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韩愈《宫市》:白居易《卖炭翁》的姊妹篇
白居易《韩愈比部郎中史馆修撰制》云:“敕:太学博士韩愈,学术精博,文力雄健,立词措意,有班、马之风,求之一时,甚不易得。加以性方道直,介然有守,不交势利,自致名望。可使执简,列为史官,记事书法,必无所苟。仍迁郎位,用示褒升。可依前件。”
韩愈任比部郎中、史馆修撰时为元和八年(813年),四十六岁。彼时白居易应该因母亲去世,正在三年丁忧期内,四十二岁。810年白居易任京兆府户部参军,814年授太子左赞善大夫。不知道白居易是在什么情况下因何写了这条敕,为韩愈担任史官摇旗助威,但它被视为白居易少有的对于韩愈才华的高度评价。结果来说,韩愈于元和十年(815年)完成了五卷本《顺宗实录》的创作,大概无愧于“文力雄健,立词措意,有班、马之风”之褒奖。
或因如此,韩愈在《顺宗实录·卷二》中着墨描写的《宫市》一文,被不少人视为白居易极为著名的诗《卖炭翁》的创意来源,甚至改写临摹。两者都描画了一个可怜的遭受了“宫市”制度盘剥的农民形象。一文一诗,极致控诉了权力的滥用,于今仍然有反思效用。
且来一览韩愈细致而简练的概述力。第一句话是:“旧事(同“故事”): 宫中有要市外物,令官吏主之,与人为市,随给其直(付价款)。”(《顺宗实录·卷二》)二十字左右概括了据说是开元、天宝就有的宫市制度,彼时还是官吏进行管理,宫里为方便从市场买东西,设置宫市,引入货商、农贩,按市价购物。这是正常的交易。但后来就走形了。可能是在安史之乱后,宦官专权。宫市也就归宦官管了。
于是乎:”贞元末,以宦者为使,抑买人物,稍不如本估(指原价)。“(《顺宗实录·卷二》)在贞元末,便出现了低价收购市场商品,有以权谋私之嫌。没多久,便演变为赤裸裸的强买强卖,巧取豪夺。”末年不复行文书,置白望数百人于两市并要闹坊,阅人所卖物,但称‘宫市’,即敛手付与,真伪不复可辨,无敢问所从来,其论价之高下者。率用百钱物,买人直数千钱物,仍索进奉门户并脚价钱。”(《顺宗实录·卷二》)
所谓“白望”,宋元时期胡三省注:“言使人于市中左右望,白取其物,不过本价也。”也就是说数百个太监及大手每天游荡在长安的各大买卖市场中,以无文书的“宫市”需购买为由,以远低于售价的价格,大肆“收购”物资,还要“供货方”支付从市场到宫里的运费。对于这些人,市场里的其他参与者,不敢有所评价,只能认栽。
显然,这是一种宦官权势熏天的结果。《资治通鉴 · 唐纪 · 唐纪七十九》有言:“然则宦者之祸,始于明皇,盛于肃、代,成于德宗,极于昭宗。”
《旧唐书 · 列传 · 卷一百三十四》记载:“德宗避泾师之难,幸山南,内官窦文场、霍仙鸣拥从。贼平之后,不欲武臣典重兵,其左右神策、天威等军,欲委宦者主之。乃置护军中尉两员、中护军两员, 分掌禁兵,以文场、仙鸣为两中尉,自是神策亲军之权,全归于宦者矣。自贞元之后,威权日炽,兰锜将臣,率皆子蓄;籓方戎帅,必以贿成;万机之与夺任情,九重之废立由己。”
不知道那会是怎么样的混乱景象?假设今天各大交易市场出现这类情况,而商贩又只能出摊或开门营业以谋生,大概就会发展成为械斗了。我身处在媒体圈,大概听过一些不愿意做政府订单的企业声音,认为分包严重,利润微薄,且长期拖欠货款,但也听说有部分企业便赖以生存。潜流的官商关系,依然异常敏感。
不过,可能韩愈还是拘谨了。 据陈寅恪考证说:“自天宝至大历至贞元五六十年间,皆有宫市,而大历之际(公元766年十一月~779年十二月),乃至使郇谟(huán,指唐代谏臣)哭市,则其为扰民之弊政,已与贞元时相似。”大历是唐代宗李豫的年号,贞元是唐德宗李适的年号,两人是父子的关系。韩愈可能也知道大历年间的情况,但为了强调顺宗革德宗之弊政,做了割舍。
结果是,“将物诣市,至有空手而归者。名为宫市,而实夺之。”(《顺宗实录·卷二》)一些商贩本想在市场卖点货,结果是空手而归,还得搭上运费,可想而知,其家庭生计问题会怎么样演变?韩愈十分斩钉截铁地在帝王实录中喊出了一句颇为震撼的话:“名为宫市,而实夺之。”这无异于否定皇宫权威,“亵渎”皇宫形象。
韩愈为了使这个口号更加扎实,还举了一个例子。这是一个详细的案例,从字数来看,匹敌前文部分。即“尝有农夫以驴负柴至城卖,遇宦者称宫市取之,才与绢数尺,又就索门户,仍邀以驴送至内。农夫涕泣,以所得绢付之,不肯受。曰:‘须汝驴送柴至内。’农夫曰:‘我有父母妻子,待此然后食,今以柴与汝,不取直而归,汝尚不肯,我有死而已!’遂殴宦者。”(《顺宗实录·卷二》)
我们可以对照着白居易的《卖炭翁》一起阅读: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夜来城外一尺雪,晓驾炭车辗冰辙。牛困人饥日已高,市南门外泥中歇。翩翩两骑来是谁?黄衣使者白衫儿。手把文书口称敕,回车叱牛牵向北。一车炭,千余斤,宫使驱将惜不得。半匹红纱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
两位文豪所作是否有联系,谁前谁后,还是有争议的。可以观察发现,两作各有侧重:韩愈重描写农夫在市场的遭遇与他的激烈反应,有语言有行动,白居易重描写卖炭翁的整体经历——从伐薪烧炭到寒日卖炭,和极度贫困的生活状况。两个人都是被侮辱和被损害的人,但农夫的反抗性明显更强一些,甚至不惜与宦官干架。而卖炭翁似乎是沉默的,注定被蒙杀的。
韩愈主要目的是曝光恶政,以求改善,所以极写两者矛盾激化状况,暗示官逼民反之可能。白居易没有写卖炭翁的任何反应或不满,但卖炭翁无疑是更惨绝的形象,等于说他连提出任何异议也不能,如此卖炭翁与宦官的关系则毫无缓和可能,或只有你死我活,一个阶级对另外一个阶级的暴动。
贞元末,当时德宗朝廷可能还不愿意矛盾过度升级,所以对于农夫与宦官之间的打架斗殴之事从中做了调和。“街吏擒以闻,诏黜此宦者,而赐农夫绢十匹。”(《顺宗实录·卷二》)当然也没有产生否定自身的魄力。“然宫市亦不为之改易。谏官御史数奏疏谏,不听。”(《顺宗实录·卷二》)直到永贞革新运动的大潮奔涌,顺宗勉强短暂取消了宫市制度。“上初登位,禁之;至大赦,又明禁。”(《顺宗实录·卷二》)
设想一番,这是制度的问题,还是执行者的问题?恐怕两方面都存在问题。两方面都注定了剥削与被剥削的关系必然激化。官商、官民绝对不平等的情况下,宫市制度天然地容易使得官商、官民的关系变得“异化”,执行者是官吏还是宦官,只有利益集团、剥削特点和程度的区别。
我们是清楚的,只要剥削与被剥削的关系一日不终结,剥削者和被剥削者的矛盾总会重生并激化的,这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据《唐会要·卷八十六》记载:“(会昌)六年七月(846年)敕:如闻十六宅(皇室封王宅邸)置宫市以来,成弊既久,须有改移。自今以后,所出市一物以上,并依三宫直市,不得令损刻百姓。”会昌是唐武宗李炎的年号,四十年左右时间,贞元末取消的宫市制度又经历了一轮从死灰复燃到成为“怪物”的过程,迫使唐武宗李炎作出一定退步,避免百姓暴动。这一招倒也是古今常见的缓和阶级矛盾之做法,但用了几次以后大概也就难矣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