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录】田头溪边捉鱼的小男生

广雅新一级女生宿舍在冠冕楼西侧,原址是广雅书院莲韬馆。我们四个班的女生,在那座临水的大平房里,开始中学寄宿生活。宿舍门朝北,正对水泥砌的洗衣台,露天水管安装多个龙头,我们洗漱洗衣都在洗衣台进行。洗衣台后面,靠北墙有一长排单间冲凉房,右边是公共厕所。单间冲凉房数量再多也不能满足需求,校园西北角那栋女生大楼有那么多人,全都要走过来洗澡,每天傍晚和晚自习课后,单间房门口都放着水桶、换洗衣服、毛巾、肥皂,女生焦急地等在门外,不时敲敲木门问:“快唔快?快唔快?”里面应答:“快。”问者就耐心等候,若答:“唔快。”门外的人就要换另一间排队,不敢耽误太久。左边有很大的集体冲凉房,不少女生直接进那里洗澡。我从未见过其他女性的裸体,自己也不能接受在旁人眼前裸露身体,所以坚持排队等单间。只有一次例外,晚上快打熄灯钟了还未轮到单间,唯有硬着头皮进集体冲凉房。里面灯光不算亮堂,但能看到一个个白花花的年轻身躯。我很不自在,赶紧脱衣裤,匆匆洗完,把脏衣带去洗衣台,不像有些女生大大方方洗完衣服才出来。
新学年第一周,上完体育课出了汗,下午我进冲凉房,痛痛快快洗个冷水澡,好舒服!可是不一会就打喷嚏咽喉痛,只好去看病。校医室与女生宿舍在同一个莲塘边,走几步就到了。肥胖的邝医生(大家背地里叫他“肥佬邝”)和两位中年护士邓姑娘、徐姑娘,听说解放前就在广雅了,“姑娘”这称谓带着粤港味。护士替我量体温,发高烧,医生开了退烧药,写了假单,不由分说要我回家。小时候在育才小学被男生扔石块打破头,是去校医室留医不许回家的,如今反过来要回家,全校教职员工一千几百人,没有条件让你住院。我坐公共汽车回家,觉得刚开学就打了败仗,有点灰溜溜的。
我和多数同学都有家在广州,那好比我们的避风港,生病了可以回家休息,饿了周末可以回家补充粮草,衣服破了可以回家缝补……而那些家在外地的同学怎么办呢?我一下子想到托儿所小伙伴、广雅同班男生关鲁雄。鲁雄父亲在反右中受打击,被定为右派分子,全家搬到博罗县的杨村农场,10岁的他独留广州,继续在中山五路小学读书,在解放北路省民政厅老房子居住,去机关食堂打饭菜。有一次放学晚了,民政厅食堂已经关门,他饿得不行,就撬开食堂厨房门进去找吃的。在蒸饭架里找到一瓦钵又干又冷的饭,但没有菜了,正想打开腐乳坛夹一块腐乳,食堂管理员闯了进来,将他当小偷抓住,气势汹汹地用麻绳绑在路边的小树上。那是个复员军人,阶级立场站得稳,爱憎分明地咒骂:“你好大胆,一个右派的仔敢入公家厨房,谁知是不是搞破坏?!”关山原是省民政厅厅长,一朝落难连累未成年儿子受辱,得知此事痛心不已,爱莫能助。此后,那个管理员被调离了,或许有人认为这样对待小孩太过分吧,但厨房门换了一把更大的铁锁。
鲁雄经济困窘,学校规定不得穿汗衫上课,他穿着蚊帐布做的“半透视装”,却安上衣领。夏天许多同学有鞋也不穿,天天光脚锻炼,我是其中一个。他能省则省,自然是“赤脚大仙”。到冬天大家都穿上鞋,他却没有袜子。困难时期缺粮少油,周一到周五大家都吃不饱,别的同学周末回家多少补一点,他只能自己想办法改善生活。他从养小球藻的泳池中钓虾,养在脸盆里,每餐放米蒸饭时放一两只进饭盅。那时广雅大门外是农田,种着西洋菜、茭白等,终年流水潺潺。周日,他在校外田头溪边捉鱼摸虾,以瓦片做镬,捡枯枝烤熟……我逢周日傍晚都提前返校开团委会,有时会碰上,觉得个头不大的他像个农村孩子。我父亲虽然也因“地方主义”挨整,从市委机关下到广州造纸厂车间,但我的家境再怎么说也比他好。我不知道怎么才能帮到小伙伴,可是他一点也没流露消极情绪,各门功课成绩好不用说,还积极参加课余活动。他先后参加过气象组——每天到大礼堂前的气象站记录气象数据;地理组——制作地理课的教学模型。他对我说,这些都不是我的爱好,其实我应该参加无线电组自制电子管收音机!但我被老师任命为组长,就无法开小差退出了。后来他还参加过戏剧部,但不是上台表演,而是整理舞台的后台内务,协助演员对台词等。这些不是谁都甘心情愿做的,鲁雄小学时曾是西区少年之家的骨干,因饰演少年英雄刘文学而小有名气。我没参加少年之家活动,不然也不会和他失联。不过我去越秀山脚少年之家看过节目,最记得双胞胎姐妹跳舞,有个道具是大镜框,姐妹俩分别在两边,扮演真人与镜中人,动作神态惟妙惟肖。鲁雄最近听我提起往事,不禁兴奋起来:“西区少年之家的的双胞胎,她们总是同台演出,印象深刻,虽然样子不美但很可爱,我甚至‘爱上’她们了!”哈哈,我心想,你那时不过十二三岁,哪会懂“爱”啊?
中秋前夕,妈妈让我请鲁雄来我家过节。那时一切都凭票供应,月饼也不例外,而且要扣定量粮食若干。那年月别指望能吃整个月饼,都是切成小块,再买点柚子、红柿,炒些田螺,一家人多了他就像多了个弟弟。我在学校当面问:“你记得怎么来我家平园吧?”“当然记得,小时候跟爸妈去过多少回,哪会忘记!”我高兴地回家告诉妈妈他会来,结果等了很久,他却失了约。多年之后,我才知道他在法政路徘徊半天,最终也没按平园门铃。自尊心不允许他接受任何怜悯与恩赐。



广雅初中阶段穿蚊帐布做“半透视装”的关鲁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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