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甬三章

闲处光阴易过,居家的日子,倏忽便成回忆。此番返甬,因朋友驾车来丽游荡,便特意地将归途拉长、避开高速,把松阳、云和与缙云串成一线,饱览沿途的古村、水库与奇山。
古村名唤杨家堂,在松阳县城西面平地尽头的三都乡中。驾车驶离县城的平原,绕山路不几分钟,便到了黛瓦黄墙的杨家堂村。村中老宅,大抵多建于明清时期,连同村口世代供养的樟树,一起走过了几十上百年的时光,借由政府的修缮维护,至今依然错落地站立在山坳的斜坡上,成了远近青山绿林间一片明亮的所在。黛青的瓦檐,家家相连,时有雀鸟飞鸣着划过天空;明黄的泥墙,或依或倚,斑驳墙面依稀还读得出岁月痕迹。青砖卵石铺就的小路挤在坡上坡下的屋檐墙缝之间,勾连经络一般,将一村屋舍织在一张网中,随意地走,随意地看,山不留神,便就兜转回原处。整个村子并不大,略加快些脚步,不多时就能走遍,陌生的友人,不多时便就因一再的偶遇而相熟。村中的景致很不错,举着相机,背上画架,足以消磨大段时光。老宅虽老,有不少因民宿的经营而焕发新生,门口的庭院,室内的摆设,既田园,又现代;古村颇古,依然有原住的乡民驻守故园,门廊外随手播种的花草,陇亩间辛勤采摘的茶农,家的味道仍未散。杨家堂,是这碧野山间明黄的惊艳一瞥,见过便难忘怀。正因如此,这小小的山中古村,才成了小小松阳境内外地车辆最密集的所在——如织的游人,于此可见一斑。

别过杨家堂,我们沿着国道一路向南,蜿蜒地向云和而去。国道随同松阴溪一道向瓯江奔去,沿途的风景,我再熟悉不过。儿时去往温州的无数次旅程,只此一道;工作之初,那辆去往龙泉的大巴,常去中途的象溪镇接上散客,再上高速;如今的返乡之旅,打到的顺风车也多选择沿着这条路逆流而上。
车近丽水,赶在松阴溪与龙泉溪在古堰画乡相撞,一同汇入瓯江之前,往堰后圩村的大桥一拐。过桥之后,行不多久,又遇一桥,过桥再右拐,便扭头朝云和奔去。从此,我们便调转车头,沿龙泉溪一路向南。
在这条一路向南的路上,并列着一条高速和一条省道。曾经,我无数次坐着大巴在高速上飞驰而过,奔忙在去往龙泉的上班路上。那些年,坐在大巴上的我,总是对于窗外依水而建的规溪村心生向往,几欲跳窗游览,也对河对岸临水而筑的一所小学——石塘镇中心小学——欣羡不已,无数次幻想自己也能在这样一所背靠大山、窗临大河的小学工作几年。这回,当朋友带着我驾车行驶在省道上,又一次望见了背山临水的规溪村时,我再次发出一声兴奋不已的惊呼。片刻之后,我们便拐入了那条横跨龙泉溪上、从省道通往规溪村的小桥。我们在村边靠水的地方停好车,沿着岸边的游步道散漫地踱步。时值下午,雨后的云层遮挡了大部分的阳光,凉风从水上、从山间徐徐吹来,令人心绪为之一畅。临水而建的凉亭中,闲坐着许多皮肤黝黑的村民,用我听不懂、却又有些亲切的方言谈笑。淡淡阳光照耀着规溪村,岸边系着几艘小小的船只,宽阔的河面上,只零星漂着几只船的影子。背山面河的规溪村面积并不小,若要仔细游逛,时间并不充裕。因此,我们在水岸边的游步道上略略徘徊,便就忍痛出发,继续踏上前往云和县城的旅途。

别过光溪村不久,我再次望见了和它一样背山面河的石塘镇中心小学,以及早已被当地政府辟为旅游胜地的长汀村。但是,为了赶路,我只得将对于石塘镇中心小学的向往暂埋心底,留待他日找个时间,独自一人带足干粮饮料前来了却夙愿。至于长汀村,我对商业化气息浓重的民宿和人造沙滩并不感兴趣,故而轻描淡写地陪着好奇的友人前去粗粗看过一眼,便就作罢。
更好的风景,自然是在去往云和的省道上。从石塘往云和县城而去的那条省道,在小镇的尽头与高速别过,径自沿着龙泉溪逆流南下了好长一段路。这一路,举目四望皆是青山,扭头一看,瓯江源头的龙泉溪近在咫尺。成片或零星的村舍,时时点缀在道路的两旁。乡下人家黑瓦白墙的屋舍,门前屋后随手栽种的果蔬,田间地头茂盛生长的作物,骑着电瓶车默默赶路的农人……一切的一切,这么远,那么近,种种都像极了我家乡的模样,却又是一片我从未踏足过的土地。一路上,时逢窄路,常有塌方,路况多变,耗时良久,但对于我们来说,这样的路途本身,也许就是旅行的意义所在了。
我以为,在旅行的路上,入境问俗,自然当以饮食为先。车到云和,随便寻了一间旅店下榻,便就出门觅食。兜兜转转,我们在县城中心的街道上找到一家门庭若市、装饰一新的云和本地面馆。进得店中,我点了一碗云和米面。热腾腾一碗米面端上来一看,宽若手指的面条,形如松阳人家自家擀制的手工麦面,吃起来倒像是龙泉人早间爱吃的粉皮,却又比龙泉的粉皮厚实一些。大大的汤碗中,除了米面,还浮着几根嫩嫩的小白菜,缀着一小堆颇是不少、炒得喷香的瘦肉末。举起筷子在汤碗中稍一拨检,几撮用以增加面汤鲜味的雪菜丝便自汤底浮出。在我举着筷子大快朵颐时,在一旁“观战”的朋友忍不住将筷子伸进我碗中,夹了几段米面稍作尝试,连呼不错。片刻之后,朋友所点的牛肉炒面也已端上。那是一盆将洋葱、豆芽切段,混着牛肉面条炒得有些混沌油腻的食物,虽有一碗解腻的清汤在旁助阵,终究还是让我的朋友吃得有些艰难,并再次连呼我点的米面不错。
吃过晚饭,我们回到旅馆整理好东西,便对照着地图上的标识,先在县城中心的河道上沿河散步消食,再右拐去云和老城区的街巷里胡乱逛荡。在夜晚的灯光下,老县城几十年前的街巷尚未拆除,新旧的生活和建筑都还错落地纠缠在一起,以一种别样的姿势同生共存着。在这次夜游的路上,有许多事物给我留下了对于云和老城的第一印象,比如窄窄的没有多少游步道的溪流两岸,比如五六个年岁老大的理发师共同经营了几十年、陈设一如当年的联合发廊。
云和旅舍中的一夜,眨眼便就过去。第二天早上,我们匆匆吃过早饭,便驱车离去。这一天,我们准备按照顺时针的方向沿着紧水滩水库云和境内的线路,往缙云而去。进山的路,一如昨天自石塘通往云和县城的乡道,只少了一条龙泉溪的陪伴。然而,等我们将车开到紧水滩水库边的赤石乡,一片汪洋肆意的水面便又横陈在我们面前。紧水滩水库蜿蜒在龙泉、云和两县境内,上游下游,均名龙泉溪,实为瓯江中上游。

赤石乡,和我曾工作过的道太乡,都是名副其实的水乡——水库之乡。两乡之间的道路尽头,可由船行抵达。因此,驾车行驶在赤石乡间所见的房屋建筑,大抵如当年在道太乡工作时所见的,沿着水库,错错落落、高高低低地建在山坡上。这家的屋顶,只及那家的门槛并不是什么奇观,整个村子,都斜斜地瑟缩在倾斜的山坡上。小小一条修在水库边的山道,将珍珠般散落的房屋、村庄连在一起。大部分村舍都隐约还有村民生活的痕迹,但城市化的脚步,到底也还是踏上了这些远离世尘的水库村庄。赤石乡镇府所在地,着力打造玫瑰之乡,企图盘活区域经济,振兴乡村,但房屋修缮一新的乡镇地界上,依然静得几乎听得见那少少的几个老人拖着老迈之躯缓慢挪移的脚步声。一路上,不仅有好几间砖瓦水泥的现代洋房大门紧锁,更有好几间盖到一半便就弃之不理、任由赭红的砖石搭成的三四层洋房架子长满野草。

水库边,坐落着不少摩天大楼般的度假胜地,有些业已落成,正有零星的游客前来玩赏;有些仍是工地,热火朝天,令人瞠目。印象特别深的,是一栋修建在水库中心的小岛上的粉色城堡,去往城堡度假,须得在码头上等候城堡派遣船只前来接送,方可登州上岸。这座城堡的单价,与那些建成或即将建成的摩天大楼般的度假建筑一样,自然都相当的不菲。我在惊叹这些乡村旅游项目耗资巨大为区域带来经济利益的同时,更多的,是慨叹,或者是疑惑和遗憾,这样的建筑,将给本地的自然环境带来多少难以挽回的损伤。
车过云和,穿过丽水市区,便是缙云。缙云紧邻永康,是丽水的北大门。在我看来,它与金华的关系,远甚于丽水。简单罗列一下:其一,在地理上,缙云的山和水的面目,更近于金华的永康、磐安。其二,本地特色小吃——缙云烧饼,与永康肉饼,大抵系出同源。其三,缙云人尊师重教,每年的高考成绩,远超丽水各县市,常常独占丽水重点线总人数的三分之一左右,与金华各县市的高考成绩相当。其四,缙云的城市规划,城市建设,在丽水首屈一指,区域房价也已超过丽水市区。其五,缙云人淳朴勤劳,不怕吃苦……可知,在我心中,缙云虽属丽水,却是个最不“丽水”的地域。但它终归还属丽水,则我更愿意将之视为丽水其余县市的标杆般的存在。

对于游客来说,缙云的名片在仙都。我们自然不能免俗,因为时间有限,便直接向仙都景区驶去。在仙都的一天时间里,因所住的民宿距离几个景区并不远,便在抵达的那天下午,将几个无需门票的景区纷纷走了个遍。仙都自有奇石在。黄帝炼丹处,各色的洞穴也是少不了的。但是,不论是就地取材的岩宕书房、倪翁洞、小赤壁,还是天工人文各占一半的仙都观,天空虽然碧蓝,山石自是奇崛,古人今人的时刻也颇有可读之处,但我们对这些事物的游兴却并不浓。也正因如此,我和朋友也就放弃了第二天一早的鼎湖峰之旅。毕竟,景点的门票也并不便宜,而本地的奇山怪石我们早已见惯。
仙都一日,对于同行的友人而言,最可纪念的,或许便是在倪翁洞口偶遇了他追慕多年的《庆余年2》的拍摄现场,浅尝了追星的滋味。而我,则是在下榻的民宿里,偶遇了民宿老板项老先生。项老先生是老杭大的77级历史系毕业生,在缙云工作一辈子,是当地一位颇负才名的文史研究者,也是一名古典诗词爱好者,尤擅撰联。我们在他家民宿厅堂走廊的墙壁上,见到了不少当代书家为其撰写的书法作品,内容就是他撰写的联句。据项老先生的夫人说,老先生退休十年,实则退而未休,仍在为缙云的文化事业四处奔走,做地方文史的讲座,为美丽乡村建设出谋划策,写不完的文章,编不完的书……民宿,只是他玩兴所致,偶一驻足的地方而已。在游行的万里长途中,听万样的人谈天说地,听他们诉说各自别样的人生故事,也是在旅途中见到好风景了。

结束了仙都一日的旅程,吃过民宿老板提供的烧饼馅儿的包子后,我和朋友便收拾行囊,继续出发。在返程的大部分时间里,我们依然避开高速,随走随游,行驶在返甬的路途中。缙云和金华交界处的一条视野开阔的大河、磐安大山深处的小镇、天台境内视眼开阔的寒山湖水库……一一在我们的眼中心里,刻下了深深浅浅的痕迹,留待他年重访。
2023/8/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