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几天,歌手刀郎凭借一首《罗刹海市》再次火遍全网。说“再次”是因为在不少人心中,对刀郎的印象还停留在十几甚至二十年之前,记忆中大多是他当时火遍全国的几首流行歌曲,如《情人》《2002年的第一场雪》《西海情歌》等,在当时可谓一炮而红。此后,经历了在乐坛和民间的一些议论之后,刀郎似乎慢慢淡出歌坛,走向沉寂。当人们已经慢慢忘记他之时,刀郎却凭借其新专辑《山歌寥哉》中的一首《罗刹海市》迅速“刷屏”,在几天之内就引来几十万网友的热烈讨论和各种解读。《罗刹海市》的歌词取材于《聊斋志异》中的同名篇章,颇具讽刺意味:“那马户不知道他是一头驴,那又鸟不知道他是一只鸡。勾栏从来扮高雅,自古公公好威名”;“可是那煤蛋儿生来就黑,不管你咋样洗那也是个脏东西”。不仅如此,在《罗刹海市》歌词的最后一段,哲学家维特根斯坦的名字突然出现,好似穿越时空界限而来,来看看歌词:
西边的欧钢有老板生儿维特根斯坦
他言说马户驴又鸟鸡
到底那马户是驴还是驴是又鸟鸡
那驴是鸡那个鸡是驴
那鸡是驴那个驴是鸡
那马户又鸟
是我们人类根本的问题
对这段歌词,一些人拍案叫绝,认为引出维特根斯坦的哲学问题,拔高了歌曲的思想层次;也有一些人认为这只是在做文字游戏,醉翁之意不在酒;更多的人由于不太熟悉维特根斯坦,所以大部的评价和讨论中,差不多都略过了这一段歌词。刀郎为何要提到维特根斯坦?对于刀郎的意图,以及他如何理解维特根斯坦,我们不得而知,也不会凭歌词去随意解读。但是,这足以证明维特根斯坦的思想能够带来启发,如果我们对维特根斯坦有更深的了解,对生活中一些深刻的问题一定会有自己的思考,这也许比猜测歌词含义本身更有意义。那么,维特根斯坦何许人也?他到底提出过什么样的哲学思想?
维特根斯坦:从精神危机到哲学家
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是20世纪最有影响力的哲学家之一,分析哲学创始人之一,研究领域主要在语言哲学、数学哲学等方面,曾经师从英国著名哲学家罗素。代表作有《逻辑哲学论》《哲学研究》等。很多哲学家会告诉你,他们思考的那些宏大问题有多重要,但维特根斯坦不同,他对最亲密朋友和学生的建议是:与其说一些空洞的东西、思考人为制造的虚无缥缈的问题,不如看看最真实的生活,“回到粗糙的地面上来”。
1889年4月26日,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生于奥地利维也纳,他的父亲卡尔·维特根斯坦是奥地利钢铁大亨,所以歌词里说“西边的欧钢有老板,生儿维特根斯坦”。但维特根斯坦不同于一般的富二代。他的经历包括但不限于:研制飞行器发动机被一个天才(罗素)认定为一个天才;参军打仗一心求死,却事与愿违在战俘营思考哲学,并写出惊世骇俗的作品;当园丁体验草根生活;亲手为他的姐姐设计了一座宅院;散尽家财去当乡村教师教小学生,却发现自己的哲学必须要推倒重来;重返讲坛传授新的观点;隐姓埋名为二战中的伤者配药(据说他做的药膏非常好用)……
1908年,维特根斯坦与William Eccles举着他做的风筝
19岁的维特根斯坦原本在曼彻斯特学习工程,但他对数学哲学产生了兴趣,随后前往剑桥,认真询问罗素,自己在哲学方面到底行不行,在得到肯定的答案后,开始从事哲学、逻辑方面的研究。青年时代的他同他的许多家庭成员一样,陷入巨大的精神危机,曾在生死的边缘反复试探。但之后的他,在实践的道路上获得了解救之法,并落脚于哲学。
究竟是什么帮助维特根斯坦从家族的残酷宿命中解脱出来,使他感叹度过了美好的一生?他的哪些观点,影响甚至改变了当代哲学的图景?他的“语言游戏”和我们理解的一样吗?语言的空转会带来怎样的危机?鸭兔头、捕蝇杯,他通过这些看起来莫名其妙的比喻,要表达什么?
“对于不可言说的东西,人们必须以沉默待之”
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维特根斯坦写下了《逻辑哲学论》这部开创性的作品,后来他将这部作品献给他在空难中去世的挚友大卫·平森特。他在这本书里探讨了世界-思想-语言的关系,并回应了困扰自身已久的人生意义问题。
维特根斯坦认为,凡是能够用语言说清楚的东西,都应该给予清晰的表达、避免模糊,比如自然科学命题。对于一些看似很难言说、让人摸不着头绪的东西,可以试着将它分析为更基础的、指称更明确的问题,从而更有针对性地回答。他主张,“哲学的目标是思想的逻辑澄清”、“哲学应该使思想变得清楚”。可是人活于世,难免会遇到一些非常宏大的主题,比如绝对的价值,世界、人生的意义。但是,我们不可能在世界之内找到关于其自身问题的答案,也不可能跳出自己的人生去看待自己人生的意义,甚至找不到一些所谓深邃问题、宏大概念具体指称的是什么。与其强行说出一些关于它们的空话、假话、胡话,不如不说,维特根斯坦在全书最经典的也是最后一个命题就是:“对于不可言说的东西,人们必须以沉默待之。”一些真正不可言说的东西非常重要,它们构成了我们在这个世界中可思、可言的前提,但它们完全在人类思维界限的另一侧,无法被有局限性的我们有意义地谈论。还有一些无法被有意义地谈论的东西,但它们既不重要也不神秘,而是本身就不合逻辑。如果你按照维特根斯坦的思路,去考察哲学史上的一些经典命题、日常生活中一些困扰着你的言论,很可能就会发现:它们有的前后矛盾、有的没有指称、有的似是而非、有的与事实不符,根本不值得枉费精力。更为丰富的“语言游戏”
在中文语境中,我们对“语言游戏”这个词的使用大多是这样的:有人为了回避真正的问题,顾左右而言他。比如:“跟我玩儿语言游戏?别想糊弄人。”但是维特根斯坦讨论的“语言游戏”并不针对这一特定用法,而是为了指出语言使用的多样性,揭示自己之前的语言哲学观存在的问题,相关讨论见于他的另一部作品——《哲学研究》。
在早期的《逻辑哲学论》中,他主张名称与对象有着图像式的一一对应,但在教小朋友的过程中他发现:语言并非静态的符号,它的意义不只在于描画事实、反映世界构造。之后的维特根斯坦越来越接地气,转而开始强调“语言的说出是一个活动或者生活形式的一部分”,他举的例子也越来越丰富有趣、容易理解。他以游戏为例。填词、数数、棋牌、打球,有的偏向竞技、有的偏向娱乐、有的偏向益智,游戏不只一种,规则也各式各样,但所有游戏的关键都在于“玩儿”,以及你要在一个游戏里遵守这个游戏的规则。语言类似,语言现象是多种多样的,它的意义在于使用,它的规则就是语法。人们既能够陈述事实,也能够惊呼、赞叹、诘问、反讽、阴阳怪气,人们既能够用它蒙蔽真相、颠倒黑白、故意误导,也能够用它交流思想、互相理解、达成目标。语言与生活紧密交织在一起,就如同河流和河床,它们互相影响、塑造,并生出新的湍湍支流。日常语言虽然丰富,但并不严谨,由于表面上的相似性,人们经常会误用,把一些范畴上截然不同的东西并列在一起,或者物化一些根本不能被视作物体的东西(比如,人的感受)。维特根斯坦对语言的理解虽然有了很大改变,但一以贯之的是,他仍然热衷于戳穿那些哲学话语中、日常生活中存在的虚假概念、虚假问题,揭示那些因语言的误用或“空转”导致的种种思维混乱。到底是鸭头还是兔头?
维特根斯坦有一个非常知名的例子“鸭兔头”,取自雅斯特罗的一个心理学实验。他用这个例子揭示了“看”这个词的丰富性,并指出过去的心理学家、哲学家如何误用了这个词,并导出了有问题的理论。
维特根斯坦认为,“鸭”和“兔”都是这个图画的“面相”。他所说的“面相”和相面先生所说的“面相”不一样,他举了这样一个例子:“我观察一张面孔,然后我注意到它与另一张面孔的相似性。我看见,它没有发生变化;但我能以不同的方式看它。我把这一经验称作‘注意到一个面相’。”鸭兔头的例子涉及面相的转换,但它为什么会转换?一个事物,它本身明明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但引起了你的不同感知,是什么导致你能够把同一个事物看作不同的事物?其中改变的到底是什么?是你的印象、描述、态度,还是其他什么?如果这个图片出现在一群小鸭子的图片中,你是不是更容易把它看作鸭头,而非兔头?通过这个有趣的例子,维特根斯坦提示我们,“看”和“以不同的方式看”、“把……看作……”或许并不在一个层面。看见一个事物,和看到一个事物和其他事物之间的相似性,所看的对象在范畴上也是不一样的。过去的哲学家、心理学家往往会认为,存在某种心灵的“内在的图像”,但维特根斯坦指出:那个所谓的内在图像并不是在我之内所怀有的完全孤立的对象,概念的范型是外在的。你需要先掌握小兔子、小鸭子的概念,才有可能把它“看作”什么,这个图片周围的环境和它的给出方式也会影响你的判断。在这个意义上,不同事物、概念之间的关联,甚至它背后的系统和规范,承载着并影响着你“怎么看”,而不仅仅是那个所谓的内在图像。维特根斯坦能带给你什么?
在经济学家哈耶克的一篇文章中,他谈及表兄维特根斯坦给他带来的冲击,那就是对于“真”的巨大热情。求真,不仅是那一代维也纳知识分子的典型风格,也是以维特根斯坦为代表的分析哲学家们的起点和夙愿。维特根斯坦不仅追求语言、自然科学命题中的真,也喜欢直言不讳地指出生活中出现的种种谬误,结果就是他一方面被人奉为纯粹的天才人物,另一方面又因为直截了当的性格引起了很多人的不满。但无论怎样,维特根斯坦为我们留下了非常丰厚的思想遗产。试图构造理想语言、人工语言的学者和科学哲学工作者,从他的早期哲学中受益颇多;日常语言学派的哲学家,以及心灵哲学、伦理学、社会科学哲学的研究者,从他的后期哲学中获得不少灵感。作为普通人的我们,也可以看看他的书,无论能够在求真、求实的道路上走多远,至少可以学习到分析哲学清晰明了的写作风格、识破生活中遇到的一些虚假叙事、不那么轻易地被蒙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