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解放日志》作品节选
本文内容仅供作家对谈前做“资料参考”,作品部分为“选译”,未完全符合原文语序。

Pp.14-15
父亲不仅是政治上的社会主义者,他无时无刻都是社会主义者。刚才就已经说过,父亲是个新手农民,对干活没有一丁点儿的耐心。他像老鼠一样进进出出,每小时回家喝一杯烧酒,读几行报纸,然后再回到田里。父亲每次回家,身上都会带着各种野生植物的种子、灰尘与泥土。父亲走进院子的瞬间,母亲就会立刻跑出来唠叨他抖衣服、脱袜子、洗手洗脚。但不管母亲怎么说,胆大的父亲拍两下裤子,便径直走进房间,很有社会主义者的派头。
Pp.25-28
1948 年初,父亲在发放反对“5·10 单独选举”的印刷品时被警察逮捕。警察在父亲的生殖器里插上电线,进行了电刑拷问。电刑拷问除了斜视,还给父亲留下了另一个后遗症:从那天起,父亲失去了生育能力。尽管如此,父亲依然说:
“拷问中最容易忍受的是电刑,因为很快就会晕过去。”
当时还是高中生的我继续问道:
“哪种拷问最痛苦?”
“用湿毛巾包着棍子一直抽打,不会晕,但那滋味真要命!而且不留淤青。”
父亲回答我的问题时,视线像是看向正面,又像是看向 45 度右侧。他像平时一样面无表情,却莫名看起来有些兴奋。直到四十多岁,我才理解这种兴奋地说出痛苦记忆的感觉。痛苦和悲伤都已过去,无法重来。忍受电刑折磨的那天,在父亲的记忆中,应该算是灿烂的青春瞬间吧。
由于电刑,父亲的精子失去活性,被医院判定为无法生育。有一天,父亲在集市的小酒馆见到了死于智异山的同志的哥哥。他是医生。一番寒暄之后,父亲提到自己无法生育,那位医生给他开了一副药方。信不信由你,父亲吃完那副药,我就出生了。从此以后,姓崔的那位医生在我们家荣升为神医。或许他真是神医。折磨了我三年多的痛经,同样被他的一副药治愈。
高一那年,我从父亲那里得知了自己的出生秘闻。父亲似乎还说,我就是如此珍贵。这可能只是为了安慰不学习且叛逆的我而已。我却觉得,自己好像是不被这个世界允许的存在。十七岁的我坚信,就像夏娃被蛇引诱吃了禁果导致人类的痛苦一样,父亲也中了崔药房的圈套,吃下那副中药,我的痛苦便开始了。不久以后,我曾在村里的五岔路口见过崔药房大叔。他当时已经年过花甲,眼神应该也不好,但不知道是不是吃了自己开的药之后复明了,眼睛比我还亮,远远地看着我,满脸笑容地加快了脚步。我一眼也不想看到这个把我带到人世间的罪魁祸首,于是快步走进了小巷。
后来我才知道,他很早就失去了母亲,只有一个弟弟相依为命,他像抚养儿子一样把弟弟抚养长大。后来,他的弟弟在父亲身边中弹身亡,父亲向他转达了弟弟的遗言:替我好好活着。那天以后,他便把父亲看作了自己的弟弟。所以,如果他的弟弟还活着,我就相当于是他百般疼爱、不断往手里塞零花钱的侄女吧。人到中年,我才对自己当时的不理不睬心存愧疚。即便如此,他也已经不在人世了。不知不觉给他人带来永远无法抹去的心灵创伤的人,应该不只有他一个。人就是如此愚蠢。父亲也一样。
P147
现如今,大多数人认为南北分裂理所当然,年轻人也并不觉得南北统一有那么重要,父亲对此愤怒不已。父亲对自己的信念并不后悔,但作为一个人,面对如怪物般扩张的资本主义势力,绝望也好,悔恨也罢,哪怕只是短暂的一瞬,也会备感凄凉吧。当父亲意识到自己曾经的浴血奋战原来毫无意义时,会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呢?
P244
我未曾考虑过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儿,应该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儿。唯一重要的是,我是谁的女儿。我没有选择成为赤色分子或者赤色分子的女儿,但我生来就只是赤色分子的女儿。
Pp248-249
过了五十多年,母亲似乎终于在这一刻理解了父亲。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父亲曾是一个革命者,游击队员。但他首先是一个儿子、兄弟、男人、恋人。他是母亲的丈夫,我的父亲,某些人的朋友或者邻居。(中略)终于化为灰烬的父亲被装进了骨灰盒里。父亲还留有余温。迟来的叔父伸出瘦削的胳膊抱住了父亲。父亲的温暖将顺着叔父的手臂,温暖他的血管。叔父瘫坐在地上,抱着父亲的骨灰痛哭起来。叔父九岁那年反目成仇的兄弟二人,时隔近七十年,终于紧紧相拥。
P265
我抱着父亲的骨灰盒,落下眼泪。父亲结识的这些奇奇怪怪的人们,默默地守护在我的身边。他们的影子逐渐被拉长,最终吞噬了我。或许是因为长时间抱在怀中,骨灰盒变得温暖起来。这是我的父亲。他既不是“游击队员”,也不是“赤色分子”,他是我的父亲。
作者简介
郑智我,1965 年生于全罗南道求礼,1990 年以长篇小说《游击队员的女儿》登上文坛。《风景》获第 7 届李孝石文学奖(2006),《春光》获第 14 届韩戊淑文学奖(2008),《我们知道多少》获第 14 届金裕贞文学奖(2020)等。
在其首部作品《游击队员的女儿》中,游击队员的女儿是作者本人,父亲是全南道党组织副部长郑云昌,母亲是南部郡政治指导员李玉南。本书曾被指定为“利敌出版物”而禁售 10 年,2005 年再版。
《父亲的解放日志》是郑智我作家时隔 32 年的最新长篇小说,曾获第 39届乐山文学奖(2022)。韩国前总统文在寅也曾在社交账号上推荐过本书,并表示“回忆起了 32 年前读过的《游击队员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