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在于切中要害:谈谈张昊辰演绎贝多芬的《“槌子键琴”奏鸣曲》
文:张可驹
2023年8月8日,在上海东方艺术中心欣赏了张昊辰的贝多芬奏鸣曲独奏会。其中,《“槌子键琴”奏鸣曲》的演绎值得详细谈谈。
记得我第一次访谈他的时候,话题也涉及了贝多芬的晚期奏鸣曲。当时我问他:你有没有想过以连弹最后三首的方式开独奏会呢?他忙说:以后吧,以后吧……
这样的操作对一位青年演奏家挑战太大,其实对任何钢琴家都是如此。但或许,彼时张昊辰自己也不会想到,不到十年的时间,他就拿出了比这个更具挑战的曲目。

深入晚期,聚焦“槌子键琴”
独奏会以贝多芬的《第24号奏鸣曲》Op.78开始,然后连续演奏晚期巨作中的《第29号奏鸣曲“槌子键琴”》Op.106、《第30号奏鸣曲》Op.109与《第32号奏鸣曲》Op.111。
出现贝多芬的最后三首作品奏鸣曲连续演奏的安排,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这三部作品在意境上有一种连续发展的特点。但之前的106,和它们之间不多这样的关联。
对一位钢琴家而言,弹其中任何一首晚期杰作都是大事,更不用说多首连弹。张昊辰在8月8日晚的演出,四部作品的演奏虽各有各好,但《“槌子键琴”奏鸣曲》Op.106无论诠释的观点,还是将观点落实于整体的完成度,都明显高于另外三首。
张昊辰弹“槌子键琴”确实是当代非常值得一听的演奏,放在青年一代中,就更显得突出。虽然我知道他这次的演奏有点争议,但无论是否是杰出的演奏,终归要回到作品本身来看,钢琴家如何建立他的诠释?这就直接联系到他所弹的是怎样一部作品?
贝多芬的《“槌子键琴”奏鸣曲》之所以拥有独特的地位,无论英雄性风格时期的名作,如“热情”、“告别”,还是最后三首奏鸣曲中的任何一首都无法替代,很多是由于,这部作品将钢琴对于宏大的效果与规模的表现推到极限,至少是在古典派语境中的极限。
与此同时,该作又是在钢琴上实践交响乐构思的一种极限,这一点应该没有哪部作品可以超过它,真正的空前绝后。同样在音乐的深度方面,它也是无可超越的。

“槌子键琴”的第一乐章,是将贝多芬由精简的主题做出逻辑缜密的发展这个思路,做了最彻底的展现。当然这本身就是古典风格的理念,106的第一乐章就是这种理念的丰碑,没有哪个乐章能够超越。第二乐章是谐谑曲,一首精短却非常高能的谐谑曲。
第三乐章是演奏时间超过15分钟的巨大柔板。音乐的深度,无论听多少次都会感到惊人。布伦德尔称之为世间最伟大的慢乐章。
慢乐章常常采用三段体的结构,但贝多芬在这里采用奏鸣曲式来构思,用更加紧凑的结构建立这样极为长线的发展。而音乐的性格与情境,就是异常内在的省思,而不像古典杰作中典型的奏鸣曲式乐章那样,不断强调一种推进。
终曲的赋格乐章,几乎堪称钢琴键盘上,对音乐智慧和手指控制力综合呈现的最高峰考验。一个外在与内在都极为辉煌的终曲。
它为“槌子键琴”交响化的起承转合画上完美的句号,同时让我们看到:该作对于钢琴家的技巧控制,结构把握,对于深度的探寻,以及笼罩于此三者之上的、一种更高的宏观视角,有全面的考验。

迎难而上的弹法
这样的难点层层递进,又有逐步累加的份量。张昊辰的演绎,其成功之处在于切中要害——在每一层面,都切中要害,不同层面的叠加,就是构成一个相当有说服力的整体。
技巧层面很多硬性的挑战,就是要硬功硬马地上,而且是迎难而上,选择险路。而后,无论是对于大结构的把握,还是对音乐深度的探寻,在已然对张昊辰期待很高的前提下,还是让我不时为之一惊。更重要的是,一切最后都统合为一个有说服力的解读。
弹出“说服力”这件事,看似理所应当,其实真的太难,尤其是贝多芬的奏鸣曲。一方面,那么多人都在弹,多少也形成了一些套路。它们本身有一定的道理在其中,但套路的形成有其内因,如果不能把握这种内因的话,常见的路数也不会有说服力。
如果要独辟蹊径,危险系数更高。但真正成功的演绎,不在于是常规路线还是独辟蹊径?而是演奏者怎样审视作品,而后把那个说服力通过细节的不断完成而最终聚合出来?
张昊辰从一开始就直面106最著名的难关,左手的大跳。这个跳跃,不少演奏家会分手弹,本质上也不是说这样不行。但贝多芬设计这个难点本身,就是让困难本身也成为一种表现力。
因为当时没有录音可听,就是现场观演,那样的大跳醒目,却也难死演奏者。有些人也会避开,张昊辰却不避,而后为整个乐章选择了相当紧凑激动的速度。
关于“槌子键琴”第一乐章贝多芬的速度标记,向来有争议,这些年也有一些新的考证发现,但这个先不展开了。就演奏的实际来讲,主要有快和慢两路。快的一路,大致是查尔斯•罗森的总结,未必是追求绝对保持标记上的速度,而是进入到一个紧凑且富有冲劲的方向,来塑造音乐的性格。慢的一路,则较多追求音乐形象的庄严感。

张昊辰的演奏是快的一路的典范。其典范性,基础在于钢琴家能在紧凑的速度中,将细节弹得清晰,并且是逐一理顺,层次分明。
对于任何突出“快速”倾向的演绎来说,快而不乱,都是成功的大前提。这个需要硬技巧,因为不仅要弹得清晰,让人听清楚,也要将细节的分量弹出来。前提就是指触要有那种深透。在高速中体现,是难上加难。张昊辰弹得厉害之处,很多就在于此。
现在有一个怪异的观点,认为年轻人的技巧“都是好的”,只是在音乐理解上要进深。但其实,就这个将细节弹得深透的基础而言,哪怕不是那么高的速度,技巧有问的青年也是一大片。更不用说在紧凑的速度中做到,是相当罕见的。而如果只满足于弹得快,很多东西只是噼里啪啦地过去,又什么听头呢?
除了这样的技巧基础,张昊辰得以尽情施展他的诠释,仍在于他把功夫用在刀口上。
施耐贝尔指出,钢琴家要擅于把握音符之间的东西。怎样把握时值?怎样连接音符?才能真正塑造乐句的性格、紧张度等等。张昊辰在106的第一乐章所呈现的高度紧张,首先是原作本身的要求。因为主题发展的紧密逻辑本身就会带来紧张感,这是贝多芬的诸多杰作反复显明的。
张昊辰弹出的紧张感,是在清晰的基础上,通过时值的精微控制,或明或暗的Rubato,以及一些重音的突出,来强调音乐发展的冲劲,还有一种爆发性的特质。用阿劳的话说,弹后期贝多芬就该自由,但这又该怎么运用?
显然,大框架就是各种细节处理,或揭示作品的动能,或强化结构的严整,而不能在一种“变来变去”中,去瓦解结构框架。

弹出整体性,就是说服力之所在
事后我听说,有人认为张昊辰弹106有点“一惊一乍”,这我实在无法认同。因为他所突出的点,都围绕前述那样的推进与强化的作用。
真正的一惊一乍,是那种遇到抒情片段就放慢,激动一些的段落就加快,然后把时间对来对去(Rubato的原则是放慢要对应加快,把时间“还回去”),但大结构的线条都被割裂。说实话,这样的演奏目前被许多人封神的例子还不算少。
张昊辰弹106的第一乐章不仅不是一惊一乍的状态,相反还是特别注重一种整体性。钢琴家从速度和节奏的两方面入手,来实现这样的整体凝聚。
首先,张昊辰为乐章各部分设定的速度总体上是均衡的,没有分段式的强烈对比。虽然他在各个部分用Rubato有时不失为明显,但每一板块整体的速度,从主题、副题各自的呈现,到展开部、再现部先后的刻画,彼此之间稍有参差,却从来不是断层式的对比。
另一方面,钢琴家有时更不容易被留意到,却是更重要的用心,就在于他着意采用一种稳固的节奏律动来统合各个部分。

“速度”是很难控制的,它不仅左右听者对“快”或“慢”的判断,还有决定了很多音乐情绪的表现。而这些细微的东西,除了演奏者设定一个客观的速度,关键就是在音乐的进行中,怎样把握一种律动?类似于音乐的“呼吸”或“语调”。
越是倾向性明显的速度(无论倾向于快,还是慢),深入把握律动就越困难。张昊辰在各部分的自发性,在他极好的律动感中统合为一,殊为不易。
这是技巧、修养和一种修养之外的……敏感性彼此融合的结果。
由此,他演奏展开部并不渲染孤高之情,而是相当畅快地推进,所表达的音乐内容也是充分的。再现部的演奏,很好地揭示出它与呈示部内容之间,有对应也有变化的关系;那种丰富性,也是在流畅的速度中表现自如。
如果所谓的“完成度”不能为最终的结构与境界服务,那也只是中低端匠人的“完成”。张昊辰却把技巧、理解和大局观循序渐进地融在一起。一个突出的体现,就是从起初他对于主题和副题,这两个核心要素形象的刻画。

如前所述,钢琴家是在一个均衡的律动当中,刻画两个主题各自鲜明的形象和内涵。没有通过快慢的反差,或表现手法的夸张,而就是在那种纵横整体的畅快之中,把他们各自弹得有说服力。
我会称之为老派的处理。因为说实话,这样的演奏方式现在越来越少,人们已惯于面对不断扩张细节差异的演奏。可每每回归巴克豪斯、肯普夫这些最伟大级别的钢琴家,我们仍会再次意识到:整体的凝聚是大方向,只有在这个方向之中,细节的差异才有价值。
在凝练的速度中,挖掘音乐表现的分量,除了非凡的技艺之外,也会显明演绎者的品格。
我记得很清楚,某一次听巴克豪斯弹贝多芬那首非常小巧的奏鸣曲Op 79的录音,第一乐章,他弹副题的时候依旧那么流畅,没有一丝特意放慢以做“抒情”的意愿。但音乐表现又是那么感人,哪怕那贝多芬笔下最精巧的作品中,巴克豪斯弹出的古典之魂也足以压倒无数采用造作句法表现贝多芬大作的平庸演绎。
当然,张昊辰的演奏尚未到达那样的高度,但他仍旧从细节到宏观,将106的第一乐章弹出了同辈人,甚至中生代当中典范性的一种大场面与大局观。在此基础之上,他将呈示部反复演奏的分量累加的设计,也有了内在的意义。

动静结合,打开深邃的视野
演绎的紧张度,直接延续到第二乐章的谐谑曲。同时钢琴家对作品的诙谐气质也勾画的到位。首尾两段相当高能,中段某些Rubato的运用可谓大胆,却不玩出火。由高能与流畅的脉络,与第一乐章实现了一种跨越式的贯通。
同第一乐章相似,历代钢琴家刻画伟大的柔板乐章,整体上也渐渐形成偏舒展和偏紧凑的两个大方向。紧凑的乐句表现更容易拉住乐章极为宽大的结构,以偏慢的速度来弹,往往追求强化那种深刻的省思。当然,每方面都有其困难。
张昊辰选择了偏慢的一路。他弹出主题的时候,几乎有一种“静态”的错觉,让你感到音乐仿佛就悬置于此刻。钢琴家几乎没有去强调向前的推动力,音乐那样极舒缓地展开时,又完全没有死气沉沉。还是之前所说,张昊辰连接音符,把握“音符之间的内容”的功力,确实让人惊奇。
这个有控制力的功底,但在106柔板主题的呈现中,听者领略的是远高于功底之上的一种视野。
那样的沉静,确实是在瞻望永恒的东西。静态的倾向,是要将作品的伟大性和情境仿佛抽离于时间之外;但音乐毕竟是流动的建筑,如何在静中有动,且让那样的流动依旧自然?这就是控制力和修养的综合体现。

表现副题的时候,钢琴家在整体氛围统一的前提下,细致地区别之前主题的抽离,同副题更多流露一种精神层面的温暖与抒情,二者之间的差异。随着音乐性格的变化,钢琴家对于推进力的强调也增加了。
当展开部结束,主题以带有丰富装饰的形态重现时,张昊辰弹出那些装饰性的音型时,指触极为精美,那色彩却让我们不再注意其音响控制,而是直接面对此处的主题变形,全然指向一种精神层面的变容的本质。
至柔板后半部分,钢琴家着意将气息收得更紧,整体的乐句表现也更生动不少。可能正如查尔斯•罗森所说,这个乐章最危险,容易让演奏松掉的点,是在后1/3的部分。
在终曲的赋格乐章,钢琴家又恢复了开篇追求极高饱和度的能量的弹法。触键的音质非常凝聚,一笔一笔都到位,将赋格的形态锐利地勾勒出来,又让这样的结构如同精密的齿轮般高速运转。
对于纵横一体的构思,贝多芬这个乐章是到达极限的,所以钢琴家想做某些乐句线条(横向)的处理,牵扯到很多东西因此极为困难。但张昊辰还是弹出一些尺度虽然不大,分量却着实厉害的句法构思。

结语
综上所述,回顾张昊辰对于贝多芬《“槌子键琴”奏鸣曲》的整体表现,你会发现他在每个乐章,都以不同的方式深入发掘了作品内在的力量。
无论是首尾乐章的致密高能,还是柔板强大的精神力量,又或是谐谑曲在诙谐与紧张之间徘徊的特质,张昊辰的演奏都能切中要害。而当不同角度的高能演奏,在四个乐章中连续呈现之时,演绎的整体性也是难以挑剔的。
因为该作不同乐章的设计,最终都遵循了古典交响乐般的起承转合与分量配比,这是古典风格的瑰宝。张昊辰在这部旷世巨作中展现的成熟性,让我再一次佩服。当然客观地说,他演奏“槌子键琴”的高度,是明显的超过另外两部晚期作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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