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されてんだと自覚しな——河野裕(第4话 城崎徒名草年代记)
第4话 城崎徒名草年代记
顺着流经城崎正中心的大溪川沿岸走过,目的地是贩卖地方品牌啤酒的餐厅。因为听说这里能以合适的价格吃上神户牛肉,我们早在出发之前就看中了这里。
一踏进闪烁着圣诞树光芒的店里,就看到祥子坐在靠墙的卡座沙发上。桌子上和越显疲惫的加古先生摆在一起的,是目标神户牛肉的生脍、海鲜沙拉、腊肠拼盘以及两张披萨,分量不小的餐品。
看到我后,祥子朝着这边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不好意思,我先点单了,不过还没干杯。”
“没事,这些完全没关系——”我在她旁边坐下,看向了对面的座位,“可疑的成员倒是聚齐了啊。”
对面坐着面熟的几位男性。从左到右分别是浮岛龙之介、North·Peacewood、和谷雅人三人。
左侧的浮岛先生向我递出菜单。
“你好啊冈田小姐,很高兴能再见到你,快来选饮料吧。但是酒类只限一杯,不能影响后面的计划。”
能够猜到事情的始末,但我还是向祥子询问。
“这到底是什么集会?”
“小偷圣诞老人的动员会。”
“圣诞老人?”
“为了今晚能在杏的枕边留下书信辑,大家可是特意来了城崎。”
“原来如此,我忘记准备袜子了啊。”
我姑且表示理解,看向了菜单上的四种地方品牌啤酒。然而,就像是要用声音盖过啤酒的说明,和谷先生不满地开口了。
“我说,请等一下。我是听说能分到一部分——可不是志愿偷东西的!”
而祥子在我旁边探头看着同一份菜单,并回答。
“那就把书信辑拆开瓜分了?”
“你怎么能说这种话!”
“开玩笑啦,那可是杏的书。不过,不先决定好分工也很难公平分配吧?”
对此插入话题的是桌子上的加古先生。
“各位,从神的身上偷东西这种念头,要不还是考虑放弃如何?”
话题还存在争议,不过既然进了酒馆就该遵守酒馆的规则,举起手叫来店员后,我们各自点了地方品牌的啤酒。
看到店员离开后,North先生怯生生地开口了。
“就算说要分工,我也没什么会的。”
祥子对此轻快地回应。
“North先生会唱歌啊。”
“唱歌能做什么?”
“能和神明打好关系哟,我有经验。”
在嘟囔着“怎么可能”的North先生旁边,浮岛先生一边微笑着把沙拉分好。
“我已经听说了,冈田小姐,你活了一千年?”
“虽然是在生生死死之间轮回转世就是了。”
“你想要书信辑的原因我已经明白了。毕竟是足有千年的思念,真希望能为你取回来。”
这位男性的笑容总是十分明朗,无论怎么看都很像诈骗犯。
我也摆出社交礼节的笑容回应了一句“谢谢”,他继续说道。
“听说对面有个了不得的贤神,不过没什么可担心的,North先生有音乐的专业知识、和谷先生有古籍的专业知识,而守桥小姐则有盗贼的专业知识。我们聚齐了如此优秀的成员,无论什么都一定能做到。”
“哦?具体来说怎么做?”
“这是接下来要考虑的,我想听听盗贼小姐的意见啊。”
沙拉盘已经被小盘子瓜分一空,听到试探,祥子把它挪到一边后回答。
“粗略的计划的确有,首先——”
祥子开始讲述的计划,的确非常粗略。
我带着North先生、浮岛先生吸引几位神明的注意,趁这个机会和谷先生去客房寻找书信辑,并把它偷出来,这就是计划的全部。
听完之后,和谷先生高声抗议。
“实施者是我?这不是最危险的吗!”
对此旁边的North先生这样回应。“我也很危险啊!吸引神明注意力这种事,一旦暴露了首当其冲就会被抓住!”两个人围绕自己有多么危险、不习惯这种荒唐事开战,展开了辩论。
而另一边的浮岛先生也和他对面的祥子交谈了起来。
“然后呢?你这行家要做什么?”
“呆着发愣。”
“哦,呆着。”
“想着真想要书信辑啊,找个地方呆立着。”
“真意是?”
“因为那边的神明好像相当聪明,就算我们想了一大堆,肯定也会立马识破。所以计划粗糙随便一点,剩下的就配合现场的情况和灵光一闪,靠野性上吧。”
真是相当胡来的主张。
听到这话的North先生与和谷先生立刻停下了毫无意义的争论联起手反驳。“请再认真考虑一下啊!”“本职的人应该承担最危险的部分!”就连在桌角怄气的加古先生都加入进来,“说到底就应该考虑终止计划!”
只有浮岛先生豪爽地笑了。
“原来如此,就是说要在神明面前投骰子吗。”
“嗯,无论神明多么睿智,我都会抓住连他也无法预料的机会。”
“很好,那我就押你的那份自信吧。”
这两个人,能在超出常识的领域一拍即合,太危险了。
但我也不打算对祥子的想法多嘴,正好看到啤酒送过来,我强行结束了话题。
“那就为我们定下计划而干杯吧。”
当然,North先生与和谷先生组成的软弱组有不少意见吧,不过酒席上的第一杯啤酒基本上能超过所有问题,一跃成为最优先事项。大家以不同的表情拿起玻璃杯,随着浮岛先生一句“圣诞快乐”一起举了起来。
咕咚一口咽下啤酒的祥子带着鼻子下的白胡子开口了。
“说起来还有一个话题好像能成为今晚的焦点。”
“哦?是什么?”浮岛对此回应道。
祥子以满溢着纯真好奇的笑容看向我。
“杏的恋爱话题。”
但对我来说现在根本不是这个时候。随着干杯解除了“等着”的现在,我的眼里只有神户牛肉的生脍。“不是什么有趣的故事哦。”我一边回答一边把筷子伸向看中的一块牛肉,但祥子还不肯放过我。
“不过杏恋人的转世就在这些成员里面吧?估计市先生也很在意那个人,还是提前知道是谁比较好吧。”
“但是我不想说。”
“这样啊。”
祥子说“那就没办法了”。估计她认为这也不是非要强行展开的话题吧。
多亏于此我才终于吃上了神户牛肉生脍,不过很快浮岛先生就追问了。
“不过毕竟我们打算以神明为对手偷来书信辑,因为我们是冲着报酬来的,倒也不算对你有恩,不过情报有时也有意想不到的价值,在能说的范围内有什么能告诉我们的吗?”
我品味着口中神户牛肉的余韵,让啤酒流进体内深处。
“比如说你想听什么?”
“我想想,比如你和那位恋人的相遇。”
“嗯,只是这个也行。”
我想隐瞒的只有对方转世的身份,其它也没什么需要隐藏。虽然事到如今古旧的恋啊爱啊的拉出来让人害羞,不过就把这份羞耻也当做下酒菜吧。
“那么,尽管对方的情况混杂了传闻和我的推测——就请容我讲述这冗长的闲谈。”
千年前的平安时代,在我们身上所发生的大概是这样的事情。
赏花之约与三日饼的故事
大约千年前,女子是生于播磨国郡守家、长于深闺的豪怀小姐,男子身为中流贵族的嫡子,却为了摆脱反感的权力斗争选择出家,是个毫无悟性的和尚。
深秋时节,两人在秋叶飘落的樱花树下相遇了。那是朝阳终于与山峦分离的时段,刚进入寺院不久的男子清扫着石阶,然而刚扫成一堆的枯叶随风四散,女子看到这一幕,说着“需要帮忙吗”向男子搭话,这就是开始。
女子指着头上戴着的大大斗笠。
“您看,这里刚好有个不错的容器。趁随心所欲的风吹过来之前,把扫在一起的叶子装在这里运走吧。”
男子用困扰的表情笑着,回答说“没关系”。
“既没有互通文章亦未曾咏过诗歌,我不能瞻仰您的尊容。”
女子的斗笠上垂落着遮容的面纱。在男子生长之处的京城贵族礼节中,女子向异性露出真容有接受求婚一意。
女子扑哧一笑,回答道。
“这也无妨,是我要脱下这斗笠,所以只要您拒绝我就好。”
“不,这未免……”
“何况这附近本就没有其他遮挡容貌出行的女子。只是家父热衷于京中习俗,方才无趣效仿罢了。”
“即便您这样说……”
“我的容颜本就没有隐藏的价值,就算让您看到,不过四五日后也会忘记的。”
女子脱下了头上看起来十分沉重的斗笠,说着“您瞧”向男子展颜一笑。
那张面庞,之后男子跨越千年也能回忆起来。不过此时男子还无从知悉,自己的生命将会无数次转变,跨越死亡历经漫长时光后依然存续。
男子抚摸着自己刚剃度的扎手脑袋,回答道。
“但是,这样我会很难办。”
“我的脸让您如此为难吗?”
“不,并非因您那端正美丽的脸庞。”
“那是因为什么?”
“一旦扫完落叶,接下来就要用抹布擦拭。然而早晨的水十分冰凉,我想要磨蹭到日头再高一点的时候。”
“竟然是这样,所以你才任由秋风吹散落叶?”
男子含糊地点了点头,女子因此睁大了眼睛。
“身为和尚,竟然如此偷奸耍滑!”
男子对此泰然自若。
“住持师傅教导平日生活亦是修行,所以偷奸耍滑也是修行的一环。”
“但这样能彻悟吗?”
“需要彻悟的是烦恼,而我在进入佛门前就已经将那烦恼舍弃了。”
“真了不起呀。”女子笑着。
“那就这样吧,将叶子的其中一半集起焚烧,另一边就任由风吹走。”
“您似乎无论如何都想让我打扫啊。”
“因为我本打算之后去后山捡栗子,如果没有火的话,栗子就没办法吃了吧?”
男子略微沉思之后,这样说了。
“那栗子,能让我也一起吗?”
女子微微一笑,回答说“当然,相遇即是缘”。
自此之后女子频繁地拜访寺院,几乎日日与男子会面,那背后有着比恋爱或烤栗子更实际的原因。女子没有随意外出的自由,勉强得到许可的唯有参拜守护神而已。
然而女子头顶天穹脚踏大地、嗅着花草气息任由风吹四处游荡,她早已决定以此作为自己的信条而生。因此她每天早上留下“我去向神明朝拜”的话语自宅邸飞奔而出,而世间正值神佛调和,女子家守护神最近的神社也是在寺内角落中设有的小小一座。女子若要参拜守护神,就会顺便拜见到男子。
话虽如此,连接女子与男子的缘分也并非如此寡淡。当澄澈冷冽的空气中开始有雪花飘落,两人已经会在每次见面时互通文章。女子擅长吟诵诗歌,而男子则以曾经居住在京城时受到一片赞许的佳作傲然应战。
两个人的本性十分相似,都从这时代甚是罕见的名为自由恋爱之物中尝到了美妙之处。
在没有I love you的时代——
“等春日到来,我们就来游览这樱树盛放之花吧。”
两人许下了这样的约定。
当濑户内海的温暖气候融化了没至小腿的积雪,到了寺门前两侧的樱花树已经鼓起花蕾的时节,女子突然受到了求婚。遗憾的是,对方不仅不是没有悟性的和尚,甚至不是人类。倾慕女子的是一条雪白威风的大蛇。
某个早春的清晨,女子走在桥上,桥下是仿佛劈开宅邸与寺院的河流。就在这时,女子的一只手突然触碰到了水,一看发现河面上升起了巨大的柱子。眼看那柱子要折断倒下来,它就以章鱼须一样的动作卷起了女子的身体。等反应过来时,大蛇的鼻尖已经钻进女子那斗笠垂落的面纱下。
犹如腐朽树干裂纹一样的嘴突然张开,女子发出“呀!”的尖叫。在她眼前,鲜红的蛇信子嘶嘶地摇晃。
“吾乃播磨五川之神,司掌一方水田,对山林之职亦有涉足。”
女子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容。
“哎呀,那还真是受您关照了。”
既然对方是神,就不能说那黏滑潮湿的鳞片恶心。
“汝颇合吾心意。漆黑之瞳犹如夜空,洁白脸颊恰似百合。”
“人类大抵都是这样的。”
“今夜吾将以汝为妻,应否?当应,答之以应。如若不然,吾就将汝囫囵吞下,任怒火泛滥河川、干涸田地。”
“原来如此,请恕我拒绝。”
女子还在笑着,心头却生起了怒火。因为神明单方面告知的语气,她的反抗之心油然而生。
蛇神微微把脸拉开距离。
“汝疑吾神明之身?”
“怎么会,我早已听闻蛇有灵性。”
“然则疑神明之力?”
“我不知晓神明之力,不过您那血盆大口一定能把我轻易吞下吧。”
“既如此,汝不畏死亡?”
“自然是畏惧的,不过我有些焦躁,以至于忘记了畏惧。”
“何以焦灼?”
“因为您与我素不相识,却这样擅自抱起我。”
“唔,然而吾乃神明。”
“无论人神男女,都不该不知礼数。”
蛇神思考了片刻,似乎不知如何作答,于是决定武力镇压。他猛地探出头张嘴威吓女子,而女子则吼着“嗷!”回应。
让蛇神真正坠入爱河的正是此时此刻。以前就算他出现在人前,也只会被畏惧崇敬,从未与人正常交流过。他以为这个女子会颤抖着应允,从未想过她会用这样的态度轻视神明。然而被女子斥责威吓后,他奇妙地感到舒畅,不过这微带暖意的心情缘自何处蛇神自己也不明白。
“吾已了然,许汝三日之期,藉以深思熟虑。”
蛇神勉强说出这句话,然而需要时间的应是蛇神。尽管不愿放弃女子,但继续交谈令他感到羞耻,想要落荒而逃。
“若不从,汝命将绝。”
留下这句话,蛇神的身影扭曲,轮廓微微膨胀后猛地四散消失,留下的只有带着藻臭的水渍。
浑身湿透的女子一屁股坐下,尽管她在蛇神面前逞强,实际上早已吓得浑身无力。
听说了这件事的男子,说着“这该如何是好”装作思考。不过那只是装装样子,他已经决定了该怎么做。
男子与女子的本性相似,看似一副温和的面孔,然而皮囊下却流淌着十足固执的鲜血,尤为难以忍受不讲理的事情。比起违抗贵族社会中的地位高贵者,忤逆佛门看起来还算安全无害——说到底,男子就是怀抱着这样的想法才决定出家。
“那么接下来的三天,我晚上就去你那边吧。”
“为什么?”
“你的父亲似乎喜欢京中的礼节,如果你愿意的话,就请准备好麻糬。”
有一种习俗名为三日饼。在嫁娶时,男子连续三夜造访女子闺阁,在第三天吃下小小的麻糬。其意味着女子将自家灶火所做的食物分与男子,将他视为同族、招为夫婿。
“但是神明肯定会阻挠吧?”
“随他阻挠好了,就让我看看神明有什么通天本领。”
“你还真是不怕死。”
“比不上拒绝神明的你啊。”
无论是拒绝神明、还是染指神明看上的女子,这都半斤八两吧。女子这样想着,却没有拒绝他的求娶。
“我会准备无上美味的麻糬。”
女子这样回答。
第一天晚上,女子家宅邸的四周刮起了狂风。树木在熬过冬天后好不容易抽出的萌芽纷纷零落,狂风掀起瓦片飞沙走石,就连庭院里的石灯笼都倒在地上裂成两瓣。那狂风猛烈到让人呼吸困难,暴雨也携着击穿地面的气势。男子以仿佛生生游过泛滥河川的狼狈模样到达了女子家,额头还粘着一片娇嫩的叶子就倒在地上睡下了。
第二天晚上雷鸣交加。电光将夜晚照得亮如白昼,轰鸣如同神明大发雷霆。雷电劈开树木,粉碎岩石,如若不是暴雨比昨夜更为滂沱,恐怕四处都会发火灾吧。造访的男子衣袖已经焦了一片,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恐惧,即便沉入梦乡他也不时颤抖。
到了第三天晚上,男子终于不再出现。女子将准备好的麻糬放进香盒中等待,在半夜觉得事有蹊跷。房屋外异常安静,既无风雨亦无云雷,上弦之月平静地照耀着。
男子决定放弃,向神明屈服了吗?所以神明宽恕了他,停止了雷鸣与风暴吗?那倒是好说,但假如男子依然一意孤行又如何?也许神明已经将他吞入腹中。
女子飞奔出了宅邸。
男子还活着,他站在女子与蛇神相遇的河边,看起来毫发无伤,但河流有异。河流发出巨大的轰鸣声,击碎桥梁撕裂大地,而且那河流卷起漩涡,像大蛇、亦或是龙一样盘起,将男子困在其中。
看到女子,男子大叫道。
“真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我现在就去你那边!”
“还能怎么做?”女子喊回去。河流宽广,又形成龙卷将男子围了起来,别说绕道了,他甚至难以返回。
男子回答。
“我跳过去。”
“能跳过来吗?”
“谁知道呢,我倒是觉得可以。”
那句话不是谎言。对男子来说那对岸看起来不知为何近在咫尺,倒映在水面的月光指引着靠近女子所在的道路,男子微微助跑后,“呀!”的一声自地面跃起,朝女子伸出了手。
跃向空中的男子没能触及对岸,一下子被水吞没,然而那只手却抓到了东西。因为看着男子跳起,明白他会坠落的女子也突然一跃而起。
激流中相拥的两人随水波流动,在分不清上下左右的状况中将唇齿相贴。女子口中衔着一块小小的麻糬,男子用嘴接住了那麻糬,吃下了三日饼。
“然后呢?然后呢?”
祥子像个孩子一样催促着,然而并没有后续。
“在我们步向死亡的时候,市先生唠唠叨叨地大吐怨言,之后轮回就开始了。好了,就容我讲到这里吧。”
毕竟一直一个人说话,根本无法享受美食。
祥子点点头,看向对面的三人。
“那么,你们谁对这个故事有感觉?”
看来她还没放弃寻找转世之人。
不过North先生与和谷先生只是露出迷惑的表情没有说话,对于具备常识的两人而言,就算看到了加古先生也依然没有真的相信转世一说。因此只有一个人,看来已经接受了我这荒唐故事的浮岛先生这样回答。
“现阶段没什么头绪,不过我想到了冈田小姐所受诅咒的解决方法。”
祥子当然不会放过这个话题。
“真的?怎么做?”
“男子在爱上转世的女子后就会想起轮回的记忆,女子在爱上转世的男子后就会忘记这些——那只要冈田小姐不爱上命运之人,只有对方爱上冈田小姐就可以了,这样两人就可以一起拿回记忆。”
“啊,嗯,确实是这样……”祥子抱起胳膊,一反常态用认真的表情轻语,“但是啊,这不太对劲吧?因为目的并不是取回两人的记忆,而是相爱啊。”
听到祥子的话,浮岛歪了歪头。
“冈田小姐已经知道恋人的转世是谁了吧?”
他提出疑问的时候,我口中正塞着那不勒斯披萨。虽然披萨已经渐渐冷却,芝士不再拉丝,但口感有嚼头也很好吃。
我一边咀嚼一边点头,浮岛先生继续说着。
“冈田小姐知道转世的恋人后依然留着记忆,那就说明还没爱上对方。如果周围要求他们相爱这不太合适吧?”
“但我感觉杏很喜欢那个人啊。”
“但这和规则相矛盾。”
“我知道,就是总有这种感觉。”
我坐在还没释然的祥子旁边,趁这个机会享受美味,咬住了腊肠。强烈的盐分对啤酒来说正好,咬一口就能感受到脂肪的弹性,十分美味。
估计是终于懒得思索了,祥子将剩余的啤酒一饮而尽。
“那总之,大家试试爱一下杏?”
“我已经在试了,真希望能唤醒前世的记忆啊。”
真是不走心的爱。
我希望能尽快结束这没有意义的话题,但是连和谷先生也参与进来了。
“不过我和冈田小姐岁数差得挺大,谈及情爱是不是有点问题?”
“年龄差根本无所谓吧,毕竟杏有着千年的记忆。”这样回答的祥子将目光看向沉默的另一个人,“North先生呢?还没试着爱一下杏?”
只有他是我的同伴,应该会婉拒吧——我将海鲜沙拉塞进嘴里,抱有这样的期待,然而North先生却扔下了炸弹般的发言。
“我更喜欢守桥小姐。”
在浮岛先生、和谷先生以及我的震撼中,祥子本人却从容地笑了。
“哦?告白?”
“不,不是!还没到这种程度!”
“这样啊,顺便一提我现在不打算恋爱,如果要告白的话建议等两三年后哦。”
“啊,好的,我会记住的。”
咽下口中食物的我带着形式上的拘谨开口了。
“不好意思,能追加点餐吗?”
我的恋情早已完结,如今深究也没什么价值。比起这个,我更希望在旅行目的地的夜晚品尝当地的美味。
美味即为幸福。
虽然饱餐了一顿,但由于酒水只限一杯,时间还没过去多久,离开餐厅时是下午七点左右。
我去了一趟四所神社,在抽了三次签后回到宵待亭。听说今晚有思金先生主办的圣诞晚会,我和North先生、浮岛先生一起参加,领下吸引注意力的职责。
“来吧,表演要开场了。”
浮岛先生冒冒失失地走在走廊中,打开了目标所在的房门。在他宽阔的背影后,怀抱着吉他盒的North先生正打着颤。
房间中,诸位神明与料理都已经集齐。带上加古先生所说的四位——市先生、思金先生、汤山主神、下照姬,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小神聚集在这里。在大约十八叠大小的房间里挤满了神明与佳肴。
市先生坐在上座,随着一句“怎么了”的威吓,蛇眸一转看向了这边。
而浮岛先生轻快地屈膝跪拜。
“哎呀,令人敬仰的诸位神明,请恕我僭越,我居于英城郡,名为浮岛龙之介,今夜厚颜借光——”
浮岛先生保持着垂头的姿势,声音洪亮清晰。
但市先生马上打断了。
“闭嘴,聒噪。”
听到神明这么说,就算浮岛先生也只能沉默——虽然会让人这么想,但他盯着身下的榻榻米,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
“今夜厚颜借光请各位寻回失物,因有幸承蒙汤山主神赏脸赐下神谕,才不请自来造访宴会。”
回答了他的是市先生邻座的赤脸大汉——汤山主神。他高挺的鼻梁转向浮岛先生,用被酒灼得嘶哑的声音提问。
“我完全没印象啊,神谕是指什么?”
“请看,是此物。”
浮岛依然垂着头,单手指向一旁的我。
我从呢子大衣的口袋中取出薄薄的纸片,出声宣告。
“先前在供奉汤山主神的四所神社内,我祈愿后抽得的签文竟然是大吉,写着失物会‘寻回’。承蒙您的赠言,因此前来认领。”
假装正经地说这种话,自己也有些忍俊不禁,拿着签文对神明说“因为这是神谕所以快让它成真”,还真是厚颜无耻,恐怕神明也预想不到吧。
汤山主神不知道是恼怒还是惊呆了,挠了挠头一脸困惑。
“啊,这个,就算你说这话。算了,也行,你的失物是什么?”
浮岛先生直起身,雄心勃勃地回答他。
“是这位冈田杏小姐与其意中人自古持续记录,名为徒名草书信辑的书本。”
饶有兴致地观望着事态发展的小神们闻言骚动起来。他们应该知道今晚的宴会是为了笼络市先生举办的,而书信辑正是封印了市先生的书本。
市先生出言盖过了骚动声。
“别吵。”他仰头将酒盏一饮而尽,“那是我夺走的,因此并非失物而是窃品,那么在座有神想要审判我的盗窃吗?”
真是堂堂正正的坦言。
他的发言看似可笑却难以反驳,神明是以某种形态依托于自身性质的存在,结缘之神无法蔑视恋情,消灾之神无法蔑视疫病,然而据我所知这个国家的神明对偷窃十分宽容。追根溯源,审判恶行的思想主要传自佛教,换成神明,就算他们遇到问题,也只会凑在一起说“真难办啊”。
然而神明中却有一位出言。
“那么,我投有罪一票。”
顶着一头浓密的卷发,神明中唯一一位穿着西装的眼镜男——就是之前提到的贤神思金先生。他将手中红色的烟管在烟盘上一磕,抑扬顿挫地说道。
“我是智慧之神,人世法律即为学问的结晶,因此不能忽视盗窃。况且今夜聚会的主办者正是我,虽然我对策划此类宴会尚有自信,但氛围不可或缺,我正好在思考补救措施。”
“哼”的一声,市先生嗤笑,“那要我和你打一架吗?”
“不不,怎么会,武力上我不可能赢过你吧。”
“那就闭嘴吧。”
“不久便会,请稍等片刻。此处位于城崎,而书信辑则是伊和大神后裔之物,那么自然有其他神明比你更有发言权。”思金先生用烟管依次指向汤山主神与下照姬,“城崎的守护神、以及她的守护神,话题理应以这二位的观点推进。”
一直沉默不语的下照姬不满地蹙眉。
“我不知道你有什么企图,不过能否不要将我卷入其中?”
说句闲话,因为过去所发生的种种,下照姬反感思金先生。
听到她的话语,思金先生耸耸肩,转而又将话题抛给汤山主神。
“怎么样?据客人所说这是你神社的签文,那么你对此也该有所表示吧。”
汤山主神苦笑着挠头。
“那你又是怎么想的?你可是高天原的协商人吧?”
“我想想,神明理应倾听参拜神社之人的祈愿,不过只凭一支签文就妄图得到恩惠,还是太勉强了。”
“嗯,我太赞同了。”
“那么,让他们献上供奉如何?”
浮岛先生吃了一惊,小声念叨着“供奉”。
实际上我们所准备的手段正是这供奉。在和谷先生暗地里悄悄寻找到书信辑之前,我们要一直吸引住神明的视线,因此本打算靠浮岛先生巧言令色哄骗神明,说着“如果签文还不够”抬出North先生的歌曲用以祭祀供奉。
——难道思金先生已经看透了我们的打算?
感觉像是看穿了我们准备的计划后意图煽动其他神明加入。
思金先生敲定话题。
“什么才艺无所谓,让这群人助兴,取悦了神明就帮他们找回失物,如若不然就置之不理,既然表演者孤注一掷,那观众也该让气氛热起来吧。”
听到他说的话,小神们纷纷“噢噢”“上吧!上吧!”地嘈杂起来。对他们而言书信辑事不关己,只要能成为下酒菜什么都好。
不过市先生不可能任其发展——我本这么想,但奇妙的是他依然保持沉默,只是百无聊赖地一味喝酒。这么说来,之前在庭院见到他的时候,他也没什么精神。
而人类方的浮岛先生则站起来摊开双手,高声宣告。
“万分感谢您所恩赐的机会,我们定会不留余力。接下来请欣赏第一位,斩获了众多新人奖的流行音乐界一霸,North·Peacewood的献唱!”
小神们“噢噢”地发出感叹声,嚷嚷着“真的?是职业的?”“我听说过,他上过电视”云云捧场,反应真不错。
歌唱是North先生的本职,他自然相当精于此道,不过他是个十足的胆小鬼,就算舞台只是十八叠大小的宴会,既然坐在观众席的是神明,他肯定还是会怯场。
“你还好吗?”
我小声关心他,他一边打开吉他盒一边无力笑着对我说:“最近啊,我每次上台时都有所感触。”
“哦?什么感触?”
“顾客就是神明。”
North先生小声说着“我会照常发挥的”,走向思金先生雷厉风行准备好的歌唱设备前,凑近麦克风。
他只靠一把原声吉他表演的压轴好戏是Turtle Bat。
难以用是否出彩来评价,他只是专注于完成。无论声音还是吉他的音色都很稳定,空气振动发出的声音就这样打动心弦。我感受到这是一首固执的歌,但也因此而优美。
听到他的曲子,比起焕然一新,我更觉得怀念。他的Turtle Bat与《雪花梦小调》的确十分相似,中段左右的曲调几乎一模一样,不过到了后半部分,North先生的弹奏有所变调——也就是所谓的C调,只有这部分是崭新的。
当最后一个音节的余音消散在空气中,小神们欢呼喝彩起来,汤山主神也欣赏地啪啪鼓掌。
我紧盯着下照姬,想知道她身为音乐之神如何评价Turtle Bat。
下照姬倾斜酒盏,愉快地评价。
“不错啊,现在的孩子们真会弹。”
总感觉她在回避话题,虽然不是批评,但也没有盛赞。
浮岛先生立刻追问。
“感觉如何?请务必为我们能得到书信辑投上一票。”
下照姬“唔”地皱起眉。
“实际上我是作为父亲的代理坐在这里的,所以不该对这件事多嘴——”
我抢在她的话语之前开口。
“当然您有自己的立场,不过理应能够评价North先生的演出如何。”
“听了评价又能怎样?”
“不会怎样,但是,我想知道。”
我们也没有想过真的靠North先生的歌声感动诸神,让他们说着“给予你们奖赏吧”将书信辑让出。这只是在争取时间,但同时也是一个人类用倾尽毕生所作歌曲献上的供奉。
下照姬收起笑容,面向North先生。
“你弹得不错,这是真话,不过,却在平白树敌。”
North先生露出费解的神色,用难以听清的颤声回答。
“树敌、吗?”
“嗯,而且也选错了对手。”
“请问,对手是指?”
“当然是指一百年前的三味线。”
“就是说这首歌真的抄袭了《雪花梦小调》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更不感兴趣。音乐本就是弹奏传唱下去的东西,不过假如要我对比两者,我只能说天差地别。”
North先生的神色变得刷白,我看得不是很清楚,也许他的眼眶中已经蓄起了泪水。他用更加微小的声音说道。
“是怎样的差别?”
“我想想,背景不同。”
“背景。”
“这很难用语言表达——”下照姬的目光转而看向我。
“杏,让他听听如何?这首曲子你很熟吧。”
我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当然很熟悉,只不过。
“那支曲子已经没人能弹出来了。”
并非出于悲剧,而是缘自幸福。
原原本本的《雪花梦小调》已经荡然无存。
盲眼的三味线艺人与野犬的故事
大约一百年前,女子是生于东北、盲眼的三味线艺人,男子是一只离群的野犬。
女子出生于历史悠久的地主家,在生活上并不拮据,因此即使出生一年后发现她眼盲,家人也没有选择杀害或遗弃,取而代之的是将她关进了储物室。在偏见与迷信色彩尚还浓厚的明治时代,盲眼的孩子不体面,所以才决定将她尽可能藏起来抚养。
持有九百年记忆的女子对这生活还算满意。虽然储物室一到冬天就十分寒冷,但有被褥还算过得去;虽然食物简朴且量少,但也能提供不至于把人饿死的营养,能让人每天都能吃上饭菜这点很好。在循环至今的生涯中,这已经属于相当不错的水平。
母亲时常歇斯底里地埋怨女子,年龄差了好多的兄长一旦心情不好就会殴打女子,父亲则一直将女子视若无物。然而女子无论遭受什么都一脸若无其事,即便尚还年幼也不哭不叫,更不会显露不满。这姿态从别人的角度来看相当毛骨悚然,所以对待女子的态度也愈发过分。
七岁时,女子的生活迎来了巨大的变化,母亲突然热切地向她教授起缝补炊事以及礼法等事。
在这个时代,盲女能从事的工作十分有限,若非按摩师、针灸师,就是被称为瞽女的三味线盲眼艺人。母亲考虑让女儿拜入瞽女门下,事情也谈得差不多了,所以才想着在女子离家之前把各种事情教给她。
面对女子时,母亲总是十分焦躁不安。用宛如生锈锯子拉锯木头的喑哑声线,发出难以听清楚却深深留在鼓膜上的声音。“都怪你,你哥哥连媳妇都娶不到。”“你爹也不能在家里招待客人。”她一个劲地口吐怨言。
但是母亲的教导却很仔细。因为瞽女要在各地远行巡游,她连打包行李的方法与走山路的细节都挨个教给女子让她练习。大部分的事女子虽然一开始就知道,但还是适当犯错,装作一点点学会。
当母亲开始教育女子之后,兄长也不再殴打她了,恐怕因为知晓女子要离家后兄长放心了吧。“因为要一直照顾我这事让他忐忑不安,所以才付诸暴力啊。”女子意识到了这一点。
父亲一如既往对女子漠不关心。不过在女子离家前夜,他第一次叫来女子,说了这样的话。
“无论今后有多艰辛,都不要逃跑。”
女子知晓父亲说这话的缘由。
父亲给今后将成为女子师傅的瞽女预支了多年的修习费与生活费,甚至还谈妥了如果在时间经过一甲子前女子放弃了做她弟子,还会付一笔断绝费。假如女子逃离了师傅所在,父亲不仅要继续照顾她,甚至还要再多付一笔钱,所以他一定迫切希望拜师能够成功。
无论母亲、父亲、还是兄长,女子都挺中意。所有人既不精明也不良善,但也无可指责。母亲说话难听,但也为了便于女子今后生活,细致教导她不少;兄长暴力,但那也必定是源自过于耿直的内心,纠葛于知晓自己今后不得不继续照顾女子;父亲从未有所关爱,但还是为了女子离家一事出了不菲的金钱。
——如果情况有所不同,我一定会更加悲惨。
女子是这样想的。
自己还只是个幼童,如果想要尽快断绝关系,只要勒死她后随便找个山头埋了就好,然而无论是谁都想着让她活下去的法子。还真是生在了一个好时代的好家庭里。
“我不会逃离任何事情。”
女子是这样回答的。
离开家后,女子开始学习三味线,她的才能很快就显露头角,不到一年就掌握了众多曲目,技艺丝毫不逊色于师傅。瞽女一般会弹着三味线在各个村落之间巡游,因为她年纪尚幼就弹得一手好曲,所以在各地都得到叫好一片。
然而对师傅来说这并不美妙。“嗓音很难听”“简直难以入耳”她一味贬低女子的歌声。
女子的歌声绝不算糟糕,然而与三味线的确不相称,因为身体还没长好,她的声音尖细刺耳。
——算了,先不管歌声了。
女子是这么想的,因为她对唱歌没什么兴趣。
问题是在各处都得到好评的三味线。
女子从未认为自己具有三味线的才华,她只是具备知识。无论学习什么技艺,只要知晓学习方法就能快速上手,就算是毫无关系的技艺,也会在不经意间串联起来成为经验食粮。女子具备九百年的记忆,能短时间内掌握三味线也不奇怪。
——但是,我所弹奏的声音还有所不足。
她没有孕育出超越知识与技术的东西。因为幼童模仿大人所以才受到褒奖,但如果就这样徒增年岁,将来一定会泯然于众人。
女子并不是想作为杰出的三味线艺人留名青史,也不是想要赚得盆满钵满,只不过她发现三味线比想象中更为有趣,所以想要倾尽这一生尽可能攀向更高。
——要弹出更好更美丽的声音,只属于我的声音。
女子继续弹奏着三味线。
其实,女子的师傅根本没打算认真培养她。师傅的目的一开始就是修习费与断绝费,所以为了让女子早日逃离,一个劲地虐待她。
虽然这位瞽女还有几个弟子,但她把所有杂务都推给了女子,只要女子稍露疲态就一边拿棍棒抽打一边斥责。针线活剥夺了女子的休息时间,她连入浴都鲜有机会,饭菜也只留下极少的残羹剩饭,有时还会借着其它由头连这本就所剩无几的饭菜也克扣下来。
看到师傅的态度,不久后其他弟子也开始欺凌女子。
然而女子依然一脸云淡风轻,让人徒增烦躁。
终于——时间过去了五年左右,女子的人气逐渐不复以往。
虽然三味线的技艺无人能及,但由于身体得不到足够的营养没有健康发育,她依然不善歌唱,师傅与师姐们开始一同斥责她说“你不是这块料”。
对女子来说周围的评价无关痛痒,但以歌声为理由不让她替换新的三味线,这就十分难办了。因为皮制的三味线价格高昂,女子一直使用着蒙纸的三味线,可音色还是大相径庭。
如果没许下棘手的约定,女子早就已经逃走了,她已经具备了足够自己巡游赚钱的本事,只要跑远点也能让复杂的人际关系一笔勾销。但因为与父亲约定了“不会逃离任何事情”,加之把断绝费付给这个师傅也让人不爽,她还是只能用纸制的三味线磨练技艺。
另外,三味线演奏在这个时期发生了剧变。
在盲眼的三味线艺人中,女性被称为瞽女,而男性则被称为大师。女子在巡游时听到了相识大师所弹奏的三味线后被深深打动了,那声音无比强烈迅疾,且深刻。
如同狂风骤雨般的声音、将焦躁一扫而空的奏法,女子十分懊悔自己没在听到这声音之前率先领悟,但同时也立马意识到这是自己绝对无法触及的声音。
大师弹奏的三味线是奏响他生涯的空前绝后之音,是认真苦恼悲伤、煎熬度日之人所弹奏之音。女子经历了九百年光阴,心灵与感情日渐褪色剥落,因此她无能为力。不过,正因为不可触及,女子才会憧憬那三味线。
——既如此,我就成为赝品也无妨。
女子被后来称为津轻三味线※的声音夺走了全部心神。【译注:津轻三味线的长杆一般比较粗,比一般三味线的乐声更强有力,但并不专指三味线乐器的种类,更多是指津轻地区的演奏风格。津轻三味线一开始用的也是一般三味线,所以用一般三味线照样能演奏津轻三味线】
导致女子与师傅彻底决裂的,正是这津轻三味线。
女子讨厌自己的师傅,但也对她抱有尊敬之情,她认为目盲却四处游历坚强生存的瞽女十分美丽。与之相比,她虽然目不能视,却拥有漫长的记忆,说到红色,她就能想起红色,提起月亮,她的眼前就能浮现出月亮。如果连这些都没有,却还在暗无天日的世界中生存,那该是多么难以想象的事情啊。所以女子无论受到师傅怎样对待,都会想着“也没办法”听之任之。
而师傅本质是个理智的人。她那样虐待女子只是出于名为断绝费的利益,虽然并非没有嫉妒,但她重视的还是保障目盲的自己的生存之道,也就是钱财。
然而听到了女子所弹奏的津轻三味线,师傅第一次由衷愤怒。她对女子的责打失了分寸,以至于拿棍棒的手都磨破了皮。
这位瞽女无法容忍自己的弟子弹奏连自己都弹不出的声音。女子的演奏就好像否定了瞽女们自古传承至今的三味线。
在接连不断的棍棒殴打中,女子开始思考。
——是我错了吧。
师傅有师傅的立场,弟子也有弟子的身份,是自己不懂规矩的错。但是,也不会就此放弃津轻三味线。
从此时起,女子开始背着师傅练习津轻三味线。
但不论如何隐瞒,女子弹出的声音还是产生了鲜明的变化。
和师傅的分别说唐突也算唐突。
十六岁的那年夏天,前往山村巡游时,女子被突然推下了山崖。
目盲的女子无法知晓推下自己的是师傅还是某个师姐,但不管如何,坠落山崖的女子做好了丧命的准备。无论呼唤了多久她都听不到回应,身体四处都感到疼痛,头上似乎也流下了鲜血,一个人在山间负伤又目不能视,这已经到了绝路。
如果想站,女子应该也能站起来,不过前路一片迷茫,她根本提不起劲。
女子在很长一段时间都保持着仰躺的姿势倒在草丛浓烈气息的包围中,直到听到声音,那是野兽走在繁茂草丛中的声音。
——哦呀,看来我要被吃掉了。
这也不算差,在死法中属于不错的了吧。女子如此思考。
所以女子闭上了眼,等待着死亡的到来。然而触碰到她皮肤的并非野兽锐利的獠牙。
温软的舌头舔舐了一下女子的脸颊。
成为一只野犬后,男子丧失了轮回的记忆。但是看到倒在山崖下的女子后没过多久,他就回想起来了。
在历经了九百年的轮回之后,这已经足够他明白。
——只要遇见这位女性(这个人),自己就一定会爱上她。
即便没有记忆,灵魂也早已铭记彼此。与任何猎物、草木都截然不同,只凭嗅到前所未有的芳香气息,他就明白这是自己所爱的女子。
用舌头舔了她的脸颊后,她似乎也明白了一切。
“真可惜,我本来还有点期待呢。”
听到她的小声嘟囔,男子以询问“期待什么”的意味轻轻哼唧。
女子声音虚弱,但她依然在微笑。
“我想着,当眼睛像这样看不到之后再遇到你,说不定就不会反应过来了。”
男子哈地吐出一口气,不禁笑了。
——哪会这么顺利。
两个人仿佛被诅咒一般,只要相遇就会彼此相爱。
女子勉强站立起来,靠朦胧的意识追随着前方野犬的声响离开。
随后她抵达了一间小屋,不过那小屋相当古旧,似乎已经无人居住。
女子摸索着走进小屋,不久后就倒下睡着了,而当她再次睁眼时,已经彻底失去了轮回的记忆。这是因为她爱上了成为野犬的男子,不过她连这一点也已然忘记。
对女子来说,在山中小屋的生活相当奇特。因为受伤,她不便行动,也不知道这里是哪。一只野犬不知为何总是跟着自己不曾离开,这也让她感到恐惧,不过最终还是习惯了。毕竟她是靠着这只狗带回来的果实与野兔才维持生命,不习惯也没办法。它还会用留在小屋里的锅打水,女子觉得这只狗真是聪明。
从这个时期开始,每当夜晚降临女子就会无声哭泣。失去名为轮回记忆这一强有力的护盾后,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可悲。
——为什么这双眼睛看不见呢,为什么家人抛弃我呢,为什么师傅那么讨厌我呢。
明明我就爱着所有人,就算难以爱上也还是努力尝试,可为什么我不曾为人所爱?女子一旦想到这里就无比的不甘心,泪水止也止不住。
女子哭泣的时候,野犬总是陪在她身旁,舔舐她的泪水。
——只要它亮出獠牙咬上我的喉咙,我就会轻易死掉。
但她却没由来地对那扎手的皮毛与粗糙的舌头感到安心。
待身上的伤愈合后,女子开始弹奏三味线,因为野犬拾回了女子的行李。
手握三味线,女子意识到自己的演奏发生了质变。
不是弹得更好了,她的技艺丝毫未变,反倒因为受伤身体使不上力,音节变得更不稳定,但那脆弱的声音却深深回响着。
——也许我是在靠恨意弹奏三味线。
靠着对过去遇见的人们倾泻恨意,她三味线的声音才终于成为了货真价实的真品。女子有这种感觉,却又觉得仿佛不只如此。
她憎恨着、憎恨着,然而无法恨到底,只得放弃。
她放弃着、放弃着、放弃着,但也无法全然放弃,于是又憎恨起来。
这烦闷一边翻滚一边聚集,在螺旋的周围四散出不同的情绪,她将这些全部卷作一团,任其飞扬,于是一个个音符都有了韵味。
三味线无法拯救女子的心灵,却如影随形伴她左右,带着温热与她共享苦痛,就如同她身边的野犬一样。
好像要撕裂自己,将内里曝光一般,女子每日叩响三味线,终于有一天,蒙在琴箱上的纸破了,三根弦也相继断裂,然而女子依然没有停下。
她用凄惨的三味线弹奏出凄厉的声音。
而那凄厉的声音每一天都变得更为锐利。
——这就是属于我的声音。
女子如此确信。
对于成为了野犬的男子来说,在山间小屋居住的时光十分平和。
只要能和她在一起,就已别无所求。
——但时日无多。
此处的冬日总是早早到访,姗姗而去。男子知道等严冬到来时如今的生活就要结束了,届时无法找到食物,两个人只能一起死去。既然如此,就只能趁现在把她送到村落里。
秋高气爽的清晨,男子从澄澈的空气中嗅到寒冬的气息,下定了决心。
他用头从后面拱着女子,女子疑惑了一阵子,终于反应过来。
“你想带我去哪吗?”
男子发出轻轻的叫声迈出脚步,配合着看不见的女子慢步向前,一步又一步。
女子继续询问。
“要分别了吗?”
是啊,这是今生的分别,不过……
——反正到了来世,我们还会再见的。
男子想要回答她,但身为野犬,他无法口吐人言,因此只能用尽可能滑稽的声音,“汪”地吠了一声。
走在山路上,女子一直说着许多琐碎的小事。比如在小屋吃到的鱼很美味、比如冬天时按弦的手指很疼。
突然间,女子的声音变得轻快。
“对了,等春天到来后,我们一起去赏花吧。”那是两人在初遇的平安之世也曾许下却未能实现的约定,“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但我很喜欢樱花的香气。”
——请一定让我同行。
带着这份心意,男子再次“汪”了一声。
那么,成为了野犬的男子,他的生命就在这一天迎来了终结。
总算把女子送走后没多久,他就被猎人击毙了。也是,毕竟野犬靠近了人类居住的村落,被开枪也只能自认倒霉。
三味线的琴箱经常使用猫肚皮制成,不过据说太棹三味线※会用到更为结实的犬背皮。【译注:即粗杆的三味线,与乐声细腻的细棹相比,乐声强有力,因此要用更厚的犬皮。津轻三味线往往属于太棹】
女子所奏那强而有力的声音,想必太棹三味线更与之相称吧。
——那么我想要成为她的三味线,想要成为无论怎样激烈叩击都不会破损的三味线。
男子在停止呼吸前,想着这样的事。
不过,估计没这么容易。子弹从后背贯穿腹部,珍贵的皮毛上恐怕也破了一个大洞吧。
那三味线的独奏,是生于明治末期的某个女子呕心沥血的绝响。因此在如今的令和之世早已无法复现,借下照姬的话来说就是背景不同,只是照着曲谱弹奏根本没有意义。
也因此,North先生根本没必要在意《雪花梦小调》,既然生在这个时代,那奏响这个时代的声音就好。
但他似乎仍无法释怀。
他悲痛地皱起脸向下照姬询问。
“曲子呢?不谈演奏,编曲怎么样?”
下照姬的回答依然冷淡。
“挺好的啊,你认真打磨过了啊。”
“但是——”
“你弹得这么好,应该很清楚吧,音乐不是为了战斗、也不是为了竞争,但你却想要用它战斗。其实你只要用你自己的方式随心而弹即可。”
“是的,我明白,只不过……”
North先生没能说出下半句。
浮岛先生意识到照这样发展不太妙,击掌引起注意。
“那么,各位神明们,North·Peacewood的倾情演出怎么样?我注意到汤山主神似乎格外享受。”
面对突然抛来的话题,汤山主神的困惑毫不掩饰,他大概顾忌着在身为音乐之神的下照姬后面对演出发表评价。
思金先生的解围如期而至。
“第一场表演已随着下照姬的点评尘埃落定,这是场美妙的演出,也炒热了宴会的氛围,可惜还不足以打动神明。”
浮岛先生微微沉思后,坦然颔首。
“如果各位能享受其中,那就足够了。那么有请下一个节目。”
虽然浮岛先生的话语带着毫无缘由的自信,但我们并没有准备超越North先生演奏的节目。为了争取时间,我准备了还算熟悉的硬币魔术,但是也只是还算,那不足以与职业吉他手的演出相提并论。
如果说让我上的话我当然也会去献丑,但现在的情况有些奇怪,于是我改变了计划。
“说到祭祀还是应该角力吧,这位浮岛龙之介先生如各位所见以力量见长,就让他以相扑供奉各位吧。”
思金先生收起方才North先生使用的演唱麦克风,瞟向这边。
“可是谁来做相扑的对手?”
“虽说哪位都无妨——”我向汤山主神露出微笑,“不过既然是难得一见的供奉,不如借神明本人一用如何?”
汤山主神比浮岛先生更擅角力是肉眼可见的事实。
小神们直到刚才还顾虑着走投无路的North先生不敢起哄,但一听到人和神明之间的对战,马上又吵着“多么鲁莽啊!”“最喜欢鲁莽了!”闹起来。
浮岛先生保持着可疑的笑容小声对我耳语。
“我可没听说过还有这一环啊?”
“思金先生对我们的提议显得太热心了,让人不太舒服,我趁神明们注意你的时候稍微去试探一下。”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这个男人接受得太快了反而让人不安,虽然是我自己说出口的话,但人类不该轻易和神明角力。
在小神们的欢呼声中,汤山主神摸着头缓缓站起来。
“我倒是无所谓,不过这可没什么悬念啊。”
浮岛先生则是脱掉了马甲,扯掉领带回答。
“那这样如何,只要定下人神之间也能决出胜负的规则。”
“无妨,怎么定?”
“只要我说投降就是您的胜利,您说投降就是我的胜利,除此之外一切都不能算作胜负。”
“这样也分不出胜负吧。”
“不不不,我想象不出自己投降的样子,所以无论多么不利都有机会。”
“别太得意忘形了,小子。”
汤山主神走向房间中央,思金先生麻利地指挥着周围的小神们移开膳桌,腾出圆形的空间。
浮岛先生把衬衫也脱了下来,露出久经锻炼的躯体,他活动着肩关节走向汤山主神。
面对面之后再看,两人体格的差异十分明显,浮岛先生虽然也是个壮汉,但汤山主神比他还要高两个头。其实也根本不需要对比体型,这是神和人的比试,哪边更强显而易见,根本不需要看结果。
但是浮岛先生的表情十分平静。
“要拜托你进行号令了,冈田小姐。”
我轻轻点头,说着“开始——”将右手举在胸前,叫喊了一声“上!”后扬起手。
浮岛先生率先迈了一步。毫无迟疑地掌掴打向汤山主神的脸颊,发出响亮的声音。然而汤山主神动都不动——不,反而向前了。对此浮岛先生也向前迈了一步,用头抵住汤山主神的胸膛。
浮岛先生抓着汤山主神的腰带,汤山主神也抓着浮岛先生的腰带,两人扭在一起,互取上下手,胸部相贴。不过毕竟力气的比试没有悬念,没过多久浮岛先生的双脚就离开了榻榻米,被彻底扔了出去。
看着飞过来的浮岛先生,小神们发出惊叫声,反应快的已经逃走了,而没赶上的则与膳桌一同被浮岛先生的庞大身躯横扫出去。生鱼片和天妇罗等温泉旅馆风格的晚餐与圣诞节风味的烤火鸡与烤牛肉在空中交织。看到了这一场面,周围的小神们一同举起了自己的膳桌。
浮岛先生立马站起,把抓在手里的小锅扔了出去,那是经常能在旅馆中看到的用固体燃料加热发出咕嘟咕嘟声类型的单人用小锅。汤山主神扬起手打掉,不过里面的豆腐飞了出来砸在他额头上。“好烫!”他小小地呻吟了一声。
“你这家伙,不要浪费食物!”
“您在说什么啊,把我扔出去遭殃的食物更多吧!”
回敬了一句的浮岛先生猛地向汤山主神发起突击。汤山主神以胸膛止住他的攻势,再一次抓住腰带举起浮岛先生。右边的小神们叫着“朝左!朝左!”,左边的小神们则叫着“往右!往右!”。也许是同时照顾到两边,汤山主神把浮岛先生的身体翻转,扔向背后。在后面悠闲喝彩的小神与手中的餐食一起冲飞了起来。听到有人喊着“先把想吃的吃了!”,站在不同地方的小神们都往嘴里塞满了食物。
在彻底化为混乱与狂热热潮的房间角落,我靠近唯独一脸若无其事的思金先生。
“您到底在谋划什么?”
思金先生的目光依然追随着两人的较量微笑着。
“我可没什么谋划,对我来说只要今晚的宴会能炒热起来就够了。”
“但是难得的佳肴全都浪费的话,气氛也热不起来吧。”
“这有什么,食物少点正好,说到底在圣诞晚会里蛋糕才是主角,在那之前可不能先填饱肚子。”
“哦呀,那么一会之后?”
“我当然准备了定制的大蛋糕,你也和你的伙伴们一起来吧。”
还真是听到了不错的消息,因为祥子非常喜欢巨大的东西,如果邀请了她她一定会高兴。
不过和思金先生密谈的时间是牺牲了浮岛先生才得到的,我也不能因为得到蛋糕的消息就作罢。
“我不觉得能试探过神明,所以就直接问了,你的目的是让我们偷走书信辑吗?”
若分出彼此两方阵营,那思金先生必然是另一边的,不过此时此地的阵营并不是两个。想要拿到书信辑的我们、闹别扭的市先生、加上想要将那个水神和旱神一起封印起来的第三势力。
伊和大神劝诱我,希望我将市先生引到鸟取沙丘,但这个计划不需要得到我们的同意,只要在我们偷走书信辑之后适当将后路逼到鸟取沙丘,结果也是一样的,那样一来思金先生配合我们也能说得过去了。
我以为这句话还算是一针见血,但思金先生只是用微笑搪塞过去。
“任君想象,更重要的是,你看,胜负差不多要分出来了吧。”
听到他这么说,我看向浮岛先生,他刚好经受了汤山主神的强力掌掴,朝着后面轰飞而去,后脑直接撞上了墙壁。听到这响亮的声音,连吵嚷的小神们也沉默下来,也许是在想这有些过火了吧。
汤山主神对倒地不起的浮岛先生这样郑重宣告。
“好了,已经可以结束了吧——你的水平很不错,我会给你介绍不错的温泉疗愈。”
浮岛先生以“大”字的姿势倒在榻榻米上,这样回答。
“这句话,我能当做您投降吗?”
“为什么你会这么理解?”
“就是这样的吧。”浮岛先生的声音微弱,听起来断断续续,但依然饱含着毫无缘由的自信,“我们定下了这场相扑的胜负只由彼此宣告投降而告终,所以您的话语只能宣告您的失败。”
“认清自己吧,渺小脆弱的男人,你那无法动弹的四肢还能做到什么?”
“瘫倒在地也无所谓吧,无论晕厥还是丧命,只要没放弃我就没有输,而且——”浮岛先生迟钝地动了动手,按在榻榻米上,“我还可以动起来。”
这个名为浮岛龙之介的男人,依然带着胡来的英雄气概。
小神们屏息注视着事态的发展。浮岛先生踉跄着起身,不知道是不是有点脑震荡,他站得不太稳,靠在了墙上。
而汤山主神则一脸麻烦地挠头,盘膝坐下。
“我知道了知道了,你先坐下吧。”
“不能坐,现在坐下了,就不知道还能不能站起来了。”
“我投降,所以你坐吧。”
听到这句话,浮岛先生像是从墙边滑落一样坐了下来。
“那么,书信辑呢?”
“那个还没决定。”
“你说什么?这和说好的不一样。”
“我可没说你赢了就给你,但我可以听你讲讲。”这个神脸上浮现出慈祥的笑容,“为什么你为了那本书宁可拼上性命?”
浮岛先生的表情也缓和下来。
“因为那里有我的梦想,名为鹿磨樱的梦想。”
他好像依然头晕目眩,按住了额头。
思金先生接着他的话补充了说明。
“鹿磨樱是已经灭绝的樱花品种,拥有纯白色的六瓣状花瓣,而书信辑里还留有鹿磨樱的压花,恐怕那就是唯一现存的鹿磨樱了。”
不愧是智慧之神,见多识广。
汤山主神闻言点了点头,继续询问浮岛先生。
“得到了那压花后你要怎么做?”
“培育繁殖,直到让它在我的故乡漫山遍野。”
“做得到吗?”
“没理由做不到。”
浮岛先生的想法我十分质疑,没有科学依据的支撑,我很难想象压花能起死回生变成树。
不过我觉得可以把那压花交给浮岛先生,这个梦想具有追逐的价值,即便一切都会以徒劳告终,即便会让书信辑缺失一页。
因为鹿磨樱,正是千年前我们约定共赏的樱花。
荒唐的战争与城楼增建的故事
大约六百年前,女子是居于京城的当铺姑娘,男子是萨摩国难有出头之日的小步卒。
这时的女子没有轮回的记忆。严格来说,出生的时候还记得一切,但在幼时就失去了。因为男子作为脚夫随萨摩国的殿下造访京城时,女子见到了他。
——没错,是那个人。
刚注意到这一点,女子的记忆就变得模糊,没过多久忘记了一切,随后只以当铺姑娘的身份长大,又在年纪轻轻时死去。
女子的过世与当时的形势关系密切。
某时,室町幕府的第六代将军被家臣背叛,在京城遭到杀害。这位将军因暴政人人畏惧,不过他的独裁也正是家臣揭竿而起的原因。
杀害了将军的是名为赤松满祐的男人,赤松家本是镇守播磨一带的大名,但被第六代将军削了权,当时谣言四起,认为下一个要被肃清的就是满祐了。因此满祐抱着“那就同归于尽”的想法举起反旗,这就是事情的大致经过。
在京城刺杀将军的赤松满祐以为自己没过多久就会被幕府的官兵逮捕后斩首,然而意外的是周围的反应十分温吞,于是他悠然逃回了播磨。
幕府一方动作迟缓是有所缘由的,他们认为赤松满祐干了刺杀将军这种惊世骇俗之事,定然有同谋的反叛者,所以为了引蛇出洞采取行动,却不知道根本没有什么反叛者,在莫须有的敌人身上浪费了时间。
而且遭到暗杀的六代将军的独裁统治实在做得太彻底了,他将大部分的权柄全都握在自己手中,所以没人能在他死后迅速调兵遣将。
因此讨伐赤松家一事层层滞后,上层一片混乱下层也士气不高,士兵们因长时间困于京城感到焦躁,以“这是为了重大战争的征收”为由抢掠商户当铺,不幸的是,女子家也成了他们的目标。
那是武士可以毫无缘由当街试刀杀人的时代,某天晚上,女子家中库房被他们掠夺一空,女子也被他们顺手残杀。
于是,女子以当铺之女的身份死亡后没过多久就转世为下一个模样,同时取回了轮回记忆。
然而这时女子不再为人,而是成为了一只斑鸠。
一只小小的鸟儿,方方面面都极为不便。无论是食物、行动方式还是本能,都和过去并不相同,但鸟儿也有着人类所没有的轻盈。
——干脆飞到萨摩去吧。
女子这样思索,因为男子也许还在那里。
不过遗憾的是斑鸠并非候鸟,而是全年生活在同一地域的留鸟,并不适合长途旅行。
无奈之下,女子只能妥协于附近,选择了在平安时期降生后死亡的播磨一带。
于是女子在一棵樱树上筑了巢。
那是曾经与男子相约赏花,但最终没能实现约定的樱花树。
不可思议的是,过去转生时女子在一生中必然会与男子的转世相遇一次。因为那个水神好像说了“无论千年万年,皆生死往复、一再擦肩”,也许与男子相遇可能也是这诅咒的规则之一,所以她想,如果是这样的话,只要在樱树旁等待男子,也许就可以实现赏花的约定。
在那之后,女子两次孑然一身赏了樱花,每当那时,她都感到有些开心,又有些寂寞。“如果要来就早点来啊”,她在心中对不见身影的期许之人抱怨着。
但是第三年的春天不太一样,周围的人们聚在一起砍起了树。
为了收集木材。
在女子变为斑鸠后筑巢的樱树不远处,有一座名为英贺的城。原本的英贺城只是在古寺中建起的奉行人宅邸,是一座不像城的城,但由于这座城与播磨滩距离较近,地理位置上足以充当海军要地,所以要进行大规模的改建。
改建提上日程的原因正是六代将军的暗杀事件。由于谋反,曾镇守当地的赤松家一落千丈,播磨的势力也发生变化,在势力洗牌后,英贺城成为了目标。
——人世间总是战乱不休啊。
不过这种事可以随便他们,樱花树遭到砍伐,自己却会很难办。赏花的约定尚未实现,可女子身为一只无力的斑鸠,无法阻止他们。
女子注视着眼前被渐渐砍伐的樱树,斧头没入树干后,树干发出咯吱声逐渐倾斜,最终倾倒,她感受到了许久未曾有的愤怒。
仔细一看,周围散落着折断在地的小树枝,其中还有些上面还缀着花朵,于是女子叼起一枝,飞向高远的天际。
——可是我该往哪去?
她试问自己,然而前路仅此一条。
“就飞到这翅膀所能及的尽头吧。”女子下定决心。
某时,一位男子发现了一只斑鸠的遗骸。
男子不知道那只鸟儿从何而来,也无从得知鸟儿为何而飞。
不过男子足以知晓那只鸟儿经历了怎样漫长艰辛的旅程。
坠落在地的斑鸠满是伤痕,羽毛脱落,一边的翅膀上还透出一个大洞,能够直接看到翅膀下的地面,然而它还舒展双翼,仿佛依然想要飞起。
那只斑鸠口中衔着一枝樱花。尽管大部分的花瓣已经零落四散,唯有一朵花依然完整美丽地留了下来。
“这个,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他向斑鸠低语,然而斑鸠早已默然死亡。
男子从斑鸠的鸟喙中取出那截樱花树枝。
继而把树枝与斑鸠一同埋葬,将花做成压花留了下来。
砍倒鹿磨樱而扩建的英贺城后来作为海运要地而繁盛起来,但在随后到来的战国时代※【译注:1467-1600年或1615年】就被轻而易举地烧毁了。净想着些已经没了的东西也无益,但说遗憾还是遗憾的。
在我心不在焉地回想久远的过去时,浮岛先生也还在继续与汤山主神对话。
“请问可以的吧?一本书而已。”
“不,那是市先生的东西。我身为请他来城崎的招待者,总不能要求他交出来。”
“可那是赃物。”
“神的行为和人世间的规矩有关系吗?”
对话完全没有进展,但应该已经足以争取时间了。浮岛先生还请务必就这样争论下去。
我这么想时,房间门突然被敲响了,接着听到的是带着稚气的女性声音。
“失敬了。如您联系时所说的,发现了可疑人物,已经逮住了。”
对此,思金先生回答:“辛苦了,请进。”
门开了,首先看到的,是左眼下有颗泪痣的女性,还很年轻,二十岁上下。
那女性身后,是矮个子的男性和被捆住的和谷先生。这下我企图的重点就被击溃了,不过对于和谷先生被逮住倒并不怎么意外,尽管如此多少还是有些惊讶的是,我对于带和谷先生来的男性有点眼熟。
“你是……”试着说了一下,接着就犯愁了,我连他名字都不知道。
站在那的是在金星台山庄遇到过的白色晚礼服男子。但话说今天他穿着宽松的黑色和服。
对方似乎也同样惊讶到了,“杏小姐!真的在呀!”
他的喊声就好比发现了野槌蛇※。【译注:ツチノコ。日本传说中的谜之生物,蛇身肥胖短小,像一根棒槌】
我也打算回应点什么,不过在这之前,思金先生推进了话题:
“哦呀,可疑人物就那位吗?偷书信辑的主犯应该是女性……”
回应那问题的是有泪痣的女性,“那边是母亲在追。”
“原来是这样,看来还挺难对付的。”
“是的。场面就像怪物大决战。”
就在North先生唱歌、浮岛先生相扑的时候,祥子则似乎陷入了一片纷乱。详情不明,但看来我刚才得意洋洋说的推测完全落空了。由于思金先生配合着争取时间,还以为可能是打算帮忙偷书信辑,但他应该只是对房间外的战力有充分的自信。
浮岛先生罕见地发出困惑的声音,“等等,想稍微理一下情况。这位小姐,你是什么人?”
“我不想对陌生人报上姓名。”
在毫不客气地作答的泪痣女性身后,被捆着的和谷先生喊出声来:“这人是辻冬步!”
辻冬步——听着耳熟。没记错的话,是在金星台山庄带着书信辑逃掉的女性名字。
浮岛先生一脸讶异的样子,“嗬?”地咕哝了一声,“那,另一个呢?那边的他好像也在金星台山庄见过。”
看话头转了过来,原本的白色晚礼服男子——如今是黑色和服男子高兴地扬起声音说:“我,叫小束武彦。杏小姐,好久不见!”
不巧被点名喊到的我只好堆出笑容回答:“诶诶,嗯,好久不见。今晚为什么在城崎?”
“是师傅喊我来的。那位是个稀世罕见的懒人,所以叫我帮忙画符咒。”
“哦?师傅是指?”
“是我师傅。我在京都学占卜!”
说起来,小束先生的打扮看上去确实像占卜师。
同时,我忽然闪现一个念头——莫非这个叫小束的男子,是去金星台山庄路上向我和祥子搭话、留下“和命定的对象重逢”这样离谱预言的占卜师?
虽然可能偏离了话题重点,但我还是有些在意,确认了一下,“难道我们之前见过吗?”
“嗯,当然。在咖喱店见过好几次了!”
原来小束先生是顶点咖喱的顾客么。
不过重点不在这。
“金星台山庄里见到面那天,在去那之前天寒地冻下遇到的占卜师会不会就是你?”
这虽说是连推理的理都称不上的直觉,可我还是以名侦探的感觉指了出来。
“唉唉!”小束先生惊得身体后仰,继续说,“你不会是没注意到吧?”
虽说是出乎意料的反应,但得到这样责备般的话也很伤脑筋。一般来说我不会去注意人的脸,而且那个占卜师的嘴边应该是被黑色口罩挡住了。
“难道,会和命定的对象重逢是指?”
“当然,是说我。用那预言让你明明白白地意识到我,之后我递出花束告白,是这样周到又浪漫的作战计划来着……”
可惜的是,我基本都没把顶点咖喱店的顾客记在心上。由于那家店是能排长队的大流量店铺,客人也不会喋喋不休地和店员闲聊之类。仅仅是盘子端上端下的对象那容貌,光是记住也没用,小束先生的事情也没有印象,因而不管被预言什么也不会想得他的脸来。
但将内心这些和盘托出也很对不住,我堆笑着说:“完全没注意到,抱歉我太迟钝了。”
“不,我才是,把事情弄复杂了,抱歉。”
就是说呀。都因为这男子那梦一般的作战计划,祥子莫名对我的情感生活来了兴趣。
被捆着的和谷先生像是对这完完全全的闲聊听得不耐烦了,喊道:“和和气气热热闹闹地闲扯些什么啊!我被抓了,守桥小姐也遇到大麻烦了哪!”
我对这话感到惊讶,“祥子有麻烦了?”
“当然了!”
“可我都没怎么见过她会被逼急的情况。”
例外只有一个,也就只是去帮鲁莽跳出窗外的North先生那时候。
但和谷先生一副拼命的样子喊道:“是对手太猛了!那女的不是人,是神或怪物吧。”
对此,辻小姐小声嘀咕了句:“不,我母亲是人……”
总之,既然祥子有麻烦了,也只能去帮忙了,但问题是众神们的想法。
思金先生哐地把烟管敲在烟盘上,吸引注意力,“来继续助兴表演吧,还有预定的节目吗?”他这样说着漫不经心的话。
我瞪着思金先生说:“不,我们要就此退下了。”
“不行。我组织的这个圣诞聚会,不允许中途离开。而且也有些不礼貌吧?只是假装祈祷神的恩惠,背地里却打算自己偷出书信辑。”
“你都知道了还配合我们不是吗?”
“当然,神就是知道得很多。但礼节就是礼节,既然供奉已经开始了,那就请坚持到最后。拼尽全力呈上助兴节目,祈求神明恩惠。”
“可明明神那边并不打算给出书信辑?”
“不知道哇。要是你们的节目很棒,那也可能改变主意。”
思金先生有什么意图?打算如何利用我们?——我仍然不知道他的根本目的,但依他这做法来看,应该也是想争取时间,这准没错吧。
“用没意义的宴席打发时间,您在等什么吗?”
对于我的问题,思金先生龇牙咧嘴地笑道:“这就随你想象了。不过,就算是你,也总不会违抗神的指示吧?”
我确实也不想把神的心情破坏殆尽。假设万一祥子被抓住了,之后下判决的也是众神们吧。既然如此,也有理由献媚。虽说事到如今要因为拙劣的硬币魔术而遭嘲笑让人提不起劲,可要是叫我这么做也就只能做了。
“当然,一切如神所言。”
我寻找替代桌子的东西,把在浮岛先生和汤山主神的一战中翻倒的一张膳桌搬了起来。但就在那时,辻小姐说话了:
“等等。难道说表演助兴节目就能得到书信辑吗?”
她大概是从我们的对话中推测出话题走向了吧。
思金先生对此回答:“倒没有约好一定会,但机会是有的。”
“那我来也行吗?”
“还请务必。非常欢迎。”
辻小姐喃喃了一句“好哎”,说要准备一下,就啪嗒啪嗒走开了。
这下子话题又朝着始料未及的方向偏离。
“在她表演期间,我能离开一下吗?”
我想尽可能窥探一下祥子的情况。
但思金先生无情地摇头说“不行”。
辻小姐表演的节目看来是即席绘画。
所谓的即席绘画,就是在宴席等场合根据客人的要求即兴作画。在我的记忆里,多被请求在纸拉门或屏风上作水墨画,但未经旅馆允许就在这周边动笔可不行。辻小姐在榻榻米上摊开和纸,环视众神,“来,还请随意让我画些什么吧,画什么都行。”
思金先生吐了口烟,目光投向市先生,“聚会的主宾是你,请问有什么想画出来的吗?”
呷着酒的市先生久违地开口了:“没兴趣。随你。”
“那,画您的肖像画怎么样?”
“别,不要把我掺和进去。”
“不好吗?神就是很入画的呀。不过,如果不想被画出来,那就请至少给个题吧。”
市先生狠狠瞪了一眼思金先生,却格外老实地回答道:“那,画个画不出来的画吧。”
这什么深藏玄机的题目。
对此,辻小姐有些发愁的样子,不过没多久就提笔了,“那么……”
她毫不迷惘地在和纸上运笔。但没成想她突然停了下来,把画好的画揉成团扔掉,然后再度摊开和纸,画了又扔,画了又扔,没什么进展。
下照姬清晰地喃喃道:“因为是画不出来的画所以完不成?”
小神们发出表示理解的“噢噢”声。不过,恐怕并非如此,她似乎只是因为对画出来的成果不够满意。
看那没完成的画,可以推测出她的想法。如果我想得没错,那她就是个挺狡猾的女性。
最终,辻小姐总算舒了一口气,放下笔。
“完成了。”她这么说着,举起和纸。
和谷先生嘀咕道:“这是——《净土之樱》。”
辻小姐所画的,是一株樱花树及其群山背景。无论是构图还是笔法还是用色,都和书信辑上的画很相似,可知是对那画的模仿。
众神头上冒出问号,汤山主神作代表发问:“究竟哪里是画不出来的画?”
辻小姐昂首挺胸地回答:“谁知道呢,我是不知道的。”
“什么意思?”
“这是模仿书信辑上的画。不过,画得完全一样还是一点也不像,我也无从判断。所以,为了判定是否是‘画不出来的画’,能否和书信辑上的真东西比比看?要是对比下来完全不一样,那这果然就是‘画不出来的画’。”
换句话说,就是这样:
辻小姐的目的应该是再借阅一下书信辑上的那一幅画吧。
但就算正经地给众神献上画作,也不知道能不能如愿以偿。因此她心生一计,打算通过对画作的评定本身促使拿出书信辑。这样不论结果如何,她都能达到目的。
不过,即便能看懂这手段,也还是有难以理解的情况。
“你不是已经把书信辑拿到手过一次了吗?”
我问道。她用轻而有力的声音回答:
“我想要《净土之樱》的蓝,那个绝对的蓝色。所以研究了一下成分,但没有新的发现。不管调多少次颜料,不管怎么画,也都画不出春雪那样的蓝。”
“所以才要再看一次吗?”
“再看一次——不管多少次,我都想看那蓝色。”
“但,当然不会是一样的蓝,”我夹杂着叹息说:“那画毕竟是两百多年前画的。普蓝虽然不是长时间就容易劣化※的颜料,可也不是说不会变色。就算用完全一样的颜料,现在画出来的东西和两百年前画的东西也不会是一样的颜色。”【译注:劣化。颜料的劣化是颜料因物理或化学原因变色、粉化、脱层等现象。文物的老化研究和文物保护修复就涉及到颜料劣化机理的研究。参考:梵高画作褪色的秘密以及颜料劣化机理介绍】
对于在美术大学学习浮世绘的辻小姐来说,我的高谈阔论就是在班门弄斧吧。她平静地点头“这我明白。颜色会变,画材也不同。就算用一样的颜料,用的纸不同也不会是一样的颜色。可是……我和春雪之间,是就这些程度的差异吗?”
“怎么个意思?”
“我觉得应该有更根本的差别。技术,或者说,对绘画的理解,是更根本的。还只是涂个蓝色,光这个,就感觉春雪向我展现了压倒性的才能差距。”
辻小姐反倒像是在很开心地娓娓道来。
然而,那是误会。
“我看,你的画已经够好的了。那不就行了吗?”
“不,我还算不上好——但也不是说这个。我想要的,只是春雪的蓝色。”
“这样的话,看书信辑也没用。”
听到我这话,辻小姐“哎?”地小声道,“为什么?”
她从一开始就弄错了。
要说为何……
“涂那蓝色的,不是春雪。”
走私与蓝色的故事
大约两百年前,女子是水户※商人家机敏的佣工,男子是在江户※被宣判死刑的浮世绘画师。【译注:水户位于东京西北方约四十公里的茨城县中部;江户是日本东京的旧称,1868年改名东京】
男子的罪名是走私。这时期的日本实行锁国政策,而且发生了英国军舰入侵长崎港口要挟索取食物的事件※。自那以后,幕府内部“果然还是应该驱逐外国船只”的声音高涨,对平民之中勉强维持的走私贸易也加强了打击力度。【译注:该事件发生于1808年,在日本称为Phaeton号事件(フェートン号事件),Phaeton号即当时的英国军舰】
男子算不上无名也算不上知名,是个不上不下的浮士绘画师。几年前和绘画的师傅闹得分道扬镳,之后就接不到工作,为钱所困。而在那个时代,海外对浮世绘的评价渐渐走高,因此,男子雇了水户的渔民代售他的画。
男子自己认罪了。在奉行※面前只回答说“全都如您所言”就再没开口。即使就这么被宣判死刑,也只是静静地磕头伏罪了。【译注:奉行:日本古代担任行政事务的武士官名,其所在的机构“奉行所”类似于衙门】
虽说如此,这罪是个冤罪。
然而男子被斩首了。
真正染指走私的,是女子。
主犯是水户的商人,为其作佣工的女子由于言行敏捷麻利以及做事周到的智慧被商人相中,后来担当了走私贸易的得力助手。
她乘上渔船出海,与外国船只交换物品。她这一方给出的东西多半是食物饮料,不过刀、和服以及日本画也颇受欢迎。就这样到手的舶来品飞也似得销售出去,喂肥了商人的腰包。
但擅长见机行事的机敏女子察觉到这不良行当也快到头了,因为受雇的渔民们自己开始和外国船只谈生意。寻求食物补给的外国船只经常买他们的鱼。可渔民们连其中关窍都不懂就开始照猫画虎学着做的走私贸易应该没多久就会暴露。这么一来,顺藤摸瓜之后,她这边的罪行就很可能会曝光。那就只能断绝与外国船只的联系,尽早抹消痕迹。
虽然女子如此判断,可商人主子却似乎不这么想,打着不知道什么小算盘,还想再继续干一阵子不劳而获的走私贸易。
恶行就是在抽身之际最为关键——明白这一点的女子决定尽早丢下主子。那个商人很贪婪,尽可能利用女子,却连她应得的份都不好好给。因此,她也没有特地强行制止的道理。
之后没多久,就有绝好的机会到来了。总管在江户有事要做,女子也随行帮忙。
——好好隐匿行踪吧。
她如此思忖着。
于是,她抱着行李费劲地在水户的街道上行进,到了江户后首先去的是日本桥※。女子在商谈期间,闲来无事去探了探浮世绘店。然后,遇见了男子画的浮世绘。【译注:东京中央区北部的街区,名字源于当地的同名地标日本桥】
这是幅特别的画,一眼便知。
雨中撑伞女子的画——虽然属于美人画※,但以伞遮面的构图还挺新颖的。而且,看上去似乎是亲笔手绘。在面向平民的浮世绘店,明明是可量产并能因此压低价格的版画才更好卖。这画师是个生性相当乖僻的人吧。【译注:美人画,浮世绘主题之一,又译作美人图】。
不过尤其特别的是,那幅画的鲜艳用色。在伞或和服等上面用的蓝色格外好。
女子知道那是名为普鲁士蓝——普蓝的舶来颜料。因为以前颜料偶尔会加入走私贸易的战果之中。
女子立即确信。
——喔喔,这是,那人的画。
女子也不知道那直觉的道理,不过,女子自己从轮回转生开始已经过了八百年了,已经磨炼出了嗅出他的敏锐感觉。不论那一方转生成什么样子,都能通过细微的习惯分辨出来。脚步声也好,干咳也罢,一点细节就足以让她认出他。
——画这幅画的,是那人。
对于女子来说,那是毋庸置疑的。
看到浮世绘上署名春雪,女子于是问店主:“请问知道春雪师傅吗?”
年老的店主干咳似地“啊嗯”喃喃回应了一下,“那是个怪人哪,画倒是挺入眼的,但尽是些太独特的,不好卖。”
“他为什么不做版画?”
“说是没蓝色。”
“哦?蓝色?”
“不管哪里的师傅,蓝色用的都是鸭跖草哪蓼蓝哪这些的,但春雪总是说没有舶来的蓝色就不画,真弄不懂他哪。”
这样的话确实很难给同一幅画印制好几张吧。配合这不多的颜料而净画亲笔手绘也就能理解了。
“那他是不怎么画吗?”
“画不画都看蓝色,不过啊,这年头一旦发现外国船就会驱逐,那边的颜料都买不起了啊。”
原来如此。走私贸易似乎遭到严格取缔,受到了意想不到的严厉冲击。
女子再次注视着春雪的美人画,“请卖我这幅画。”
“这是卖剩的,帮大忙了。”
“说起来春雪师傅在哪?”女子这样问道。
——那人如今在以春雪的名字作画。
知道这之后,女子就失去了轮回的记忆。由于悠久的历史在内心盘根错节,一旦知道男子转世的真实身份,就不可能不爱上。
忘记轮回的女子也依然聪慧,但没有了以前那样出众的聪明劲。比起自身安危,她更在意未曾谋面的浮世绘画师。虽然连同轮回的记忆一并也忘掉了对男子的爱,但她还是莫名觉得要给春雪这个画师送去颜料。
因此,女子再次回到水户,在海上与外国船只碰头。
然后带着拿到手的普蓝,再次回到了江户。
这回,男子和女子到最后也没说上话。
在某个傍晚,男子所住长屋※的门被敲响,他出门看见外面放着装有普蓝的罐子。然后男子在路对面发现了女子离去的背影。【译注:長屋。长屋是江户时代一种常见的平民住所,一般的建筑面积在八十平左右,但却要容纳下不同家庭十几人】
——啊啊,多么美呀。
男子也一样身怀着如同诅咒一般的爱。光是看到背影就爱上了女子。然后不一会儿就取回了八百年份的记忆。
想起一切后,男子画了一幅画。
后来被称为《净土之樱》的那幅画,描绘的是八百年前平安时代,与女子相约赏花的那株樱花树盛开的景色。
春雪着手的《净土之樱》是未完成作品。
其原因在于,他刚用墨描绘出记忆中的景象,总算轮到女子给他的普蓝登场时,外面就骚动了起来。
男子也知道这普蓝颜料应该是来路不明的东西,因此男子立即把未完成的画藏了起来。
没多久,门就被打开了,闯入好几个男人。有密告说男子涉嫌勾结外国船只,奉行所因而行动了。
男子对他自己遇到的事情大致有所推测。
——一定是那个女性被盯上了吧。
由于收到她给的普蓝之后没多久就被抓,这么想就说得通了。
与外国船只秘密勾结是重罪,但要是说了事情的大致情况,那个女性就会陷入危机。
——即使因此结束了这一生,只要她能安稳过活,那应该也是赚大了。
男子如此想道。
从取得轮回的记忆看来,这一生倒也不坏。虽不富裕,但过着尽情画想创作的画的生活。虽然只有背影,但也还是如愿看到了女子的身影。这也就足够了。
面对向其宣读的罪状,男子回答:“全都如您所言。”
遗憾只有一个,那就是樱花树的画还没完成。他觉得只要在那上面涂上蓝色,倒应该就会是此生的集大成之作了。
虽说如此,比起一幅画,还是心爱的女子过得安稳更重要,这不言而喻。
女子得知男子的死讯时,是稍微再晚一些的时候了。
某一天,醉酒的总管在女子面前说漏了嘴。
“你喜欢那个画师吧?可他已经不在了。”
在走私贸易的打击力度加强的环境下,商人害怕自己被搜查到,就在向各方贿赂的同时策划了一个计谋,打算把罪行推给别的什么人,上报给官家。
接受这个密令的总管去寻找替罪羊。
期间,得知女子想要普蓝,总管跟过去看了之后就明白她是去找江户的浮世绘画师的。因此,那个男子就被选为了目标。商人和总管的计谋进行得比想象中的还要顺利,他们听说那浮世绘画师连一句辩解都没有就被捕了。
“不管是官吏还是渔民,我都撒了不少钱。不过对没骨气的人,可就连一个子儿都不用花了。”总管得意地说道。
女子急忙赶到江户,但已经是男子被斩首之后了。
不过他留下了一幅画。
失去轮回记忆的女子已经不知道那上面画着的樱花树是什么意思,但她知道那只用墨画的画尚未完成。
白色的樱花树后面,有鲜艳的蓝色,是春雪喜欢的蓝色。女子脑海中浮现出那幅画涂上蓝色之后活灵活现的样子。
——这上面,得要涂上蓝色。
女子如此深信。
我看着面容仍略显稚气的辻小姐,告诉她:“那幅画被涂上蓝色,是春雪这个浮世绘画师死后的事情。所以呢,对了,严格来说,那不是春雪的蓝色。”
但辻小姐好像不太能接受,“怎么会……真的?我可看过很多春雪的画了。”
这倒并不是说辻小姐看走眼了。
只不过是最后涂蓝色的并非本人罢了,作画的无疑是春雪。周围的构图、笔法之类都会影响颜色表现,所以书信辑上那幅画的蓝色应该也还是有一定特性的。
我叹了口气接着说:“总之,净土之樱上用的蓝不是特别的颜色。”
只是那时候在江户入手的普蓝。
辻小姐发呆似地咕哝着:“那,我要怎么才能涂出理想的蓝色?”
“谁知道,我是不清楚。”
老实说,如今应该没必要尽拘泥于普蓝吧。
放在以前,普蓝之所以很特别,那是因为它呈现出了在那之前的染料、颜料都表现不出来的鲜艳蓝色。但在当今世上,鲜艳的蓝色应有尽有。和文具店里在售的颜料比起来,普蓝倒并不逊色,但也没有特别出色。如果江户时代的画师们在令和时代生活,那应该就会用这个时代的颜料。
不过,这样絮絮叨叨的婆婆嘴,应该不是辻小姐所要的吧。因此我强行向思金先生抛出话题:“辻小姐展示的这幅即席画作,请问今晚宴席的主办者怎么看?要准确评判的话,好像除了与书信辑相比较之外别无他法了……”
思金先生依然抽着烟管,轻轻耸了耸肩,“说是这样呢,市先生,能拿书信辑出来看一下吗?”
市先生哼了一声“哈啊?”,很不耐烦的样子,“我哪管,原本就是个不感兴趣的节目。”
“能问一下不给人看那书的原因吗?”
“闭嘴吧你,看透了的事情还……”
面对思金先生的质问,市先生的声音逐渐来劲了。
但像是要遮盖那声音一般,门口响起一大声“唰啦”,是房间门一下子拉开了。
向那边看去,有矮个子的女性站在那儿,及腰长发染着发白的金色,身着丧服一般的黑色长裤西服。那女性用魄力大到仿佛一瞥就能劈开一切的目光环顾房间,乍一看不知多大年龄,不过估计不算年轻。
然而引起我注意的不是那女性本身。
她左肩上,扛着祥子。祥子她脸上有淤青,风衣下摆好像也有破的地方。
思金先生出声说:“辛苦了,真澄女士。意外地花了些时间哪。”
“啊嗯,累死了。”
被唤作真澄的女性丢下扛着的祥子。如果是平时的她,应该会轻巧地采取安全跌倒法应对※吧,但现在她不知是累极了还是有别的情况,就那么“咕呃”地倒在了榻榻米上。【译注:柔道里被对方摔时的应对方式】
我小跑到祥子身边,单膝着地,“真想不到,你居然会被抓。”
她就这么在榻榻米上倒着,但看上去还挺精神地回答:“呀,我也很震惊,感觉身体动不了。”
祥子身上到处都贴着符纸,那恐怕是给祥子施咒的吧。我胡乱撕开那些符纸。
这么做时,听到了一个声音。
“本来还想这怎么可能来着……”浮岛先生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是您吧?真澄老师。”从他口中发出的声音不像平时那般自信满满,却是细声细气、像在紧张似地颤抖着,“我是浮岛,虽说您可能已经忘了。”
对此,真澄女士冷淡地回答:“在哪见过吗?”
“请问您知道英城郡吧?”
“是我家乡呀。虽说早在四分之一个世纪前就已经搬走了。”
“当时,您是做保育员老师的。”
“现在也是。偶尔也兼职驱驱鬼怪。”
“是吗?看上去气色还挺不错就好。”
我暗自惊讶于两人的对话——这位真澄女士,有与这令和时代不相符的目光,像个身经百战的老兵,但本职工作居然是保育员。她看起来倒更像是会率领着武装团体而不是幼儿们。
“在英城郡的托儿园里,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向您告白来着……”
“噢噢,”对浮岛这番话,真澄女士冷冷地微笑起来,“居然是龙之介同学呀。没认出来,那时候你明明在班里也算是小个子。”
这话题属实出乎意料,而且和今晚的重点也没什么关联。
不过,以前的浮岛先生作为托儿所儿童,居然会倾慕一眼看去就知道是强者的真澄女士,那看来果然不是一般人吧。
“我不是从你那儿收到过发夹吗?就是那个火箭的。”
“是的,因为您说要搬家,所以和情书一起给您的。”
“其实我给我女儿了,还想哪天要向你道歉来着。”
“没关系,那是您的。……在姬路的生活,请问怎么样?”
“老早以前就搬到京都了。”
“是这样吗?京都……京都么。”
这两人的对话,说没意义也确实没意义,但感觉莫名让人在意。看来周围众神似乎也嗅到了一点点浪漫爱情故事的气息,不光是小神,连汤山主神甚至下照姬都屏住气,关注话题的走向。边上的辻冬步小姐则感觉有些发窘。
另一方面,有个直奔今晚主题的人是祥子,她由于符纸被撕了下来而重获身体自由,在我耳边小声说:“书信辑没找到。”
“这样吗?”
“大概,市先生现在也还是拿着。因为房间我已经找遍了。”
原来如此。既然这样,盗窃就难了。毕竟对手是有那样力量的神,估计没法打他个措手不及。
但祥子浮现出无所畏惧的笑容:“知道在哪了,那就只需要偷抢了。”
既然她有这心,那我就算阻止也没用。
“小心点。”
“嗯。”
祥子跑了起来,俯下身子,像是滑行一般。周围众神都还没注意到她的动向——不,有一位,只有市先生用他那闪着凶光的蛇眼追着祥子。
祥子清晰可闻地大喊道:“为爱而活吧!”※【译注:原文“愛に、生きろ! ”】
这突兀的台词,恐怕是什么暗号吧。也确实有个人作出了反应,黑衣服的矮个男子——小束先生。
有些出于意料,但也能想象得到那缘由。
小束先生受到思金先生的指示,寻找偷窃书信辑的和谷先生。估计就是在那时候和祥子接触到了吧。两人之间进行了怎样的交流很难说,但看样子他被拉入己方战线了。
“喂,神哪!把杏小姐的书还回来!”小束先生这么喊着,不顾莽撞就向市先生飞扑过去。市先生转身想躲开但没成功,小束先生的指尖碰到了他胸口。不过,水神的肉体像是水面一般,泛起涟漪。小束先生就那么穿过了市先生,冲向了房内的墙边。
——刚才的举动,有些什么奇怪的地方。
身为水神的市先生可以轻易改变身体形态,实际上小束先生也没能碰到市先生,那为什么市先生要试图躲开?
理由很明了,要从小束先生手下躲开的,不是市先生自己,而是他藏在某处的实体物质——也就是说,是书信辑。这样一来也能想象到那东西的所在之处。刚才市先生转身试图藏住他的背。
刹那之间,估计祥子也想到这一点了吧,她右手逼近市先生,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向上挥。那手也透过了市先生的身体,而舞至头顶上时,就已经抓住了书信辑。
——迅速偷到手了。
但,市先生对祥子的动作作出了反应。
“别闹腾,”他紧紧抓住祥子那拿着书信辑的右手手腕,“你丫过分了啊,放开书信辑。”市先生随即呵斥道。
然而,祥子毫不动摇,“让到嘴的鸭子飞掉,有损小偷的自尊哪。”
“断掉你的手轻而易举。”
“那不要,毕竟疼。”
祥子扭动着就这么被抓着的手腕,啪地扔出了书信辑。
仰头看着在空中仿佛啪嗒啪嗒振翅飞舞的那本古书,她喊道:“骰子,已被掷下!※”【译注:賽は、投げられた!出自凯撒大帝的名言“Alea jacta est”,即“背水一战”的意思】
紧接着,有四人动了起来。
首先是瘫在墙边的小束先生意外敏捷地起身跑了起来;接着是自从那弹唱以后就一直沉默的North先生;和谷先生勉强扭动他那还受缚的身体,就地倒了下来仰望上空;晚了一步的是浮岛先生,他本应是能最早反应过来的,但可能还没完全摆脱和汤山主神交锋的影响吧,
“别!”市先生叫道,“别靠近它!”
在场的人们谁也没有被神的话吓住。
小束先生蹬了一脚榻榻米,然而,高个子North先生的指尖先一步去碰书信辑了……在那之前:
听到了刺耳的悲鸣:“真的别!”
那声音的来源浮在空中,是个身着淡红色汉服的美丽女性。
——魃。
日本众神们以前从中国邀请来的旱神从书信辑里现身了。体内蕴藏巨大热量的她散发着桑拿般的热风。
“意外干脆地出来了啊。”
对我这番咕哝,不知何时站在身边的思金先生回答:“没说得这么轻巧。魃小姐是为了救那么一个人才紧急避开的。”
“请问什么意思?”
“书信辑的封印已经解开了一部分,魃小姐的力量在外泄。市先生要是不拿着那本书,城崎的温泉都要蒸干了。”
原来如此。市先生怎么看都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原来是因为在抑制旱神的力量吗?
思金先生在明白情况的我边上慢悠悠地接着说道:“但如果书信辑离开了市先生身边,那就没什么能拦住魃小姐的力量,人要是碰到那东西,那应该就会从指头开始干枯掉吧。所以为了避免那样,魃小姐才自己离开了书信辑。”
“这么危险,为什么不早说?”
听了我的抱怨,思金先生龇牙咧嘴地笑了:“毕竟我也想招待魃小姐来今晚的聚会呀。”
现在这情况,恐怕都和思金先生谋划的一样吧。
市先生是水神,而水神掌管着周围一带的丰饶。如果遵照这性质,就很难对旱神置之不顾。
现在,市先生尖声啧了一下舌,走向浮在空中的魃小姐。他的样子瞬间变成一条巨大的白蛇。在讨厌蛇的祥子“呀”地一声叫出来瘫软在地之前,那白蛇像是要缠住魃小姐,盘成一大团。
捆住美女的巨蛇——不过受苦的看来反倒是市先生。两位神矛盾的性质相冲突,他鳞片发出滋滋声。
思金先生看着那幅景象,告诉我说:“伊和大神搞错了本质。没必要说服那水神,只需要推他一把,让他自己去封印魃小姐就行了。”
“真亏市先生的行动跟您的预期一样。”
他的话,仅仅出于对思金先生的逆反心理就抛下他自己的职责也不奇怪。
然而思金先生自信满满的样子抽着烟管,“不,事情就只会变成这样,不会有其他状况”。
“可神不就是任性的么?”
“不需要多麻烦的理由,心爱的女性在场的这情况下,那水神就不可能不去抑制旱神的力量。”
原来如此。这个智慧之神,心眼坏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了。
思金先生用烟管指向在空中纠缠的两个神。
“来,真澄女士,就现在,封印吧!”
不过,思金先生的如意算盘看来第一次要打不响了,
真澄女士用她一贯冷淡的语调回答:“不,没办法。”
“你说什么?”
“符咒都用完了。刚才交手的那小偷出奇麻烦。”
“居然这样。那,麻烦早点画好符!”
“哎等等,让小束来画……冬步,颜料呢?”
就在那边手忙脚乱地临阵磨枪准备符咒时,这边的魃小姐正因与市先生再会而泪眼汪汪。
“不管怎么样,能再见面真是太高兴了。能、能和我、一起再被封印起来吗?”
市先生对此苦着脸答道:“你傻呀?别这么简单就中思金的招。”
“可这不也没其他法子了吗?”
“别给我这么随便就放弃,你不也该为不得不顾忌周围而被封印的自己觉得不甘心吗?”
“没,我本来就在深山老林里关禁闭。因为能这样漂洋过海来到异国他乡,还能和你相遇,我别无所求了。”
“你这家伙,既然是神就再任性点哪!”
这边各说各话,不像能达成一致意见的样子,我寻思着劝他们在真澄女士准备好符咒前赶紧逃离这里,但这也不是外人能多嘴的事吧。面对这惊涛骇浪的状况,我已经决定事不关己地顺其自然了。
于是我走向祥子,盘腿坐在榻榻米上的她正抬头看向我这边。
“有点弄不太清楚状况,但该不会是因为我,事情闹大了吧?”
“没,你只是就像字面意思一样,掷下了骰子而已。”
魃小姐的现身正如思金先生所想。因此如果要在这情况下判断恶的一方,那万恶的根源就是那个智慧之神吧。另外,看似被害者的市先生也是,乱逞英雄,独自拿着危险的书信辑就不对,要是他早点说明情况,那我这边的行动就不一样了。
但市先生大概本来就不想要我的同情吧。既然如此,雄辩是银,沉默是金。还是别插嘴些多余的话,守望事情走向吧。
“比起这些,”我改变话题,“看来思金先生准备了很大的圣诞蛋糕。”
“那还真是羡慕。”
“我们也有收到邀请,所以等这片混乱过去了,就一起去吧。”
祥子绽放了一下笑脸,但旋即又敛起了嘴角,“不过啊,我们不是打算在这之后带着书信辑逃亡么?”
“不,市先生看来要被封印了,所以应该也没理由要逃了。”
“好哎!那,之后再到街上去干杯吧。”
“喔,挺好的。其实我看中一家酒吧,难得圣诞夜,红彤彤的皇家基尔※之类的怎么样?”【译注:キールロワイヤル,即kir royal,一种由4/5发泡性葡萄酒和1/5黑醋栗利口酒调配的鸡尾酒】
我们这边已经沉浸在战争结束的氛围中,喜滋滋地聊起之后的打算。但事情的进展似乎没那么顺利。
魃小姐最后悲鸣道:“你讨厌和我一起,才那么说的吧!”
拌嘴一波接着一波,看样子快要沟通破裂了。
“重点不在那儿啊!跟你真是说不到一块去!”
市先生喊了回去,但那恐怕是反效果。要想说服对方,得把论点放在一边,体贴对方的心情才好。唉,那个荒魂也不可能那么精明。
两位神互相高声嚷着:
“如果不能终成眷属,那就让我回老家!”
“你想给中国带去大旱灾吗!”
“现在我的家是书信辑!我接下去要带着对你的回忆过以泪洗面的生活!”
“你这家伙的什么眼泪,一流出来就干了吧!”
我才想对市先生说,重点不在那儿啊。
与因旱神的力量而烧焦得滋滋作响的市先生相比,魃小姐那边倒是更有余裕的样子。她从巨蛇之躯中脱身,周围的小神们像海潮被划开了一样退出一条路。
“要追就抓紧!”魃小姐留下这句话,飞出了窗外。
“哎?”祥子咕哝道,“书信辑,在哪?”
说起来,没看到North先生的身影。
这时,总算经浮岛先生的手摆脱束缚的和谷先生喊道:“North先生早就逃了啊!”
不知是忠于团队作战还是打算独占书信辑,虽然看不懂North先生的想法,但在这错综复杂的情况下赶紧离开的判断很明智。
在悠悠然钦佩着的我身边,祥子严肃地放话:“不妙啊,我去追。”
“确实,如果被魃小姐追上,North先生可能有人身危险。”
“这也是,但书信辑也是。”祥子说着,同时已经迈出了步子。
当然,我也跟在后面。
“你是说?”
“之前在神户的酒店里,我不是查过他的行李吗?那里面,有打火机和油。”
North先生不吸烟,至少从没看过他吸烟的样子,也没闻到过烟味。
看不到走在前面的祥子是什么表情,不过……
“他可能是打算烧掉书信辑。”
她开门的同时低语的这句话,让宵待亭的氛围大变。
对我们而言,书信辑是什么?
那是历史,那是回忆,那,是一种不知该称为爱还是恋的情感之结晶。然而,在当今世上,那老旧的一本书究竟有多大的价值?
要是那被烧掉了,我会悲伤吗?我会流泪吗?
即使是我自己的事情,不知为何也一点都不清楚。
我到底有多爱书信辑?
换句话说,有多爱我们至今为止的记录?
一跑出旅馆,就看到城崎的深夜被璀璨的彩灯所照亮。
我听到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圣诞经典歌曲,但现在想不起那歌名了。
(被锁的第5话至最后最近被豆瓣放出来了: https://www.douban.com/note/853492495/?_dtcc=1&_i=4003940VhsWHMK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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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格兰的狮子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9-28 21:47: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