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茅离市廛，幽心幸有托。——访黄公望隐居处

阴翳的天空才息了疏疏落落的雨，怀着怅然的尘嚣心绪，独自慢悠悠地走在白鹤村干净的道路上，望着远处若隐若现的青螺山峦走去，一路上所见皆是三四楼的小别墅，屋旁的石榴树上点缀着几个青果。走了约莫一二公里，就到了村落尽头，信目眺望，此前隐逸的山峦便真真切切地舒展于眼前，由下而上，巍峨叠翠，宛如身临古人所论山水画之高远，更妙还在于青山皱绉处，氤氲着青烟袅袅，蒸腾徘徊。平目而视，低缓起伏的绵延青山如遗落于人间的仙山，雨气凝烟，飘飘袅袅，山隐逸于若有若无间，一字斜插于山谷深处，消失于渺渺。眼见如此秀润旖旎的风光，那尘寰杂事也忘了几分，朝着山谷向着更幽深处踱去。路上，所见石径草木，皆是湿漉漉的，未遇一人，未听一言，极幽极静中，蟋蟀嘶嘶，只是可惜葱郁的树木障目，不得全貌眺望群峰耸峙凝烟翠，只得在间隙处一窥山之一角，一笼烟雾缭绕而已。 闻着清响的潺湲水声，穿过一片幽篁，清澈见底的一汪潭水掩映在树林中，山涧哗哗地流入潭中。此处有些断壁残垣，颇有古意，读了所录简介才知晓，这里古时叫庙山埠头，是古人远游或归来揽舟之所。据说那时富春江水一片浩渺，恰似汪洋湖海，延伸至庙山坞山麓，此前所谓白鹤村古时叫白鹤墩，也被江水覆盖。想象着黄公望曾数次乘一叶小舟往来于此，或归家隐居之所小洞天，或离家乘舟云游于富春山水，便觉有了思古怀远之感。

埠头不远处原有古寺——净因院，延续千年，一九三八年毁于兵乱。北宋人苏轼曾到此游历，曾赋诗一首，“轩前有竹百余竿，节节浑如玳瑁斑。雨过风清谈般若，琅玕声憾半窗寒。”两百年后，宋遗民黄公望寻古而至此，也赋诗一首以唱和，“一片湘云湿未干，春风吹下玉琅玕。强扶残醉挥吟笔，帘帐萧萧翠雨寒。”黄公望还于此处山谷尽头接庐隐居。又数百年后，明遗民八大山人也追寻前人故事而至此，也赋诗一首。又数百年后，民国张大千也仿若前人踪迹，于此处赋诗一首。只是可怜我才疏学浅，未能赋诗相和。 黄公望从庙山埠头开始，沿着山谷寻幽探胜，隐居于某处的。我也沿着古人之途，徐徐地朝着目的地走去。起初只是草木茂盛葱茏，渐渐地便只有一片片的篁竹，遮掩着青苔石路，曲曲折折消失在深谷另一片竹林深处，偶尔视线穿过幽幽的竹林，还能抬眼所见葱茏的山峰处有烟雾弥漫缭绕，而石阶路的明朗尽头，可见远山淡影处，蒙上层层白纱似的轻岚雾气。走至深处，竹林越加青翠欲滴，越加幽深静谧，所闻处只是夏虫鸣声，间或几声疏落的鸟儿呖呖。走至更深处，便只是循溪隐隐穿细路了。竹林中沿着潺潺山涧修了石阶小路，蜿蜒盘旋于幽竹深林中，度石桥，淌流泉，聆啼鸣，流溪淙淙，自得一番世外桃源之感。那溪水只是极清，溪中卵石圆圆罗列于河底，激起极白的水花。难怪乎黄公望曾写下“却忆旧游何处是？翠蛟亭下看流泉。”更妙之于，还有石阶路边杂落着极艳丽的彼岸花，又是青绿欲滴的篁竹，这水之清之白，花之艳，竹之翠，景之幽，恰似于人间仙境了。 缘溪行，过竹林，山谷尽头豁然开朗，山麓处溪水旁，有木屋掩映于树林间，这就是黄公望隐居之所了。屋后，是葱茏的云雾烟山，那如青螺似的三角山峦秀气明朗，只是后面的大山被云雾笼罩着，难窥全貌，只是如浓雾般的几处山影而已。虽是仿古而筑，游走于木屋角落，摩挲于门扉廊柱，凝望于陈设什物，所思所想，皆是作为道人、画家的黄公望，耄耋之年幽居于此，清茶淡饭，读书作画，朝暮春秋，阴晴雨霏，霜降雪落，却也安静闲适，精神充盈。黄公望所画《秋山招隐图》，画中题词恰好是他心中的写照，“此富春山之别径也，予向构一堂于其间，每春秋时，焚香煮茗，游焉息焉，当晨岚夕照，月户雨窗，或登眺，或凭栏，不知身世在尘寰矣。”

黄公望一生于仕途失意，只在年轻时做过书历小官，还因牵连下狱，释放后不再执意于此，而是潜心学画，交友游浪，遁入道宗，隐逸山水，在富春江隐逸时，常常云游在外，“皮袋中置描笔隆在内，或于好景处，见树有怪异，便当模写记之”。历时多年，完成了传世名画《富春山居图》。归途中，我想着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就是一遍又一遍地沿此路或归家或云游，他所见之山水，穿越数百年，也是我所见之山水，他之心境我大略也能体会一二，就算此去落入尘寰，颠沛受苦，至少我还能拥有古人之意，拥有那不知在何处的一处山水。想到此，也不觉怅然若失了，脚步也轻快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