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写的,放在这做个记录
当雪花还在下,稻田丰收了白色,我穿上丧服,戴着有些发黄的麻布,胸前抱着灵位,不时把通红的双手伸进嘴里舔舐,用舌头的温度替指尖保暖。队伍前的张伯摆出稻草人样的姿势,左手拎锣右手持棒,规律地敲击,一次又一次。身后几位素未谋面的中年人,有的吹喇叭,有的敲小锣,独一位两手空空,只是嘴里用难听的音调喊出几句纵使是名牌大学研究生毕业也无法分辨的经文。路上我不时思考,这家伙为什么既不用普通话也不用本地方言来唱经呢,既然是唱给死者的,多少也应该用死者能听懂的话才对。在某次锣响之后,我脑袋“嗡”的一声,迷迷糊糊中我恍然大悟,就应该用听不懂的发音来唱经,如果大家都能听懂,自然肯定会对服务态度有所要求,难免出现“你唱的什么玩意儿”“能不能好好唱”之类的抱怨,这必然导致丧事难以为继,也使得敲锣打鼓的在生意路上艰险前进。我回头盯着那些神情恍惚的敲锣打鼓们看,他们是唯一一群与死者毫无关系,却在大家看来不可或缺的人物。
送葬的队伍旁边有一个低头抽烟的男人,因为家里除了我和外婆之外,再无其他长辈,所以丧事全部委托给了他。他是邻村的单身汉,听说在他年轻的时候整日无所事事,虽说在成为社会螺丝钉方面毫无建树,不过他有伤害家人,持棍殴打鸡鸭猫狗的天赋。同村的人都对他喊打,不过从来没打,至多在嘴上出一口恶气,给他取外号,叫“老鼠”。
老鼠长得并不贼眉鼠眼,反倒是称得上英气逼人,一身流氓气质迷惑了不少躺在无聊生活里奄奄一息的少女。他本着裤裆里放指南针,大头不用用小头的行为准则,翻了不少人家的墙,拔了不少红杏。被他不负责任的态度浸染过的少女的父母组成一个道德讨伐团,聚集在他家门前,口口声声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老年得子的老鼠他爸拿着一把柴刀颤颤巍巍挪到门口,大喊着逆子早跑了,自己来谢罪。老鼠他爸举起柴刀望向人群,发现丝毫没有人要阻止自己的意思,心想,人心不古,居然要看我一个老头子受折磨。
老鼠他爸狠下心给手指来了一刀,不过柴刀没有他那样的决心,砍在了案板上。人群里传来愤怒的嘘声,带头的人指着他喊,“你还装?没本事你就把你家仔交出来!”老鼠他爸的自尊心顿时裂开一道口,他屏息凝神,举起持刀的右手对准自己枯枝般的左大拇指,自言自语,“人活一口气,”砍了下去。
指头没砍断,藕断丝连的挂在手掌上。老鼠他爸在呐喊中看到了夕阳,他眼里忽而噙住泪水,站起来又砍了一刀。指头脱离手掌时像根弹簧一样弹到了人群里,躲在门后胖得和俄罗斯套娃类似的老鼠他妈赶忙把摇摇欲坠的老鼠他爸扶进了屋。那根指头安安静静地躺在人群散开的地方,裹满了沙土,像土狗拉过的屎。
道德讨伐团解散之后,纷纷回家,拉来自己只吃过一次禁果的女儿,把暴力涂上一层爱的朱砂,泼洒在她们的身上。解气后他们纷纷表示老鼠他爸是个有担当的汉子,发生这种事情他们自己也有一定的责任,还有人带着鸡蛋和鱼与看望躺在床上高烧不退的老鼠他爸,对他表示敬畏之情,声称等他病好了,一定请他吃饭。老鼠他爸在半昏半醒时复习了他年轻时的狂妄,他让老鼠他妈擦掉涎在嘴角的口水,呀呀呓语说了一句,“老子要抽大烟,还得嫖,个痛快。”
老鼠他爸在英勇剁指后的第四个月,在老鼠他妈源源不断的泪水和抱怨中撒手人寰,这导致了道德讨伐团最后一次在村中聚集。他们自发的为这个没有儿子在身边的家庭举行了葬礼,他们跪拜在老鼠墓碑前,称他是老虎般的汉子。于是老鼠再怎么不济,也成了虎子,几年后老鼠回村,大家改叫他“老狗”。
老狗一把扯住张伯的衣领,告诉他老人家在路上孤单,得喊几句给老人听听,安慰一下她。张伯用他那不大灵光的双眼茫然地看着老狗,某些简单的事情往往会在他不通畅的思路里发展出某些意料之外的分支。当他脸上闪过一丝在我看来有些夸张地惊慌后,喊了起来,“云花啊!一路走好!来世投胎选个好人家吧!”
“云花啊!你别害怕!你孙子我们会替你帮衬哒!”
老狗这时看了我一眼,“孙子也得喊。”
“外婆!你路上注意安全,小心别摔跤,”我扯着嗓子喊。
到达河边的时候,我们把遗照和灵位摆在水流旁的小土堆上。老狗穿上一件劣质的道袍,T恤里的玛丽莲梦露隐约露出了金发。他戴起一顶斑秃的道士帽,开始嘛咪嘛咪的围着点起的火堆转,橘红的火光在他脸上闪烁,他的表情开始变得难堪起来。
老狗离开火堆,走到书记面前,“难办啊,老人家不愿意走。”
书记递给老狗一支烟,老狗挥手摇头。
“要是没把老人家送走,她留在村里投不了胎,”老鼠把手伸进衣服里,从玛丽莲梦露左边掏出一盒红双喜,“书记你也不容易,可是办事不能前功尽弃啊。”
“那你说怎么办。”
“书记真不是我忽悠你,我刚刚一闭上眼就听到老人家在河对岸哭,吓的我哟,我赶紧安慰老人家,我说,别哭啦,别哭啦,投胎找个好人家,我们国家以后过的肯定是顿顿吃肉的好生活,安心投胎吧。”
书记眉头拧巴像块抹布,“村里已经为云花做了很多了,她的女儿不在家,就只剩一个孙子,大家都是能帮则帮,辛苦你,好好送老人家一程。”
“书记,这真是你误会我了,不是我不帮忙啊,实在是老人家她留恋人间,我劝不动喔。”
书记不自觉的摸了摸裤袋里鼓鼓胀胀的钱包,走到水流附近,想尝试用自己平凡的双眼看见河对岸恸哭的云花。无功而返的他问老狗,“你说,还差多少钱。”
“这钱可不是给我的,钱是铁爹娘,是沟通的桥梁,”老狗举起右手食指,“一百。”
“狗东西,我警告你,我们社会主义最不信的就是牛鬼蛇神,你再敢在这妖言惑众,没你好果子吃!”
“书记书记,我话都没讲完,一百是我之前去市里的收费标准,大家都是老乡,我顶多,收五十。”
书记从油黑发亮的钱包里抽出一张十元纸币,“我警告你,把事情给我办好。”
老狗接过钱,折叠成一个小方块,塞进鞋底,他蹲下来时瞟了我一眼,他告诉书记,得让孙子也来送老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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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M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9-20 15:55: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