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rseman, Pass b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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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底到大理找从国外回来旅居半年的朋友,她住在苍山脚的院子里,一路叮嘱我如何看路坐车。距离上次来大理已经过去两年,洱海边修起过于满的游轮,沿着老城走几步,还是认出来从前走过的石板桥。我先到民宿放行李,朋友从小巷里穿过,说是朋友,我也是第一次见她。这之前我对她只有几句模糊的了解,其中最要紧的是魅力非常、懂得调酒。
她穿一双马丁靴,黑发如云,站在民宿的砂地上冲我挥手。我们到咖啡馆的天台上,四周是覆盖苍山的雨雾,有人蹲在花坛边浇水。这里每个螺旋的楼梯都通向露台,人在露台看到倒倾的一脉苍山。朋友讲起她忧郁的母亲,我摊开手说,我的感情一直是块状,如今一旦碎裂,我无法承受。
黄昏朋友带我到幽深的院落里饮酒,说院子里有棵百年梅树,酿梅酒最出色。十几缸粉润蝶花中间,向上伸着一丛石榴,枝干老迈得像被烧过,但结出红宝石色的石榴。我们在浓郁绿影里坐着,喝三年、五年、十年陈酿。这酒是很美的,梅子的酸味在口腔里画饱满的圆,喝到身体里像挂起一道深红瀑布。朋友谈起她十多年的旅居生活,我最喜欢黎巴嫩,她说,眼睛微微往上抬,那是个很美的国家。我听她像摘苹果一样清脆、喜悦地拨弄生活,晒过那些伟大的阳光、遗迹,渡过分明的水后,在三十五岁这年,她坐在我对面笑着,譬如一棵无意盛开而繁花似锦的树木。我当然、可耻地讲起生活,讲到脱力、长叹,她良久轻轻说,基于经验,我遇到每个朋友的问题都可以讲一点建议,抱歉我给不了你任何帮助。我点头,花缸缠绵的香气压在手臂,我说,没有任何人能帮我。我只是……她看着我,确信地先我一步开口:没有答案。
第二天过午到民宿旁的咖啡馆等她,面包柜旁躺着一只滚圆的柯基,举起四条对折的短腿,温柔、沉滞地朝我眨眼。这条巷子离老城中心有些远,小厅里坐着五六个人,也许是长年住着,日日工作或者闲游。朋友发消息说天放晴,我们买点东西到洱海边野餐吧。我们在寺边伸出的石台上坐下,脚下两尺就是蔚蓝的洱海水。说是蔚蓝,其实是像被浆洗过的某种圆满、沉重、幽寂的蓝。在蓝得如同玻璃的天穹下,水打起柔软的波纹。像一股又一股冷静的山脉朝人涌来,天上倒映几块起毛边的云。我感到天朝透明无限蓝着,水朝黑夜无限蓝着。留给我一个蓝色的中间。
傍晚从东边飘过来几大片乌云,我们走到沿洱海伸出去最远的一道石堤,在尽头的三级台阶上坐下。涨了潮,水在我们脚边不断升腾。这时远处一幕灰银,朋友问我有没有看过奥尼尔。我说长夜漫漫路迢迢,是了,大一在图书馆读过。就是这样的灰败、抓狂,和消逝。朋友拍拍我肩膀,愈狂的风里她的声音听起来像某地遥远的钟声,奥尼尔的妻子每次到书房,都看到他一边打字一边流泪、发抖,里面的每句话他都曾经听到,他母亲就站在腐朽的案头,但写完这本书,朋友盯着我,他就算把自己治好了。像陀写死屋手记,一场必要、宽阔、健康的写作。我心下了然,于是点点头,我们在晦涩的空气里互相确认了一秒。然后在逐渐硕大的雨滴里,走进海边的咖啡店。
雨扑在落地窗上,棕色小猫盯着一道道缀连的水珠,我忽然想起那句:绵绵不绝、一无所得的牺牲。
这晚回到老城喝酒,约好明早爬山。电闪雷鸣,我们坐在二楼看雨披挂参差的世界。 她说起由于工作是翻译的原因,她更爱看侦探小说,对于诗没有慧根。但是有一句我很喜欢,在音阶、韵律和意义上都很美。她念道,Cast a old eye, on life, on death, Horseman, Pass by! 这是叶芝的墓志铭。雨下得甚大,我说巴山夜雨涨秋池,在我诗的灵运就在此刻,在亘古的雨夜,这滴水曾经流过古老的思绪。念上几遍,时间在嘴里被嚼碎,美妙的苦涩悬挂着。
雨下过后半夜,一直下到过午才慢慢停下。朋友说山上有个尼姑庵,为着审美高明,是个景点。我们沿湿漉漉的山路走上去,山壁上有溪水奔流。走过两块放着许多小石头塔的石碑,两边渐渐染出一层潮湿的蓝紫。那是一块冷蓝的山坡,挂着水雾,斜出几道长竹子的土沟,漫山遍野,都是绣球。
尼姑庵里可以喝茶,朋友端来一盘茶具,我们在靠窗的木榻上,墙壁凹处放着一瓶荷花、两支莲蓬。荷花没有开,淡粉的外瓣上拂着一层灰尘。朋友问我想不想吃庵里的素斋,五点就开始卖了。读中学时母亲在圆融寺做过素斋,她把我们带到寺里,盛三碗糊涂面条塞给我们。那几年每个初一十五都是上香的日子,她早早起来骑车到寺里。逢年过节,也要我们穿上新衣服去磕头。家里的红鱼铁盆,专门用来烧她叠的元宝,香案上摆着几个装凉菜的塑料袋。我不知道神灵看不看得到母亲披头散发,沉重,长久地磕头,祂也许并不知道,香案下面的两个柜子,塞满了各种治病的药。
后来突然有一天母亲不再去寺里了,也禁止我们去,那之后她开始去道观。这些年里母亲换了多少信仰,每换一次,都是剥骨蚀肉的痛苦。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在信仰上压了多大的赌注。我晃晃茶杯说不吃了,素心未到,吃也无益。
尼姑庵进门左边有个小堂,香案上放着一桶签。朋友问我要不要求,我说还是不要,我不敢。她笑起来说,那我和你一起求,大学学过一点八卦,正好帮你解签。摇竹筒时心里忐忑万千,我感到向神明发问的声音震耳欲聋,就要从皮肤跃出被人听到。又端得是一支好签,我们两张黄色草纸上都印着,上。下山时朋友和我一一讲过几列谶诗,在那无需多言的明晃晃的字中,有一列心平气和,渡河过海。我们渐渐走出两边蓝紫的绣球丛,从盘旋的山路上耸立的树林缝隙,洱海金黄明蓝的水升起来了。
走过莫残溪,朝着金光里纤细妩媚的水走去。朋友说起乔伊斯,不可一世的才华,和他夭损的子女。路过已无香火的白龙寺,香案上只有三盅浑浊的酒。寺门正对洱海,往下是个陡坡,洱海的蓝仿佛向上升成一道墙壁,天地好像可以在此处对折。心平气和,我想着,这对我多么困难。
大学时有个很喜欢我的女生说,觉得我冷静,处变不惊,我听了只是笑。实则是我心里有惊涛骇浪从不示人,人要在心里碎过无数次才模糊出外层的不惊,恐惧、不甘、遗憾都是我的软肋。我对世界如此小心,不敢让任何人真的摸到它。从前我和朋友说,能写出来的已经是我可以控制的,而这不到命运的十分之一。
但我又太想要一个答案。只是目之所及,千年万载,死亡和答案都是不可得的经验。
朋友说,总归是好签,有一句写幸遇知己客,深秋载宝归。我于是笑着握握她的肩,这就是指你。朋友扬扬手里的纸大笑,这才是初秋,你深秋的宝物不是我。我说果真如此,你还不是最珍贵的,那真是我的好运气。
事情就有这样荒唐。第二天早上七点,母亲打电话说三叔借高利贷还不上,这中间经历了幸灾乐祸、指桑骂槐,最后一个阶段是她没有钱,要我借两万块给三叔家还贷。他在打工的地方养了个情人,妻子长年留在老家,也许是好面子,也许是赌博,总之东窗事发,现在有十几万的空缺要补。母亲用一种得意洋洋的语气说,你知道你表妹吗?人家没读书出来赚钱,一听说自己爹遭了这事,跟她妈说,你在老家给我找个人嫁了吧,用彩礼还这个钱。她气急败坏叫道,你读了这么多书,有这个觉悟吗?你还不如人家没上过高中的,这就叫孝顺。最后母亲说,我这辈子最后悔,最大的败笔就是让你上大学读书,你听到没有,这是我这辈子最大的败笔。我说是,我知道,我是你最大的败笔。
这话她当然讲过不止一次,每一次都像一团灰烬挣扎着要崩出火星,把架在上面的我烤热烤软,烤成世界允许她荣耀的样子。可是母亲,你不知道我早结了冰。世界在流血,我把自己冻成最深的冬天,最远的河川。母亲你,没有足够的季节使我融化。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那我去找你,我要看看你过的什么生活。你如果过得好,那你的钱都去哪了?你如果过得不好,那干脆回来在我身边,我能支使你干点事情。那个瞬间我恐惧发作,瘫在床上心跳如擂鼓,立刻想到年中做过的梦。梦里她说,我现在在车站,你过来接我。我痛恨这种明目张胆的威胁,我也知道她举着手臂,只想把我抓回去。把我们都框死在她的道德里,她才有被承认的余地。我不知道母亲敢不敢睥睨她的人生,那么多枯坟,埋着那么多她自己。
电话打了两小时终于挂掉,我好一阵不能动作。母亲可以随时把我变成一具尸体。为着一息尚存,我到巷子对面的普贤寺坐着吃面包。这是正午,寺里有几桌人正在吃斋饭。佛殿里有三个僧人唱经,香火缭绕,厢房里坐着几个发愣的老人。我走出去又到天主教堂。教堂有一个蓝色的穹顶,一些花朵在蓝色里打转。我在木门槛上坐下,除了墙壁上受难的耶稣,整个庭院里没有人。
黄昏朋友陪我到市集,我们在花花绿绿的小摊上打转。扎染的蓝色铺天盖地。这里散落着一些人类对自己才华的确信,卖出去的是自己的切片。这天太阳盛大无比,走过一个被金光照耀的银饰摊时朋友说,你需要的不是找一个大你十岁的人寻求经验,你需要一个佛陀。
也许我可以渐渐接受没有答案,而我求索的一切,都是,将是伟大的失败。
在大理的几个夜晚,总是对饮到凌晨,慢悠悠地晃回去。但一次都没有看到星星。朋友说她在约旦的时候,住在沙漠里,进帐篷前看到漫天密密匝匝的星星,一时有些恐惧。我笑着说,每每看到星星,都听到玻璃碎裂的声音,越亮越密的星星,碎裂声越大。沉闷的,被包裹起来的大碎大裂,粉身碎骨、血液喷溅。挽如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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