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健三郎《地球上的弃儿》
自译,用于学习交流,注释为译者添加,转载请与我联系。
自我记事起,父亲有过好几段在国外生活的经历。但之前都是出国工作或学习,父亲对某位文学家来了兴趣,便独自前往与之颇有渊源的土地。这是头一回,父亲要跟母亲一起在国外呆八个月,而将仅剩孩子们的(年龄先不论)半个家庭撇在国内。之所以发展成这种新鲜的事态,据说首先基于父亲的需求,母亲似乎也下定了决心。母亲性格使然,但凡她认定的大事,再没有更改的余地。探听详情之前,我主动申请——阿欧要准备升学考试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借此实现真正的独立——由我一个人照顾伊奥。
当我向从去年开始指导哥哥作曲、父亲的好友重藤先生说起时,他给出的反应才让我深深体会到了这个安排近乎恐怖的严重性。
重藤先生的眼睛闪光,像涂了一层透明涂料,回头悲伤地望着我说:
——“小鞠也不容易啊,要陪着伊奥,那么多事……”
明明是在同情我们,说出这句话的重藤先生反而更令人心酸,我刻意不去看他,至今为止一直不愿意面对的麻烦进入了脑海。很显然,哥哥身上发生了事故。通过父亲写作的内容,多少能了解到我们家的情况,将残疾的孩子——刚才也说了,尽管年龄上哥哥跟我一样都已经是成年人,尽管离不开福利事务所,但一样在认真工作——连同弟妹通通扔下不管,双亲独自留在美国,这些事实一旦被公之于众,大概率会遭受社会层面的非议。伊奥的事故更甚非议,更甚所有,一旦爆发,就很麻烦!
并且,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比母亲更了解那种麻烦。她每每沉默,总会一个人深思熟虑。这样的母亲既然决定抛下我们远赴美国,一定有她的原因。启程前,我在可获知的范围内,也询问过母亲下定决心的背景。
父亲要去加州大学其中一个校区担任短期驻校作家,动机源于此前参加过在那里举办的研讨会,结识了一些英语文学、历史学出身的可敬友人。但仅此而已的话,父亲像从前一样,独自出国住在教工宿舍不就好了吗?
母亲的解释惜字如金:是因为父亲遇到了“危机”。连父亲自己也承认,这是前所未有的“危机”。
要说父亲近来有何变化,我只能想起经常看到他发呆。母亲补充道,听到什么消息,按她的性格不会当场大惊失色,事后慢慢思考才能咂摸出其中的悚然。父亲至今经历过好几次“危机”,并且一一克服了它们。比如躲在群马(1)的山庄闭门不出,或者在墨西哥的大学做一份闲职。这些地方都拥有作为父亲的避难所必不可少的树木。北轻井泽(2)有白桦和岳桦,墨西哥城(3)有九重葛和火焰树,这次的加利福尼亚则有橡树与红杉,父亲每次都能机警地找出避难所有什么树为他所需——母亲说着严肃的话题,一边忍不住笑出声。的确挺滑稽,但念及父亲在树木环抱的山谷中长大,遇到“危机”便想回归树木的怀抱,我觉得也有点可怜。
为了跨越此次“危机”,父亲打算前往加利福利亚,那片土地长满了他勘定的树木。起初父亲或许想照旧独自启程,但母亲开始察觉到,父亲发呆的时间太长了……因此母亲似乎先考虑了跟伊奥一起陪着父亲去,却听福利事务所有经验的人透露,这种精神残疾很难申请签证。思前想后,母亲在某个清晨向我们表明了意愿:她决定一个人陪父亲远渡重洋。早餐时间的饭桌上自然少不了父亲。每次预感到要给家人添麻烦,他就忍不住过度补偿,将一切死死扛在肩头,那天依旧发着呆,一副茫然无措的模样。
归纳起来,我对这样的父亲抱有两种感情:不管“危机”性质如何,他这副态度都显得漫不经心,让我怒火中烧。另一方面,则是真真切切发现,父亲老了。以往都能独自克服的“危机”——我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母亲嘴上说跟父亲结婚以前就习惯了,却不愿给出具体的线索——如今即便独自躲进避难所,却渐渐无能为力,这让我同时感到了恐惧与悲伤。
从我一贯的行文也能看出来,我对母亲能够自然地感同身受,对父亲却一直有距离感。我们很小的时候起,父亲就一心扑在伊奥身上,给人感觉对我跟阿欧毫不关心。尽管最近不乏父女间的长谈,这次去加利福尼亚,父亲还频频给我写信,但我总是把父亲的航空邮件搁在餐桌上,久久不开封……相反翘首以盼母亲的来信,一收到就迫不及待打开读。
母亲在信里试图更进一步地向我说明父亲的“危机”。“仔细想想,之前的通渠事件之后,爸爸的丧气——虽然不喜欢这个词,但只能这么用了——让我不得不承认。小鞠也感觉到了吧?”
其中一封信这样写道。母亲提到的那起通渠事件,我也记得清清楚楚,发生在今年二月份。我家每到冬天,连接厨房水池的排水管就会堵个一两次。水管一堵,父亲便拿来本来用作花坛围栏、表面覆盖合成树脂的金属棍用麻绳系在一起——这件工具也由他本人亲手制作——干劲十足地开始通水管。排水管里沾满了油脂跟泥土凝固而成、褐色灰浆一样的东西。父亲操作着那件旁人眼里实在不靠谱的工具,极富韧性地开拓出一条恢复水流的通道。之后为了保证畅通无阻,又对排水管做了一次整体大扫除。结束之后,哪怕清洗过手脚,他还是一股臭水沟的味道,坐在沙发上开始读书。躺下时,虽然很淡,臭水沟的味道仍旧浸透全身,他却散发出强烈的满足感……
热衷于此的父亲每次路过药店,看到疏通管道的化学试剂,都会立即买来做实验。某天早上,父亲发现前一天晚上倒进去的试剂产生了冲击性的效果,顿时幸福无比,要求大家上学上班之前,都去参观学习。但实际上这只是通渠事件的序曲。连接厨房水池与下水道、纵贯房子内部与侧面的排水线路上,按距离水池远近的顺序放有1、2、3……n个铁制盖板。打扫1—2、2—3以及中间管道的时候,所有盖板底下都堆满了父亲的实验成功见效当天,试剂强力冲洗出的灰浆状团块。父亲亢奋得像一个迎来大丰收的农夫,拼命把它们洗掉。
然而,此时的父亲虽沉浸于幸福,却似乎萌生了一丝幽微的不安。因为他明白,连接院子里最后一个盖板——父亲当时这么认为——与下水道之间的长长管道,也会流入灰浆状的团块……这种担忧很快变成现实,第二天水就从那个盖板里源源不断地流了出来。父亲的工具这次失灵了,最后只好找到专业的管道清淤工人,大张旗鼓地带了一大堆器材,开拔进我家的院子。
管道工一开始也很为难,直到发现被父亲视作最后那个n的盖板前面,还有一个盖板埋进了土里。原来地下有个东西挡住了之前流过来的异物——决定性的大堵塞当然也是托它的福——清理掉堆积在那里的大量灰浆状团块后,问题迎刃而解。起初缺乏信心的管道工还因此开始说教,要定期清扫水渠。父亲闷闷不乐的原因想必是认定了自己的失败,本以为盖板的数量n确凿无疑,实际上却是n-1个;明明工具卡在管道深处那会儿就该怀疑有问题,却没有去查证土里是否还埋了一个盖板。
“通渠事件之后,爸爸嘴里一直念叨,一副心有不甘的样子。‘工具一卡住,就会从管道伸出地面,该用铁棍以那段距离为直径画圆捅捅看,为什么没想到可能还有一个盖板呢……’我当时说了句扫兴的话,‘管道工帮我们修好不就行啦?’然后爸爸大声叹气道——‘好不容易有一个向全家人展示家长风范的机会,却被我搞砸了。’我很惊讶他是这么想的。
“这次‘危机’也一样,我阻止不了爸爸的想法,能做的只有在他身边看着他。就算按他自己的说法,导火线是那次关于信仰的演讲,他自己也很难理解吧?为什么所有事一起发力,将他拖进了抑郁的深渊。就跟通渠事件一样,没有那么简单。我也说过,算是经年的恶行导致的恶果。出于这个原因,我才宁肯小鞠受累,也要跟着他,在他身边盯着。”
我专注于真实的日常生活,也频繁做些略显诡谲的梦。尽管我梦见的东西向来都很反常,读到母亲来信那天的梦境却尤其规模宏大,不知是否与信的内容直接关联,父亲不仅写出一部现实中并不存在的戏剧,甚至还登上了戏剧演出的舞台!就连母亲也!明明他们俩都应该没有受过专业训练,怎么能登台表演呢?并且是什么时候从加利福尼亚回来的?我觉得很可疑,于是带着伊奥一起去了剧院……
我们的父母确实站在舞台上,声音却听不清楚。演出才刚刚开始,我跟哥哥想移到前排的座位,冒出来一个戴着“press”臂章的人驱赶我们——“你们是最低席的观众,不许上前来!”……就是这样的梦。我跟那个戴着“press”臂章的人现实里没有见过吧?就算见过,充其量一两次擦肩而过,但好像是某个我认识的真实存在的人,醒来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早餐时,我对阿欧讲了这个梦,他回复道——“我接下来的观点虽然称作心理学,但只是将自己作为研究对象而已。噩梦里出现的那个折磨你的人,并不是你心里认为最邪恶的人。换句话说,梦里登场的是No.2。因为即使在梦里,人们也不愿意见到那个最满怀恶意的人,于是指定No.2为执行者。所以呢,先找出你在现实生活中认为最邪恶的那个人,再挨个往下猜,很快不就能找到代行者了吗?”
阿欧从幼儿园开始,就一年到头都在堆乐高、阅读科学绘本,别说跟父母了,就连跟我聊天的时候,都会用写文章一样的口吻,有时让我很烦躁,忍不住把话顶回去。弟弟初高中喜欢定向越野,大学选了理科,看起来文科类的书一概不读,却把只有写文章的时候会用到的词句若无其事地说出口。我一时语塞,又不禁好奇追问——“邪恶?执行者?代行者?”一旦将这些词由发音置换成文字、用眼睛读懂了,只能承认他的用词多么准确。经由弟弟身上平时被我忽视的深刻,语言的独特魅力不断蔓延。我将这件事写进了寄给母亲的信里。对此不光母亲,父亲也回了信。
“我给爸爸讲了小鞠做的那个跟伊奥去剧院的梦,他似乎感慨良多。
“我和爸爸站在舞台上,而伊奥和小鞠身处跟舞台切分开的观众席,还遭到了粗暴的对待,这一场景背后的谜题或许我能解开。‘这个梦难道不是反映了伊奥和小鞠目前的处境吗?’我告诉爸爸这个猜想——‘不是也反映了我们死后,他们被抛下的状况吗?现在正是以梦的形式预演,他们沦为孤儿的未来!’他给出更过激的回答,并因为自己的话深深受伤……过了一阵子,爸爸好像也打起了精神,说要亲自告诉你,被你的信唤醒了。”
实际上,父亲的信仅比母亲的信迟了一天。
“小鞠在东京做梦的时候,加利福尼亚是清晨还是黄昏呢?我基本上都醒着。倒推一下日期,有一个傍晚,我沿着目前居住的校区角落那条红杉林立的草莓溪散步,众目睽睽之下,突然产生了一种跟被害妄想截然相反、并不恶心的感觉。那时候兴许正是东京时间的深夜,小鞠梦见我们站在舞台上?
“我能猜到那个戴着‘press’臂章的恶棍是谁,所谓梦的由来?小鞠之所以想不起来在梦里跟伊奥去看的、我写的那部戏讲了什么,是因为叫出那个戴着‘press’臂章的无礼之徒,紧张于跟他之间的关系,没空关注台上对吗?但令我多少感到安慰的是,你面对此等邪恶之辈,似乎已经做好了某种准备。或许梦里遇到的这种家伙,很快也要出现在你的现实生活当中。”
这天,伊奥一到重藤先生家就发病了。尽管一直坚持服用抗癫痫药,也没有出现感冒等身体不适的症状。这次的发病已经不算严重。哥哥的身体像在抗拒着什么,动作变得迟缓,脖子到脸的部分沉甸甸的,烫得发红。我向重藤先生说明了情况,扶他横躺在沙发上。重藤太太拿出一条似乎源自东欧某国的毯子,将哥哥胸口以下盖住,又找了一个波兰农民刺绣的靠垫枕在他后脑。哥哥的脑袋很沉,且重心不稳,很难摆弄。发病的时候总是这样,还有那股发臭的呼吸,怎么也闻不习惯。幼儿园时读过、想来应该是改编自俄罗斯民间传说的故事里,大蚊(4)一样长着手脚、吐出灼热臭气的小恶魔——毯子和靠垫也很搭调——此刻被我历历在目地回想起来。
看见伊奥躺卧着,拢起形状优美的手指挡住双眼,重藤太太拉上窗帘,让整个房间暗下来,还贴心地问道——“要不要放点音乐?”然而哥哥的身体给不出任何反应。不知道为什么,重藤先生好像认为自己是哥哥发病的源头,忧郁地垂头不语。过了一会,我问哥哥——“怎么样了?感觉好点儿了吗?”回答的声音依旧低哑——“没事了!我已经好了!”或许是因为哥哥认真得像个小孩子,一片昏暗中,我似乎看到重藤先生骤然抬起的脸上强忍的泪光。我飞快地转开了视线……
经此一事,我必须写信告诉母亲哥哥发病的详情,信的内容还包括:下个月底要去位于板桥(5)区的大学医院取四个星期的药,伊奥刚出生便被救护车送去了那里,这些年一直在那看病,但这回不是将就诊卡放入取药箱就好——而要带着哥哥去面诊。
一边给母亲写信,我不由得怀念起父母还在家的时候,哥哥发病时的情形以及全家的应对方式。对父亲向来惹人反感的态度,也多出几分理解。哪怕哥哥发病了,只要不严重,父亲都会当成某种游戏,引导他一笑而过。这种做法或许也有其正确的部分。
关于伊奥不严重的发病,我马上联想到以下的画面:清晨,刚起床的哥哥看上去浑身发热。虽然有时是感冒的缘故,但根据多年经验带来的直觉,父亲能够精准区分是不是发病前,因此不会上楼去书房,而是坐在客厅的椅子上,将画板抵住膝盖,边工作边留意躺在地板上听调频广播音乐的哥哥。过了一会,哥哥慢慢站起身,想要走到比客厅高一个台阶的餐厅,半路就像断电了似的瘫软下来。
尽管伊奥并未倒地,仅凭我和母亲的体力完全束手无策。阿欧也满脸担忧地赶了过来,但有所顾虑,不敢触碰哥哥的身体。这时就轮到父亲出场了。只见父亲展现出与大人的威严难以共存的机敏,等我反应过来,已经靠到了哥哥的腋下。接下来,虽然我明白是要鼓励哥哥,但跟“kin”一样让我难以接受的词汇,接连不断地从父亲口中奔涌而出:
——“伊奥,发病拉肚子是吧?好嘞,加油走到厕所!不能半途而废!不能把发病拉肚子漏出来!……很好,赶上了,发病拉肚子大获成功!”
哥哥如今已经和父亲差不多高,体重甚至超过了父亲,意识一片模糊,分不清到底是先兆症状,还是处在发病最激烈的时刻,动作变得迟钝,随时都要倒下。父亲将他带去厕所,扶他在马桶上还未坐稳,激烈的腹泻便开始了。实际上,在马桶上坐好之前漏和之后漏,母亲事后收拾要费的工夫天壤之别。因此赶在即将发作——或者刚刚发作——的阶段就察觉到苗头带哥哥去厕所,令父亲斗志昂扬也理所当然。而当这份工作真的大获成功,他自然会喜出望外。
然而,哥哥还在上特殊教育学校那阵子,父亲就从“kin”一类的说话方式中得了趣,将“发病拉肚子”变成固定词汇,逛庙会一样兴致勃勃地挂在嘴边,这样不是太过分了吗?发病前几秒——或者已经发病了的身体里——气管、食道、胃肠仿佛冒出一股股灼热的气泡,这种体验本身不就是一种折磨吗?这时候,还要听着一个声音在耳旁喋喋不休地兴奋大叫,活动着不听话的手脚,保持快要瘫倒在地的身体重心,朝着厕所前进——最重要的是,同时必须忍受发病拉肚子——那该有多痛苦啊!
我之所以反感父亲的态度,就是出自这种想法。尽管父母出发去美国的前一阵,父亲对伊奥的照顾也让我有些同情。一个星期天,父亲出门去参加首都交响乐团为残疾人举办的“相触音乐会”,满身疲惫地回到家,样子看着很可怜,哥哥明明兴高采烈的。回想起来,父亲的危机从那时起就再也瞒不过我们的眼睛。我以前带哥哥去过两次“相触音乐会”,这次换成父亲陪伊奥去,我其实也暗暗担心,别出什么事吧?这种慈善性质的音乐会给我的个人感受:主持人和乐队指挥往往会微妙地紧绷,管弦乐手则会下意识流露出疲惫。父亲习惯的音乐会都是作曲家友人发表新作一类,毫不紧张的弦乐氛围会让他大吃一惊吧?临行前夜,父亲有点想让我接棒的意思,用平时那种玩游戏的口吻问道——“伊奥,明天的‘相触音乐会’你要跟谁去?”哥哥像是要藏到桌子底下,形状优美的手指却坚定地指向了父亲。
于是,父亲带着身穿自己旧西装的哥哥——之前穿过一两次,意识到伊奥穿很适合,便留了下来——前往音乐会,回家前在场馆附近池袋车站的餐厅吃过饭,还在餐厅里给我们买了冰淇淋当礼物,一副积极的态度。但当踏着夕阳抵达家门时,父亲俨然成了皱巴巴的一团。
我去过的那几次为残疾人举办的“相触音乐会”,聚集了形形色色的残疾人以及他们的家人。尤其带着智力发育迟缓、高中生年纪孩子的母亲们,各异的生活背景分外鲜明。印象中所有人融为一体,坦荡地正面迎接苦难,特殊的经历向人格投下阴霾,让我肃然起敬。我一般会选择跟这些母亲坐在一起,更加深刻地体会到各种各样的残疾人和他们的家人、志愿者们,被一种复杂的、暖烘烘的情感联结着相聚一堂,这种感受无与伦比。
然而,平时习惯了一个人工作的父亲,完全没有被那种热血沸腾的氛围感染,只显得身心俱疲不是吗?伊奥那些非同寻常的表情动作,表现在家人面前,堪称其乐融融;但身处演奏会馆或电车之中,便会重新发觉它们有多引人侧目、有多不可思议。当周围都是残疾人,不免更加相互强调这种偏差。父亲在“相触音乐会”上,猛然看到哥哥陌生的一面,被吓坏了吧?
这样一想,我一边觉得父亲可怜,一边又忍不住对他生气。尽管我刚才自以为看透父亲内心的揣测并没有确凿的依据,即从周围那些残疾人身上感到伊奥的残疾被重新强调,因此疲惫不堪。只是存在一个诱因,让我往那个方向想。我跟哥哥一起出门、或者作为大学生志愿者去帮忙照顾残疾人的时候,遇到的那些母亲总是满脸沉郁,却不乏平静;然而跟父亲年龄相仿的那些父亲,却会露出胆怯的灰暗表情。自己孩子的残疾被同伴强调,仿佛铅笔描出的淡淡轮廓被马克笔浓墨重彩地重新勾勒一遍,看到残疾人身边陪伴的家人比自己更年长,不免隐隐联想到未来的景况……
那种时候,我内心深处咆哮——什么鬼东西!什么鬼东西!纵使前方一片黑暗,不也应该打起精神勇往直前吗!诚然表面风平浪静,那些父亲只能看到一个脑袋又小又圆的瘦弱女孩,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看了好一会,最终无精打采地垂下头。而我之所以清晰地听到内心的声音,是因为同一个演奏会馆里,果不其然——什么鬼东西!什么鬼东西!在那些沉郁的母亲身上发现了这种隐藏的抵触感。
最近,我在演奏会馆顿感——时间飞逝!时间飞逝!相较伊奥还在特殊教育学校高等部那一阵举办的活动而言。每次我跟着母亲去特殊教育学校,学生们自不用说,就连老师和家长们都给人活力满满的感觉。尤其是母亲们,或许“天真烂漫”这个词就是为她们发明的,那高扬的爽朗笑声,曾掀起我愉快的惊讶。如今的“相触音乐会”上,恐怕再也没有机会听到那种笑声了吧?演奏席上的老爷爷吹响两个八度的口哨,演唱的年轻小姐用偶像歌手的姿势手持麦克风唱起意大利民谣,宛然一派阳光向上的景象,而在随后的休息时间,母亲们一脸沉郁地盯着自己膝盖上方,父亲们神情微妙地东张西望、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因此只要演奏会馆中残疾的年轻人时不时给出敢于斗争、振奋人心的反应,我都会心情大好,内心深处又响起那个声音——什么鬼东西!什么鬼东西!纵使前方一片黑暗,不也应该打起精神勇往直前吗!
我决定在写给身在加利福尼亚的母亲的信里,除了记录每周的访客、通信、生活开支,还倾吐我的所思所感。
“……伊奥很期待跟福利事务所的同事见面,再加上重藤先生帮忙指导作曲,这些似乎都能帮助消除爸爸妈妈不在身边的压力。上周发病了两次,都比较轻。
“全家人都在的时候,伊奥的依赖心理不免变强,之前有几次没人提醒,就忘记服用抗癫痫药了不是吗?现在他早中晚都会主动吃药,我只需要每天早上确认一下药箱,看昨天的药还在不在。这个月底去取药,还想请医生面诊,所以向福利事务所提出了申请,让伊奥当天休假。
“阿欧习惯了自己制定计划,独立完成目标,每天都坐在自己房间的书桌前规律地学习,准备升学考试。学习的空当会来餐厅,戴着耳机听音乐。将这两类时间组合利用,堪称阿欧专属的解压法。
“剩下就只有我的压力该怎么办了。您最了解,我向来没有办法理清,旁人眼中那些细微到滑稽的事情,只能咬着牙扛下压力。我总忍不住想,除去对伊奥的物理层面的忧虑,妈妈这次去美国,最担心的或许是我深陷进心理层面的压力。
“好在,我们现在的情况很安稳。虽然我总是有一重安稳,马上就有另一重不安稳,改不掉爱观察爱操心的性子,但您不用太担心。就算什么东西‘砰’地砸下来,也不会演变成一场惊天动地的突然袭击。我和伊奥——还有阿欧这个绝对冷静的后盾——随时会抓住机会,顺顺当当冲出重围的对吧?”
下面这件事发生在接下来一周,去拜访重藤先生家的时候。作曲课才刚开始,重藤先生将哥哥单独留在音乐室,出来走到正在读书的我身边——“我有一个问题,必须问清楚。”
就这一句话,让我吓了一跳,浑身僵硬。重藤先生的话其实跟平常一样,听上去像是故意逗乐,以一种超然的方式说出口。然而我抬头看到,重藤先生正在端详手中硬质的五线谱,一种悲痛的愤怒散发出寒气,在他脸上簌簌地涌动。我从心底感到恐惧,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重藤先生布满血丝的悲痛眼神投向我,说道:
——“小鞠,K和阿由小姐出发之后不久,伊奥就开始写这首曲子,今天终于完成了。伊奥创作细节的时候,在我不精通的乐理方面格外用心……他总在我面前平静地微笑,但我从来没有考虑过,他想通过作曲表达什么呢?只当他很期待曲子主体大功告成之后,第一次完整试弹的快乐。
“今天,伊奥把全部誊写完的乐谱给我看了,然后从头到尾弹了一遍。这首曲子充满了强烈的悲伤!我想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了?”
重藤先生一时停顿,咽了口唾沫,随着喉部明显的动作,皮肤上浮现出色彩浓烈的斑点,那是以往不见踪影的苍老。重藤先生的声音本身也构成一种控诉,响彻了我瑟缩的耳朵……“一首悲伤的曲子啊!到底发生什么了!”
我恍恍惚惚地伸手接过递来的巨大纸张,连自己都觉得动作笨拙,才想起来明明认不得半个音符。然而当我看到五线谱上方的空白处,哥哥用铅笔写下的标题,重藤先生话音里悲恸的狂暴瞬间有了答案。竟是《弃儿》!
——“……伊奥这会儿一个人待着,在干什么呢?”
——“用草稿版的乐谱,试着自己弹已经写好的曲子。”
——“他看起来很难过吗?”
——“……没,跟平常一样,云淡风轻的……但是话说回来,小鞠,你知道‘弃儿’是怎么一回事吗?”
——“我也是第一次知道,伊奥脑子里还有这种词……”
——“K早就知道了他会产生这种想法吧?”在我出生之前,重藤先生就已是父亲的好友,此刻像是指认敌人一般,语气严厉地直呼其名——“阿由小姐竟然也因为K的危机这种理由,扔下孩子们不管?他们刚刚出发,小鞠就遭遇了痴汉事件对吧?实在被吓坏了。而伊奥写下了如此悲惨的曲子,仿如哭叫,况且还亲自起了‘弃儿’的标题啊!”
重藤先生跟我说话的客厅右手边,两侧摆放着书架和置物柜——置物柜上也横躺了几本书,以及织物和玩具等来自东欧民间的手工艺品——走廊被它们挤占得逼仄昏暗,尽头紧闭的隔音墙后面,传来了几不可察的钢琴和弦。哥哥作曲的方法并非侧面直抵主旋律,而是将音符的组合像建筑材料般一段一段累积起来,用力写在五线谱上,跟此时的弹奏方式相得益彰。经由这种意味深远、充满距离感的演奏,那首曲子听起来也不再那么悲惨、仿如哭叫,我从不受控的笨拙中稍稍恢复过来。
重藤先生似乎也在反省,刚才的话像是对我的谴责,于是让激愤退回体内,持续向自己进攻。
——“为了对付‘危机’,K让阿由小姐陪着他去加利福尼亚。阿由小姐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其实我也非常理解。从青年时代开始,K就是那种善于忍耐的人。要是连他也表明目前的状况继续下去会有危险,而到了忍不住发出悲鸣的局面,不光阿由小姐不忍心,我也没有理由反对他的紧急避难。但是,这种自我中心的决策,如果让伊奥疑心自己被抛弃了该怎么办……我想问问,至今为止,K引以为傲的观察力在伊奥身上动用了几分呢?”
听到外面的动静,重藤太太也从厨房出来了,脸孔上架着一副雾蒙蒙的灰黑色银边眼镜,垂头听重藤先生说话。与此同时,一个念头驱使着我,一定要让重藤夫妇稍微宽宽心。
——“虽然用了‘弃儿’这个词,但哥哥也是觉得有趣才用的吧?我刚刚想起来,电视上放的怪兽电影里,出场过一个叫做‘斯台格拉斯’(6)的小怪兽,父亲向哥哥解释过这个名字的含义。”
——“‘斯台格拉斯’!”重藤先生大叫一声,既悲痛又好笑……“这么说的话,伊奥很了解什么是‘弃儿’,所以才起了《弃儿》这个标题!”
——“重藤老师,你干嘛一个人突然那么激动?”重藤太太称呼丈夫时习惯在姓氏后加上“老师”,这种客气的说话方式让人不禁追忆起这对夫妇过去在东欧的生活,“如今承担着照顾伊奥的重任、最辛苦的是小鞠!你在旁边这么情绪化可不像样。”
——“你说得对,我不该喧宾夺主。”
——“虽然标题叫《弃儿》,但伊奥是将它作为一种音乐,客观地表现出来不是吗?这会弹着琴,多冷静啊。或许他对‘弃儿’这一主题的理解方式,也与重藤老师有所不同……大家一起喝杯茶,平复一下情绪吧。”
重藤先生脸上犹有残留的亢奋,变成几道肉色条纹,低垂脖颈坐到了客厅桌子边的老位置。重藤太太显现出一种平日难以察觉的威严,指挥我帮她把红茶和自制的曲奇饼干端出来,显然也为了伊奥曲子中出现的“弃儿”而深感痛心。因此,直到哥哥将完成的曲子弹到满意之前,我们更像三个蜷缩在一起的弃儿,忧郁地品尝着每次下课后都会跟哥哥一起享用的茶点。
等待期间,极富责任感的重藤先生决心说明自己如此激动的缘由。我的父母去了加利福尼亚,不管这一举动有何含义,终究是令伊奥的脑海中浮现了“弃儿”一词,并对此不管不问。重藤先生针对这件事谈了自己的看法,还有我知之甚少、他与父亲之间绵延至今的漫长友谊,以及他个人对父亲的理解,用了长长一段话原原本本讲给我听。
“……K遭遇了‘危机’这个说法,最早是从他自己嘴里说出来的。后来再也没有听他提过这个,问了阿由小姐才知道详情。‘危机’的直接动机好像是K手头那部一直在写的小说进展不顺,最近他思考的核心问题遇到了难关。这些问题如果以小说的形式归结成一个,K必须保持一定的距离,才能好好面对它。谁叫他是一位借此创作人生的小说家呢?每次主动担起一个棘手的难题,就会一直一直陷在里面走不出来。要我说,那些堪称索然无味的时刻,造就了独属于K作为小说家的活法。
“反过来讲,对K而言,如果一部小说进展不顺,那些构思、写作、重写的过程,便意味着人生某个阶段遭遇了重大挫折;如果一直受挫,或许就走投无路了。他没办法把陷入瓶颈的小说扔到一边,这是K的写作方式……但是这次‘危机’的直接原因,据说是他在电视上进行的演讲《无信仰者的祈祷》。关于这一点,K也发表过他标志性的滑稽言论。”
——“那并不是一场电视演讲。他是受法语系的前辈委托,在一所女子大学做了演讲,又由法语系的同学录下了电视直播。”听我说完,重藤太太消沉的脸上露出微笑。她或许感觉到了,我努力想让别人对父亲公平一些。
“……这样啊,原来不是为了应付电视台的节目策划随口一说,而是发自肺腑。这也反映出了K进退两难的窘境该有多可怕。
“我在电视上听了K的演讲,他谈到像他那样没有信仰的人,居然也经历过除了祈祷以外别无他法的内心挣扎,以及跟伊奥一起生活的种种体验,这一切可以追溯到童年时代。如果演讲中所说属实,K从十一、二岁起,便一直活在对有信仰的人的深深恐惧之中。”
——“虽然父亲为了活跃演讲现场的气氛,充分发挥服务精神,但在重要的事情上并不会说谎。四国(7)的祖母也说过,自从那次小麦粉事件,父亲就开始失眠,之后反复发作,那便是他失眠症的肇因。有件事父亲在演讲中没有提,当时他听说松山(8)有座天主教会,感到十分不可思议,开始关注起来。父亲家与佛教关系匪浅,家族里甚至有一座佛寺,祖母戒备着,不给他钱,父亲便一早悄悄出发,翻越过重重山岭,走了整整一天,天黑之后眼看就要到松山了,被警察抓了起来。后来他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从此对‘灵魂’一事绝口不提。但当时还是个小孩的父亲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求警察给教会打个电话,怎料对方不为所动,吼道赶紧回你家去!父亲哑口无言,后来自己也把这段往事当笑话拿出来讲。”
“……我从K那里听来的版本细节不太一样。他告诉我,原来日本乡下教会的大门也有如铜墙铁壁,彻底被拒绝后他终于安心了。教会的人们都将全副身心奉献给信仰,专注于‘灵魂’一事。而他还无法为了‘灵魂’舍弃一切,被拒之门外也理所当然。所以安心了。K自从有一次偷偷潜入森林深处磨小麦粉的水车小屋,读到一篇杂志文章,关于亚西西的圣方济各(9),便开始坚信如果有意‘灵魂’”一事,必须抛下一切,皈依天主。其实就连圣方济各本人创立的修道会,也分为三个等级对吧?但是小时候的K钻进了牛角尖,认定如果不能一口气弃尘世如敝屣,便无法抵达‘灵魂’……他还说,既然自己对现世余情未了,充满欲望,谈及‘灵魂’一事,不就等于自我欺骗吗?按当时法语系学生的流行说法,就是所谓的‘mauvaise foi’(10)。
“简单来说,K一路战战兢兢地活过来,如今年过五十,却突然轻率地谈起了‘灵魂’。而当那些真正有信仰的人对他说,愿意认可他这种自我欺骗式的信仰,他一下子就着慌了不是吗?自己跟‘灵魂’相距甚远,他比谁都心知肚明。反省一下,只要伊奥在身边,这种自我欺骗不就能轻而易举瞒过他人耳目吗?他很害怕,一定要把伊奥跟自己切分开,不惜千里迢迢跑去加利福尼亚。这就是即使双方都很痛苦、也要把伊奥留在日本的理由,同时也是伊奥感到被抛弃的理由。”
——“伊奥有时也敏感得惊人,或许正是心有所感却难以言喻,于是选择通过音乐来表达。”
——“不是或许,是事实。直接用了‘弃儿’这个词对吧?我可做不到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啊。”
——“父亲的危机,具体指什么呢?我刚刚想了下怎么问,结果……”
——“K殚精竭虑,患上了初老期的抑郁症,万一哪天经过加利福尼亚的橡树下,用手边的树枝上吊了……阿由小姐很害怕吧?”
——“重藤老师,你出于对阿K的担心、以及从伊奥的音乐中发散的深思,感到愤怒也理所当然。”重藤太太脸上的微笑消失了,重新换上强势的表情,眼角堆起严肃的细纹,指责道,“但是,光说这种话来吓唬小鞠是什么意思?如果阿K认为自己遭遇了危机,却没有向小鞠讲明他要如何振作,你那些说法又有什么意义?借此机会兴许要去信教之类的……重藤老师既然连上吊都说得出口,想必非常了解阿K是吗……”
——“别人的事,严格来说我一无所知,对K也不例外。”重藤先生鹦鹉学舌般重复了一次,脸红的样子跟之前大相径庭,不停眨巴眼睛……“说到信仰,我想对那家伙来说,信教恐怕比上吊还困难。他总是站在有信仰的人群外侧,伸出一条手臂将自己与他们隔开,这么多年拼尽全力地活了过来。
“不过,要是别人说他拼尽全力,那家伙还会发脾气的。没有信仰的人要做些什么,他认为这是问题的关键,文学便在此处有所作为。K经常把叶芝挂在嘴边吧?他年轻的时候就这样,经常会念叨‘人的才智被迫去选择/生活或创作的完美/而如果它选择后者就得拒绝/天堂般的大宅/在黑暗中发怒’(11)这几句诗,什么‘raging in the dark’(11)。但当K考上本乡(12)的法语系之后,反倒开始向往‘aheavenly mansion’(11),憧憬着有朝一日,基督教的天堂成为自己的安身之所,甚至想去修道院做杂役。那家伙信仰方面的偶像,说过好几次了,都源于小时候不期而遇的那位亚西西的圣方济各。除非抛弃一切,进入尚未被人间教条收编的修道院,否则便不存在使K的心灵得到真正安宁的信仰。一旦走上这条路,那就必须抛下伊奥不可了!伊奥的感觉没有错,那种即将变为弃儿的忧心是真实的。”
——“哎呀重藤老师,小鞠被你说得都快哭出来了。你就这么擅长弄哭一个可怜的小姑娘吗?”
重藤先生眨个不停的眼睛四周以及鼻头都在慢慢变红,像极了欧洲童话里嗜酒如命的裁缝和鞋匠。这么一联想,我的眼泪忍住了。
——“K本来的性格就容易半途而废,意识到了也控制不了,就这么个怪家伙。换句话说……他没有能力放弃这些年的活法,突然跑去信教,却忍不住思考祈祷的意义,甚至轻率地脱口而出。这次的‘危机’,说到底是他自己招来的。
“听阿由小姐说,那场演讲在电视上播出后不久,K突然收到一封信,寄信人是他多年以来心怀敬仰的一位天主教神父。这位神父的身份摆在那,措辞当然十分慎重,对他说,‘我认为你已经成为了教会的一员。’那家伙好像狠狠挨了一拳。他一直伸出胳膊挡在自己跟有信仰的人之间,明明只想待在这边写小说,难道不知不觉移动到了那边吗……那是一种既恐怖又魅惑的召唤,因为在K身上看见了真正的信仰。真是悲惨啊。”
——“……说真的,父亲从来不会提起关于信仰的任何话题,既没有拿我定期去的大学教会开玩笑,也没有认真地跟我聊过这些。一位文艺批评家前辈的葬礼在大教堂举行,他虽然去参加了,但没有提到任何关于弥撒的细节,只是在教堂旁边的书店买了很多书,连续很多天一直在读。”
——“对阿K来说,拥有普遍的信仰真的很重要吗?我可不这么觉得啊,重藤老师。倒不如说是你一遇到类似的情况,就断定他内心贫瘠。”
——“不,不,”重藤先生大声否认,像是要赶走所有疑窦,“说起来,大学期间发生过一件事。为了打发停课的时间,K在宿舍门口的饮水处干嚼着面包,突然说,‘我的灵魂得不得救都无所谓了。问题只有一个,来世是否存在?如果有来世,不管是天堂还是地狱,二者的恐怖都比不过纯粹的虚无。如果死后只有一片虚无,灵魂得不得救又有什么区别?’当时他年纪轻轻,就开始阐述这种理论性的东西。那阵子,K满脑子都是这个问题。
“小鞠还记得H吧?他大学毕业之后做了编辑,后来得白血病去世了。H是个脑子很好的城里人,有一次开玩笑说,‘K,你搞错了吧?死后的世界并非二选一,而是三选一才对嘛。姑且将天堂和炼狱视作选项一,然后是地狱,再然后是选项三、一无所有的虚无。难得有机会去到天堂或地狱,却被扔进一无所有的虚无之中,也就相当于没有出生,人们怎么能不发慌呢?’K听了这个说法怅然若失,让人不忍心看他的表情……”
这时,伊奥从音乐室出来,进到走廊里。或许是心理作用,我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紧张感,让那张眼鼻高挺的脸绷得紧紧的。哥哥向重藤先生展示了一张布满橡皮铅笔修改痕迹的乐谱,全然无视我跟重藤太太——明明我们正襟危坐想着迎接哥哥——率先恭候重藤先生的反应。这位写下《弃儿》的作曲家缓缓停了一拍,指着结尾部分被父亲说成豆芽似的一排排长音符:
——“这里没写好。但我已经修改过了!”哥哥气势十足地说。
重藤先生面向我和其他人时那张东欧文学专家的脸孔,切换到了音乐家的表情,仔细重读了一遍哥哥指出的内容。哥哥热切地等待着,我感到一种共通的音乐语言沟通了他和重藤先生的大脑。随后,重藤先生表明,哥哥的处理是正确的。哥哥脸上绽开明朗的笑容,掏出口袋里的橡皮和铅笔,再度修改起递给重藤先生的完整版乐谱。我从被使劲摩擦的橡皮带动着摇晃的乐谱上,模模糊糊看见了标题《弃儿》。最终,那几个疑问脱口而出:
——“伊奥,这是一首悲伤的曲子吗?是你怀着悲伤写出来的吗?叫作‘弃儿’之曲对吗?”
——“它是D小调,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一首悲伤的曲子。”哥哥修改完,将铅笔夹在耳朵上回答我,心思还停留在音符之间,“我才刚刚写完呢。”
——“这到底是不是一首悲伤的曲子,今后你会慢慢体会到的,伊奥。”重藤太太厚厚的眼睑抿成一条细线,叹息着说。重藤先生与我的心里,亦然回荡着那声深深的叹息。
*
十月,由于一桩突发的不幸,我跟伊奥坐飞机去了父亲位于四国的老家。父亲的兄长去世了。跟词典上的定义略有不同,但我们叫惯了大伯父。据说癌细胞从肝脏转移到了肺部及大脑。我和哥哥代替父母前去吊唁。想必是因为大伯父已经住院了很长一段时间,带来讣告的阿房姑姑在电话里的用词听起来很冷静。或许也是为了不让我害怕,才特地那么说的吧。
阿房姑姑问了加利福尼亚宿舍的电话号码,直接跟父亲商量,重新交代了我们几个留在国内的孩子应该做什么。她说,如果我也打电话给母亲,不仅要花费双倍的力气,也容易产生信息混乱。多拨一次国际电话不划算,干脆让她来当信息中转站。我对大伯父基本上没有印象了,但记得阿房姑姑是个说话很幽默、成熟可靠的人。虽说是亲兄妹,却跟父亲的个性截然不同。过了三十分钟,阿房姑姑又打来一通电话,说一大清早刚好赶上了跟加利福尼亚的时差,把正待在宿舍的父亲逮了个正着。
阿房姑姑在第二通电话里说:“阿K虽然受惊了,但好在阿由小姐跟他在一起。他出发去美国之前来看望大哥的时候,就已经从医生那里了解到,癌细胞发生转移、病情不容乐观,家里人也都明白。或许是害怕亲眼目睹大伯父在痛苦中死于癌症的画面,胆小的阿K才选择逃到加利福尼亚。搞不好就是这个原因吧?阿K整个人都没精神了。
“阿K也提议过暂时先回日本一躺,很快打消了主意,说想让小鞠带伊奥代为参加葬礼。祭拜的花费大概是这么多,你们当天坐飞机来,我去机场接你们,晚上可以在山里的房子过夜。一定要带伊奥过来啊,祖母比阿K更悲伤,见到伊奥的话,心情会好一点吧……”
我们抵达了松山机场,走出连接飞机与航站楼的栈桥,窗户另一侧是暌违已久的明媚风光。伊奥笑容满面,欣然接受了耀眼的邀请,“嚯!”欢叫一声,看向流光溢彩的户外。走到取行李的窄小柜台前,比记忆中上了点年纪的阿房姑姑在玻璃门背后冲我们挥手。她身边站着一个大个子男人,活像初出茅庐的相扑选手,应该是高中修学旅行时来过我家的阿秀。行李从传送带上运过来,哥哥绷紧神经,也像玩相扑一样,“嘿哟!”喊了声口号,一口气将行李提起。阿房姑姑转到出口最旁边迎接我们,肃穆的脸上依旧笼罩着大伯父之死带来的深深阴霾,而泛青的眼周盈满了微笑。我没有记错,大个子阿秀从哥哥手里小心地接过行李,胳膊跟身体拉开一段距离,轻巧得像是拎着一个玩具箱,先往停车场的方向走去。
——“他在中学当老师,越来越朴实了,看着怪寒碜的。”我和伊奥并排走进航站楼外的漫天阳光,阿房姑姑边走边跟我们说话,沉静的言语深处,有着令人怀念的诙谐。
——“啊。”我毕恭毕敬地回答。
阿秀修学旅行来东京的时候,我还是个初中生,却用“朴实”来概括当时那个帅气的年轻人。我向母亲抱怨过——父亲又开那种自顾自的玩笑,一点也不考虑别人的心情,打电话跟阿房姑姑说什么“还是阿秀朴实啊”。
离开市区,道路齐整,一连串的上坡仿佛拨开群山不断前进。一片安稳的明亮光线不仅洒向隔开干枯田野的斜坡上那一整面红叶阔叶林,也映照着更高处的杉树和扁柏。我们乘坐双开门的小型汽车,飞驰在如同乡下庙会的风景之中。阿秀和伊奥牢牢系着安全带坐在前面,阿房姑姑举止优雅地坐在我旁边,已然把我当作一个独当一面的大人,向我讲述大伯父发病到临终的种种事项。阿秀和哥哥都身材高大,两堵墙似的耸立在我们眼前,然而两人都坐姿端正、毕恭毕敬地听着我们说话……
阿房姑姑的话里,我印象最深的自然是关于父亲的部分。阿房姑姑自己似乎也特意从这个角度讲述。父亲以即将前往加利福尼亚为由去探病的时候,大伯父已经开始注射吗啡,白天也昏昏沉沉。阿房姑姑打了个招呼——“阿K来了。”父亲虽然走进了病房,却一脸颓丧地坐在病床旁稍低一些的长椅上——大伯父竖在毯子底下的双脚惊得战栗连连。
过了好一会,那双脚麻痹了,大伯父赤裸的手指垂到地板上,露出中指缺失的右手,这回轮到父亲浑身战栗——“阿K看到骨肉至亲的身体蒙受了如此骇人的损伤,大受震动,光是想象长兄在癌症末期的痛苦中死去的场景,恐怕都接受不了。听医生说了大致情况,才决定逃往加利福尼亚的吧?”……阿房姑姑补充道,“这不是我的揣测,祖母也同意的。”
——“大伯父那根手指,父亲好像也跟母亲说起过,他一直很在乎大伯父送他去上大学这件事。大伯父在森林中干体力活受的伤,让他心里很难过。”
——“阿K也觉得大哥很可怜啊!”阿房姑姑的声音含着怒火,然后将话题转移到了大伯父离世之际。哥哥被副驾驶的安全带固定住的上身坐立不安地扭动着,双手合十。阿房姑姑吓了一跳。
——“每次见到讣告里出现熟悉的名字,比如某个音乐家或相扑教练,伊奥都会像那样低下头。”我解释道,哥哥也用力点了点头。
——“……咦,小鞠,你们又开始叫‘伊奥’了吗?祖母本来也很喜欢这个名字,要是到时候能像你刚刚那样无所顾忌地叫一次,我也能放心了。”
在我家,“伊奥”这个称呼的变化背后有个故事。在特殊教育学校高等部进行了为期一周的寄宿训练之后,哥哥回家听到父亲用小名叫他,毫无反应。当时父亲狼狈的神情,更令全家鸦雀无声。不久,阿欧读懂了哥哥对自立的渴望,意识到哥哥想要我们用真正的名字来称呼他。从那以后我们便都开始叫哥哥“光”,祖母写信打电话也效仿这个称呼。但最近我们又开始叫哥哥“伊奥”,哥哥自己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母亲有一次对我提起这件事,语气中满是为时已晚的惶然,猜测是不是反复的癫痫发作使哥哥的智力发生了退化,据说发一次癫痫就会损伤数万个脑细胞……
哥哥就坐在前面听,于是我略过了癫痫发作与脑细胞之间的关联,只说了“伊奥”这个名字从不叫到重新叫的原委。阿房姑姑出神地思考了许久,说:
——“伊奥上高等部那阵,正是独立的愿望尤其突出的年纪,我们家阿秀也一样。现在两个人都长这么大了,不挺沉稳的嘛!”
阿房姑姑敏锐地捕捉到母亲对伊奥可能智力退化的担心,不动声色地鼓励着我。而在这番对话结束后的沉默之中,我感受到了阿房姑姑的性格与父亲之间的相似之处。
穿过巍峨山岭的顶端附近开挖的隧道,顺着一片更加明亮的红叶山谷蜿蜒下坡,来到了平坦宽阔的盆地。阿房姑姑的说法很贴切,这座小镇是外销的本地特产与传入的外来文化暂时聚集的中转基地。沿着清澈的浅水小溪,深入森林地带,除却渐行渐窄的道路两旁林立的人家,河对岸的斜坡上也能看见几座宅院,那就是父亲成长的村落。
父亲老家门口,摆着插有细竹的竹子、花圈、供奉长明灯的相关用品,供葬礼使用;人们穿着不合身的黑西装,忙着各自的活计,一派森严。阿房姑姑对阿秀说直接开过去,不用停。伊奥敏感地察觉到肃然的气氛,面朝那些葬礼用品,恭恭敬敬地双手合十。车在上游开了一会,沿着河堤脚下的路折返。我和哥哥从结满猕猴桃的后院被带往祖母居住的厢房。主屋里仿佛即将迎来一场隐秘的战斗,能听见刻意压低的声音及吵吵嚷嚷的响动。
祖母正在换丧服,单薄的双肩披了一件古老丝绸色调、穿在和服下的长衬衣,静静地站在梳妆台前。我在走廊里停下脚步,第一眼看到了倒映在镜中的祖母的脸,小小的,像一张灰纸;肖似父亲的狭长眼睛,整副眼睑似乎都被瞳仁占据,又像是蓄了一潭黑水,一动不动地凝望着虚空……我和伊奥久久伫立,阿房姑姑没有催我们,反而是祖母注意到有人来,麻痹般的站姿很快变了动作,披上一件黑色的和服,勒紧胸前的系带收拾齐整,回头望向我们。
——“千里迢迢赶过来了……”祖母声音顿了顿,阿房姑姑适时插话。
——“就叫‘伊奥’吧。说是又变回了原先的称呼。”
——“这样呀,伊奥,你来了真好。大伯父的葬礼待会举行,能请你出席吗?小鞠也是,你们都辛苦了!”
——“这样,等祖母把带子系好,我和伊奥他们先去主屋打个招呼。……祖母,别神游太空啦,穿丧服可不能这么悠哉游哉的。”
——“你说得对,确实花了好一会工夫呀……伊奥,小鞠,要是有人让你们去瞻仰大伯父的遗体,不去也可以的。棺材上开了窗户倒是方便,但犯不着非要年轻人去看死者的脸呐。”祖母按着胸口站起来,边送我们边说。
我问候了大伯父的妻子和长子,哥哥愈发恭敬地将供品摆放在灵位前——阿房姑姑转达了祖母的意向,我们便只在二楼客厅设置的祭坛前、白菊花的簇拥之下进行了告别仪式——回到厢房,祖母已经换好了丧服,白发苍苍的小小头颅恬然端视于领口上方,清雅地正坐着……
我能说出什么话,才能安慰这位耄耋之年痛失亲子的老人呢?唯有低头不语。伊奥坐在祖母正面,一本正经的神色,认真回答着祖母关于福利事务所及作曲进度的提问,显得可靠极了。
随后阿房姑姑也向祖母详细转述了我在车上告诉她的、水瓶“狂信者”痴汉引发的骚动。我担心等待葬礼开始之前谈起这种话题太不严肃,都怪自己多嘴,身体更僵硬了。祖母露出用力的表情,眼睑几乎眯成三角形,脸上也涌出血色,聚精会神地听着。
——“……小鞠埋伏、追击那个坏蛋的时候一直骑在自行车上,真是聪明孩子呀。只要个子比对方高,气势一下子就能压过了!”
——“又不是熊在争夺领地。”阿房姑姑轻轻取笑了祖母的联想,哥哥在旁温顺地听着,突然回头看我,被“熊”这句俏皮话逗乐的表情一闪而过。
葬礼下午三点开始,村庄里一般会提前,但考虑到我跟伊奥乘坐航班的抵达时间,便往后推迟了些许。送葬的队列从父亲老家门口出发,前往下游供奉死者的佛寺。祖母左手拄拐,我和伊奥等候在她身侧,目送他们走远。吊有篮子的竹竿、高大的花圈、无数形状奇妙的纸旗排成一列跟在大伯父的遗像与牌位后方,从一半丧服一半平常打扮的村人中穿过,人们站在道路两旁的屋檐下静静守望。明亮的阵雨自北向南经行两座山腹,由河畔洒向色泽浓郁的常绿树,与雨中送葬的队列整体上构成一幅奇异的远景。一群人倚靠在沉沉的棺木四周,闹哄哄地转着圈,纸花从竹竿上挑着的篮子之中洒落,像是一场波利尼西亚(13)腹地原住民的葬礼,却又那么亲切而安详。每当篮子里飞散出杂有青黄二色、细小的鲜红纸花,祖母都会抬起瘦削的颈项,将眼睑眯成三角形,目不转睛地看着。
送葬的队列消失在视野里,祖母、我、伊奥回到厢房休息了一会,还是阿秀开车送我们去佛寺。祖母腿脚不方便,我们抄了一条近路,在佛寺及墓地与通往山上森林的小道交叉口下车。从后门进入佛寺,葬礼正好开始。主持葬礼的住持在几个小和尚的陪同下进入正殿,来自“中转基地”盆地小镇的微胖殡葬人员正在发号施令,老电影里的军队指挥官似的催促出席者必须正坐。祖母坐在遗属席正中,让我和哥哥分坐她两侧,姑且听从那人的命令,挺直脊背,向住持比了个手势。住持停了下来,派年轻的小和尚走过来询问。
祖母想说的是——“能不能让他注意一下,指挥别人吊唁干什么!”小和尚对住持复述了祖母的话,住持点点头,跟殡葬人员表明了意向。号令随即消失,仪式自然进行。葬礼过后,从正殿下到庭院里,我发现刚才那位身穿黑色西装、马甲、佩戴蝴蝶领结的殡葬人员,在木板窗外的窄廊一角抱着膝盖,凝望雨中的万年青。
正殿前方,大伯父的长子还在跟庭院里站立的宾客们致谢,而祖母认为一切都结束了。大伯父的遗体被运往位于上游的火葬场,祖母走进正殿旁边的休息室,跟似乎是旧日老友的住持说着话,阿房姑姑说——“她是不喜欢跟远道而来的熟人打招呼,才偷偷溜走的。”不久,阿秀告诉我们,祖母已经从佛寺后门出来,等在了先前下车的地方。他穿的丧服太小了,浑身像是米其林广告上的轮胎人一样鼓鼓囊囊的。
我们和阿房姑姑一起沿着小路往山上走,星星点点的红叶在路旁的灌木丛中闪闪发光。祖母已经坐进了后座,特意压着副驾驶的垫子,方便哥哥和她并排坐。来佛寺的路上,祖母、阿房姑姑、我坐在后座——虽然身材都很瘦小——但总归坐了三个人,因此相当拥挤。返程时她似乎只想跟伊奥两个人坐,等哥哥坐好,将扯歪的垫子放回了原位。
——“祖母是不是想带伊奥看看森林?一路强行军上山,后面坐三个人确实太挤了。”阿房姑姑往车里的两人以及包括自己在内、站在车外的三人身上一边撒辟邪的盐,一边说,“小鞠坐副驾,我来开车吧。阿秀脚力好,让他跑着回去,先帮忙收拾一下。”
汽车先开下林间小路,跨过村落中央的桥,接下来的路盘绕进河对岸的山腹。在桥畔的大拐弯处回头望去,只见阿秀沿着落叶飘零光秃秃的悬崖,迈着稳健的步子,仿佛一个米其林轮胎人朴实地跑下了山。
我们飞驰向山顶,一路上数不清的曲折起伏,不知何时才能走到尽头。据说父亲第一次带我们回村的时候,我还问过从小就充当了智者型向导的阿欧——“爸爸小时候,猛犸象还没有灭绝吧?”虽然这段对话我已经不记得,但对当时山岭中还没有通隧道、到父亲老家要走很长一段路印象深刻。村民习惯走的、从河道攀登到山上村落的路程,实际感受上更加遥远。
沿途的风景美不胜收。我注意到从盆地小镇到父亲老家山谷之间道路两侧的斜坡上,到处都是一块块闪光的土地,叶子橙中带赤。登上属于山村的高地,我才认出原来是一片柿子田。比起“果园”,称为“田”更合适。曾经做过“山货批发店”老板娘的祖母告诉我,这片柿子田本来是战后的粮食困难时期当作小麦田开垦出来的,后来接连改种了栗子、柿子。
我们途经之处,上下左右都被那鲜亮得泛红的橙色包围。于是我们继续攀登。放眼望去只有一小块平整的土地,一座不同于山谷民房的雄伟宅邸,覆盖着茅草苫及瓦片,稳稳建在石基之上。这里的房子建筑风格一以贯之,错落有致地连成一排。过了不久,其中一面山景呈捣药钵状陡降,阿房姑姑在山脊突出的宽敞尾端停下车。我们所处的高度,能够平视辽阔深谷之上重重叠叠的灰蓝色山脉。
——“那里就是四国山脉。传说我们的祖先沿着山脊之间数不清的弯路,逃进了森林深处。他们怀抱着开辟新天地的梦想吧?真可怜啊。”阿房姑姑环视着四面的风景叹息道。伊奥照顾祖母下车。
——“我当年去进货,用两轮拖车拉着栗子上到这里,也一样觉得祖先真可怜。但年纪一天天变大,像这样俯瞰整个村子的时候,反而能感到人们生命的广阔。那片斜坡,没人能光靠两条腿走遍每一个角落吧?这才称得上壮观啊。
“‘森林之谜’一类的传说,只要存活在广阔天地之间,就能在人们心里流传到天长地久吧!然而会为了‘森林之谜’创作的音乐家,只有伊奥一个人。……我在这里听着伊奥给我的磁带,仿佛听到了‘森林之谜’。伊奥最近在写什么曲子呢?”
——“我写了一首叫作《弃儿》的曲子。”哥哥干脆地回答。
吃惊的不止我,祖母和阿房姑姑也不例外,身体和脸的朝向纹丝不动,站在原地沉默了。从她们两人身上,我发现即使是这对年龄相差甚远的母女,却连态度都能如此相似,不禁思念起远在加利福尼亚的母亲。思念强烈到几乎令我大声呼喊——“我的‘危机’呢,谁来帮帮我!”而身为风波源头的哥哥泰然自若,走到路边低了一阶的田里,脸凑近被剪矮了一截方便采摘的富有柿(14)红黄斑驳的叶子,嗅着阵雨过后发亮的水珠……
——“伊奥,离柿子树远一点,别人会怀疑你要偷柿子吃的。”我嘴里说出的话,跟心里的真实感受截然相反。
——“不会不会,没有人会这么想的。”祖母的微笑又回到了脸上,“换做十年、十五年前,果农还会在柿子田周围安上铁丝网,现在一切都变了。这一路上山,看见那些农家的走廊上,家家户户堆成小山的熟柿子没有?熟过头的柿子不能卖,都砍下来了。家里堆了那么多,孩子们对味道正好的柿子当然也不感兴趣啦!……小鞠呀,所谓孩子们的风俗,变的那叫一个天翻地覆。我们小时候还经常穿草鞋,一件单衣上系一条红腰带,拾来地上的枯树枝生火,下身光溜溜地泡在河里,拿着小笊篱舀水……《近世儿童风俗》《儿童岁时记》之类的书你看过吧?就跟书里的插图一模一样!”
——“祖母属于近代,我们越过近代活在现代,而伊奥已经踏上了未来。”阿房姑姑说。
——“那就让近代人和未来人,好好聊一聊天吧。伊奥,能跟我讲讲你写的曲子吗?”
——“好,我们聊一聊天。”哥哥很快起了兴趣,从柿子叶上抬起身,回到祖母身边。
——“那我们现代二人组,就来聊聊深一点的话题吧。”阿房姑姑说,“近代和未来之间,搞不好会有意想不到的共通点。”
阿房姑姑将我们俩划为一列——同属现代人——想让我告诉她关于“弃儿”的事。这也很符合阿房姑姑的处事风格,“如果伊奥因为父母长期待在美国大学而感觉成了弃儿,就赶紧打电话让你爸回来。”她实话实说,“当下美元贬值,阿K一个日语作家,有什么必要特地跑一趟美国,大费周章地当什么驻校作家?就算跟同行的教授交流很重要,一不小心就把法语跟英语混着说的人,能交流出什么结果啊?阿K之前打电话,自己也没否认这些。”
我不可能把父亲的“危机”对阿房姑姑和盘托出,于是解释道:虽然伊奥确实写下了《弃儿》一曲,但作曲过程中并没有显得很痛苦,曲子写完后也一直在关注结尾的和弦,感觉比起“弃儿”这一主题,他更在意技术上的完成情况……
因为阿房姑姑将车停在微微起伏的山腹突起处,我们又往上攀登了很远,直到将捣药钵底部的山谷尽收眼底。山溪形同山路,短浅逶迤,波光粼粼,上游长满茂密扁柏的山丘就像森林中的出岛(15)一样隆起,年老的杉树丛粗野地冒尖。那里有一座箱式混凝土建筑,竖着格格不入的巨大烟囱。转瞬之间,一股白烟从烟囱里滚滚上升。阿房姑姑神情严肃地俯望,似乎陷入了深思。
……我独自仰望雨痕尽散的天空,面朝太阳,忍不住打了个哈欠。阴差阳错,这声哈欠把阿房姑姑从双重的忧愁中解放出来,暂时不再想伊奥的《弃儿》、那座火葬场中化为白烟的大伯父。阿房姑姑用力抬起头,转而看向我说:
——“啊,小鞠看着太阳也会打哈欠呀!阿K上初中的时候,有一次在杂志上读到一篇文章,好奇太阳跟打哈欠之间是不是真的有关系,心血来潮就要做实验。实验对象还能有谁?我每天早上被他逼着看太阳,真是折腾死了。那时候的阿K就跟阿欧一样,典型的理科生。”
说完,阿房姑姑也眯起眼睛,望着西边的太阳,打了个可爱的哈欠。我们笑了好一会儿。随后,我下定决心问道:
——“我想应该是父亲更小一些的时候,那天他去水车小屋里磨小麦粉,读到亚西西的圣方济各,从此陷入了严峻的思想困境,认定灵魂一事刻不容缓。”
——“没错,的确有这么回事。下游方向有一个溪水分岔口,你记得吧?一边的水流发着光,另一边藏在阴影里,越往深处去越窄。阿K那天就是从暗的那边回来的,胸口抱着装小麦粉的袋子,脸上沾满了面粉。他害怕得流眼泪,眼睛肿成了狸猫,说‘这附近的亚西西的圣方济各’从树荫里现身想带走他……”
——“父亲演讲里好像说的是,阿房姑姑形容他当时像白猿……”
——“记忆会美化自己的形象啦。明明像瘦巴巴的狸猫,豆狸(16)……从那以后,阿K一直害怕,自己终有一天必须为了灵魂抛下一切对吧?他上高中的时候我们住在一起,当时他就是这个状态,朋友邀请他去学习英文版圣经,整个人都垂头丧气的……
“大哥也注意到了,担心阿K去东京会不会加入什么宗教团体——加入政党倒是没关系——真信教的话,就意味着不可能再取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大哥还为此闷闷不乐了好一阵子呢。仔细想来,他俩都是受灵魂胁迫、可怜的年轻人啊。至少其中一位,没有因为灵魂信教,如今已化作白烟……
“连起来看的话,祖母由伊奥作曲提到的‘森林之谜’,是阿K从祖母的母亲那里听来的传说。更准确点,是阿K凭借一己之力,发掘出来的趣味民间故事。小时候的阿K典型理科生思维,尝试了很多解释,甚至告诉我,有人从太阳系或者更外部的宇宙空间,用火箭将‘森林之谜’送来,地球上的文明即发端于此。我当时还是个单纯的小女孩,幻想‘森林之谜’的火箭上挤满了来自遥远外星的小孩,都被抛弃到这颗地球上,想想就好难过。
“……我猜,伊奥和我都想象过相似的词汇。元凶八成是阿K,就是因为他说了宇宙中的弃儿这种话,才让小时候的我想到‘森林之谜’火箭,忍不住深深悲伤。他对伊奥也说过这些吧?贸贸然讲什么‘弃儿’,自己又跟阿由小姐跑去了美国,真想不到他能这么离谱!”
祖母跟伊奥一起,背靠道路上方柿子田的石墙,轻轻抬起瘦小的肩膀,面向我和阿房姑姑,将手杖换到右手举起来。两人看上去只是沉默地眺望着森林、日照、柿子田间泛红的橙色反光,实际上正在进行一场极富耐心的交谈。我们小跑着上前,只听祖母用充满力量的声音呼唤道:
——“《弃儿》这个标题,完整的应该是《救救弃儿》!伊奥他们每个星期二,都要从福利事务所一路打扫到公园吧?那天虽然不是伊奥当班,但同伴们救助了一个被遗弃在公园里的婴儿。伊奥因此下定决心,如果自己当班遇到了被抛弃的孩子,一定要救下来。他一直想着这件事,才写了《救救弃儿》这首曲子!”
——“啊啊,真是这样吗?伊奥!说起来,打扫公园的时候救助弃婴的事我知道……但已经过去了好几年,听到《弃儿》这个名字,我完全没有想起来。原来是这样啊,伊奥,就算这是一首悲伤的曲子也没关系,因为它叫《救救弃儿》!”我不禁喜出望外。
——“啊啊,原来如此!”阿房姑姑也跟我一样恍然大悟,并按她一贯的行事作风,为这份理解做了总结,“如果地球上的所有人都是来自外星的弃儿,那么伊奥的曲子中想要表达的救助之情,该有多么宏大!”
「静かな生活」(講談社文芸文庫、1995)
注释:
(1)群马:位于日本关东平原西北部的县,各种绿色自然资源丰富。
(2)轻井泽:位于日本长野县东南部,距离东京仅一小时车程的避暑胜地。
(3)墨西哥城:墨西哥合众国首都,位于墨西哥中南部高原的山谷之中。
(4)大蚊:双翅目大蚊科昆虫,体细长似蚊,足长,有的很小,长的可达3公分。
(5)板桥:东京二十三区之一,属于市区。
(6)斯台格拉斯:出自1973年的特摄片《火焰超人》,是外星人投放到地球的侵略怪兽,本体是侏罗纪时代的剑龙,“斯台格拉斯”即“剑龙(stegosaurus)”的音译,而“斯台格”这几个音节与日语“弃儿「捨て子」”同音。
(7)四国:又称四国岛,日本行政区划,包括德岛县、香川县、爱媛县、高知县,与本州岛隔濑户内海相望。
(8)松山:爱媛县及四国岛最大的城市,设有松山机场。
(9)亚西西的圣方济各(1182-1226):天主教方济各会和方济各女修会的创始人,主张慈爱、接济穷人、创导并严格恪守清贫苦修的戒律。
(10)mauvaise foi:法语,出自萨特《存在与虚无》(1943)的概念,意为“自我欺骗”。萨特认为,当我们为了减少短期痛苦而向自己说谎时,自我欺骗就会出现。我们一直自我欺骗的理由是没有其他选择,自我欺骗可使我们摆脱困境。
(11)均出自叶芝的诗歌《选择》(The Choice)全诗如下:
The intellect of man is forced to choose
Perfection of life ,or of the work,
And if take the second must refuse
A heavenly mansion ,raging in the dark.
When all that story 's finished ,what's the news?
In luck or out the toil has left its mark:
That old perplexity an empty purse,
Or the day's vanity ,the night's remorse.
人的才智被迫去选择
生活或创作的完美,
而如果它选择后者就得拒绝
天堂般的大宅,在黑暗中发怒。
当那个故事完成了,有什么新闻?
好运或坏运,留下辛苦印:
那个老谜团是个空钱包,
或白天的虚荣,夜里的悔恨。(黄灿然 译)
(12)本乡:东京文京区的街道名,东京大学所在地。
(13)波利尼西亚:太平洋三大岛群之一,位于太平洋中部,原住民包括毛利人等十多个支系,崇拜多神,信奉巫术。
(14)富有柿:日本国内产量最大的柿子品种,与其他品种相比,果肉口感更好、糖分更高,被称为“甜柿之王”。
(15)出岛:日本江户时代,幕府为了执行锁国政策在长崎建造的扇形人工岛。
(16)豆狸:日本传说中的狸猫妖怪,会附身对它做坏事的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