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就是香港人!来了就做实习生!
1.
说来惭愧,活了二十多年一直没有干过什么正经工作。
当时因为iygniq,家中周转出现困难,同时父亲生了重病,一起经营生意的亲戚又想单干,我从我流连忘返的象牙塔匆匆赶回家,准备看的论文甚至没有从打印机上拿下来,后面帮我收拾东西的朋友抱怨道上面的灰加重了她的鼻炎。半个月的隔离后,面对着落满灰尘的父亲的办公室,枯黄的多肉植物,倒了的发财树,柜子里过期的试剂,已经不闪闪发光的器材,打一个字卡几秒的电脑,心情麻木。
“一命二运三风水,” 我这么跟自己说。我看着表妹在假期里过来看我,年轻的、婴儿肥的脸上无忧无虑,想着未来要去美国读书。而美国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已经像是另一个世界,再怎么努力也无法踏上新大陆的土地。命运的大手把我拦到了外面。哲学再也不向我开放了。美国再也不向我开放了。从今天开始,我得想着赚钱养家了。我嫉妒表妹嫉妒得要发疯。我们两个长相几乎一模一样,小时候的照片要不是背面标注好了名字,不然根本分不清那是她的照片还是我的照片。一直想着要远走高飞的我被困在了家乡的小办公室里;而一直在家附近读书的她却扎实地踏上了远渡重洋的生活。我当时恨不得把库存的量筒们全部扔到半空中看着它们摔下来,然后踩上那些玻璃碎片。
“你在哪里?” “你在哪里?” “你在伦敦还是剑桥?” “你不会已经回国了吧?” L发了差不多一百多条信息,我鼓不起勇气回。表妹看到了我的手机,猜出了密码,趁着我洗澡的时候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了他。我尴尬到身体僵硬,把手机扔到了垃圾桶里,然后过了一会儿狼狈地捡了回来。
然后,每天暗无天日。我几乎记不得白天和黑夜的交替,只记得每天都在痛苦地工作。父亲的同事不知道如何跟我相处。他们看着我长大,我和他们的孩子一起长大。我是他们的孩子而不是他们的同事。
一天深夜,我和表妹一起躺着,两个人横着盖一床薄薄的被子。微信的语音通话铃声响个不停。表妹终于不耐烦地拿脚踹我,催我快接,或者把手机按灭。我拿起手机,看着来电人的名字,鬼使神差地接了起来。
“你现在去新加坡。” L结结巴巴但是命令般地说。“然后我也去。然后我们结婚。”
当然,没有办新加坡签证的我自然是没有去。就算是有新加坡签证我也不能去。离开英国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和L再也见不到了。我们不是一个国家的人,不是一个阶层的人,不是一类人。我在英国过着不属于我的闪耀而快乐的生活,离开后只剩下苦涩的日子。他在微信语音里庄重地说 “再见。” 其实现在中国内地人已经不说再见了。大家都说bye bye。但是他还是说“再见”。但是其实现在,三年过后,我们依旧一面也没有见过。
2.
在父亲痊愈后,我发狂般地想着重返校园生活。
五月份还有的项目已经非常少了。我不在乎专业,不在乎学校,不在乎地区。我只是不想再在有任何一个熟人的地方待着。有时在电梯里,邻居会用同情的目光上下打量我,过了半天才问:“你父亲怎么样了?” “还在读书吗?” “怎么找工作?” 从英国草草赶回来的我从家庭的荣耀变成了家庭的污点。当时在本科拿到第一名毕业的奖学金的时候觉得自己是一个天才,会做出像罗素或者图灵那样的伟大成就,而现在我连倒个垃圾都要速战速决,生怕遇到邻居遭遇一番嘘寒问暖。我往全世界投了当时几乎还在开放的所有申请。香港是收留我的港湾。
3.
“英国人里只有劳伦斯会阿拉伯语。” 在看《阿拉伯的劳伦斯》的时候,这是我印象最深的一点。在攻打下阿喀巴后,劳伦斯从右往左地写欠条。慷慨地让我做他RA赚点外快的德国教授在香港生活了好几年还是几乎一句广东话不会说。
“我好看不起这种人,去一个地方就要学当地土话嘛,” 我跟我室友抱怨。
“得了吧,你每天都喊着他好帅他好帅,你在他身上挑刺只是为了掩饰你对他的好感吧,”室友揶揄到。
即使是从内地来到香港,我也能体会到融入,或者无法融入的举步维艰。当时和L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有趣极了:作为新加坡人,他的普通话微妙的差劲。他口齿清楚,但是似乎有些太清楚了。在LinkedIn上刷别人简历的时候,我吐槽到:“这真是一个天龙人,” 他却一本正经地说:“他不是天龙人,他是美国人啊!” 大家都说来香港之后,广东话自然而然就会了。但是我天天刷多邻国看翡翠台,在冰室里用广东话点单的时候阿姨还是会用普通话说:“好的,中式晚餐是吧。”
在C大读MSc的时候同学主要都是内地人,而且几乎上了一年网课,我和室友过上了穴居生活,认识的人不到十个。但是来到H大读JD的时候依然一个香港朋友都没有交到。我跟所有人挥手打招呼。试图约人出来吃饭。没用。一次,在学校走廊里,经过了一个香港同学。我刚想转头跟他微笑一下,他对着我的眼睛说了一句脏话。这是顿悟的一刻。幼稚的我第一次意识到有些鸿沟可能真的无法逾越。不是所有人都能做朋友的。这种恨意让我颤抖,这种恨意的来源也让我颤抖。我回到家把广东话的书全部塞在了床底下。这真是无用的挣扎。
而一些友善的香港同学会举办船上的party,会在生日的时候租个大巴绕学校一圈,头发五彩缤纷,假睫毛都没有试图仿真,而是骄傲地翘起来,像个小猫。她们会在书包里放网球拍,下课就去打。看着她们轻松愉快的生活,我自己也无法完全放下心中的芥蒂。如果没有iyqnig的话我的生活会多不一样啊!我会在美国读PhD而不是在香港读JD。但是转念一想,有多少人就干脆失去了自己的生命或者亲人的生命呢?我还活着,好好地活着,又白又胖,爸爸妈妈都好好的。
JD项目有着狂热的找工作气氛。我也被裹挟着投了几十家律所,去优衣库和G2000买了西装,努力把肚子上的肥肉塞进丝袜里。面试的时候面试官问:“像你这样的学生,从小到大都是第一名,经历过失败吗?” 我的泪水都快下来了。我无法用言语表达放弃梦想的痛苦。我该怎么说呢?我其实根本就不想做律师,我想做研究,但是我又穷又笨又没有时运,在英国待不下去了,在内地待不下去了,我是逃来香港的啊!“你是广东人,怎么不会说广东话?” “你觉得自己是天才吧,但是律所不需要天才。所以我们为什么要雇佣你?” “我给你两分半来介绍自己。我开始计时了。” 面试的时候律师们还在不断地刷着手机,盯着邮件。一个还挺有名的律师吃了块巧克力,然后把牙齿按顺序舔了一遍。
最后刚好拿到A所B所两家summer。我这个半路出家的法学生,从来没有一心一意找工作的我有了天胡开局。走在九龙k清k真k寺前,一个小哥递给了我一本gu lannn jjing,对我说:“words of God.” 没走两步JW也追上来,塞给我一本sshenng jjing。我又开心又恐惧又不甘心。拿着两本圣书,三年的黑暗过后,这是时来运转的时刻吗?
4.
在A所我和一个associate一起坐。整个scheme过得快速而平淡,几乎没有给我任何印象,当然我也没有给这个所的律师留下什么印象。这个scheme有着北大第一,但是她没有告诉过我她是北大第一。我后知后觉地才发现未来的法律界大佬似乎在青年时期就不太喜欢我。
而B所的经历则给了我燃烧般的记忆。我,一个同班JD同学Y,和两个香港本科生O和S围坐在一个没有窗户、空调坏了的昏暗小办公室里。如果有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吃饭,那么不开门通风的话味道几乎让人晕厥。我们几乎摩肩擦踵。又是一整个月的挑战。
O和S都是土生土长的香港人,但是不会有比他们更不一样的人了。O的皮肤颜色黑,又高又瘦,看起来克制、安静而又有礼貌,典中典香港青年的模样。他说话的声音很独特,甚至有点像是被人狠狠掐过脖子后发出的那种沙哑且挣扎的嗓音,有时候说快了近乎耳语。他普通话跟L的水平差不多(就是professionally fluent but not native),得边说边想,甚至干脆放弃开始说英语。要想了解他真是抽丝剥茧的一个exercise。他首先说自己是BA LLB的。句号。好的,你的BA是什么学科呢?English literature. 句号。我都跟他吃了好几顿饭后才知道他去年去牛津交换了一年,which explains a lot。"半年," 他说。可是是从10月份到5月份的一个学年。慢慢地,他知道了很多有关我们的事,我们却不知道多少他自己的事。
S则比O还高,皮肤白皙,身体健壮,普通话说得比一般内地人都好。和他吃过饭的一个北京律师一直认为他是河北人。"所以你父母也是香港人?"我问。S点点头。"那起码你祖籍是北方人吧。" "我祖籍是佛山。" S说。这个非典型广东籍香港年轻人笑口常开,干什么都兴致勃勃。他每天早上雷打不动地吃两块鸡胸肉,在所有酒会上都不喝酒,会从pantry里给自己倒一杯牛奶。他一开始说话太冲,比如一次pro bono meeting后提问环节我问了一些他认为已经在talk里面讲清楚了的事,他直接跟我说:"you shouldn't ask those questions." "我问什么问题不关你事吧!" 我跟他说,内心非常不服。但是后来我发现他说话就是这种风格,内心其实相当(过于)善良。后面很多Word的奇技淫巧都是他手把手教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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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acation scheme然后留用这种选拔机制简直扯淡。把四个人关在一间小黑屋里,坐得那么近,直接竞争,如果不是其他三个人有着黄金一般的心,这种气氛会非常可怕。我们领着在邮件里随机出现的工作,大多数工作机械而又重复。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从不认识的陌生人变成了同仇敌忾的战友。
到了第三周,挂8号风球的凄风苦雨的夜晚,一个asso晚上给我打电话,要求我做research做到深夜。完全是wild search不存在的precedent,熬了个通宵后,第二天一大早又有一个counsel的client call,整理完call notes发给那个做call的counsel,她约我去coffee chat。连轴转了26个小时没合眼的我喝了一口咖啡,心脏都要跳出来了,在她面前表现很差。我懊恼极了。
我看着那个毫无同情心的counsel走回了她的办公室,气愤地回到自己座位上想眯一会儿,结果大晚上找我的那个asso又在发邮件让我做另一个活。完全burned out的我在座位上痛哭流涕。那天晚上又有一个酒会。我在酒会上人生中头一次一次性喝了不止一杯酒,几乎半夜才到家。
我试图通过酒会来不熟练地network。我见到了晚上布置活的asso,希望还比较礼貌地微笑了。我试图与一个有名的partner攀谈,我向她自我介绍。她说她知道我是谁。"W in his interview feedback said that you are a genius! He just doesn't know why you want to be a lawyer." 她说。"But geniuses often lack social skills." 她加上了一句。"Well, that's a stereotype." 我回答。
O似乎喜欢喝酒但是不擅长喝酒。那天晚上他在回办公室的电梯里突然开始对着我说法语。他醉了之后连神态都不一样了。他平时给人感觉一直在跟什么人较劲似的,没有一次坦诚相待。但是他喝了酒以后,平时冷静的脸开始变得活泼,也开始无忧无虑地笑了起来,和另一个办公室的实习生开起了玩笑。这辈子没有见过几个醉鬼的我并不知道如何handle醉鬼,在O和另一个办公室的实习生去律所pantry喝第二轮的时候走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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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所有一个前partner W,我们实习的时候第二轮面试的面试官,是一个writer,写了一些不能明说的书。在最后的那个周四,沉寂了一个月的他的办公室亮起了灯。我走过,觉得简直撞见了鬼。
O这个学生会的积极分子自然是很想见他。另一个办公室有着一个北大的,和这个W是校友,和他颇有私交。我腆着脸问O我能不能加入他们的coffee chat。最后我们四个一起去了楼下装修艳俗的酒吧,在那里可口可乐88块钱一瓶,玻璃瓶子还不能带走插花。
我一直觉得W和卡shu吉有着不祥的相似之处。他们的眼神很像。在面试的时候,他一直有些斜视,让我不知所措,当时觉得自己凉了。这次我坐在了他的身边,很难看清他的眼神。O问他最喜欢的书是什么。“不会是Bible吧!” 我插嘴道。“不,是Joyce的Ulysses。” 他回答道。还有Zeno’s conscience。O也聊到了他最喜欢的书,The Good Soldier。W又聊到Joyce和鲁迅的惊人的相似之处,同样是医学生,同样去外国留学,同样是民族的良心。我想起了我在高中读Portrait的时光,读了一遍又一遍又一遍,图书馆那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没有人会去的书架深处那里躺着看书,滚来滚去,在这个公共空间有着自己私人的堡垒。我情不自禁地说:“Portrait is my favourite Joyce's book.” 马上我就自觉无趣:一是没有人在乎我最喜欢的书是什么。二是W马上开始反唇相讥,说Stephen这个人一点也不招人喜欢。Conceited。他总结道。我惊呆了。我看书的时候可一直没有觉得Stephen的性格有着任何问题。我甚至觉得Stephen is my friend and guide,是我在镜子中的投影。我突然意识到是不是我自己也是一个conceited person,一个不招人喜欢的人。
北大的同学在聊文学的时候默不作声,美丽的脸上挂着礼貌的微笑。但是在聊工作的时候她就很得体了。“我们该怎么选择tc呢?” 她问。我做梦都没有想过今年就能有机会拿到tc。事实上,我对要不要当solicitor随着实习的天数越多就越不坚定。工作内容实在是无聊,只有大量的,真正的金钱可以弥补。W问我们实习的感觉怎么样。我非常诚实地回答:“法律不是火箭科学。” 中环那里真的是销金窟。公司在那里请律师、请会计师。无数大牌林立。我在那里觉得憋得慌。一次走下滚梯的时候,我想让一个手里提满爱马仕袋子的东南亚裔男子先走,他却微笑着用下巴示意我不必管他。
有一次和O在办公室里聊天,聊以后要赚多少钱。我扪心自问,我摸着自己的良心,想着黄金,想着钞票,却只能得出我对钱没有真正渴望这个结论。妈妈一直对我当时大学没有学经济、金融、会计这类专业耿耿于怀。“你成绩这么好!你看你同学几乎所有人都年薪百万!” 我对着regulatory checklist看着八股文式的公司circular,想着为什么这样的工作会年薪百万。O在这个话题上一如既往地没做出什么实质性评论,但是一个人内心中有没有激烈的冲突其实是可以看出来的。在台风天过后,一次O和S一起干到了很晚。S差不多十点才来办公室,担心地说O昨晚状态不太好。“他很晚才走,” S说。然后他精力充沛地加了一句:“我是怎么知道的呢?因为我走得比他更晚!” 我和S和Y在那里热烈地八卦。O快十点半才走了进来。他连早上好都懒得说,还没坐下就开始开电脑。我们三个人的八卦被他的来临打断了,大家开始沉默地工作。
O打字有着一个好玩的习惯。像弹钢琴那样,他打完一句话往往会抬一下手。如果打完一个很重要的自然段,他会像一个大maestro那样把手高高抬起,像弹完了一个辉煌的coda的最后一个和弦。那天他神经过敏地不断抬手,不断咳嗽,像我要了一粒必理痛。我有一次肚子疼,拿出了那盒药。他问我会不会头痛。我这辈子还没有头痛过,老实地回答道:“头这种东西还会痛?” 我有一个坏习惯,想事情的时候喜欢用手撑着额头,低下头来。他每当我这样的时候都会过来嘘寒问暖一番,害得我想事情的时候换了一种姿势:抱着手臂看向天花板。
那天他在我旁边发出了中年男人一般的疲惫的喘息声。比O和S都年长几岁的我突然意识到在大学毕业之前,我的人生是多么的梦幻。他们俩强烈地工作,熟练地工作。但是不知道为什么,S工作得洋洋得意,乐在其中,而O一直给人感觉他工作是为了证明一些什么,他真正的心之所爱在别处。我也意识到连我都能看出来S和O的差别,那么别人看我也肯定是拧巴成一团麻花的样子。O转过头来,为数不多地直视着我的眼睛对我说:“competition doesn't feel good。” 我跟他坦白地说:“我做的工作和你差远啦。” 他略带讽刺地安慰道:“才不是,不要这样说。我觉得您选的律师行未必适合您而已。” 当时在台风天熬夜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简直是天下最凄惨的人。但是那时我意识到其实每个人都有着一样的挣扎。我能做的只能是成为一个好人,一个好朋友,在别人需要支持的时候给予他们需要的支持,同时希望别人也能给我这样的支持,仅此而已。
一次在和Y一起在公司下面的mall散步的时候,看到了一个失魂落魄的,穿着西装的中年人。我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O。这是一个我们内地没有的阶级,干了一辈子中层的职业人。我们的老人过得日子太苦,我们的年轻人还没有老去。或者归根结底,我们内地的文化就没有这样的灰色的底色。或者更加令人绝望的结论是我们根本n没有n让人n平稳n生活n一辈子的时代。那是这样的一种神情:一辈子没有越过界,一辈子从事专业工作,一辈子过着专注而克制的生活。
Y在扶手电梯上转过头来跟我说:“你觉不觉得有时候O给人感觉非常,非常depressed?”
“我觉得这是他人生中一个很艰难的时刻。” 我回答。
“你有注意到其实O对S很不满吗?他们俩是一个高中出来的。O一直比S优秀不少:他是他那年的香港状元啊!内心一定非常骄傲的。但是现在他和Z大的S在同一个地方实习,最后大概率一起去M所。S还是M所的Z大scholar呢,O不是H大的scholar啊。”
一次一起吃饭,我问O他为什么要选择在H大读大学。我在心里想着,如果我是香港人的话,我绝对不会在香港上大学的!这跟上高中有什么不一样,就是MTR从这一站换到了那一站。O只是叹息道:“This is my fate.”
O说的很多话我都不记得了,但是这一句他当时的神情,乃至于pantry那惨白的灯光和不对称的布局都还深深印在我的脑海中。“C'est la vie” 是O的口头禅,但是他那次用英语说的叹息是如此真挚,以至于当时我确定我和他之间有着真正的友谊。
他这句话让我对这三年的经历一下子释怀了。命运之手把我往左边轻轻地拨了一下。但也许过几年她又会把我往右边拨一下。一直往左边拨的话,我就唯有站稳脚跟顶住向下的指针,直到打破平衡,指针往右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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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说在最后一天,招我们进来的律师P会读每一个人给我们的评语。O突然变得非常紧张,在座位上疯狂甩着手,不敢相信这是一向冷静的他会干的事情。一向不怎么显露感情的Y都担心地看着他。O在我前面一个exit interview。我跟在他后面给他打气。他轻声说:“你别过来。P可能会在磨砂玻璃上看到你的影子。你是唯一一个短头发的女生。”
O喜欢在律所发的笔记本上面写自己的短小感想。一次在我们聊天后,他用力地写着“香港人”,意味不明。Exit interview过后,Y抱怨着尽管大多数人说她很sociable,但是还是有人说她quiet。我问O,P对他的character有什么评价。他讽刺地说:“哪里有什么character评价,exit interview是mbti吗?”
我看着他在笔记本上写的文字。“Quiet. Quiet. Am I quiet?” 然后是:“我只想把握住生命中的一分一秒。。。” 我站起来,在办公室的白板上写着 “放假了!” 他也走过来,在我的字的下面写着 “放假了”,字又小又紧凑。我为他加上了感叹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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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酒会上,我试图站在他身边跟他聊天,但是他走开了。过了一会儿,我又试图在他身边的那个座位坐下,但是他站了起来,去拿了一张纸巾。还没有分别,一道隔阂就又树立在了我们之间。
肚子空空的我一杯白葡萄酒下肚就不太行了。我坐在了一个非常不好的位置,听不到同学们的谈话中心,也融入不进去。坐在我左边的马来西亚同学根本没想让我加入谈话,身体完全朝向另一边,挡住了几乎所有人,把我挤在了圈子之外。我只能转头和在我右边的律师聊天,听她在克罗地亚的假期。O一杯接着一杯地喝。另一个同学说:“天呐,O又开始说法语了。”他的脸已经通红,平时紧绷的神态已经开始放松,从一个兢兢业业n毫不n越界的香n港好n青n年变成了一个French artist,下巴开始抬起,眼神开始梦幻般地看望远方。
这时候P律师开始讲到他的LLB同学,一个barrister,最近因为酗酒身亡了。O问:“是RDS吗?” P点点头。旁边的马来西亚同学打趣道:“这个不会写进新闻里的。怎么可能会有人想让人知道自己是喝死的呢?” 大家哄堂大笑,我却实在是笑不出来。自觉无趣的我回到了办公室。过了一会儿O也回来了,坐在了他的座位上。这回他不得不坐在了我的旁边。我问他死去的barrister的名字。他在旁边失魂落魄地把脸埋进手里。醉酒的他会说法语,但是已经不会说普通话了。
他开始用他那耳语般的声音说:“他是一个印度人。在香港当上大律师一定经历过常人无法想象的痛苦。” 然后他又说“他本来的职业生涯是多么光辉!他本可以成为SC的!” 他的情绪是那么低落,像一个黑洞一般把周围的所有气氛全部吸进去了。我看着RDS的LinkedIn。即使是今天他还是显示在他的chambers工作。O的痛苦是那么感染人,我根本想不出安慰的话。
我愚蠢地说:"如果他不是大律师,或者根本无可救药,当不了SC。如果他干脆就是一个很平庸的人,他的死就不会这么可惜了吗?" O惊讶地顿了顿,语无伦次地说:"当然是这样,当然不是这样,只是这么光明的前途……" 我更加愚蠢地说道:"你注意点身体吧。我怕你会早死。" 这句不祥的话在办公室浑浊的空气里弥漫开,and then there was only silence.
我扭头看着他。"看一眼少一眼"的感觉越来越浓。我们俩是真正的萍水相逢,这个实习结束后人生道路就再也不会交叉了。就算是能见到,但是他这样的香港人和我这样的内地人也不会推心置腹,不会有默契,不会有友谊,不会有多少交流了。我看着他,眼泪流了下来。我只能尴尬地开始吃我之前买好的pret沙拉碗。他手忙脚乱地把pret袋子里的纸巾拿出来放在了桌子上。但是没有给到我的手上。我泪眼朦胧地看着他收拾自己的桌面。他拿起了在B所一个月以来他打印的所有文件,问我:"那个shredding bin在哪里?"
"我带你去。"
"谢谢你。不好意思。" 他彬彬有礼地讲。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随着离别的时刻越来越近,他变得越来越有礼貌了,好像我们从来不曾认识过一样。
我带着他穿过律所走廊往文具区走去。他又说了一句 "不好意思"。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我不耐烦地说。
这家伙礼貌得让人烦躁。我经过他位置时他永远会往前挪一下椅子,即使后面有着很大的空间。他没有一句话不是以would you please开头。进出门永远用手示意我先走。我开始反思这一个月我们的互动。我真的以为我们成为了好朋友,结果他会在另一个办公室放声大笑,轻松地耍酒疯,比剪刀手,但是在我面前永远一副温吞吞、冷冰冰的礼貌模样。当时我感觉非常泄气。
他跟在我后面走回办公室。像希腊神话里的那个父亲一样,我很想,但是又觉得自己不能回头去看他。失望接着失望接着失望。我坐在我的位置上。随着最后一件东西被他装进包里,他说:"再见"。
"再也见不到了,"我说。
他是真的不耐烦了。也许是我开始告别得太早了。也许是他反感多愁善感的人。他平静地说:"I will be in the other office. I will see you later, if you want to come with us. Goodbye." 我看着他走掉了。
S从他的电脑后探出头,调侃道:"哎呀呀!你的眼神是真的不舍啊!" 然后他看到了我哭红的双眼,立刻安慰道:"你们俩肯定还会再见面的啦,都是H大的。反而是我,哈哈哈,你看,以后不约的话就见不到了喔!你要是约的话,我要是有时间的话,我一定会出来的!我说真的!"
"所以你的话的implication是不是你就不会主动约我呀?"我破涕为笑。
"是有这个implication,好像。可是这有可能是我的意思也有可能不是我的意思。"S说。"I hope we will have the change to meet again. 哎呀你看!我的farewell email里面这么多错!我把chance打成change了哈哈哈哈哈哈!你快帮我来proof read." 我走到了他的电脑旁边,看着他perfectly drafted的farewell email。我注意到他的领带上有个龙猫。他注意到我注意到了他的领带,二话不说就把它摘了下来递给了我。
"我们俩肯定还会再见面的啦,"我看着他的龙猫说。这也是我的真实想法。"反倒是和O,以后就算是见面也不会是朋友了。以后很难碰到他或者他这样的人了。我怎么觉得他会成为我们去听law society的talk里的那些高官的样子。他现在就有那种老港男的样子。" 在另一个香港人面前用这个derogatory term我本应该感觉很不好意思,但是由于S的普通话太好,我几乎忘了他也是香港人。
"这是因为普通人就是很难见到DBS的学生啦。O的所有性格我觉得都是那个中学带来的。他很典型。" S总结道。
"你们俩不是高中同学吗?" 我问。
"我不是很典型啦。" S骄傲地说。他开始描述DBS在香港有多么"只手遮天", 学校文化有多么团结且hierarchical,他给我找了一些YouTube短片让我听他们高中的学生喊口号,在我承认听不太懂的时候得意洋洋地给我翻译,他说从高中开始,如果愿意的话,校友就会给他们规划简历。简直像是香港版的伊顿公学,或者北京四中嘛。我注意到他现在的水壶还是DBS 150周年纪念时发的。他不好意思地笑了,把水壶放进包里。"你看,这就是DBS带给我的一点小小影响啦!" "你的高中真的不错,你看我身上就一点我的高中的影子都没有。" "你可以用剑桥的souvenirs。哈哈哈哈哈哈,不,这只会让你看起来非常pretentious。"
我苦涩地想:我的生活真的是毫无规划,乱读一气,转了三个专业,一事无成。我又想到人生很多时候真是你上了哪个高中就定了。在楼上,US track的summer associates有两个南京人。几乎都不用猜我就知道她们是那个高中的校友。而US track的那些人哪里有HK track这些人奇特!我们HK track有个上海人,和当时上海高考状元,来H大读法律然后做了大律师的一个传奇人物是高中校友。但是我想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隐姓埋名地奋斗。我想从tabula rasa开始奋斗。我想远走高飞。香港既不够远,天空也不够高,律所也不是我的舞台。
"心存芥蒂。我觉得O心存芥蒂。" 我说。
"心存芥蒂这个词不能单独用吧,他对什么心存芥蒂?对你吗?" S问。
"芥蒂in general吧,我觉得。我觉得他跟世界一直隔了一层什么。你就不给人这个感觉。"
S一直说着他高中的趣事,刚才O在办公室时的沉重气氛一扫而空。他开始婆婆妈妈地做起了职业指导,详细地告诉我冬季实习和明年应该申请那些律所,怎么申请。我为什么是个书呆子,为什么一定要补上实务这一课。我为什么work emails都draft得一塌糊涂,怎么draft。"爹味"自然是有的,但是我感激不尽。
我们一起收拾好东西。他甚至坐到了每一个椅子上,把椅子拧到最低。我们俩绕到了另一个intern office,想和还在的人说再见。最后我们batch唯一留用的JY还在工作。"这么惨!" 我跟他说。然后马上就后悔了。我们没有熟络到这个地步,不熟的人相互开玩笑只是offensive而已。
瘦削的O缩在角落的沙发里,看到我们来,立刻闭上了眼睛。R在和Z大声地用微信语音在聊点什么火锅底的事。我和JY握了手到了别。和R拥抱,闻到了她身上的香气。和O握手,他高高地举起了手,软绵绵地握了握,连眼睛都懒得睁开。"再见。" 我跟他说。他没有睁开眼睛,也没有回应我。
我和S一起走去MTR。这个人和我不是一个城市的人,不是一个大学的人,不是一类人。但是并不感觉距离很遥远。他是那种永远给他发消息就能联系到的人。心里没有芥蒂的人。一个了不起的人。他一路上用着他那无懈可击的普通话絮絮叨叨,直到我们进闸后(两个学生卡的声音,暴露了我们并不是职业人士的事实),他有一个字受广东话干扰说错了。那时候我一瞬间被拉回了现实。我们俩也是要说再见的。
走下滚梯,他不紧不慢地说:"那么,再见!" 港岛线的地铁门大开着。
"你不是要上这班地铁吗!快跑啊!"我说。"我们俩肯定马上就会再见的。"
我看着他在地铁车厢里的背影,很有冲上去和他一起坐到金钟再转车的冲动。但是已经晚了,地铁门已经关上,我们也没有隔门相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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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去英美闯闯吗?” O问。
我在实习结束后试图给他发过不少趣事。在逛书店的时候,我看到了和他八月份去实习的律所同姓的作者写的书,照了照片发给他。WhatsApp上他一直在线,但是我的消息一直显示未读。再也见不到了啊。联系不上了。离开了那个nasty dark little room我们之间的联系无法保持。他原本也是我在WhatsApp上为数不多的联系人之一。除了写小组作业以外根本没什么理由打开这个软件。
“我JD毕业的时候就在香港呆三年了。我多呆几年看看申请PR的事情吧。” 我回答。
“你说的也有道理。快点去报名冬季实习吧。”
这就是我们的文字对话。他每一句话都试图结束谈话。我室友走过来,光明正大地偷看我们的聊天,评论道:“跟这种看不起你的人没有必要深交吧。”
“我这都没有试图深交好吗!我连‘交’都做不到。”
“所以你现在想怎么办?” 室友问。
“当然是继续实习,继续找工作呀,还能咋办。像O说的那样,我让H大把成绩单寄过来,我开始申请新一轮的实习。” 我说。
“你需要休息。”室友把我摁在了床上。
“我不需要休息。青春很短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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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三年让我觉得我不比任何人差劲,虽然在与W的谈话后我意识到这是一种Stephen Daedalus般的conceit。
我的青春期太漫长了。
新大陆能是我的哥廷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