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童话:故事还是该由父母亲口讲出(下篇)
由此想到了我自己写作故事的体验。我给女儿讲的故事有不少是灰头土脸,荒诞不经,是仅属于我的家庭的小故事,不足为外人道。但我觉得,依据民间的口头文学标准衡量,倒可以把它们公开,作为对广大父母朋友的抛砖引玉,于是其中一些得以整理加工,结集出版。古人云“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作为一名普普通通的爸爸,我也很愿意分享自己讲故事、编故事的经历,说不定其中一鳞半爪能有幸点亮更多父母的灵感:
1、故事从别人的开始
我对写作抱有谨慎的感情,存过一些书,搬过几次家都带着它们,特别空闲的时候才翻一翻。
女儿出生以后,我们开始给她买童书,有故事的,有英文的,也有一点通识类的,很快多了几个书架。给她读热门图书时,我回忆起了自己小时候的故事,可惜留在手头的只有老版本的文字书,比如一千零一夜、安徒生,等等。在孩子极幼年的时候,我们会自然而然地发现、理解,他们对几乎无图的长篇文字兴致索然。不过,如果不试图捧书逐字朗读,而是用自己的语言讲故事,效果就截然不同。出于对文字的偏爱,以及为父的本能,我把记忆里的故事、时鲜的故事、电影故事都顺口改编成我自己的版本讲述给女儿听,成功获得了一个小粉丝。继而,不少经典在我们家就从铅字逆向生长成了口头文学,语言、人名、地名、事件的细节、人物性格,乃至穿着打扮、高矮胖瘦,依照我们熟悉的面目上演。最终,有几段别人的故事成了我们自己的故事,当然其中那个主角的名字都隐隐约约地幻化为听故事的那个小女孩。
至此,算是个序幕,我的故事还没正式开始。
2、“夹带私货”
亲代给子代讲故事,这种做法挺常见的。马尔克斯的文学启蒙可能来自他的外祖母,莫言讲过听爷爷讲故事、集市说书人的往事。似乎一种神秘的教育方式始终隐藏在民间口口相传的“混合物”之中。于我个人而言,我给女儿写故事的初衷就“动机不纯”——我要把一些“硬核说教”变个样放在故事里。不少文学家和艺术家都拒绝说教,但是在给孩子写的故事里,我相信恰恰应该相反,前提是作者的价值观和知识面能让人信得过,至少要做到扬长避短,把自己拿得出手的经验、情感、观念传递给下一代。同时,技巧也不妨花样翻新。
我记得我给女儿编的第一个故事是关于舞台和表演的“芭蕾舞团”。那时候她小小年纪喜欢上了舞蹈,我们带她现场欣赏过原汁原味的《天鹅湖》舞剧,看了几个不同的版本,年幼的她对两三个小时的演出能够全神贯注,观后我们还一起复述故事,回味细节,评论编排和表演。这就形成了“我们家版”《天鹅湖》故事的“文本再生”。一段时间以后,我知道女儿和我一样,真心爱上了舞台艺术,所以继续编故事,便有了原创的《芭蕾舞团的故事》,我想告诉她一场演出背后的奥秘。第二个故事独立于经典作品而生,但它能出现完全仰仗前一个故事的生命力。再后来,我照此办法,把人工智能、环境保护、流行文化、市场营销等等“私货”都“夹带”进各个不同的故事里,如此形成了一场专门送给女儿的故事“泥石流”。
3、重新发现家庭和自己
我特别抵触“诈尸育儿”这种说法,我觉得这种观念让经历家庭结构重大变化的年轻人站在对立面互相指摘,完全有害于家庭和睦,对夫妻双方都很不公平。
孩子和爸爸之间缺少天然的依恋关系,我是在女儿三岁以后才开始和她有了单独的“特别时光”(正面管教术语,指一对一地专注陪伴一个孩子)。如前所述,基于我的人生经验,这些时光最好用故事填满,形式包括但不限于语言、(现实世界的)游戏、阅读和电影。全家人给了我很多鼓励,我也反过来启发了他们。这不是一朝一夕一两件事,几乎每天都会发生点什么。直到有一段时间,我完成了一些短篇故事,我们吃饭的时候用手机公放出来听,一边听一边笑,开车的时候也放出来听,女儿在故事和路途颠簸中睡着。激励我的是,女儿听了这些内容,与我不仅表现出更多的感情的亲近,也增加了对我这个人理性层面的认同。
特别声明一点:父母的存在感并不一定追求某个特定的载体,比如这个人会讲个故事什么的,我们的优点和特长都有机会架起亲子之间的那道桥梁。
因此,为人父母教育孩子的过程更是教育自己。就像英雄故事的公式一样:从日常生活出发,转了一圈,重新回归日常生活,历程之中有导师,有盟友,有信使,也有守门人、变形者和“恶龙”。我信口开河完成了这些故事,在女儿的视角里我成了一个会讲故事的老爸,和电影《博物馆奇妙夜》的父亲形象有点类似,他缺点挺多,但也能成为儿子眼中不可替代的人。我的“屠龙武器”多半是故事,但我们在实际生活里可以看到,讲故事绝对不是唯一的方案。(关于这一点,我将在本系列最后一篇专门说明。)
4、成书以后“不切实际的幻想”
诚实地说,如果我在最初编故事的阶段,就清晰地抱有那么多的目标,恐怕我的故事写上一两句话就无法继续了,毕竟“做人老实,作文狡猾”是很难的。我编故事的时候,面前总有一个具体的小听者,是她鼓励这我完成了不可思议的想象。不过,也许还有些“幻想”在潜意识的深海游荡,直到我把这些故事展现给除家人以外的读者时,这些“幻想”才以“创作意图”的形态浮出水面:
首先,是有关“自省”的话题。夫妻自省家庭和睦,孩子自省成长进步,这道理好理解,就是不好照着做。希望读者,包括小朋友,也包括大朋友,在阅读之余能自发合成信心和能量,勇敢地接受自己,调整自己,而不是在“内卷”和“躺平”之间,或者如哲学家所说的在欲望的痛苦和无聊之间,无意义地来回摆动。
其次,是涉及亲子关系的话题。我相信每个人生活中都有具体的困难,让亲代和子代关系不是那么一马平川。我是在讲故事的时候想通的——“虽然我比不上人工智能,也不是什么编故事大师,但我是你们的爸爸啊,你们想听的世界上最美好的故事,应该由我亲口讲给你们听”——如果让我用一句话介绍自己的故事,我就会选这句。毕竟父母不一定贤于子女,但虚长几十年,总该更善于运用自己的智慧,把握自己的情绪,调动自己的热情,父母应该学会和孩子积极健康的相处,而不该先提要求给小孩。
第三点,希望创意、想象力不是稀罕的东西。孩子从不缺少出人意料的想象,可能是因为他们对不能完全理解的世界不够合理的解释。随着年龄增长和系统地接受教育,想象不再是连通个体与广阔世界的主要工具,而成为各个领域炫技的手段,似乎只有幸运的人才能掌握。其实,如果置身于轻松快乐的日常,所谓的“创意”和“想象力”是随时都可以迸发的,有时是个联想,有时是一句笑谈,有时是没有答案的疑问。给小朋友讲故事的乐趣就在于此,我们往往能在前文所述的三组童话,也就是“搜集整理”、“文学创作”和“文本再生”的童话作品中获得灵感。如果有读者在阅读中受到鼓励,愿意把自己日常的想法记录下来,那不更是专属于他的人生宝藏吗?
在这个时代,我们听到了太多的声音呼唤原创作品,我们也抱着怀疑的态度打量着不同年代儿童读物上的每一幅插图、每一段文字。人们说哪里新开了一家“最美书店”,又说哪里的书店又倒了一家。是否,也许,无论在历史上的哪个时间点,在这个世界的哪个地方,阅读就从未像吃饭一样是人生的刚需,点缀生活足矣,供人拍些照片、短视频足矣。可是,值得玩味的恰恰是,阅读和写作的人从来都没有绝迹过。这是为什么?我总是暗矬矬地觉得,民间的口头文学,因为某种原因总是大量出现在一个人生命的头几年,从而影响着我们的一生。也因此,阅读和写作在人们心中留下了近乎魔法的光晕。这是我要讨论的奇妙的童话,即使阅读不是刚需,父母却都在给自己的小孩讲故事,为了各种缘故,甚至仅仅是人云亦云。写故事的人、讲故事的人和听故事的人,他们的行为动机并非完全一致,而故事是三者相持之下完成讲述(或阅读)的结果。身为讲故事的一方,父母既是在场的,又是掌握话语权的;可以牢牢攥紧绝对的权柄,也可以事不关己置身事外。诚然,这两种极端都很可疑,听起来就不似科学,但我相信父母朋友也有过趋近的尝试,并希望找到适合自己的微妙定位。如果我可以说出我的建议,那么请意识到“童话乐园”的那两株树,一株是孩子们的“故事树”,另一株是成年人的“说教树”。这两棵大树,就是制衡我们使用父母权力的支点。到头来,陪伴子女长大的历程,才是真正妙不可言的“屠龙之旅”。
无关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