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蜜背后,难言之隐——甜约翰的敏感话题 #麻乐音乐专访
另类流行乐队甜约翰,甫一面世,就俘获都市男女,听感清丽爽耳,编曲丰饶华美,提名金曲奖最佳乐团,又被音乐博主誉为“细节最多的台团”,领衔流行乐技术和意识上的新探索,乐队势头看好。
可正当成员辞去工作,全力投入乐队经营时,2020年Covid来袭,演出停摆,他们生活压力骤增,宏伟蓝图被泼了冷水。
关于乐队何去何从,甜约翰内部发生了激烈的争吵,诸多问题继而浮出水面。成员对乐团的投入步调不一,积怨渐深,经纪人逐个调解,却有心无力,被逼得辞去了甜约翰的经纪事务。

甜约翰,从左到右:吉他手罐头、鼓手小J、主唱/吉他手浚玮、主唱/键盘手曼达
甜约翰的女主唱曼达(Mandark)说,这支乐队理性的部分做得很好,感性上却差一些。每个人都太过理性,公事公办,做乐队像是与同事共事,他们私下并不会约出去共乐,彼此间没有火花。
而男主唱浚玮总在推动乐队向前跑,但成员的主观能动性不符他的预期,于是他心灰意冷,过硬的音乐品质,抵不过企图心的缺失,于是浚玮选择懈怠摆烂,一度放任乐队的事务。
曼达眷恋每一次登台表演,而下了舞台,却想着喧嚣过后,人们又能对这些璀璨的瞬间记忆多久,失落油然而生。她有时萌生退团的念头,因为不确定自己对甜约翰的其他人来说是否真的如此重要,却又笃定认为甜约翰不会解散,因为大家并没流露那样的思绪。但贝斯手阿奖,还是因个人选择在2020年底离开了甜约翰。

一个个零散又尖锐的问题,在甜约翰的纪录片《登台之路:约翰跑路》里揭晓。鼓手小J透露,拍摄时,他们完全不在意身旁的摄像,争执不可开交,许多镜头太过焦灼,并没被剪到片子里。
做甜约翰的过程中,有太多话没法直说,误会日积月累,乐队徘徊在“台风”的边缘。现在的甜约翰是暴雨将至,还是雨过天晴?
说不出口的话凝结成了一张新专辑《In Mind》,甜约翰此刻正在大陆巡演,在巡演开跑之前,音乐关怀邀甜约翰全员做客广州音乐集分享会,在广州中央车站后车站与乐迷促膝长谈,解开甜约翰背后的笑与泪。
采写:麻乐

In Mind
不善于说出口的,都放在心里
甜约翰全力奋进的脚步,被Covid绊住。当时已辞职的吉他手罐头和鼓手小J,不得不再重操旧业广开财路。贝斯手阿奖依然处在台北台中两地奔波的尴尬境地。究竟是全力发展甜约翰,还是被周遭事务牵绊着走一步说一步,浚玮在成员口中得不到想要的答案,乐队卡壳,激烈争吵此起彼伏。
“这些话题没有一开始就蹦出来,它是常年累积下来的结果,可能之前在做演出,一演完会觉得成果不错,大家就忘了一些一直很想问的问题。”小J说,当第二张专辑发布后,世界停摆表演全无,所有问题就浮现于台面,“争吵到不可开交的状态,连经纪人都离职了。”
2020年12月10日,贝斯手阿奖发布公告,宣布因个人规划退团,不再登台,但仍参与新歌制作、编曲、文案等内容。专辑《In Mind》里有他与魏如萱合写的一首《不小心爱上你》。然而罐头和小J透露,阿奖目前已经与乐队联系甚少,更鲜有对音乐和团务的沟通。

“光是想到阿奖的离开,自己的时候就会痛哭一场,想一次哭一次。”浚玮花了很长时间,才从阿奖退团这件事平复心情。也是这次成员变动,让他面对乐队的心境有所改变。过去浚玮总想全力做好当下的每件事,件件都要一百分,“做到我觉得没办法再更好。”
但事情难料,阿奖离团让浚玮紧绷的心态松弛下来。浚玮认识到,能在一起做专辑已是难得,该用玩的心情去做新专辑,而不是怀着强烈的目的去行事。“可以在一起玩团真的是不容易的事情。《In Mind》这张专辑命名时,我的想法就是你看这么亲近的关系,反而没有感受到心意。”
“不善于说出口的,都放在心里。”甜约翰在2022年底发行新专辑《In Mind》,文案里写着——人与人的关系,有些不受时空影响,停留在美好的状态;有些在激烈碰撞后,燃起新的光亮;有些如落日般,走向无可避免的消逝。
首张专辑《Dear》呼应分手信,做成粉嫩的包裹;上张专辑《城市小说选集》是记录都市心弦的蓝色图书小册;这回《In Mind》选择温暖的明黄,借助胶卷的元素,每位成员附上一句心里话,随机塞入实体专辑里,专辑内页是精心手绘,封面图案的轮廓似山似脸。


“In Mind”乍一看是惦记、在心上,然而甜约翰表达的是——难以启齿的就藏在心里。甜约翰的分享会和采访总是笑声不断,他们个性开朗亲和,却自认不善言辞。“不是很会沟通,不是很会表达内心的想法。”主唱浚玮提到,心里有很多话,但有时不知怎么张口。
于是乐队选择用一张专辑,把当面难为情的话给唱出来。人与人相处难免摩擦,但在彼此心里占据着位置,专辑是为了“讲出爱的这件事情,字面上有时看起来像情歌,但它其实不限于情人之间的关系……其实是在讲不同面相的爱,爱的各种状态、各种时期。”浚玮透露,专辑一部分内容也在反映乐团成员间的关系。
浚玮近年的生活一直顺遂,想争取的都得到,有热情的都达成,直到年纪增长带来不得不面对的事,比如亲友的离世。情感的表达,不需透过语言,这个概念催生出了歌曲《语言》,英译“No Words”(无言)。浚玮梦见一位已经离开的重要的人,梦里是平常的画面,他们坐着聊些什么,开心地笑,醒来后,浚玮很珍惜梦里那个没有语言的画面,梦里面有最思念的人,梦里跟深爱的人永远在一起。《语言》就是这样一个梦境,没有语言的叨扰,却情真意切,这首歌对浚玮意义重大,写完后,他对离别这件事也变得释怀。
《语言》让小J联想到去混音师那里初听《In Mind》的场景,躺在地上,徜徉在开场曲《In Mind》的海浪声里,觉得应该是浪漫的故事,脑海里浮现了爱人牵手漫步在黄昏的海滩,不说话,但心灵相通,呼应着《语言》的意境。


容易厌倦的时刻
理性有余感性不足
前两张专辑,浚玮都全身心投入,每天下班后处理甜约翰的事直至凌晨一两点,他会审视社交平台上的发文,检查发过的图片和视觉内容,参考别团的做法,反思自己哪里做得不好,规划接下来的经营和宣传……
当他花费心力做很多功课后,向成员提出想法时,得到的反馈却是——我觉得还好、我觉得不用。浚玮受伤又生气,于是开始“摆烂”,心想着或许团员觉得不用做那么好,或许凡事也不用那么用力,给彼此回转的余地。
小J也有类似经历,当自己为编曲费尽心思,诚意满满端出成果时,却遭到冷遇或埋怨,花很多时间的努力,并不是大家要的方向。于是他总结,或许“先求有,再求好”是一个恰当的合作方式。

写出细腻歌曲的甜约翰,在现实生活中反倒理性有余感性不足。曼达发现,他们都是内化心绪、不影响别人的人,“比如说今天心情不好,或是真的发生了很爆炸的事,我也不会因为这样就说我不出席或者什么工作我不想演。都会非常理性的,把一些难过的事摆在后面。”以不麻烦到别人为原则,再加上甜约翰男生的理工底蕴,乐队做事和判断都十分制式化。感性的缺失,使平日团员相处时无法照顾彼此的“小感受”,“久而久之就会累积到一个尖端然后爆炸。”
小J感到在甜约翰就像上班,维持乐团不只关乎做音乐,大部分精力会耗在账目、周边生产等等音乐之外的团务上,他看到有些乐队团务随性,无组织无规划却很容易“烂掉”,他甚至想为甜约翰打造一个SOP,将运营团务制度化。
乐队开会时,浚玮老想着效率最大化,节省大家时间,他以为这是最好的体贴方式。然而生活中总有不开心,但成员会晤,逐条总结近来进展时,展露心绪有点不合时宜。话不直说,变成积怨,虽然很熟,但不交心。
表演聚在一起时,吃顿饭都要聊接下来的发展计划,气氛搞得僵化紧张。在制式化的运作里,甜约翰的各位较少讲出自己的感受,心思都被忽略。反倒是在浚玮当了父亲后,与团员相处时让曼达感受到了一些感性的释放。浚玮说自己本是个感性的人,但用理性去包装,“曼达讲的我很认同,觉得不麻烦别人是最好的体贴,所以我很多事都不会影响到团队。”

曼达会怀疑自己在甜约翰的重要性,“因为他们真的太理性了,理性到让我觉得有时候自己很像一个可以取代的人。”说着,曼达抑制不住泪水。
但甜约翰带给曼达许多快乐,“所以才可以玩这么久。”深知组团耕耘的不易,也熟悉彼此的个性,曼达觉得走到《In Mind》这个阶段,没有讲出口的话,他们彼此都懂得的。
小J说甜约翰像是四人在谈恋爱,恋爱本像是甜蜜的负担,在乐队里这个负担乘以四,爱就要爱对方的全部,优缺点照单全收,不能因为犯了错或生了气就放手抛弃。
在纪录片《登台之路:约翰跑路》里,甜约翰寻求了专业的心理和关系辅导,成员彼此坦陈内心真实想法,试着解决相处中的问题。



但你知道吧
意见不合之后总会心满意足
甜约翰以精致华丽的编曲著称,精湛演奏是其现场表演的一大看点,论音乐性,甜约翰是新生代华语乐队里的佼佼者。但这也制造了一个难题,“比如你去KTV唱歌,你唱一分钟,可能要等两分钟。”吉他手罐头直言,甜约翰的前奏或间奏比重过大,“音乐的比例大于旋律的比例。”公众能歌唱的旋律显得次要。
这回《In Mind》里,他们尝试贴近普通听者,一反以往的技术流路线,编曲更照顾听众的聆听习惯。乐队还是保留了标志性的华丽演奏,只是把它们放在歌曲的中后段。
例如《敏感话题》,欢快的日摇风情夹带Jazz Funk元素,罐头故意将日本萨克斯手的吹奏段落一切两半,插入自己的吉他弹拨,穿插接续,为乐段solo注入奇趣的对话感。罐头在《In Mind》里有不少“玩性大发”的巧思,专辑开篇的同名序曲将听者带入专辑情境,罐头偷偷把后面好几首歌的元素加入这首序曲,待听众揭晓玩味。
专辑的听感较前作更趋多样化,罐头称,甜约翰旧作常局限在成员各自的乐器之上,这回他们跳脱限制,例如在《容易厌倦的时刻》和《亲吻了再摸索》动用了大的弦乐编制。

魏如萱惊喜合作一首《不小心爱上你》,歌曲由魏如萱的作词发想开来,一改甜约翰先有曲后又词的创作习惯,但乐队创作卡壳,一拖延就是两年,最终歌曲只保留了魏如萱的副歌歌词,贝斯手阿奖参与了这首歌的词曲创作。
虽然阿奖退出乐队,但《In Mind》里一半的歌是在阿奖新买的豪宅里完成。那段时间,甜约翰组织了“写歌营”,定期聚在阿奖家创作,形成歌曲雏形。几位男成员都是理工专业出身,把写歌搞成了军训,早上七点多便起床投入创作,令晚睡的曼达哀怨叫苦。他们通常在中午吃顿大餐,来犒赏曼达,纾解她的埋怨。

创作《In Mind》的过程中,意见不合是常事。《出众》是浚玮一开始不怎么喜欢的歌,他觉得旋律太过主流,不是甜约翰该有的样子,后来旋律重写,浚玮也试着开放心态——玩玩看,也没什么损失。这首歌在现场表演时,还会上演一个更疯狂的版本。
曼达在这张专辑试着让自己“不要管太多”,她非常在意编曲及和弦的走向,有些操作内心过意不去,但她自知执念会让歌曲变得“非常非主流”,“从第一张跟第二张专辑的水花来看,我如果编曲管太多,就真的会非常非主流。”
虽然提醒自己不要管太多,但她还是在歌名、编曲上不妥协。歌曲《亲吻了再摸索》最初命名为“我们不再是无暇”,曼达一听对这个带着语病的短句,就十分厌恶,后来作词人提议改叫“亲吻了再摸索”,浚玮转告曼达时,曼达却听成了“亲吻了再摸手”,她欣然接受这个更有想象空间的有趣名字,带点绅士意味。直到歌曲要发布之前,才发现名字竟然是“摸索”。

罐头在甜约翰里扮演“创作总监”的角色,他负责统整各位的创作思路和片段。乐队想把《容易厌倦的时刻》做得主流些,靠近典型华语流行歌的样貌,但又不想失去自己的特色。最初这首歌的构想是纯钢琴伴奏,曼达劈头否定:纯钢琴?!这么无聊!甜约翰在曼达家讨论编曲,试奏钢琴乐段时,曼达不情不愿,提议去掉全部的钢琴,只留浚玮吉他声就好。浚玮心情顿时受挫,忽然笑着离开,剩下尴尬的三个人,“就连愤然离场都不想打扰到别人。”浚玮笑着回忆。
罐头在他们之间来回传话,平息这次摩擦。罐头嘱咐各位,如果有什么受不了的问题,都要先跟他讲,他来缓冲处理,不要当场做出什么奇怪的事。
《容易厌倦的时刻》又考虑加弦乐,曼达也十分抗拒,直言拒绝很流行很芭乐的弦乐。但做完这首歌后,曼达沾沾自喜:天啊我好会编这个弦乐!虽然创作里总有意见相左的时候,但最终呈现的专辑让乐队每个人都心满意足。

出众
有备而来,多彩人生
甜约翰已经做出了三张专辑,曼达还是蛮在乎丢出去的东西能激起多少水花,听众有怎样的反馈。浚玮很容易被流量绑架,但他认为音乐很难比较,所以不跟朋辈乐团对比,只看自己有没有进步。罐头则相反,他看到同期乐团走得更前,自己像是原地踏步时,会心生焦虑。
乐队前进的同时,甜约翰的各位成员也各有新进展。曼达在今年发布了自己的首张个人专辑《BADA88》,迎来形象上的全面“黑化”,曲风前卫,妆发冷艳,尽显曼妙身段。“BADA88”是“BAD ASS”的变形体,不是“坏蛋”,而是“酷东西”,曼达在专辑里当了个“狠角色”。

“这个黑化对我来说是自信的提升。因为一直缺少一点自信的部分,所以我跟导演在做企划的时候,从视觉到专辑、实体都有密切的连接,希望可以成为一个自信的角色。”曼达过往的造型总是百变,发色也时常更替,对她来说,这些都是一个人众多面相的展现,以不同的面目延伸出自己的个性,凸显不同领域的自己。
浚玮在今年做了父亲,哄孩子喂奶而极度缺觉时,他想到了二战被剥夺睡眠的酷刑,给孩子重复塞奶嘴时,他想到这持续几小时的无意义动作,于人生没有任何进展。一直讲效率、想在时间里要成果的浚玮,被迫放慢了脚步,“‘哄睡’两个字好像很没有意义,可是后来突然发现,好像生活也不是要那么一直在前进,有些事情就是要这样,慢慢慢下来。”
当父亲是他的修行,当浚玮看到儿子慢慢长大,开始会笑,能认出自己,欣慰之余也促使他反省过往的用力人生。他懂得了很多事无法一蹴而就,更重要的是把当下的事做好,而不去奢望未来,“少想一点未来,对我来说会比较舒服。看得太远,没有太大的帮助,只要中间有一点失误,事情就不会往这个方向去发展,就会导致很多的失落。”

目标短一点,调整起来也灵活些,让他能享受当下。现在乐队聚在一起吃饭时,即使是无意义的对话,浚玮也觉得蛮好。他成立了自己的声乐辅导工作室“寻声歌唱教学系统”,事业稳步上升,更好地掌控着自己的时间。
罐头除了乐团,平时也接些配乐、编曲、编程、3D设计的案子,还教吉他课,堪称全面手。罐头兴趣广泛,也喜欢学习,但同为父亲的他,要为家庭而腾出更多时间,要慢慢地割舍不必要的工作。一件很酷的事是,他在舞台上的吉他效果器,是由他编写的程序来操控的,这样他就能专心弹奏,而不必在台上手忙脚乱地调整效果器。
小J也即将晋升人父,他在分享会上公开了这个惊喜。小J是甜约翰舞台上的靓丽风景之一,生龙活虎的打鼓体态,向来是圈粉必杀技,而这些姿势和动作都缘于小J大学打鼓时的单调台风,那时他回看自己的表演视频:我靠!也太难看了吧!后来就强装“快乐”,上演大幅度的肢体动作,打着打着习惯成自然,现在打鼓不甩头不欢腾,都会觉得不舒服。

自从玩团后,小J更懂得欣赏音乐,也愿意涉猎以前不曾染指的曲风,近几年开始听K-Pop,反倒较少听乐队类的东西。他还开始弹键盘,在编曲上突破以鼓为重心的思路,考虑起段落和心境的变化,试着让歌曲传递情绪。
这次巡演,小J信誓旦旦称,乐队是有备而来,呼吁观众跟他们玩得疯一点。住酒店同屋的罐头透露,小J的行李总塞一个健腹轮,半夜起来做两下,音乐之外,为演出维持着好身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