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tzweiung
我要从自然迈向人的作品,我要指明人的理念。
——《德国唯心主义的最初的纲领体系》
当黑格尔遥遥看见谢林的身影时,霎那间有些手足无措,这位年轻时绰号“老人”的老人,好像突然回到了年轻时。这是1829年的9月,在卡尔巴斯德,这座小城被温泉的氤氲湿气所笼罩,飘出少许来自矿物溶解后的咸鲜气息。
黑格尔是9月3日抵达卡尔斯巴德的,他先是去了特普利茨,在那,他和他妻子的家族度过了他的59岁生日,分享了一只烤山鸡和餐后的隐秘绯闻(他妻子玛丽的姨妈,正在跟一个并未与其结婚的男子旅行),这是一段欢乐的时间,一场难得的、不涉及政治的生日聚会,一定程度上疗愈了黑格尔因三年前生日会所遭受的痛苦。就生日宴会本身来说,那一天也很成功,他弟子和朋友们的忠诚让他深受感动,但随后国王和警察局的威胁让他陷入到尴尬的处境中,随之而来的是身体与经济状况的持续恶化,儿子的离家出走与柏林科学院的敌意更是让他心力交瘁。但今年不一样了,或许是因为他得到了确切地保证,他即将被任命为柏林大学的主事人——也就是校长,又或许是他已经得到了这份任命,这代表着他一定程度被他难缠的同事兼反对者们(这份名单包括施莱尔马赫与洪堡)、柏林科学院和普鲁士政府重新接受,总之,他将在明年八月份举办的柏林大学建校二十年庆典上,以这个给他带来优渥新进的新身份发表演讲,在此之前,虽然医生多次建议他前往这个著名的温泉疗养地,但他受困于资金问题,从未成行。现在,他结束了特里普茨几日的小住后,经由布拉格到了卡尔斯巴德。
他第一眼就认出了他。他怎么会第一眼就认出他来!黑格尔攥着手,摩擦着丝绸的衣角。他们有许多年没见了,毫无疑问,在谢林匆匆离开耶拿后,他们就见少离多。在决裂之后,更是互为仇雠。他本该忘记了他才是,就像他忘记了荷尔德林那样。并不是说他彻底忘了他,他仍然会怀念地回想那些在图宾根、在法兰克福、在耶拿的午后,那些被这个世界遗忘的春天。的确,他羞于谈起他给荷尔德林写的诗,更不会想到他们三人一起撰写的那篇体系纲领——这薄薄的一页纸早就被他压在了陈年手稿的最底下,虽然他知道这份手稿,这份由他最亲密的两个友人,在无数个点燃蜡烛的长夜争论得出的手稿,这份由他用他那显得贫瘠、但清晰可认的字迹写下的手稿就处在那个地方,那份记忆深处,但他还是将之遗忘,就像忘了荷尔德林那样,他只记得一个失败的诗人,一位令人惋惜的、发了疯的男人,他就这样忘了荷尔德林,就像他就这样忘了他和谢林曾经那样的对视,只要不被某个精神吹出春风,吹皱一池春水,让早已沉没的藻荇重新泛起涟漪,他就可以将这些抛之脑后,抛在他这位德国精神的大主教的神圣光辉后,成为黑暗中扬起碎杂埃尘。但不代表他不会想起他们,想起春天里,他闯入黑格尔寝室中,夹带的那一抹春风。
黑格尔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手心潮湿,这不符合精神的运动,但他手心潮湿。
他确信这就是谢林。哪怕时过境迁,他怎么能像什么都没变一样!他仍像他少年时那样,头发蜷曲而浓密,夹杂的灰白没有让他显得苍老,反而更为沉稳。他背着手,一丝不苟,微微抬头,似乎没有什么能入得了他的眼。他在思考,他总是能进入到他的精神世界中,又那般自然地抽出,带来一阵狂飙的旋风。黑格尔未曾见过席勒,当席勒在耶拿时,他还辗转于学生和家庭教师的生涯,他只是从歌德口中听过,当歌德描述那个风一样潇洒的人时,黑格尔心想:这不是谢林吗?这就是谢林吧!那时,他好像突然理解了歌德,沉稳的、享有盛誉的、被崇敬的歌德,作为国家官员与部长的歌德,他好像成了歌德,同样目睹着新风卷进思想的原野。当然,他没有记起,他没有记起年轻时候的他在收到谢林的来信,说他与席勒在耶拿的会面,说他们两愉悦的交谈和来往的时候,他的向往和憧憬。后来,当他可以拜会歌德的时候,他是多么激动又自矝啊!他难道不是在补偿自己吗?他难道不是在嫉妒——嫉妒图宾根的风与耶拿的风的美妙合奏吗?
他没有想到这些,真是奇怪,一位伟大精神体系的思想者竟然从来没有对自己的精神进行分析,或许是因为他太早的时候就离开了费希特,甚至比谢林还要早,他发现了费希特自我设定的不可能性,他指出,当费希特和赖因霍尔德深陷于康德原初系统阐述的泥潭,接受康德关于概念形式而非概念内容的二元论设定而挣扎于“第一原理”的死胡同时,谢林,确切说,黑格尔心目中的谢林,已经看到了二律背反的反思后的根基——绝对,黑格尔,用谢林的声音说,理性逐渐认识理性自己,只与理性自己打交道,所以理性的全部工作和活动基于理性自身。而知性,这种受世界制约的、有限者的官能,在尝试把握某种关于生命的存在的基本条件时,必然导致无休止的对立,生命的基本形式,在本质上,将变为entzweit。
这种断裂、肢解与切断的状态,唤来了哲学。
那时的他多么幸福啊!在成为一个大众哲学家、通俗知识分子的愿望破灭后,那是他第一次如此确认自己理想的时候。更何况,他,谢林与荷尔德林,难得长久地重聚。是什么让这一切分崩离析了呢?是荷尔德林的精神崩溃?谢林的傲慢?他敏感而高贵的自尊?还是拿破仑的炮火?又或者——是哲学?
黑格尔看着他接近。他惊异地发现自己止住了脚步,他想扭头就走,甚至用他无法负担得起的速度狂奔。之所以他宁愿遭受传记作家懦弱的揣测,也要离开这里的原因在于,他意识到自己老了,自己老得这么快,以至于让岁月的靠近都显得像是死亡。湿气慢慢地布满他的脸颊和额头,用触感提醒他,提醒他的消瘦、他的前秃、他的蹒跚。他年轻时候就这样,包括他口齿不清的毛病,和他唯一显得庄重而坚毅、带有些傲慢神色的鼻梁与双眼,一直遗留到了现在。虽然,同样的,他年轻时候就被推崇者就认为他具有斗士的面孔,他每句缓慢、甚至称得上艰难的话语和表情看作是深刻的内在本质的呈现,现在更是如此,当他的学生围满他的讲堂时,他们仿佛成为了希腊戏剧的歌队,正在黑格尔的迟疑、口吃和反复中合唱,见证着一场世界精神的生成,成为这个时代的悲剧的一环。但现在,这个世界只有他,脆弱而衰老,和他对面正在走来的他,健康而强壮,除了他们两外,一个人都没有,连温泉的热气都安静了下来。他已经近到可以看见他的眼睛。
他盯着他的眼睛,他看出他深蓝如法兰西国旗一样的眼瞳中一点晶莹的绿色,那是他眼睛的绿色,他看着他眼睛中的自己,仿佛看到许多年前,他反过来凝望着他的时候,他听到这个比他小得多的人意气风发地说,“我们去种棵树吧!威廉,叫上约翰,我们去种棵树吧!我们可以边唱马赛曲,边挖土,最后在黄昏前把它种下,迎着太阳回去。我们去种棵树吧!”
黑格尔一边看着他,一边这样仔细地咀嚼这段回忆,直到确定这回忆只是一段传说、一件被传记作家写出的轶闻,而从未真正出现在他的过去时,他暗自舒了一口气。
于是,谢林和他擦肩而过,谢林没有注意到他,他也没有试图去跟他打个招呼。
之后,黑格尔在浴池找到了谢林。他们一同回忆了过往的时光,亲切而友好,甚至有些过于热情,他们没有谈哲学,谢林不屑,而黑格尔一如他年轻时那样知趣。他们一同散步,在咖啡屋小坐,看报纸,聊俄国对土耳其的战争。黑格尔对他的妻子说,他们像推心置腹的老友那样相处融洽。谢林对他的妻子说,他听到有个人操着有点使人不快的、差不多被他忘记的口音来找他,这个陌生人向他通报姓名,是来自柏林的黑格尔。
黑格尔在这逗留了几天,然后去魏玛拜访了歌德,距离后者再次与绿蒂在魏玛相遇,已经过去了十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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