,然后我翻开《一千零一夜》试着看书 [……]

Sargento Garcia 加西亚士官[1]
[巴西]卡约·费尔南多·阿布鲁(Caio Fernando Abreu)著 / 郑远涛 译
怀念Luíza Felpuda[2]
1
「赫尔墨斯。 」鞭子嗖地抽打在磨花了的木桌上。 他提高声音重复,几乎是叫喊,几乎带着怒气。 「我在叫赫尔墨斯。 是哪个蠢货?」 [3]
我从房间后部走上前来。
「是我。」
「是我,长官。 再说一遍。」
别人在看,都和我一样赤精大条。 我只听见风扇的生锈叶片在天花板上嘎嘎转动,但我知道他们都在低声偷笑,兴奋地轻推着彼此。 在他身后,石膏批荡的墙壁已经斑驳,一个漆成海军蓝的窗子开向庭院,院里种满了树干下半截涂白的肉桂树。 树冠上没有一丝风。 空气中弥漫着温热的马粪味和男性脏脏的身体气息,被暑气蒸得疲软的苍蝇,晕乎乎地互相撞来撞去。 还有我,突然身处房间的中央,比别人更加赤裸。 汗滴从我腋窝淌下。
「你耳朵聋吗,白痴?」
「没有。 没有,士官。」
「是『长官』。」
「长官。」
「为什么喊你名字不答应?」
「没听到。 对不起,我⋯⋯」
「没听到,长官。 再说一遍。」
「没听到,长官。」
他似乎忍着笑,皱起眉头,双眉相连在鼻梁上方形成锐角,几乎遮没了一双冷冷如蛇的绿眼睛。 那丛浓密的鬍髭是湿嘴唇上微微分开的黑绒幕,又像在口边爬动的毛毛虫,令我生厌。
「耳朵里堵了蜡吗,呆子?」
他看看周围,寻求支持,提供许可。 房间里传开一种释然,男性们放胆笑着。 我能看见我右手边那肋骨骨折的德国仔,张口缺牙,笑震撼着他的腹部,骨头末端几乎要刺穿皮肤。 还看见那魁梧的土生黑人,他软塌塌的阴囊。
「没有,长官。」
「屁股里面呢?」
那一片笑声刹住了。 又是吊扇扇叶刮擦着沉默,好像西部片里开枪前的一秒钟。 他逐个审视那些男性。 笑声再起,很锐利。 那根肋骨的末端在空气中震颤,「同我哥在乡下的时候有一次出了意外。」 肉桂树树顶的叶子纹丝不动。 那软塌塌的阴囊彷佛里面一无所有,「我是黑带,晓得?」 一只苍蝇在我眼睛旁扑搧。 我眨了眨眼。
「甭管它。 也不要眨眼,笨蛋。 我叫你眨才眨。」
他站起来向我走近。 白T恤胳膊底下大块汗迹,漫至胸前,短马鞭,鞭头又紧又挺,有节奏地拍打着他几乎推平的头发,因发油而腻硬,头发贴着头皮。 猛可里,鞭子冲我脸上飞来,改道于咫尺以外,呼呼抽打在他的军靴上。 我不禁颤栗。 当着五六个赤裸的男子露出自己白白的、很可能在发抖的屁股,我感觉这太荒谬了。 那毛毛虫收缩身体,一条撒了盐的蛞蝓[4],绒幕拉到一边。 他的左犬牙闪了闪金光。
「怕呀,娇小子?」
「没有,长官。 是因为——」
鞭子又一次抽打在军靴上。 皮革摩擦皮革。 干的。 整个房间似乎都跟着我在颤栗。 墙上,卡斯特洛·布朗库元帅[5]的肖像摆盪着。 笑声停止了。 但是除了我头脑里嗡嗡鸣叫的温热血流、吊扇生锈的扇叶、苍蝇笨重的飞行,我也分辨出一种气喘吁吁,油腻、恶心。 旁人在等待。 我在等待。 斗兽场上的基督徒也是这样? 我漫无边际地想到。 狮子先玩弄他的猎物,脚爪当空乱舞,致命打击在后。
「这里由我来说话,懂吗?」
「懂的,长官。」
「只说『是,长官』或『不是,长官』。 懂吗?」
「是,长官。」
靠得这样近,气味里含有人与马的汗臊、温热的粪便、苜蓿芽、香烟和发油。 头保持不动,我也感到他那蛇一般的眼睛徐徐周游了我的身体。 百无聊赖的狮子,斯巴达将军,如此仔细,细到足以发现藏在我右边大腿上铁丝网造成的伤疤、我头发里被石头击中而缝过的三针、小胎记、小瑕疵,甚至连我都不认得的,我皮肤上每一个疣子与最隐秘的记号。 他用牙齿移动了香烟,滚烫的烟丝几乎从我脸上掠过。 发达的胸脯上的乳头扫过我的肩。 我再次颤栗。
「娇娃娃,呃? 文质彬彬的类型是吧? 要是给我逮到你行差踏错,保准叫你担待不住,小底迪。」
别的男性都站不安稳,很浮躁。 罗马人,想要见血。 鞭子、军靴、爆裂。
「立——正!」
我伸直了脊骨。 脖子僵硬,疼痛。 双手仿佛只是些脆弱的骨头,没有皮肉肌腱。 他用鞋跟踩灭了烟,向旁边吐了口唾沫。
「稍——息!」
他迅速旋转脚踵,回到桌边去。 我双手放背后交叉,努力而徒劳地遮挡裸露的臀部。 越过肉桂树梢头,蓝天上没有一朵云。 但是下面,那条河的沿岸,天边已微泛红色。 有人一掌拍死一只苍蝇。
「安静,你们这些饭桶!」
他打量我的胸脯,然后眼睛再俯低了一点。
「所以你是那个赫尔墨斯?」
「是,长官。」
「确定?」
「是,长官。」
「可是你从哪儿搞来的这么个名字?」
「不知道,长官。」
他微微一笑。 我预感有一轮攻击。 我近乎佩服他的控制能力,把那群暴徒的反应握于股掌,在他看来我也是其中一员。 多汁的猎物,虚弱而无力抵抗的肉体。 如傻瓜一般,我想到宽银幕电影中被群狮围困的Deborah Kerr,特艺七彩片,白色长衣,手持玫瑰花,我祖母家屋子里的一幅老画像,圣女则济利亚(Cecília)在群狮之间,抑或是Jean Simmons? 教义问答手册里的人物,基督徒在死刑面前被迫否认其信仰,利马神父带着剃头匠的女儿私奔,这人想必变成了一只无头驴子,那女儿,不是神父或剃头匠。 沉默在增长。 一匹形容不整的马穿过荡然寂寥的空间——那窗子、舞台、银幕,我思绪奔驰,Steve Reeves或Victor Mature,孤身在竞技场上,汗流满胸,烈士,掐住狮子的咽喉,在他如海格力斯[6]一般戮力之际,他的嘴角——不是,是双唇合缝处——向下弯曲,英雄制服了头上有角的凶残野兽。 一只苍蝇在我鼻尖上着陆。
「难道你是在野草丛里被捡来的?」
我脸上火辣辣的。 他在那顶倒置的军用小头盔里揿灭了香烟,头盔托在三杆交叠的步枪上。 然后他第一次正眼看我,目不转睛,鼻梁隔开呈锐角的眉头,眼神深沉,鹰隼盯着猎物般,很犀利。 那苍蝇飞离了我的鼻尖。
不要伤害我,我用力地想,我十七岁,快十八岁了,喜欢画画,我的房间有一张守护天使,镶在破损的画框里,窗子开向一丛茉莉花,我夏天晕乎乎的,长官,会感到一种甜甜的恶心,一整夜,夜夜如是,整个夏天,有时光着身子爬出窗外,血脉里正在发生一点我不太明白的东西,然后我翻开《一千零一夜》试着看书,长官,「你是个地道的托钵僧, 惯于淡泊宁静地度日,远离尘世纷扰」,第二天早晨我妈妈总是说我黑眼圈很浓,我上卫生间时她要敲门翻来覆去地说那张娜拉·莱昂(Nara Leão)唱片非常烦人,还说我画画要适可而止,因为我已经十七岁,快十八岁了,还这样庸庸碌碌,长官,没一个朋友,只有这干干的眩晕,因为生活才刚刚开始,一大堆我不明白的事, 天天早晨,长官,永永远远,阿门。
如流星一般,火花在我眼前掠过。 我怕自己会晕倒。 但那些肉桂树最高处的叶子开始晃动。 太阳已差不多沉进瓜伊巴河。 不知是因为他的眼神,因为鼻子上没了苍蝇,因为我的故事,因为河上吹来的微风抑或单纯的疲倦,我就在那一瞬间不再讨厌他了。 彷佛是谁换了电台频道。 这个台,我模糊地感到,没有噪声的干扰。
「所以,赫尔墨斯先生,你患有扁平足、心跳过速和低血压? 医生跟我说的。 而且是你在承担家计?」
「是的,长官」,我连忙说谎。 那医生是我爸的朋友。 一个疑虑闪过我的脑子:要是他发现了呢? 不过我确定,他已经知道。 一直如此,原先就知道。 我活动活动肩膀,轻松了些。 我深深望进他眼睛冷冷的深处。
「你在工作?」
「是的,长官。」 又一个谎。
「哪儿?」
「写字楼,长官。」
「上学吗?」
「上的,长官。」
「学什么?」
「预科,长官。」
「准备考什么科目? 工程学,法学,医学?」
「不是,长官。」
「牙医学? 农学? 兽医学?」
「哲学,长官。」
一股电流传到其余各人身上。 我等着他的又一轮攻击。 或者取笑。 他再次给我检查,很慢。 那是尊重? 是怜憫? 在我肚脐下方,他目光勾留。 他又点了根烟,Continental牌无滤嘴,我看得见,那打火机是一颗子弹的形状。 他张望窗外。 他应当看见了河上发红的天空,天的橙色,近乎紫色的云在岛屿组成的天际线上层层叠叠。他的目光再次向我投来。 瞳孔如此紧缩,那绿色虹膜看似平滑的玻璃,很容易破碎。
「好了,哲学家先生,你被豁免了为祖国服役的义务。 你的证书三个月以后会制作完成。 你可以穿衣服了。」他转过眼睛,看着德国仔、那黑人、其余的男性。 「你们哪,文盲,猪猡脸上应该露出一点羞耻来,对照下这位小伙子的榜样。 人家不单承担起家计,将来还能够辩论哲学,而你们只会像牲口似的一直低头吃草吃到死。」
我向门口走去,得意非凡,步子仿佛一片游荡的树叶,在傍晚的风中跳舞。 他们给我让出了一条路。 迟钝的、落败的人。 走进另一个房间前,我听见鞭子抽在黑军靴上的响声。
「立正! 你们以为这里由得你们撒野?」
2
停在铁门前,我直视太阳。 我的老把戏了:周围一切灿烂到极点,以至于向对立面转化而陷入昏暗,充满了阴影和倒映,它们逐渐浮现出物体的形态,或仅仅在我面前的空间里自由舞动,不形成什么。 正是这些引起我的兴趣,它们在空气中散漫地飘舞,并不构成云朵、树木或房屋的一部分。 我不知道当我的双眼重新适应了光线,把一切归置原位之后它们会去哪儿:房屋——墙、窗、门;树木——树干、枝桠、叶子;云朵——一絮絮一团团,有的很白,有的晕染着色彩。 样样事物都完整而自足,以数量无限的成分统合在一起。 但是那些没有参与到任何形态之中的阴影和倒映,它们隐匿何处? 事物的游离部分到哪里去了? 是潜藏到我的眼底,等待另一次眩光来浮出表面吗? 抑或就在实实在在的事物当中,悬虚置空,介于事物整体的一个部分之终,与另一个小部分之始? 如同真实背后,有一种阴影或光的精神,仿似明暗对照技法一般,隐藏于一棵树的主干里深而又深的地方,或一块砖与另一块砖之间,或两缕云絮之中——在哪儿? 院子里阵阵蝉鸣,周围很多树干涂白的肉桂树。
我深深呼吸,略耸着肩吞下更多的空气。 我整个身体从来没有像这样焕然一新。 我开始走下山坡,把军营抛在身后。 火球低悬,是沉向河里的太阳。 我摇了摇一棵玛纳卡树,一阵甜香的雨洒落头上。 在第一个转弯的地方,那辆雪佛兰旧车在我身边停了下来。 像一只灰色大蝙蝠。
「往城里去?」
我仿佛吃了一惊似的窥看车内。 他靠向窗前,阳光照耀着他的微笑,令他嘴巴左侧一只镶金犬牙亮闪闪的。
「载你一程?」
「到亚真尼亚(Azenha)大街我就搭上电车了。」
「在那儿把你放下呗。」 他说着便打开了车门。
我钻进车子。 他把嘴上的烟从一边移到另一边,手拉到第一档。 窗子灌进风来,我头发飘飘。 他拿下香烟——Continental牌无滤嘴,我先已看到——用发黄的拇指和食指夹着,向窗外吐了口唾沫,然后对我看过来。
「刚才有点怕我吧?」
他不再像狮子或斯巴达将军了。 这声音和蔼的人,是个坐在方向盘前开自家车的平凡男子。 我从口袋掏出一小包口香糖,慢慢掀开包装,也没问他要不要,便咀嚼起来。 糖衣破裂,一股凉凉的气息冲开我的喉咙。 我大口吸气,让喉咙越发感觉凉快。
「不知道。」 我差点没添上个长官,不禁心中暗笑。 「唔,开头是有一点啦。 后来我看出您是在我这边的。」
「不是『您』:加西亚,那帮人全都喊我加西亚的。 路易斯·加西亚·德·苏扎。 加西亚士官。」他作势敬个军礼,拿开嘴上的香烟,再唾了一次。 「所以你意思是我在你这边?」 我要说一点什么,但是他不让。 汽车已行驶到山脚。 「我马上就看出你和别人不同。」 他看了我一眼。 我尽管不冷也不害怕,却在座位上缩小。 「我一天到晚得要应付粗人,那也不必提了。 这时候来了个你这样的斯文小伙子,马上就注意到了。」 他摸了摸鬍髭。 「所以你说你将来会成为哲学家,呃? 给我讲讲,你的生活哲学是怎样的?」
「生活哲学吗?」 我使劲嚼口香糖,但糖味已经消失了。 「不知道。 前些天我在读一个人的书,莱布尼茨,那个提出单子论的,听说过么?」
「啥论来着?」
「单子论。 他是这么一个人,他说宇宙里一切都是『单子』。 好比关着的窗,好比盒子。 单子,明白吗? 单子是各各分离的。」 他皱起眉头,来了兴趣,也说不定是一头雾水。 我继续道:「不可交流,明白吗? 这样的事物彼此之间基本上毫无关系。」
「一切吗?」
「嗯,一切,我想是的。 每座房子、每个人,都是单子。 动物、植物,莫不如此。 每个都是单子,互相隔绝。」
他踩住刹车,我双手伸向前方。
「可是你真信这个?」
「我想是的。」
「唔,实话说,我听不懂这些东西。 我一天到晚在军营待着,里头那帮粗人比老妈子的手都粗糙。 对他们必须也用那样的法子,下狠劲儿,用驾驭牛马的架势督促,不然就被人扣住后颈骑到你头上,闹得沸反盈天了。 我没有闲工夫思考宇宙的问题。 但我觉得挺棒的。」 他声音柔和下来,随即又变得强硬。 「我的生活哲学很简单:压住别人,别让他们压你。 没有什么弹子不弹子的。 但是你这小伙子前面的路很长。 知道我几岁吗?」他审视我的脸。 我没有说话。 「唔,我三十三。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懵懵懂懂,在边境上枪杀走私者。 是军营让我回归正轨的,否则我会沦为罪犯。 生活教我要放开胸襟,容纳一切。 我惟独受不了共产党。 不过感谢上帝,革命[7]收拾了那帮狗崽子。 我学会了为自己打算,哲学家,学会了竭尽全力捍卫自己。」 他把香烟扔了出去,声音又一次变得柔和。 「但是你不同。」
我加倍用力地嚼口香糖,比橡胶更没有味道。
「如何不同?」
他把目光对准了我。 虽然风从敞开的车窗吹进来,车里有一种温厚,在他与我的迷朦氛围中安顿下来。 也许单子之间有桥,我想着,咬到了舌尖。
「就是斯文小伙子,有教养,又帅气。」 他转了个急弯,轮胎吱吱响。 「哎,你真是现在就得走吗?」
「不是马上。 但如果我很晚才到家,我妈会大发雷霆。」
再开两个街口,我们就会到达卡斯特洛电影院前面的电车站了。 我必须快快说一点或者做一点什么,却不知所措,心跳奇快如奔马,掌心冒汗。 我看了看他,他始终看着我。 亚真尼亚区低矮的房屋掠过眼前,屋顶坡斜,仿佛倒向彼此,一堵粉色墙,一扇蓝窗,一个绿门,一只黑猫偎在白色的窗前,一个戴黄色头巾的女子在叫着某人的名字,墓园凸起脊线,一个跳绳的女孩,柏树被抛在后面。 他伸出手。 我以为他要换档,但他的手指越过了操纵杆,落在我大腿上。
「哎,你不愿意跟我到这边一个地方来吗?」
「什么地方?」 我怕自己会变了声音,说出来却语气平稳。
那手如蜘蛛般慢慢爬上来,在我大腿内侧滑动,捏着,带有温热。
「很好的地方。 我们在那儿可以自在随意一些,你知道吧。 不会有人打扰。 想要来么?」
我们已经过了电车站。 在下面,小河汇流进瓜伊巴湖的地方,只有半个太阳还浮在水上。 此时在日本应该是晨光熹微吧——对跖点,单子——我在这种时刻总有这些想法。 我感到世界无比之大,充满了未知的东西。 无所谓好坏。 散漫的事物,譬如那些位于其他事物之中的倒映和阴影,仿佛也不存在,只等待我们目眩神摇那一瞬才出现,载沉载浮于我们可触摸的事物当中。 这样说好了:在我们可触摸的事物内里,也隐匿着难以看见的鲜活,惟当眼睛被光充溢到可以瞥见可触摸之中的不可见者,方能见之。 我不知道。
「给我根烟。」 我要求。 他点了烟。 我咳嗽。 我爸抓着一条皮带,现在你得把整包烟给我吸完,窝囊废,哪来的你这么个野种。 那温热的手越移越高,掀开衬衣,一只手指在我肚脐上揉了又捏,再和其他手指聚拢,毛茸茸的蜘蛛,向下蠕动,在我双腿之间推进。
「你想要的。 我看得出你现在一门心思都在这上面。」
他抓住我的手,拉到他的双腿间。 我的手指张开一点。 坚硬,紧张,僵直。 几乎迸裂那绿色的裤子。 我摸它会动,还在膨胀。 唤起时充满血液的多孔穴状结构。 我表哥冲着我叫道:娘娘腔、小娘们,嘎嘎嘎哈哈哈。 风吹乱了瑞丹桑公园的绿阴、若昂·佩索阿大道的椰树。 娘娘腔、小娘们,嘎嘎嘎哈哈哈。 不行,我不知道。
「我从来没有做过。」
他仿佛很愉快。
「怎么会呀。 从来没有? 愣头青的时候也没有吗? 没在小河边胡闹过一两回? 跟女人也没有? 跟小娼妇呢?我不相信。 没有在母马身上蹭过? 大小伙子了。」
「是真的。」
他换档减了速,向我挨过来。
「那么我来教你。 想要吗?」
我深吸了口气,忽然头晕起来。 从房子里、从树和云的内部,隐伏的阴影和倒映在窥看,等待我再一次直视太阳。 但太阳已经沉入河中。 光芒在夜里也会静静熟睡,消形匿迹,潜藏于事物之中。 无人知道,包括我。
「想要。」 我说。
3
我想停下来的,却控制不了自己的脚步,心思向四面八方奔突,远远跟随他走上那斜坡:「你也知道,总有些人好管闲事,最好我走前头,在蓝色大门那边等,慢慢地过来,就好像不认识我,好像你一辈子没有见过我。」好像我一辈子没有见过他一样,我顺着那一小片绿地前行,双手插裤兜,烟继续燃着,在大门那里迅速回顾了一眼我便忽然隐没其后,犹如被钓钩勾了进去。 我潜入他身后的阴影。 爬上水泥台阶,推开半掩的门,旧木板,开裂的玻璃,进了暗沉沉的、带霉味和陈旧烟味的前厅,萎谢的花漂浮在黏糊糊的水中。
「一如既往啰?」 那女人问——是个男人,我留神看真切了些,几乎立刻在脑子里纠正自己——穿一件彩色的夹袍,上面红迹斑斑,番茄汁、唇膏印、指甲油或血。 「不赖嘛,士官先生。」 他(她)眨眨眼,既向士官也向我。 「这是您的俘虏?」
「认识伊莎朵拉么?」
湿湿的手戴满了戒指,长长的红指甲颜色斑驳,和那扇门相仿。 我和她握手,她笑了。
「伊莎朵拉,宝贝。 没听说过? 伊莎朵拉·邓肯,舞蹈家。 最优雅、最美妙的女人,是我的偶像,我迷恋她,所以采用了她的名字。 不然你可以想象我还用着亲爱的妈妈给我的名字,叫做瓦尔德米尔么? 可怜的,她原也是一番好意。 但是那名字,唉,啥名字呀,俗不可耐。 所以我改了。 倘若天主垂爱,有朝一日我也会被自己的围巾缠到断气的。 没有比这样更别致的了吧?」
「很酷。」 我说。
士官也笑,搓着双手。
「甭管他,伊莎朵拉。 他有些害羞。 说这是他第一次。」
「天哪。 人高马大的。 从来没做过么,亲爱的? 向阿姨发誓,真没有?」 她手按着我的肩膀,戒指上一块石头轻轻擦着我的脖子,她眼珠一转。 「给你的伊莎朵拉讲真话,全部属实,并无半点虚假。 你从来没做过,小伙子?」 我努力微笑,嘴角颤抖。 她说个不停,小眼睛有点斗鸡眼,蓝幽幽的。 「嗳,放松嘛,没事儿的。 人生总会有第一次,是个历史时刻哦,小宝贝。 值得庆贺一下。 来一杯,官长? 这儿有您喜欢的那种极品卡夏莎[8]。」
「这年轻人还要赶路。」
伊莎朵拉促狭地眨眼,因涂染而变硬的睫毛落了一点黑色碎屑在面颊上。
「赶路,呃? 懂了。 桌上可不是天天能有小鲜肉的呀。 品质第一,对吧,官长?」 他笑了。 她手上挥舞那钥匙,一时间,我想到独立日游行时领头的棒操队员,把绑满彩带的棍棒抛向空中。 「好啦好啦,让我带这一对情鸽去婚房吧。 七号房怎样? 幸运号码,不是? 毕竟,人生只有一个第一次。」 她经过我身边,走进暗沉沉的走廊。 「我敢说小伙子会喜欢得很,变成我这儿的常客。 没人会忘记伊莎朵拉这样的女人。」
士官推了我一把。 拥挤在狭窄的走廊里,我身处绿军装与污迹斑斑的长袍、汗气与香水的甜味之间。 伊莎朵拉唱着「你想从我这儿要什么 / 为何还跟我在一起 / 如果一切已失去,爱人?」 [9]一种干哑之声,铁敲击着铁。一张床单污渍的床,一卷粉色卫生纸放在权充床头柜的小箱子上。 伊莎朵拉从门口伸着乱蓬蓬的头。
「好好玩儿,孩子们。 就是不要叫声太大,隔壁邻居会抓狂的。」
她头一缩,门关上了。 我坐在床上,双手插裤兜。 他挨了过来,非常近。 那胀起军裤的一大包贴近我的脸。 那气味:香烟、汗滴、马粪。 他的手探进我的衬衫领口,指头滑下来,捏我的乳头。 我颤抖。 是快乐、反感抑或害怕,我不会知道。 他眯缝眼睛。
「脱掉衣服。」
我把衣服一件件扔到地上,仰面躺下来,闭上眼睛。 眼睛火辣辣的,仿佛是清晨醒得太早。 然后一个沉重的肉体倒在我身上,一个湿湿的嘴,深如井的嘴,一条敏捷舌头舔我的脖子,钻进耳朵,伸到我嘴里,牙齿干撞,铁敲击着铁,同时灵巧的手指滑下我的腹股沟,创造着新的路径。 「我有什么错 / 哪怕我的泪不是为你而流/也许吧」——伊莎朵拉的声音远远传来,彷佛出自一个鱼缸的内部,溺水的伊莎朵拉,粉底溶解染了满缸的水,那尖嗓子混进呻吟声,在那温热气息,烟味、汗水、马粪味的混合体中存在,它如今指令着我的动作,使我变成趴伏在床上。
我闻到床单散发的酸味,心想,不知多少个身体在它上面滚动过,是什么人的身体。 我屏住呼吸。 眼睛睁着,布料粗糙。 他用膝盖,缓慢地、坚定地,在我双腿之间打开道路,寻求通行。 灼热的匕首,木刺,磨尖的长矛。 我想尖叫,但有两只手捂住了我的嘴。 他在推,呻吟着。 不由自主地,我想象有一盏探照灯在劈开一个山洞的黑暗,它隐藏了多年,是个秘境。 他咬着我的颈后。 我猛地一挣,试图把他扔出我身体之外。
「骚货,」他呻吟着说,「龌龊的屁精。 发情小母狗。」
我双手抓住枕头,身体一扎让自己重新仰卧下来。 我的脸被他的须根厮磨着,又听见伊莎朵拉的声音「你还能给我什么 / 你还有什么可以给我 / 一种新的痛苦印痕」。 那湿湿的、紧张的舌头再度钻进我的耳朵。 他双手抓住我的腰,用整个身体压住我,能感到他潮湿的胸毛令我皮肤黏黏乎乎。 我又一次想要推开他,但是把想法付诸行动前他已经更加贴近我,继以更加低沉的呻吟,继而全身震颤,继而一种浓厚温热黏稠的液体在我肚皮上漫开。 他放松身体,好像一袋湿沙扔在我身上。
我看见天花板的黄色木材。 长长的吊线,末端的灯泡。 悬挂着,没亮灯。 那甜甜的气味在房间灰色的半阴暗里浮动。
当他伸长了手去取那一卷卫生纸的时候,我顺着床沿翻身下床,转眼间已在房间正中穿上衣服,打开房门,顺便回头瞥见他在用一张纸擦肚皮,椅子上有他的绿色军装,旁边是那油亮的黑靴,他还没抬眼,我已潜下暗沉沉的走廊隧道,那间花朵朽败空无一人的前厅,伊莎朵拉的声音更遥远了,「哪怕我的泪不是为你而流/也许吧」,厨房里酒杯咣啷啷的,开裂的玻璃, 木门斑驳剥落,四级水泥台阶,蓝色大门,有人高声叫着什么,很远,远到仿佛我置身一节行驶的列车中,伏在车厢窗前努力捕捉一点人声从不断退却的站台传来,零碎的声音拼合不成词句,犹如一种异域语言,犹如一条湿而紧张的舌头迅速进入我最隐秘的内在去唤醒某样永远不该唤醒的事物,它永远不该张开眼睛或体会气息味道触感, 它应该一直永远在我最深的深处保持盲聋哑,如那些隐藏的倒映,没有眩光可以使之重现,因为它应被噤声囚禁在我深深的沼泽地里,如动物困于发臭的笼中,在铁条与铁锈间,安静驯服的野兽遗忘了自己的兽性,如此直到永远。
虽然我清楚,一被唤醒,它就再也不会沉睡了。
我在街角转弯,经过学校门前,在刚亮灯的广场坐下来。 石像光着屁股。 宙斯,宙斯或朱庇特,我重复。 我列举下去:帕拉斯·雅典娜或密涅瓦,波塞冬或涅普顿,哈得斯或普路托,阿佛洛狄忒或维纳斯,赫尔墨斯或墨丘利。 赫尔墨斯,我重复道,诸神的使者,善偷窃,雌雄同体。 没有痛苦。 我什么感觉都没有。 指头按着手腕,我能感觉到心脏的搏动。 空气进进出出,清洗着肺部。 在公园的树木之上,依然能够看见绛红的云朵,粉色正在变为紫色,然后要变灰,直到化作暗蓝与夜的浓黑。 明天要下雨了,我想,要下很多很多雨,让整个城市好像洗澡一般。 沟渠、井盖、排水管会挟带所有的尘埃、所有的泥土、大街小巷所有的污秽冲向河流。
我想要在花坛上跳舞,浑身充满一种该死的、路人永远不会明白的快乐。 但我什么感觉都没有。 就是如此,当时。 也没有人认识我。
我跳上第一班电车,没等它停定,也不晓得它驶向何方。 我的路,我混乱地想,我的路不会与电车轨道合辙。我说着「借过」,就了座,伸长双腿。 因为没人会忘记伊莎朵拉这样的女人,我不理解地复述道,挨着敞开的车窗,眺望房屋和邦芬区(Bonfim)[10]的绿野。 我不认识他,一辈子没有见过他。 一被唤醒就再也不会沉睡。
电车拐弯时吱吱响。 明天,我决定,明天我得开始抽烟了。
译自“Sargento Garcia”, Morangos mofados, Companhia das Letras, São Paulo, 2019.
工作过程中参考了以下两个英文译本:
1. “Sergeant Garcia” (2011), traduzido por Kim M. Hastings. Texto inteiro:
https://wordswithoutborders.org/read/article/2011-06/sergeant-garcia/
2. “Sergeant Garcia” (2022), traduzido por Bruna Dantas Lobato, Archipelago Books
但一切以葡语原文为准。 感谢葡语老师Eliaquim Sousa(Portuguesewitheli.com)为我答疑解惑。 也多谢两位好友Lynn和Hui做我的第一读者并提出宝贵意见。
最后,我会永远感激Kyle Berlin。 Caio Fernando Abreu的书,是这位和我一样对卡耶塔诺·费洛索有激情的年轻学者和演员向我推荐的。 忘不了他在伯克利秋夜高举possibilitarian大旗绕草坪飞跑的瘦长身姿,白衣白裤,金发乱飘。 现在才发现Kyle与Caio如此谐音。——郑远涛

关于作者
卡约·费尔南多·阿布鲁,全名卡约·费尔南多·洛雷罗·德·阿布鲁(Caio Fernando Loureiro de Abreu),本人书信签名常作“Caio F.”,是巴西最具影响力和创造力的当代作家之一。
1948年,卡约出生于巴西南大河州圣地亚哥(Santiago),去愉港(Porto Alegre,又译阿雷格里港)450公里。 童年早慧,六岁便执笔写故事,并阅览父母藏书中从巴西文学之父马沙多(Machado de Assis)到狄更斯、莫泊桑、D. H. 劳伦斯的各种作品。 1967年考入南大河州联邦大学文学系,数月后弃学。 同一时期常去戏剧系旁听。 次年搬到圣保罗,为多家流行文化杂志撰稿。 正值军政府收紧言论的年代,卡约遭当局通缉,一度避居著名女诗人希尔达·希尔斯特(Hilda Hilst)位于坎皮纳斯(Campinas)附近的乡宅。 1969年回到愉港,重新进入大学文学系,次年出版第一本书《Inventário do irremediável》。 首部小说《白色临界》(Limite branco,1971)出版于他在里约嬉皮士社群中生活的短暂时期。 不久卡约踏上自我放逐之路,在欧洲各国辗转游历,曾经居住于伦敦、巴黎、斯德哥尔摩等地,做过餐厅侍者、清洁工、垃圾回收工和平面模特。
重返巴西后,卡约住在里约和圣保罗,勤奋写作,出版了不少长短篇小说、纪事和剧本,其中以1982年的短篇小说集《发霉的草莓》(Morangos mofados)最受欢迎,迄今已进入巴西文学经典之列。 书名灵感来自披头士的名曲“Strawberry Fields Forever”,内中包括曾摄成电影长片的《他们俩》(Aqueles dois)、摄成电影短片的《加西亚士官》(Sargento Garcia)。 《加西亚士官》颇有自传色彩,性与政治的交叉点成为故事的场景。
卡约深受现代主义和流行音乐的影响,作品常采用自白形式,以都市里各种边缘人物包括酷儿的孤独、异化、探求自由为主题。 他是巴西最高文学荣誉Jabuti奖三届得主,名作尚包括《怪龙不认识天堂》(Os dragões não conhecem o paraíso)、《杜尔西·维加哪儿去了? 》(Onde andará Dulce Veiga?)等,后者亦摄成电影。 1994年,卡约再度赴法国,在那里确诊HIV阳性。 他公布了病况,搬回愉港和父母同住,继续写作并以园艺消遣,1996年病逝。
2000年后,卡约愈发赢得巴西新一代读者的喜爱,其作品摘引或语录在社交媒体上广泛传播。 评论家Tom Müller指出,卡约对于接收过太多犬儒主义讯息的年轻人仿如一道清泉,他的人物尽管永远在漂泊,却永远怀着让别人也快乐的渴望,而且几乎从不刻薄。
注释
[1] Sargento论军阶是「中士」,译作「士官」有过于笼统之嫌。 我的考虑如下:在小说开头,加西亚纠正男主角原先使用的较有距离感的尊称seu sargento,而坚持要他称自己meu sargento,这是一种强调服从性、甚至暗示归属性的称谓,关乎小说题旨。 此处须运用能沟通seu sargento与meu sargento两者的中文称谓,「中士」难以胜任,因此,我酌情采用了「士官」与「长官」分别予以对应。
[2] Luísa Felpuda原名Luis Luzardo Corrêa是愉港(Porto Alegre,音译为阿雷格里港)当时知名的同性恋者、易装酷儿,经营一家专供同志聚会的旅馆。 1980年4月30日,工作于此的男妓Jairo杀死了他并纵火焚烧现场,案件轰动一时,被媒体连日追踪报道。 作者在1980年写这个短篇小说,应该受到了此事的影响。
[3] Hermes依葡语发音本应译为厄尔米斯,然而这是希腊诸神使者赫尔墨斯的名字,与下文进一步揭示的小说主旨相关,故沿用之。
[4] 蛞蝓即俗称的鼻涕虫。
[5] Castelo Branco (1897—1967):巴西军事领袖及政治家。 1964年巴西爆发军事政变,他是主事人之一,同年由国会间接选举为总统,任职到1967年。 他任内通过了许多巩固军事独裁的政策和法律,对巴西政治有长远影响。
[6] 海格力斯是希腊神话人物,又译赫拉克勒斯。 本段意识流心理描写汇合了多部1940—1950年代拍摄的好莱坞电影,大多与古罗马帝国迫害早期基督徒的历史有关,显出作者身为影迷的兴趣。 以下葡语专题论文(第178页)有助于读者了解这些影片的名目:https://iberical.sorbonne-universite.fr/wp-content/uploads/2016/05/Pages-from-Iberic@l-no9-printemps-2016-16.pdf
[7] 1964年的军事政变被宣传成是一场革命。
[8] Cachaça(原文用派生形式cachachina): 卡夏莎是巴西特产,一种以甘蔗汁为原料的蒸馏酒,常用于鸡尾酒调制。
[9] 伊莎朵拉哼唱的歌词大多出自巴西男歌手Altemar Dutra一首1960年代的曲子“Que queres tu de mim”(你想从我这儿要什么)。
[10] 邦芬(Bonfim,现在一般拼写为Bom Fim)是愉港的一个地区,建有邦芬教堂。 邦芬是巴伊亚州的守护神,在巴西人的混融信仰中被认作即基督教的耶稣、坎东布雷教的主神奥萨拉(Oxal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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