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湖，学会放松

七月时，友人铁锤说公司因淡季放假，准备去杭州待一段时间，问我是否有空一起去苏州逛逛，那时我有去上海的计划，未置可否。等她真的到了杭州，我的心里又忽然冒出一个强烈的想法——如果这一次错过了，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见面，如果我的时间、金钱和身体状况刚好有余裕，那么我就不能忽视这个近在眼前的机会！商定之下，我们决定就在杭州见面。

出发前一天，我感到有些紧张。我告诉她，我很期待这次的行程，我把它当作一种“复健”，各种意义上，可是我也不知道我身体的极限在哪里，我担心会因为我其实不怎么能游玩而让她感到扫兴。她说完全没关系，哪怕不出去，在酒店点外卖都可以，重要的是见面。我的心里放松了一些。

于是我们在小河直街碰了头。虽然是第一次见，却没有感到拘谨。小河直街是很典型的水乡景象，沿河而生，一条小路上各色古朴的店。我想起从前在绍兴去过的仓桥直街，是差不多的感觉。我们路过一家小店，橱窗里展示着杰尼龟手办，铁锤很喜欢，也摆出和杰尼龟一样叉腰的造型和志气满满的表情，让我给他们拍照。我觉得这幅样子很可爱，又为她可以轻松地在人群中摆出想摆的造型却不感到羞怯而略感惊奇，因为我拍照时是难免扭捏的，怕自己没有展现出美丽的样子，也怕路过的人心中可能有的所谓“指指点点”。

有时我像活在一种看不见的“评判氛围”里，在做事的时候总要分出精力来审判自己是否合适、得体。曾经有人说这也是一种自我意识过剩，我总觉得这显得有点自恋又有点自卑，让我羞于承认，后来也渐渐能够接受，尝试理解这样的自己，毕竟我不可能忽然性情大变，无端端就“想通了”，宣称再也不在意他人的眼光。这是自欺欺人，我不愿做，我情愿面对我的扭捏。

沿小河直街缓步，居然遇到了卖茉莉花手串的小摊，我已经多年未见，冲过去买了两串，一起系在手腕间。旁边一位阿姨问摊主这能保持多久，摊主说一星期，我心想这简直是说瞎话，一天下来能不散掉算对得起人了。天气湿热，我们躲进一家名叫“河下”的咖啡馆。从窄窄的老式拉门进去后，瞬间感到清凉，一部分原因是冷气，更多的则是店内深色木质的陈设和旧书散发的气味令人安静。我们坐到靠里边的位置，正好面对一个藤蔓满布、绿意盎然的小窗。

“这个阿姨好好看啊！”铁锤说。我回头，看见一位有些年纪的女士穿着白衣罩衫，银白色头发挑染了粉色，腰背直而神态自若。她很友好地说谢谢。这样大方接受赞美真是一种很好的反馈，她一定也知道自己是美丽的，有自己的风格，我甚至能从这句谢谢中反过来听到对赞美的肯定。我想我也要在看见美丽的、鲜明的人和事时去赞美，而不是只放在心里，在别人认可、夸奖我的时候，我也可以用“哎呀你很慧眼识珠哦”的语气，大方说：“谢谢，听你这么说我真高兴！”

不知是体温作用，还是不可避免的摩擦，我们腕间的茉莉花渐渐从花苞打开成盛放的花朵。但凡闻过茉莉的气味，就能知道它真的很适合用来做茶，那股清苦的味道在花香中有极高的辨识度。这是属于茉莉花的个性。

将近四点，我们慢慢走去拱宸桥，桥下流淌的就是古老而仍在通航的京杭大运河，河上的船只吃水很深，船尾摆放着盆栽。原来住在船上也可以种花啊。这一片的气氛让我想起红楼梦里探春说的那句“朴而不俗，直而不拙”，大概就是这样的景象吧。我们想坐运河巴士，但是排队的人实在很多，六点是最后一班，即便等待一个小时也未必能排到我们，思忖片刻，跟铁锤商量，要么我们还是先打车走吧，不然到了，晚餐估计还得排长队。铁锤也说好。但我实在低估了杭州的客流，一路堵车到湖滨银泰，餐厅取号，又排了一小时队……轮到我们进去的时候我已经不剩下多少耐心了，点了泉水牛肉、西施豆腐、蛋黄鸡翅、糯米鸭、鸡丝凉面。“啊我竟然没有吃葱包桧！”那么必须要点上，无论它好吃不好吃。

我太累了，吃一会儿歇一会儿，又时不时看看手机。铁锤吃饭很认真，几乎不分心，她给每一道菜做评价，鸡丝凉面最合口味，泉水牛肉水平最高。她好像不需要我保持一个时刻与她交流的状态，她能适应我的不同频率，累了就慢点吃，吃的时候给我留上一些，我觉得我以后和人相处也不要为了躲避可能的尴尬而没话找话，我可以理直气壮的疲惫、沉默，正如那些被看来是理所应当的宜人、体贴。

饭后还是去西湖边坐了坐。湖边的晚风永远宽慰人心。保俶塔在墨蓝色的湖水上点亮一盏安宁，宝石山的灯火沿山脊铺设，勾勒出林木的轮廓。我让铁锤给我拍“游客照”，怎么拍都怪怪的，最后干脆录像。她边拍边跟我聊天，问我最想在西湖边做什么，我说划船。她拿拍下的视频给我看，说我动起来和照片上完全不一样。“你看，多好看呀！真的是很漂亮！不知道为什么照片上脸都变得不一样。”我一看，果然。

拍照片时是在被观看的角度，要考虑“我要怎么样被你看见是美的”，这里就多出了很多“故意”，是在想象别人的眼睛观看我，但录视频时不一样，我们自然交谈，记录下的是此刻的情境，我专心地用我自己的身体活动，我的神情只表达了自己当下的心情。在想象的观看下和在本来的生活中，是不是很多人都会像我一样搞出两幅表情？本来生活中的样子也并没见不得人。去想象一种正确，来迎合观看的人的眼光，想象的正确就真的能令人满意？它不也是一种臆想？何况我们有那么多要“令人满意”的必要吗？

好友渊遐得知我来杭州，相约见面，还有一位他的朋友。我问铁锤是否介意。她说完全不。于是我们约在第二天西湖边。再三解释，我可能会因为很累，关节问题，没办法怎么游玩，也许路线会变，也许我们只能在某个地方待一待。他说绝对没问题。

晚间沉沉睡去，也许因为睡前把茉莉花放在了床头，使得茉莉入梦。我在梦里捡拾茉莉花苞，想着替换现有已要落败的。

醒来八点多，身体很重，吃早餐时已经九点多。我告诉铁锤她可以先去凤凰寺逛逛，不用在房间等我，我慢慢收拾好再去找她。等我整理好快要下楼时，她发来信息：“凤凰寺没有开门，在跟楼下保安大叔聊天。”我又受到小小的震撼。铁锤有一种能力，她可以随机跟别人开启话题，她在网约车上跟司机聊驾照扣分，在运河边看别人挪栏杆停车也很自然地上去问“你是管理人员吗”，没开门的凤凰寺前，她也能跟保安聊起来，聊到保安带她去看凤凰寺顶……

这是E人的天赋吗？好像她默认所有人都是对她开放的，她也对所有人开放，那些出现的人就这样“出现了”，不在计划里也不奇怪，不会被打扰。这也不是那些老道的人口中充满市侩功利色彩的“高情商”“会聊天”，交谈对她来讲，就是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不在开口前额外担心被拒绝或是否表现良好。这是一种让我心生羡慕的能力。

真正出发去湖边已经快十点，经历了大塞车，又在炎热的天气下行走了一段距离，我们终于抵达花港观鱼码头。不幸的是这里完全不是我想象中的湖景，人超级多，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旅行团同时出动。跟铁锤说，我简直不能理解上午坐车来的意义，难道我们一路堵车过来就是为了这个？真的还不如在中途下车，刚刚我们路过的能看见雷峰塔的地方有一片椅子，我看见人们在那里坐着吹风，很舒服的样子。铁锤说，那已经过去了，我们就等船来，不如心里想赶快离开这个地方。于是我也试着这么安慰自己。

稍坐了一会儿，渊遐带着小龙来了。其实我从没有经历过这样随机的见面。从前的“和朋友见面”都是和谁约好，什么时间在什么地点。或者说我没有允许过这样随机的“碰巧”发生。但是此刻它发生了。我的两位彼此不认识，但却都和我认识蛮久的豆瓣友邻共同出现了，其中一位还带来了新的朋友。这一刻我觉得好奇妙。

渊遐背着他画画的工具，从我们坐在游船上时就不停地画。我们乘船离岸，也拥有了碧波与风。几乎是一瞬间，我觉得之前焦躁失落的情绪已经离我很远很远。铁锤看渊遐在iPad上的画。小龙指给我看灵隐的某个地方最适合看日出。渊遐在船上就已经画好了一张，我说我看见了自己眼中的湖水。就这样，我在西湖上获得了计划外的与他人的联结，甚至还留下了实体的印证。

从钱王祠下船，我们去一家餐厅吃饭。渊遐谈他放弃诗歌，痴迷画画的转变，讲小龙如何教他使自己的创作更有章法。我们有共同的感受，对于容易被他人看来是枯燥的练习，其实是令人痴迷的“基础建设”。聊到他们的云南之行。大理的夜晚一堆牛鬼蛇神，他们打着艺术的旗号聚众发癫。有意思的是某次在杭州的一个村落摆摊，当地人觉得稀奇，自己带着酒跑来聊天，人越聚越多，全是此地生活的居民，大家热热闹闹凑在一起。聊到无意中看见单向书店里一群人围着许知远喝酒，我大笑怎么对着许知远那张脸还能喝得下去……

渊遐说到一个名叫“五分钟后说再见”的作品，我看看自己叫的网约车页面，预计司机恰好是五分钟后到达，我说我真的要五分钟后说再见了。他便掏出iPad来画我和铁锤。在最后一笔落款时，我与他们挥手说再见。

去杭州东站的路上，小龙从微信上发来他的名字。“啊！原来真的叫骁龙。”“都一样。”“小龙”和“晓龙”是一样的吗？好像的确不管哪样也没影响我去认识这个人，看见他的温和与鲜明。我想，那么我也可以更开放。不是非得要别人站在我预留的“景观位”来观看我、理解我，才是对我所谓“准确的认识”。并没有一个固定的“我真正的样子”。比如，从前我介怀别人对我有尊重和善意只是因为我的学历，我被贴上了这个标签，被程式化地以这个标签中的人要用这种方式对待。可是那在某些人理解世界的路径里就是理所当然，我只要是被善待的，需要着急忙慌去辩解“我不是只有学历哦，我很有内涵的”吗？完全可以就大大方方享受这个作为结果的善意。再比如，我时常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忽然和人打招呼会显得局促，我会担忧自己是否表现得小家子气，心里很想说我其实是太沉浸自我了。但是就算被人看见那一份不从容又能怎么样呢？它又不是我的全部。就算短暂接触，只给人留下了拘谨扭捏的印象，那又能怎样？这样的关系中，我又能损失多少？我难道承担不起这一点点损失？我需要为了照顾想象中别人的感受，而费力气说些又不违心又能让对方感受到我的认同的话吗？别人至于接受不了一点点我的不认同或不喜欢？我发现我能容纳的视角其实比我想象的更多也更丰富。后知后觉到这一点，让我感到放松。

湖上画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