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行纪
坐在开往利川的高铁上,我还有点恍惚:早上八点从山东的家里出发,现在就到汉口了吗?
M说过,她不喜欢坐飞机旅行,因为那样太快,“我的身体到了那里,但我的大脑还没有”。
利川这个夹在重庆和武汉两座火炉之间的县城,果然是避暑胜地。火车的冷气开得很大,下了车竟然没有扑面而来的热气,我只穿了短袖短裤,甚至还有点凉飕飕的。
虽说是高铁站,位置倒不偏,可能因为利川真的太小了吧?出了车站过个马路就是步行街,两边布满夜市摊——不是年轻人摆地摊的“市集”,是真的夜市摊:本地凉粉,烤苞米,菜摊,桃子摊,还有嬢嬢煮了粽子来卖,尝了一颗据说是她自己家种的葡萄,小小的软软的,巨酸。


第二天九点左右出发去清江古河床徒步。
滴滴打车半小时即可到达起点“京兆山庄”。全程不难走,有成熟的hiking trail,林子里甚至还有一段石板路,算初级路线吧。古河床路段多少有点挑战,需要在大石头堆里自己找路、攀爬,比较危险,但好玩。
此路线最有名的就是需要穿越三个黑洞,其中最深的“一龙洞”进去之后完全没有光线,要在黑暗中走四五分钟才能见到另一端的出口。之前在贵州的山洞里摔过一跤,因此对“洞”有点阴影。
独自进洞走了一段,又退出来,跟村民确认了里面没有野生动物,也不会突然飞出一大群蝙蝠之后,重振旗鼓二进洞。
走入黑暗深处,我想到Doctor Who第四季有一集叫silent library,Doctor说,humans’ fear for darkness isn’t for no reason. 在那集里,黑暗是能吸食血肉的怪物:被黑暗盯上了,影子会首先消失,一个不留神,人就变成了一堆白骨。
晚上到达丰都。相比于利川,丰都很热,很无聊。
丰都老城在三峡工程之后已经完全被淹没在长江之下了。据出租车师傅介绍,现在的丰都分为新城和新新城(again, another reminiscence of DW’s new new new new new new York).
我住在新新城,让司机师傅带我在新城转了一圈,遍地都是拆迁、改建留下的废墟:拆了一半的老楼房,长满杂草的瓦砾堆。
人造景点丰都鬼城的侧边有一条小路,走上去会看到已经废弃的“鬼国神宫”。

“宫门”是锁住的,但沿着长满野草的台阶一直向下,大约五六十级,直到比地面更低,下沉广场上便矗立着“酆都大帝”和他的同僚们,静静地望着长江和江水之下的丰都老城。
离开丰都,下一站是重庆万州。
人和城市之间大概也是有chemistry的。在丰都只想赶紧离开这个又热又无聊的鬼地方(literally鬼地方),万州也热,但不像丰都那样单调破败,烟火气十足,似乎是更有生命力的一个地方。
晚上七点多到万州城内,天色已经暗了。我背着包沿“大楼梯”拾级而上,是山城常见的又长又宽、夹在两栋楼之间那种马路一样的台阶。没有路灯,两边有小摊位,刚出摊的阿姨扛着装满青李的担子走下来,有街坊带着蒲扇出来乘凉。
万州老城也被淹掉了。三峡移民博物馆是这样总结那段历史的: “当浩荡的江水按人们的意愿造福人类时,三峡移民舍小家、顾大家、为国家,怀瑞乡愁,壮别故土,义无反顾踏上迁徙路、重建新家园…”



但最打动我的是摄影师李风记录的一个瞬间:三峡移民刘敏华,“在与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永别时,小心翼翼地带上了家门口的一棵桃树”。


好消息是,刘敏华属于“后靠移民”,他只需要把家搬到附近地势更高的地方去。我想象他的心情,或许没有那么悲壮:至少还可以把家一点点背到山上,把桃树也背上去,种在新家门口 —— 虽然被连根拔起,但总算可以重新落地。而所谓的“外迁移民”,他们离开故土,被迁移到湖北、湖南,甚至是更远的山东、上海、广东。故乡从此真的永沉江底,只是一抔黄土了。
从博物馆出来就在万州街头信步闲游,一边听袁凌做嘉宾的podcast。聊到死亡的部分,说有个山西曾经的首富,手里有很多矿工的人命,后来对生死麻木了,自己也不想活了,跑到殡仪馆喝了老鼠药。我抬头,刚好走到万州殡仪馆。

2023.8.25补记
离开万州后我去了丽江,去年一起爬过哈巴的领队阿玛来接我,去梅里北坡徒步。
阿玛还和以前一样,黑黑帅帅的,带着藏族口音的普通话让他整个人更加有亲和力。去年去哈巴的时候正是我刚抑郁、逃避现实的时期,一个字都不想多说,除了帅,对他也就没别的印象了。这次从丽江到飞来寺有七小时的车程,和阿玛聊了一路,我才知道他做领队、开发新线路其实涉及到那么多复杂的细节,要处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包括和多个村子谈判,和乡里干部的谈判,还要谨慎并精明地和文旅局、更高级别的authority拉锯。“只有把他们的策略摸透,才能知道怎样对付他们。”
这次见面,阿玛让我印象深刻:一个如此特别、如此酷的“少数民族”,总是一身山系装扮,听藏族摇滚乐,会认真地讲述藏族的神话故事、宗教信仰;从小在雪山脚下与世隔绝的村庄长大,把自己和村里人的处境看得很透彻,并随时准备好利用一切手段为自己争取利益,毫不避讳地谈论他看不惯的事情,却不显得愤世嫉俗,一个人带着村民跟authority谈判,在基层maneuver through复杂的权力和人情网络。用我老家的话说,阿玛是个“闯实”的小伙子。真的很有魅力。
本来对这次长线徒步抱有很高的期待,但全程走下来强度太小了,甚至不需要动用意志力,随随便便就走完了。又赶上雨季,满山都是雾和蒙蒙细雨,啥也看不见。只有第三天,早上起来就看到雪山冒了一点头,我问我们的马夫次里,这样的天气能不能去看冰川,他笑着使劲点头,可爱极了。
看见雪山从薄雾中现身,就那样倏地出现在眼前,距离我仿佛只有一个峡谷的距离。那个瞬间,我感受到一股强烈的攀登她的temptation,我甚至已经在远远地盘算登山的路线。
“哎呀,这是亚贡村的神山,是村民们每天早上朝拜的神,你怎么能爬上去呢?” 领队格桑在神山脚下教育我。
梅里雪山的主峰卡瓦格博是世界上唯一一座因为文化原因而被禁止攀登的山峰。根据藏族的传说,卡瓦格博峰原本是九头十八臂的“煞神”,后被莲花生大师教化,变成藏族人的保护神,是藏传佛教四大神山之首。卡瓦格博的属相是羊,所以每到羊年,会有众多佛教徒前往朝拜,绕着梅里十三峰转山。

而北坡只是在梅里雪山山脉的北麓走一个小环线,沿途甚至连卡瓦格博都见不到。
一共五天的行程,四天都在下雨。我和同行的女生速度差不多,脚步快,每天都是下午一两点就到营地了。次里会在小木屋里烧好炉子、煮好可乐姜茶等我们。营地没有信号,我下载了电子书,但也有看不进去的时候,我就坐在炉子边打坐。
七夕那天下午我们早早走到营地,闲着没事,次里和格桑给我们做了烤肉。我感叹:“哎呀!就差口酒了!”
是夜,次里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桶青稞酒,酒味很薄,但后劲儿大。从那天起我们每晚都围在炉子边烤火、喝酒,听格桑满嘴跑火车。


晚上,大家一起睡在小木屋里,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屋顶上,混着流水声,那是几公里外冰川融化的雪水,最终会汇入澜沧江。遥远的地方有石头从山上滚落,隆隆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