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翻译】被掏空的尸体
原作:白井智之
翻译:T & K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使用,禁作商业用途
请尊重翻译校对的辛勤劳动,转载请保留信息
*翻译底本:《THE FORWARD Vol.6》実業之日本社(2023年2月27日刊)
肝委托之前先把未来的尸汁2填了,下次复归大概要等佐藤究或麻神新作出来了吧。
====================
被掏空的尸体
====================
1
四方山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耳朵缺了一块的大汉将城堡踏得粉碎。
“这房子还是和以前一样脏兮兮啊。”
眼珠凸出的男人一边拍打着苍蝇一边说道,缺耳朵的男人把粘在鞋底的饭粒弹飞,随后将目光停留在饭粒飞去的方向,也就是但所在的地方。他将墨镜往下一压,说了声“看什么看”,母亲朝呆立不动的但的胁下按了一把,把他推进了壁橱里。拉门猛地撞上,被反作用力震开一条缝。
眼珠凸出的男人从瓦砾堆中拾起主塔,展开了挂在顶端的国旗。
“一分钱都没有的人从哪买到这么多东西?就算是我们也只够吃梅干和鲣鱼干。”
外边传来了一记扑打皮肉的声音。缺耳朵的男人扇了母亲的脸颊,城堡的主塔是装巧克力饼干的空盒,国旗则是用牙签和便利店小票做的。
“要是不赶紧把钱还上,就把这小鬼的内脏卖了!”
母亲咔哧咔哧地猛咳了一阵,脸上浮现出在即将打烊的超市里看到半价肉饼时的微笑,然后倏然恢复原状。
“器官值多少钱?”
“没病的话,肝脏能卖两百万,肾脏两百五十万,角膜三十万。”
话说肝脏有几个来着?母亲一边确认,一边掰着手指。
“总共七百六十万——喂,太少了吧?”
当母亲发出丧气声时,缺耳朵的男人朝她的肚子踹了一脚。母亲像一团废纸一样在地上滚来滚去。
“这家伙可真是油盐不进啊。”
但关上了壁橱的拉门,天花板上传来老鼠爬来爬去的响动,声音越来越大,为了堵上耳朵,但把耳机塞进耳孔。
将手机连上对面小酒馆的Wifi,点开YouTube的APP,搜索“世界城”,跳出的预览图都很眼熟,但随手选了个视频播放起来。
在观看了几段只在照片上添加字幕的视频后,他在相关视频一栏发现了一张陌生的图片。在铺着胭脂色地毯的房间里,一个矮胖的西洋男人坐在柔软的椅子上。但像被吸引过去似的点开了那张图。
——大概是十岁那年,我和父亲约好去布莱克浦的移动游乐园。
男人在回应采访,头上戴着的军帽帽檐镶着金边。
——在母亲被蝰蛇咬死之后,当时排行老三的公爵夫人成天到晚寻找材料以证明我是芬森家族少有的失败者。那时候尽是些令人窒息的日子,我掰着手指头,期盼着和父亲约定的那天。
“哦”负责采访的男人稀里糊涂地附和了一声。
——不过那天父亲带我去了山坡上的城堡。我以为这是父亲给我的惊喜。我问他摩天轮在哪里?飞毯又在哪里?
男人瞪大眼睛,将粗眉往上一挑。
——父亲笑着说,没有摩天轮,也没有会飞的地毯。不过早在六百年前,为了保护芬森家族,三千名士兵战死在这里,也就是说,这里是很厉害的鬼屋。
拉门外边又传来了扑打皮肉的声音,交叠着刺耳的惨叫声。但拿下耳机,将拉门拽开一条细缝。
男人们正对母亲拳打脚踢,母亲将额头贴在榻榻米上,佯装号泣不止,死命地磨着牙齿,以掩饰根本流不出来的眼泪。
“哭也没用,老子最看不惯你这种满嘴跑火车的人!”眼珠凸出的男人吼道,气也越喘越粗,“就像换掉惯例节目的年末广播特别节目一样讨厌!”
但重新拉上拉门,将耳机塞回耳朵里。
——我在想,哼,父亲真是个骗子。
戴军帽的男人将手从松软的椅子上挪开,伸出食指指向采访者。
——当时我就下定了决心。要是我成了公爵,我就要建成一座不论出身,每个人都能去移动游乐园玩耍的希望之城。
男人看向这边。他是此世上仅此一人的同伴,但有了这样的感觉。
2
兰之门(Land gate)铁路的列车伴随着尖啸声停了下来。
在乘务员的引导下下了火车,在木制的车站对面,芬森斯兰(Finsens land)的街道在眼前铺展开来。头戴花花绿绿的帽子,举着纹章旗的男女老少挤满了道路。其中通往沃伦山(Warren Hill)城堡的索尔兹伯里(Salisbury)大道尤为热闹。
芬森斯兰位于英格兰湖区西北部,距离巴森斯维特湖(Bassenthwaite Lake)以西约五公里,是一处坐落于平缓山地上的乡村小镇,由英格兰贵族芬森家族现居的沃伦山城堡向东西方向拓展出来的城下町而闻名,亦是追寻美丽街道和自然风光的诸多游客趋之若鹜的旅游胜地。
今天,十二月十二日,乃是这座城市一年里最繁华的日子。自城门延伸出去的索尔兹伯里大道上,即将举行庆祝第十四代芬森斯兰公爵艾伦·芬森(Allen Finsen)的游𪚥行。
但崇拜艾伦。对但而言,艾伦既是为父、为师、为友的人,亦是他的英雄。当母亲因为注射吸毒过量而幻觉缠身之时,当她因刺死人而被警察带走之时,当孤身一人被送进儿童福利院“亡骸园”之时,当城堡模型被高年级学生扔掉之时,当自己去森林将其捡回,却被一大群马蜂袭击之时,当这副模样被人拍成视频之时,一直以来,唯有一人时时鼓励着他,让他欢笑,让他朝前看,那就是艾伦公爵。
高中毕业的同时,但也从福利院退园,然后开始了在北牟黑三丁目的小型玩具模型店(Hobby shop)“富士美屋”的打工生活。店内的商品有铁道模型、塑料模型、遥控装置、工具、涂料之类。平日里门可罗雀,休息天前来拜访店长的男人们也极少购买商品。虽不清楚自己被雇佣的意义究竟为何,但这里没有讨债人的叱骂,也没有高年级的毒打,日子过得相当惬意。刚开始的半年左右,还会苦于记忆的闪回,但不知何时,这些痛苦的片段全都消失无踪,就连公爵的视频也不常看了。
可是安稳的日子并未持续下去。
在某个夏夜,店里的空调坏了,但以水煮章鱼般的心情结束了工作,在经常光顾的澡堂“骸之汤”洗去汗水,回到了自己的公寓,却在家门口看到吸烟的母亲。
“都长这么大了啊。”
母亲被逮捕后,但的人生为之一变。可是时隔三年再度相见的母亲,却并未发生什么惊人的变化。
母亲在但的家里住下了,她既不干涉儿子的生活,也不曾伸手要钱,但也不做家务,更不会出去工作。
但的情绪却变得很糟,时不时手脚发痒,胃里翻江倒海,每晚都做噩梦,是自己被开膛破肚的梦。
但并不憎恨母亲,虽是这样的想法,可他也无法原谅母亲。
肝脏两百万,肾脏两百五十万,角膜三十万。
小学五年级的那个春天,母亲打算变卖但的器官。这也是走投无路的选择,母亲扛下了父亲欠的债,整天被男人们殴打辱骂,母亲已经处于彻底崩溃的状态。即便如此,对于当天母亲想要卖掉但的性命的事,他无论怎样都不能释怀。
就在此时,但从《牟黑日报》的晚报报道中获悉,庆祝艾伦生日的游𪚥行将于十二月十二日在芬森斯兰举行。
我必须见到艾伦。
对于曾经的自己而言,这是不啻于天方夜谭的奢望,不过如今有了靠打工存下的钱,自然可以做到。
但有生以来第一次拿到了护照。他谎称自己塑料中毒,请到了假,坐上了飞往希思罗机场(Heathrow Airport)的廉价航班。
“献上风吧!”
索尔兹伯里大道两侧的人行道上,为了一睹游𪚥行风采而聚集于此的观众挤得好似满员电车一般。
但首先决定在移动售货车上购买纹章旗和帽子,他原本想要艾伦军帽的复制品,但最后一顶被排在前面的少年买走了,他只得买了一顶销路不好的奇怪帽子,上边有四颗像鱼一样的眼珠。
既然已经花去了大把的时间和金钱,所以但想要尽可能接近艾伦,将他的模样烙印在眼底。为了靠近车道,但拼命地拨开人群。
隔着无数后背的但终于望见了车道的柏油路,霎时间,刺耳的声音飞掠鼓膜,就在他刚刚想着是不是听错的时候,马蜂从视野里飞掠而过。
“啊,啊呀。”
但一脚踏空,攥住了前面那个男人的肩膀,男人“呀”地叫了一声。
但一边被振翅声吓得瑟瑟发抖,一边双手合十说了声“Sorry”,前面的男人回头看向了他。
“诶?”
眼前的男人压着眼镜梁僵在原地,这人一头蓬松的乱发,脸像尸体一样苍白。这人就是但去牟黑医院拿安眠药的时候,在候诊室里遇见过好几次的男人。
“真是太巧了,没想到会在芬森斯兰遇见牟黑的人,虽然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他口齿不清地大声说着,看样子像是喝醉了。
“你为什么参加公爵的游𪚥行呢?”
男人得意洋洋地说道:
“我是小说家哦。青森山太郎的名号你听过吗?去年写的《有才的画家不留指爪(能ある画家の爪を剥がす,梗出自‘能ある鷹は爪を隠す’意为‘真人不露相’)》难得拔得头筹。人傻钱多不会算账的兔晴书房说要给我承担取材费,于是我便决定去最费钱的地球背面取材。”
虽然不知道他是真的小说家还是醉汉的疯言疯语,但难得遇见,但还是决定和他一起等待游𪚥行。
下午二时,当青森喝干三个啤酒瓶之时,安装于酒吧屋檐下的扬声器播放了游𪚥行开始的广播。山丘上的吊门缓缓拉起,继吹笛打鼓的乐队之后,出现了一辆敞篷的劳斯莱斯。
“吹起风吧。”
人群涌动不止,艾伦和席亚拉(Ciara)夫人并排坐在后座。艾伦右手握着军刀,挥舞着左手以回应观众的欢呼声。
艾伦的模样和十年前的采访几乎没有差别,水灵的双眸和紧致的下巴令人印象深刻,相比这些,粗大的浓眉更令人感受到了坚强的意志。
“Sorry。”
在劳斯莱斯的引擎盖相距十数米的地方,但突入了前方的人群,青森“咦”地怪叫了一声,但已然张开腿跳过绳索,跃入了车道之上。
骤然刮起一阵大风,顶在头上的帽子飞上了天。定睛一看,艾伦也伸出左手按住了军帽的帽檐,小号在一旁低吼着。
“Hi,I have letter for you,please。”
但手上拿着信封,冲向了劳斯莱斯,艾伦的大眼睛直直地看向了他。
“Please!”
正当他猛力伸出信封的一瞬,左右肩膀被人攥住了。警察模样的男人们按得他屈膝跪倒,拖也似地拽回了人行道上。
但被蒙上黑布,带进了派出所模样的建筑,男人们的怒吼声此起彼伏。
门正待关上的一瞬,但摇晃着脑袋弄掉了黑布,回头看向了道路。
在人墙的对面,艾伦的笑容依然如故。
不过他再也没往但这边瞧上一眼。
3
“也就是说,那封信是情书对吧?”青森放下酒杯,边笑边舔舐着上唇的泡沫,“我还以为肯定是决斗书呢。”
由于大白天就狂喝不止,这个自称小说家的男人已然醉态毕露了。
“星之蜕壳”酒吧,位于背靠沃伦山城堡东南侧城墙的上古街。
但将胳膊肘撑在靠近马路的桌面上,将自己迷上艾伦·芬森的经过——从昔日壁橱的偶遇到今天只身赶赴芬森斯兰,一股脑地告诉了眼前这位自称小说家的人。
“我怎么会向艾伦提出决斗?别说这种蠢话了。”
但其实很想把芝士薯条甩到这人脸上,不过他仍留有足够的理智,心想不该让救了自己的男人脸上沾满油污。闯入了游𪚥行队伍的但得以像这样在酒吧喝酒,多亏了青森向警察解释说“是我把他灌醉了”。
“开句玩笑,四方山先生真的很爱艾伦嘛。”
“砰”的一声,传来了火药迸裂的声音,仰头望向夜空,绽放的烟花照亮了沃伦山城堡的主塔,漂浮在普罗迪(Prodi)河上的蒸汽船发出欢呼的声音。
“既然如此,那我有件秘藏的事要告诉四方山先生,你知道数年前芬森家族有些被传得满城风雨的怪事吗?”
青森忽而发出了怪谈爱好者般的声音,嘴角挂着酒鬼特有的松懈的笑容。
“这是像都市传说一样的东西,你可要小心听好了。据说这些年来,相继发生了前来芬森斯兰旅游的外国人突然失踪的事。”
但的身体骤然一烫,汗液仿佛自全身渗出。
“流言越来越广,结果镇上的居民之间开始传出这样的小道消息。内容是芬森家族会酌情挑选身体健康的单身游客,将他们绑到城堡里去,然后取出角膜和肾脏,卖给国内外的贵族和资本家什么的。”
回过神来的时候,但已经站了起来。即便是恩人,也没有义务听他说这种不敬的话。
“这个镇上的居民绝不可能会传出这种愚蠢的流言。”
他狠狠地说了一句,随后将两张十英镑的票子拍在桌子上,转头出了“星之蜕壳”。
“都说是开玩笑了啊。”
青森泫然欲泣的声音传了过来,可但并没有回头。
晚上九点已过,街上的喧嚣仍未有平息的迹象。自酒吧、咖啡店、华夫饼店、特产店,纷纷传出几至刺破耳膜的哄笑,怏怏不乐的似乎只剩自己一人。
自己并非为了这般情绪才特地花去二十二个小时赶过来的。但很想把信交给艾伦,要是可能的话,还想当面对他表示谢意。
但想起之前被带进派出所的时候,在拘留室所在的地下看到过写有“CASTLE”的枪形招牌,派出所的地下通道似乎可以直接通往沃伦山城堡。
于是他折回索尔兹伯里大道,在移动售货车上买了一顶毫无特征的尖顶帽子。
他压低帽檐,悄悄摸进了派出所。
瞅准值班的警察抬头看烟花的间隙,但打开门闪身钻进了派出所,里边杳无人迹,但拿起挂在墙上的手电筒,缓缓走下楼梯。
地下通道宛如洞窟一般,灯光所及之处只有短短数米,空气中飘荡着寒意,脚边时不时传来屋顶鼠(Rattus rattus)的鸣叫声。随着离城堡越来越近,数量也显著增加。但仍放空心思继续前进。
走完相当于牝鹿线两站左右的距离后,石阶出现于通道尽头。但踩着凹凸不平的石材拾级而上,原以为目的地近在眼前,却怎么都到不了尽头。当脚的感觉消退,意识渐次模糊之时,木门终于出现了。
但拽着黄铜的门把手,把门打了开来。
前方是一条昏暗的城墙,其中一侧大抵是城墙的一部分,缓缓弯曲的城墙每隔数米就开了一个洞,铁铸的大炮自此探出炮筒。
但似乎已经成功潜入城堡,第一关卡顺利通关。可是自己想找的艾伦究竟在何处呢?当他环顾四周,想看看有没有引导牌的时候,骤然发现步廊尽头传来了某种光亮。
但潜身于大炮之后,侧耳倾听,发觉口哨声正离自己越来越近,和游𪚥行时乐队所演奏的曲目是一样的旋律。对方似乎正打着手电照亮前方,墙上的白色光圈越来越浓。
就这样屏息𪚥静待了一分钟左右,步廊的尽头终于清晰地映出了人影。对方像是在找寻失物,一边环顾着脚底,一边缓缓地来到这边。但在强光之下眯起眼睛,凝视着矮胖的轮廓。
绝无看错的可能,这人就是第十四代芬森斯兰公爵艾伦·芬森。
“Hello,duke。”
为了给对方留下一点好印象,但硬挤出笑容,从大炮背后冲了出来,步廊有如关灯般迅速转暗,艾伦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请原谅我的无礼,还有白天打扰了你的游𪚥行,真是万分抱歉。”
但将所知的英语单词硬串起来,竭尽全力地表达着歉意。
“是那个怪帽人?”艾伦的声音仿佛一个怕极了的孩子,他右手握着军刀,左手捏着军帽,就这样呆然地瘫倒在地,“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的打心底里尊敬殿下的日本人,来到这里是专程为了和殿下道谢。”
就在但边说边打算从口袋里掏出信封时,艾伦叫了声“别这样”,双肩起伏不定,连滚带爬地沿着步廊折了回去。
事情有些不对,这就是但所憧憬的拿那个英勇而伟大的芬森斯兰公爵吗?
“你真的是艾伦·芬森吗?”
对方转过身来,轻轻地摇了摇头,像硬挤出声似地说道:
“我不是艾伦。”
果真如此。
“那你是谁?”
“我……”军刀微微颤抖,发出咔嚓咔嚓的刺耳声音,“只是个演员而已。”
数个疑问骤然涌上脑海。你扮演艾伦的目的是什么?真正的他又在何处?为何你会和艾伦长得一般无二?
“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就跑到这里来了?”
对方似乎终于冷静了下来。男人重新戴好军帽,右手的军刀缓缓转向这边。
“没什么值得惊讶的吧。大家崇拜艾伦,纷纷奔赴芬森斯兰,所以我就扮演艾伦,仅此而已。”
青森讲述的传闻——芬森家族绑架游客,贩卖器官的事情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当艾伦出现在游𪚥行队伍中,像但一样的信奉者便会从世界各地蜂拥而至。
“你犯蠢的地方只有一点,就是来到了这里。”
男人将左手伸向了墙壁上的警报器。不好,要是就这样落在芬森家族手里,将内脏塞进某个资本家的肚子,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
“恶魔作祟!”
但用手电筒射向了男人的脸,男人“啊”地一声背过脸去。趁此机会,但打开通往地下通道的门,飞身冲了进去,全速奔下石阶,胸口登时苦闷起来,男人的脚步声再也听不见了。
总算逃过一劫了吧。正当他把悬着的心放下之际,踩在石阶上的脚突然踏空。世界翻转,上下不分,没完没了地一跌到底,肩膀,臀部。膝盖一刻不停地磕在石头上,为了稳住姿势,但叉开双脚使劲站住,结果后脑勺撞到了墙壁,就连颈椎也咯吱作响。
意识即将中断,就在这一瞬间——
黑暗中传来的屋顶鼠的鸣叫声。
*
眼前排列着腐烂发黑的木板。并非地板,而是天花板。
但支起上身,环顾周遭,发觉自己正仰面倒在距离石阶最下层数米远的位置,手电筒的玻璃四散碎裂,羽绒服上的白色羽毛喷了出来。虽然剧痛缠身,就连哪里受伤都不知道,不过总算侥幸躲过了坠亡。
但擦掉了脖子上滴落下来的粘稠液体,猛然感觉有些不对。
但逃进地下通道的事,那个长得像艾伦的人想必已经发觉了吧。可那人为何不来抓捕自己呢?
确认膝盖和脚踝还能活动后,但缓缓地站了起来,再度将脚踏上了石阶。就算从地下通道往回走,也只会落到警察手里。还不如挖掘一下这座小镇的秘密,哪怕一点点也好。他就是这样的想法。
十五分钟后,但又出现在了沃伦山城堡的步廊上。
阳光自炮门射入,屋顶上传来了知更鸟的叫声,四周杳无人迹。
但朝昨晚男人出现的方位走了过去,走了二十米左右,右手边的墙壁上出现了一扇高大的门,从在石头上凿出的窗户往里窥探,只见墙上挂着一排军刀,是武器库吗?
凝神看向黑暗的位置,一股熬干汗水的腥臭味直刺鼻腔。
拽着黄铜的门把打开了门,只见脚边有个奇怪的人影。那个和艾伦一模一样的男人正仰面倒在地上,但身体的形状非常古怪,脑袋平放在右臂侧边。
男人的头颅被砍了下来。
他大概是从正面遭人推倒,并于晕倒之际被军刀斩首了吧。大大的眼眸仰望着天花板,呈现暗澹的白色。
但想起了“亡骸园”的高年级学生逼着他看的猫咪摇摇晃晃跳舞的视频。
被裁缝剪刀剪掉了脑袋的猫,脖子的断面塞满了骨头、肌肉和食道。
可是男人的脖子上空无一物。
将脸凑近地板,窥探着喉咙深处。
没有食道,没有肺,没有心脏。此处唯有暗红色的空洞。
真会有这样的尸体吗?
男人被人从脖颈掏空了内脏。
4
“你为什么要去沃伦山城堡?”
大约是考虑到但的语言能力吧,宽大的下巴上留着地毯般胡须的男人,一边收起写着坎布里亚郡警察的证件,一边用初中生水平的英语和但对话。在后边的办公桌上,一个尖眉毛的女人正在敲击键盘。
“因为我想见艾伦。”
在沃伦山城堡的武器库里失声惨叫的但被赶来的男人们就地逮捕,从城堡内的哨所直接带去了梅特利兹广场(Met leeds square)的警署。当他戴着手铐,坐在审讯室的椅子上时,这才对潜入沃伦山城堡的事悔不当初。
他并不知道那个男人身上发生了什么,到底是利用完毕后被芬森家族的人杀死了,还是被某个憎恨艾伦的人误杀了呢?杀人动机倒能想出几条,但是被砍断脖子,从中掏出内脏的理由完全无法想象。若是开膛破肚的话倒还好说,可究竟有什么理由非得从脖子里掏出内脏呢?
“让我也问个问题吧,艾伦死了吗?”
但反问了一句,男人面无表情地僵在原地,然后故意耸了耸肩。
“艾伦还活着,昨天的游𪚥行你也看到了吧。”
“那是假扮的,另一个和艾伦很像的人。”
“没有那种事。”
“我确实看到了。求你了,把真相告诉我吧。”
男人回头看向女人,手指在脑袋边转了几圈,女人随即朝着对讲机小声地说着什么。短暂的交谈之后,男人将但带出了审讯室。
一行人上了楼梯,这里的拘留室似乎在二楼。
沿着步廊前进了片刻,铁栏的另一头已经有先到了客人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
待宽下巴的男人离去后,但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青森发出了婴儿般的鼾声。但像午间剧一样甩了他一巴掌,打到第三下才睁开眼,“啊”地一声跳了起来,后脑勺撞在了墙上。
“是四方山先生啊,在这种地方真是奇遇呢。昨天你突然离开酒吧,可把我吓了一跳。”
青森一边嬉皮笑脸地搭话,一边朝但的肩膀乱摸了一阵。
“在那之后我也喝高了,躺在酒店的地板上呼呼大睡,因为拒绝离店被抓进去了。没关系,我的酒已经醒了。四方山先生这回又干了什么呢?”
我怎么能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告诉这个男人呢?
但踌躇了片刻,立刻觉得烦恼这种事情愚蠢透顶。虽然不知道这家伙究竟是小说家还是酒蒙子,不过无论对这个男人说什么,都不会对自己的处境产生任何影响。
“我想谢谢艾伦,真的就只是这样。”
但讲述了自己离开酒吧后发生的一切——从索尔兹伯里大街的派出所溜进沃伦山城堡,在城堡内的步廊上遇见了一个酷似泰伦的男人,并在一度丧失意识后发现了一具怪异的尸体。青森一边抚摸着胡子拉碴的脸颊,一边认真听讲,嘴里还时不时附和着“哈哈”“这样啊”。在得知游𪚥行中的艾伦是冒名顶替之时,青森“哦豁”“喔喔”地摇摆起了身子,直到没有内脏的尸体正式登场,他甚至举起双手开始跳盂兰盆舞。
“哦哦,太棒了。我最喜欢这些猎奇而神秘的尸体,若只是剥了皮的尸体,我已经写过好多次了,不过反过来只有内容物被掏空的尸体,我可从没想到过。虽然极度残虐,但除去脖子之外没有其他受损的地方,倒有种不可思议的味道。啊,殿下,专程来到地球背面果然是值得的。”
而后青森停住了高高举起的双手,眨了两下眼睛,如梦初醒般地把手按了下来。
“不过有一点非常遗憾,这个谜题的答案未免也太明显了。”
5
“你知道那个男人被掏出内脏的理由了吗?”
但作弄般地询问了这个自称是小说家的人。这家伙昨晚似乎喝高了,被关键看守室里仍满嘴梦话,看来已经是病入膏肓的程度。
“确切地说,并非内脏被掏出的理由,而是身体被掏空的理由。”
青森并不在意但在肚子里盘算什么,仍旧兴高采烈地说着莫名其妙的话。
“难不成你是想告诉我,芬森家族想要的不是人的内脏,而是想要盛放内脏的容器吗?”
“就算没说中也相去不远了。等等,我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你。”
青森再三确认了尸体的情况后,竖起食指说了声“果真如此”。
“想要解开这个谜题,就必须查明扮演艾伦的那个自称演员的人的真实面目。这才是最优解。而线索就隐藏在四方山先生说的话里。”
这家伙到底在说什么呢?但诙谐地耸了耸肩。
“请回想一下之前在城堡里和那个男人相见时的情形,四方山先生先看到了手电筒的光,才发觉走廊尽头有人。不过实际走过来的男人右手握着马刀,左手捏着军帽。那他手里的电筒哪去了呢?”
原来是这样吗?但苦笑着开了口,却说不出合适的话语。
这的确很奇怪。
手电筒究竟消失到哪里去了?
“可能是含了个笔形手电吧?当时把他吓了个屁股蹲,就从嘴里掉出来了。”
“男人是边走边吹口哨对吧?如果含着笔形手电,就吹不了口哨了哦。”
这倒没错。
“奇怪的点还有很多。当四方山先生想把信递出去,将手探进口袋里时,男人下意识地说了声‘别这样’,随后打算沿步廊折返,大概是以为四方山先生要拿出什么危险的东西吧。不过请回忆一下,这并不是四方山先生第一次试图把信交给他。就在游𪚥行的时候,你手里拿着信封,一边嚷着‘I have letter’一边冲向劳斯莱斯。只要还记得这个,应该就会立刻知道四方山先要拿出的东西既不是手枪也不是刀具,就只是一个信封而已。既然如此,男人的反应为何会如此惊恐呢?”
青森摆出一副智力问答节目主持人的架势。但立刻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有两个假艾伦是吧?城堡里的男人和游𪚥行队伍里的男人并不是同一个人。”
“那就有趣了,城里的男人看到四方山先生就问‘是那个怪帽男?’,而你那顶带眼睛的帽子,在四方山先生闯入游𪚥行队伍之后没多久,就被一阵风刮跑了。如果城堡里的那个人是另一个人,他是没可能知道四方山先生戴过一顶奇怪的帽子的。”
见这次又被当即否决,但的火气逐渐窜了上来。
“那他是个什么人?”
“要是从逻辑上考量,也就能想得通了。男人知道四方山先生闯入游𪚥行队伍的事。当时四方山先生戴了一顶奇怪的帽子。可是他并不知道四方山先生给过他一个信封。这是为什么呢?那是因为在四方山先生冲向劳斯莱斯的一瞬间,他并没有看到四方山先生的身影。”
“为什么?”
“那是因为刮起了一阵大风。”
哈?
“你是说风太大了,他把眼睛闭上了吗?不对,那个男人绝对是睁着眼的,我当时肯定和他对视过了。”
青森用手指按住左右眼角,脸上露出了微笑。
“四方山先生闯入游𪚥行的时候,突然刮起了大风,假扮艾伦的男人为了不让帽子飞走,抓住了帽檐,正因为如此,他的视线里才看不到你的身影。这个男人真正的眼睛,就在被按住帽檐的手挡住的位置,也就是额头附近。”
“他不是人类——是怪物吗?”
“前半句话非常正确,后半句则不然。普通人的额头是不长眼睛的,因此艾伦·芬森并不是个普通人,但扮演艾伦的只是个擅长夸张肢体动作的普通人。之所以额头上会长眼睛,是因为那是里边的人眼睛的高度,艾伦是个装了人的玩偶服。”
但顿然感觉自己仿佛听到了一门陌生的外语。
“假设玩偶服是四头身,里边的演员是八头身,两边的身高都是一百八十厘米,眼睛长在脸的中央,那么玩偶服眼睛的高度便是180 × 3.5/4,约为一百五十八厘米,演员的眼睛高度是180 × 7.5/8,大约为一百六十九厘米,要是玩偶服的头比里边的人大,那么里边的人眼高度就要高过玩偶服。”
玩偶服,玩偶服,玩偶服。无论怎么回味,那句话都无法进入脑海。
“艾伦的大眼睛只是装饰品,上面粗大的眉毛是用网状材料制成的,可供演员察看外界的情况。因此只要压低头上的帽子,视野便会被遮蔽,几乎看不到周围的状况。之所以没听到‘I have letter’的言语,也是因声音被彻底遮住头部的玩偶服遮挡的缘故。在城堡内行走之时,他要像寻找失物般环视着脚边,也是缘于视野狭窄。要是不这么做的话,就有可能撞上墙壁或者跌倒在地。”
但只觉得身体燥热,喘气越来越困难。艾伦是假的吗?他并不是真正的人吗——
“在城堡的步廊里,手电筒的灯光似乎熄灭了,那是因为真正拿着手电筒的并不是艾伦,而是里边的演员。从游𪚥行时的姿势来看,玩偶服的右手似乎固定在军刀上边,唯有左手可以自由活动。话虽如此,按住帽子或者向观众挥手致意倒还好说,可拿手电筒照亮脚下是挺不容易的。因此演员在玩偶服里准备了一个小手电,用右手直接拿在手上,隔着眉毛的网眼照亮前方。看起来像是突然没了踪影,大概是从手上滑落到身体里边了吧。”
别再往下说了。
“你是这么想的吧?兼备荣誉和传统的芬森斯兰公爵居然是玩偶服,怎么会有这种蠢事。不过请你仔细想想,如果芬森斯兰只是个普通的小镇,为何我会被抓进拘留室呢?我在‘星之蜕壳’里喝得烂醉当然是事实,可昨晚整个镇子里全是醉鬼,如果被扔到酒吧外边倒还好说,被抓进拘留室里未免也太异样了。我之所以会被带到这里,是因为这座小镇是个必须在某个时刻离场的地方,也就是主题公园。”
“别说了!”
但硬挤出声音,呼吸几欲断绝,全身上下都在冒汗。
“你是想说,我是个连真人和玩偶服都分不清的头脑不清的蠢货吗?”
“嘛,要是把话说难听点确实如此。”青森并不掩饰脸上的笑容,“虽说如此,你也并不是单纯的脑子不好,四方山先生认知能力低下是有相应理由的。”
说到此处,青森停了下来,凝视着但的眼睛。
“四方山先生讲的话总有些不自然的地方。在纬度高于日本的英格兰湖区,十二月份绝不会飞来蜜蜂,喜好温暖且居于高处的屋顶鼠也不可能栖息在地下,注射毒品且杀了人的母亲更不可能只关三年就放出来了。
而我确信四方山先生看到了幻觉,是在你昨天突然冲出‘星星蜕壳’的时候。醉酒的我说出了芬森斯兰居民之间传播的流言,四方山先生似乎是这么认为的吧。”
青森一脸认真地摇了摇头。
“我从没说过这话。我绝不可能说这种不着调的话,因为我知道芬森斯兰根本没有居民,说起来,四方山先生的额头上也淌满了汗,连气都喘不上来。
你身上出现了非法药物或者类似物质的中毒症状。你打工的那家位于北牟黑三丁目的玩具模型店,其实是靠贩卖别的东西维持生计的吧。若是贩卖涂料或者亮光漆的店铺,即便偶尔有稀释剂之类的气味泄露出来,也是有办法辩解的吧。你为了逃避儿时的痛苦记忆,犯了和母亲相同的错误。你把艾伦错认成真人,并非因为脑子不好,而是由于中毒症状导致的认知功能下降。”
一口气说到此处,青森像是完成了工作似地把手放了下来,用泄了气的话声继续说道:
“讲到这里,我听了刚才故事会感到失望的理由也就再明显不过了吧。四方山先生在沃伦山城堡的武器库——不对,应该是在演员用的更衣室里看到的,并非是猎奇的尸体。你所见到的只不过是演员脱下的玩偶服。可四方山先生深信艾伦是活生生的人,便把它误认为是惨遭斩首并掏空内脏的尸体。”
青森咯吱咯吱地挠着头。
“其实我有点同情那个演员,在一年一度的游𪚥行结束后,他正疲惫万分地走向更衣室,不承想却突然跳出开一个形迹可疑的亚洲人。他没叫保安就离开了,或许违反了工作规程,不过比起谨遵规矩,他是想尽快脱掉玩偶服,好出去喝一杯吧。”
“别说了。”
但双手抱着这头说:
“艾伦根本就不存在吗?”
而他没有收到回应。
“我明明是个成年人,却把哄小孩的无聊故事当作了现实吗?”
“有的哦。”
但情不自禁地抬起了头,青森抿紧了嘴唇。
“艾伦是存在的,不然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来参加他的游𪚥行呢。艾伦·芬森是存在的,他是保护芬森斯兰免于食人巨人和四眼恶龙摧残的英雄,动画片里的艾伦是某人画出来的,游𪚥行队伍中的玩偶服里也是真人。”
然而青森随即提高了嗓门。
“可这又如何呢?”
6
涂着鲜浓红蓝色的兰之门铁路的列车在煞有介事的刹车声中停了下来。
身穿十九世纪风格的及膝中裤的工作人员抬起了防跌落的横杠。在铁骨架上搭上木板,假装成木造的车站对面,是一条似曾相识的街道,漂浮在普罗迪河上的蒸汽船,通过扬声器发出了鸣笛声。
时隔一年再度造访芬森斯兰,虽然看起来粗糙且廉价,相比去去年更加赏心悦目。
倘若连哪边是真人都分不清,就这样暴毙街头,实在让人情何以堪。但在异国的拘留室里终于直面现实,遂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也要重整人生。
归国后,他辞去了“富士美屋”的打工,做起了小说家的助手。每隔两周就去牟黑一样的戒毒门诊。虽说只是一间乡下小医院,但这家门诊的患者数量却排得上全日本第一。尽管治疗方案中有很多莫名其妙的项目,可他从没想过离开医院。因为他深知只需花上区区二十二个小时,换乘飞机和列车去往芬森斯兰,就能见到他的英雄。
但在移动售货车上购买旗子和帽子。正在挑选帽子之时,城门口奏响了耳熟旋律,人行道上传来了阵阵欢呼。
但戴上手边古怪的帽子,将十英镑纸币塞给售货员,举着旗子冲进人群。
“献上风吧!”
tatsu的最新日记 · · · · · · ( 全部 )
- 【小说翻译】痴爱眩晕,请君入梦 Part2 (36人喜欢)
- 【小说翻译】痴爱眩晕,请君入梦 Part1 (83人喜欢)
热门话题 · · · · · · ( 去话题广场 )
-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