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十个海子全都复活
2022年的夏天有时像上辈子,有时像昨日。人们碎了,拼凑自己,幸存下来,复活,忘却并生活,在循环往复且一去不返的世界里。“复原了吗?”,你会不会偶尔也看着身上与世间的裂痕,这样问别人、问自己。
而自己,在能做到之前,渐渐能看清,自己的样子,之于世界的位置,然后接受、再调整,自己和世界是一样,是一体,既可爱、又不堪,既腐败、又生长。
于是当世界在春天复活,被隔绝、压抑、抹消然后幸存的全都涌现了,几乎是暴烈的。相遇、重逢、别离、失去,重返一种似曾相识的生活却已经完全不同了,身体仍持续败坏,但心终于不再崩溃。她笑说,这个春天,你怎么每天都过得水深火热;我怔了怔,意识到,世界复活得过分急切、而我是如此疲倦——
与lv在亮马河相遇,寒风之中我带他游览那天的现场、北京的这块飞地和我生活的轨迹,我想关于自己我又说得太多。……我们讨论常识、公民社会、中国人、国民性、权力结构、现代化的历史、空间和抗争、人的自由和尊严、不平等与不公正、剧组、创作、电影和生活,彼此的碎片式的生活。…他说,人老是想要把握什么、超越什么,可“生活只是存在在那里”。……他是比去年那个人要更加高傲、苛刻和丰足的,他的生命早已展开,而并不渴求一双温柔的手。这一天里没有浪漫,我不禁一直想起,去年那个奇异的夏日,那些魔法时刻何以发生,而现在的我是一个怎样的我,应该如何走近一个全新的人、把握一段新关系的展开或展不开,或者最好别尝试去抓住什么吧。“不要诗化自己的人生”,放在这里该更适用。
2022.12.17 亮马河
他的肩膀,衣服的温暖,我的泪水,我倒在他肩上和沙发的夹缝。他一边唱着,“走吧走吧,人总要学会自己长大”,一边轻轻拍打我的小腿,“这是爱的代价”。我哭着说2022好糟糕啊,他说,但是你知道吗,2022已经过去了,别再在这种事情上伤感了。
2023.01.06 纯k
终于进大纲。老板说,“你沉淀三年,要当编剧咯”,虽然只是玩笑话,头皮仍然紧了一下。
只能自己喝的热红酒,和水的聊天,和小黑第一次通电话。他说,抱歉去年夏天时没能更关心我,我说,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2023.01.18 家
又是闭门三天的写作,睁眼看见水发来一首旋转的歌…听了一天,休息的时候看他弹吉他的样子,离心动还有多远。夜幕都降临,终于交完第二份大纲,出门……回家,聊到两点,我说好久没有聊这么开心的天,这时候我想的是上一个人吗,不,我想的是2021年春天那个好奇、兴奋、因为渴望而激进地想要走进他人的我自己吧。只是现在,“平稳缓慢”,我学会了吗,我不知道,只是不再感到迫切而是从容。
说北京要下雪了。
2023.02.06 家

在海边和Ki汇合。…在回酒店的路上,她谈起高三时我总是很早就睡了,那时候睡眠还很好呢,我完全没有印象,原来在她眼里,高三时的我也没有在学习啊。她说这是一种天赋(是这样说的吗?),我想那到底是什么东西,现在的我还拥有吗,但是很感动,记起自己曾经拥有过一种“活”的“天赋”。
2023.02.11 阿那亚
在城际快车上,我让Am看窗外的某个景色,她说,在你身边总能注意到平常注意不到的趣味。
车到站的时候,终于写完了,关于2022的路程:
“书写这个故事的漫长有如这场危机一样。遇见你以后,我渐渐能够讲述一种时代缓慢且急遽的坍塌如何降临、碾过,在我这个,或我这代生命留下形状。冬天过去,危机过去,爱会留下、流通、生发。故事至此,完美闭环。你展开,我降落,我收回自己,寻找新的语调、新的道路、新可能性,生命不再年轻,但没关系。”
2023.02.21 秦皇岛>北京
时隔四年再见到楠。在她空荡荡的在北京的酒店公寓,一个不属于她的房间。门口建筑工人在重贴地面瓷砖,我们坐在里面的床上,聊剧本,工作,电影生涯,这些年她在香港的困顿。她说,“我是抱着很大希望来的。”
2023.02.23 颐堤港
第一次去扎针…隔壁帘子里有老太太起身,唠嗑的语调轻轻说,怎么这么疼,我想怎么这么疼的事情可以说得如此家常。后来……大夫一直说,不用怕,不疼的,很快的,做什么工作的,电影啊,那就是政治,对吧,我愣了一下,说也不是政治,是人的生活,所以这三年心灵崩溃把身体给耗垮了呢。大夫听了呵呵呵,我也跟着呵呵呵。想一想,和一个跟爸一样大的男的初次见面,全身上下就都被看光摸光捏来捏去,好像有点变态,但是没有丝毫不安,大夫的手好温暖,如果能好起来就好了。
2023.02.27 和平里
今晚的风已经是春风了。
晚上和楠通话,告诉了她我没办法帮她的决定。然后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太贪心,在学习承认自己的无能以后,还要学习如何fail people……如果已坦然拥抱这份无能,那就得学会及早止损,放下身段。
失眠。
2023.02.28 不负酒馆
- 看到你的日记,没想到过去一年是如此相似的经历,连地震都重合上了。希望今年开年了,一切重启,一切都好。
- - 这是一种何等奇妙的缘分……让我感到另一种奇妙的是,经过四个月的溃败终于在去年11月回到北京,又来到一种灭亡或爆发的前夕,那时候一点点看到身边或远方认识或不认识的各种朋友开始分享自己这一年的生活和生命经验,王占黑在上海《没有寄的信》、随机波动逃到大理的安小庆、谢丁出走到重庆的匿名书店……还有种种,才发现原来我不是一个人,原来大家都在经历一种共同的身心溃败,原来我们都在面对同一种脆弱。然后是从这种,如果说哪里有的话,“想象的共同体”、脆弱和溃败的同盟中,我感到自己重新获得了一种力量,面对这样一种对所有人的巨大的暴力和禁锢…不要再告诉自己必须坚强。2022我们经历的是个体独自承担不了的创伤,所以我们才要去记录、去讲述、去分享、去建立连接,让被隔绝的人们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在经历、在承担,去“争夺记忆”。而我想,新的勇气和力量会从这种脆弱的同盟中生长出来吧。
2023.03.01 豆瓣with xy
春天来了,重新意识到自己的卑劣,好可怕。
2023.03.04 工作纠葛with lv和楠
小黑打来电话。在Moma的路上,拥抱,闯山的三倍IPA,亮马河灯都熄灭的风景,初开的桃花,河水的波光,静谧的桥洞变成属于我们两人的KTV,可乐味儿的电子烟,当时的月亮,他一直盯着我看,又要拥抱,长长和深深的拥抱,不会说话的爱情里我在他背上画圈圈,他把脸反复地贴在我的脸上,然后叹口气把我拉开,又盯着我看。月光,春天音乐,最好的时光,moma的湖水粼粼,湖上步道,他说太美了吧,舍不得走……车还有一分钟到,他问我还有时间吗,我说我有时间啊,是你没时间。车来了,他走了,我们挥手道别。
2023.03.08 亮马河
和来报道两会的Kri在亮马河见,她似乎又和去年秋天一样,因为香港的身份没能获得入场的权限。饭桌上聊起去年冬天的现场、我第二天就被敲门的情景、现在还失去自由的人,她说,你们这批人和以前做运动的已经不是一批了,运动的经验并没有被传下来。你们太天真了。
我恍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家里原本今天要给爷爷上坟,前两天奶奶因为心衰住院,于是作罢。姑妈在群里说,“医生说再晚点送来命都要没了!”听到消息立刻搜索“心衰”,搜索栏跳出“心衰能活多久”,点进去得到的答案,老年心衰患者平均存活年限是5年。……5年够我做什么,够拍出下一部电影吗,爸爸今年就要60,只有我一个子女,我想我还有10年时间去准备承担独自养老的责任,10年后就能够了吗,到时就能长大成人了吗,到时这个老龄社会会为我们这代需要独自养老的独生子女提供,目前还看不到的别的可能性吗?好像不久前还在谈论终于走出漫长的青春期、得到了通过逃离家庭和世俗去追寻,很多年,的“自由”;紧接着又和时代的分崩离析一起掉进长达三年半的quarter-life crisis,最终决心放弃和亲人肉身在一起,带着惨痛的代价度过这场危机;如今春天来了,好像远处地平线就开始走来,“中年的”,还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要怎么去准备、但也就5年、10年这么远,这么迫近,忽然自由好像就不再足以继续担当人生的主题,那太年轻了。
……今晚,爸爸说前几天厂里发生重大质量事故,露出很少见,苦涩的犯错的神情,我却觉得可爱;妈妈说,她像我这么大的时候身体也曾坏过一阵子,后来慢慢养好了,我也会养好的,我说好的,想原来我都不知道她曾身体坏过一阵子;她还说昨天成都风大得吓人,我说北京沙尘暴了,人民大会堂明天闭幕,10年够我看到一切新的可能性吗。
2023.03.12 亮马河
终于见了水。……春天,夜晚,草坪,酒精,香烟,我的家,他的头发,柔软茂密,有和玉兰花一样甜蜜的香气,他的手,温暖,修长,他说喜欢卧轨的火车,我给他放《晚市》。音乐和春天和夜晚一样温柔,太过温柔,我说握握手吧,他牵过然后捧起我冰冷的双手,完全地包裹。他低头,靠近我,我也低下头,靠近他,他的嘴唇降落在我手上,我降落在他发中,柔软,茂密,香气,一种要怎样形容的氛围,以水流的节奏发酵,我们在其中,渐渐沉没。
2023.03.14 旋转草坪
她等待了很久,终于等到下个春天,下个人来,以完全的异质性,进入她,清洁、灌溉、动摇她…体内弥漫,旧尘埃,轰轰然,飞散去;新宇宙,轻轻爆炸,万象更新,何时变旧。就再来,请下个春天,下个人来。
2023.03.17
为了回学校开始翻找毫无印象的校友卡,翻出来十七八岁时收到的祝福,才迷迷蒙蒙意识到“姐姐”这个称呼从初中一直延续到现在,在生命的每个阶段。真奇妙,在度过27岁的危机后与17岁时的危机重逢,好像是上上辈子的事情……原来我已经活了这么多、这么久、得到过这么多祝福,人竟然会忘记这种事情,但好像已没太多遗憾。

……天上大风,新认识的小狗在我的身体上弹琴,说姐姐好厉害啊,我们一起去阳台抽烟,河水在面前流过,天晴以后就是分别,我拨着他卷卷湿湿的头发问,走之前还能再见一面吗,他说当然;当然不会怎样的吧,两年前春天的那种急切已经从我体内消逝了,不会再来一次。夏天还有那么久,太平洋又那么远,快走吧小狗,明天我就回未名湖,回到上一次在湖边、长达三年半的危机开始的那个时刻,你没听说过的时刻。可你看春天好温柔啊,我仍旧是我,心房还会颤动。
2023.03.24 Moma
时隔三年半重回校园,重回那个时刻,我以为会有多么感慨或震动,就像我以为它会多陌生,但它像没变过,就像原来如此寻常。……在花神庙和婷汇合,看她书架上的书,听她讲我的“学生气”,想起两年前春天在亮马河边的谈话,此刻已经了然我们走在怎样不同的生命道路上,楼下是国关楼门前的白玉兰,我拍下发给了xy。…吃完一起散步出校门,经过34B,海棠还没有开,经过百讲和头顶的猎户座,我们在图书馆前分别,懒懒地相拥。然后和Tiha一起走出东门,他问我打耳洞是什么体验,陪我去看二教还没生长的晚樱,我坐在那里抽了两支烟,拍下了身后拥吻的男女。去地铁站的路上,偶遇了不认识的元火17、18级后辈大喊身边人前辈,说要去看22级后辈的排练,一种神奇的断代又连接。只是我已经不属于这里。
2023.03.25 燕园

晚上去见汪汪。我记错了亮马桥地铁站出口,高高站在D口的台阶边上等他,终于他从下面走来,我俯视,他仰视,我们问候彼此,我跳下台阶。
交换礼物,《爱欲之死》,小雏菊,长在地里的白色丁香,港台腔,友谊桥,夜游船,亮马河他好像比我还熟。在蓝色港湾的十字路口,我摔了手机,拿起来,看见教授去世的消息,月亮在高空,手在抖,却哭不出。我们坐在河边的长椅上,开始抽很多烟,讲起现在和过去几年。他去河边打电话的时候,眼泪终于流了出来。
2023.04.02 亮马河
妈妈说二舅突然去世了。妈妈叫我不要伤心。本来没有那么伤心,挂掉电话,两年前春天的那种沉痛泛起余波,带出新的波动,新的伤心,新的惭愧,其中是否还有困惑,我不很确定。
告诉曾借过肩头痛哭一场新相遇的人,正在循环他们电影里这首歌,逝去的亲人就是过了这样的一生,请批评还在这么想的我吧。他说,你好好地把自己日子过好,把身体弄好,把家搬好,就是对逝去的亲人的最大关怀。自我感动是很难刹车的。对的,想来已经完整地走出过自己、走进过他人了,新春天的新课题是要收回自己、学会刹车。
风轻轻拂过半山腰 他的眼睛 总有些落寞 云轻轻盖过他头崖 他的眼睛 总是有泪痕 ……
2023.04.08 家
但我并不享受。
…在酒精和性爱的窒息和晕眩中我紧抱住眼前不知道是谁的身体,像在狂风暴雨中抱住救命的浮板,忍不住叫了爱人的名字,忍不住把许多的痛苦问出口,对这个春天,那个冬天,过去一年,过去三年,到来的人,离开的人,残破的身体,难熬的春天……痛苦像呕吐般被从身体内部排出。后来他们告诉我说,感觉那时接不住。但是,在那一点点完全属于我的时间和世界里,几乎被消弭掉时间和空间感的时间和空间里,我被紧紧抱住,还是感觉得到了救赎。
后来,我用被子盖住自己。天色暗了。伸手握住眼前的人在打游戏的修长的手指,有人的温暖的手掌在爱抚我的后背,几乎要睡着了。
2023.04.09 亮马河
大风天,沙尘天。
被掀起和褪下所有的衣服、空荡荡躺在空无一人的诊室。
蓝色帘子、白色的床、治疗流程、男人的手都已经很熟悉。
因为信赖、亲切、对方的德高望重、对其为老百姓和学生谋福利的正直的敬佩而全然交付出去的身体,被这样一双手,从上到下、从前到后,搓来揉去。
落下一些男人的沉重的呼吸,落下一些走向经典的话语。
“北漂女人应该要多做做爱、去吸阳气”
“这么揉是因为你的肝经和胃经在这里”
“找男朋友性伴侣也不能乱找,要是找不到——”
“——可以找我啊”
一个马上要退休的三甲医院针灸科主任、博士生导师、名老中医、男人的话语。
而且老中医不仅自信,还多清醒,说这是要等这段医疗关系结束后才好说的事情。哈。
然后,仿若灵魂出窍一般,只能躺在那里放空地感受,身体正在经历的、在那个当下的时刻甚至没有被大脑认知处理为侵犯的侵犯,静静咀嚼一种巨大的背叛。
后来想,当时的不害怕,是源自一种主体性的彰显,还是因为某种麻木。
如果是麻木,是不是来自三年来为了处理超出心灵承受限度的痛苦而在某种程度上发生的身心分离。
如果是分离,那这种分离,又是此时此地不得不躺在这里的原因。
可当下就只是觉得很好笑,大概是悲凉。当走出那个来了八次、第一次见到被从里面关上的诊室的门,外面太阳好大,大风正在吹走沙尘,杨树叶在风中闪闪发光。
感到劫后余生。感到一种女人集体的生命经验笼罩下来。
这个世界为这个性别准备的,如果不是无时无刻不处在一种明显的暴力之下,那么就是时时刻刻处在一种暧昧的危险当中。
2023.04.11 和平里

认识姜是2022年春天的事情。
那时上海刚刚结束四月之春,我们在祈祷不要重蹈覆辙的北京。我困顿留恋在一段关系里,试图寻找新的可能,便让陌生人以这样一种可能的形式出现在软件上的好友里。我们随意地谈论anpu的新专辑、塔可夫斯基、认清局势和美的东西,直到后来很快,封控像北京的沙尘和杨絮一样无可阻挡地降临,在被剥夺的生活里,我想人大概无心再谈论什么美的东西,于是彼此无言,我陷入所有层面的危机。那时候不知道,后来的夏天会比《无与伦比的美丽》里更糟糕,而没有人能帮你努力,只能自己救自己。
……后来,终于,幸存的人们熬过冬天,我也熬过这场危机。新的春天到来了,生活在各个层面重新运转起来。……于是,2023年4月15日北京的春夜,踏入美术馆东街的半地下室,这样的一刻出现在眼前:
所有遥远的、离散的、陌生的,在见到小小的空间里、温暖的光影下大的脸,在吉他的音符被弹奏所有人都共同地唱着,我们汇入彼此的声音,有着相同的神情,被同一种振动紧密相连。……失散的同志终将汇合,“一切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深夜,走出水果的门,走上地面,日复一日的大街上空无一人,北京在持续几天的沙尘后终于放晴,空气清澈,也冷。我坐上姜的电动车后座,穿越胡同沿二环回家。他一直问冷不冷,“如果你冷…”;我总叫他开再快些,“我不冷”。在呼啸的风中,回想今夜的线索,有许多的诗,好像都在讲同一个主题:
送姜的见面礼是上一位爱人送给我的,anpu读《荒原》,“四月最是残忍的季节,孕育着/紫丁香于死寂的土原”;
夹在杂志里是里尔克的明信片,“此刻有谁在世上的某处走/无缘无故地在世上走/走向我”;
抄在明信片上的是“Pyrojewel”,你穿越爱的历史与遗憾向我走来。
与你握手,与你拥抱,今夜星星明亮。
2023.04.15 Anpu Pyrojewel五周年唱谈会@fruityspace
首先映入眼帘,是库布里克窗子的背影。多年不见的嫄,长发及腰的沉静的样子。我的信还没有抄完,她已经从欧洲回来。我们之间已经隔了很久、很远,距离,语言,生活,岁月,但来到这一刻发现好像没有一点东西需要跨越。
2023.04.21 Moma 望京 亮马桥
四月的最后几天,天很好,搬完了家,中介改了交房时间,于是匆匆换上衣服赶回亮马河,走在路上才记起还得把自行车骑回来。
于是在四月的最后一夜,穿着皮靴、丝袜、短裙和风衣,骑行两小时、27公里,从一条河到另一条河,把能想到的歌都放声唱完了,朝阳路似乎还是没有尽头。这条路真的好长,像等待一种新生活到来一样地漫长;
骑至朝阳和通州的交界,人和车越来越少,两边的树越来越多,空气在变凉,弥漫渐浓郁森然的草木花香,前途后路渺无人烟,头顶飞机不断经过,在天空像在水中,像明亮的巨星在枝叶茂密中坠落,穿过路口又进入了城市,回头想刚刚,竟像行在密林中;
深夜走在小区,闻到和路上同样的香气,是正在盛放的洋槐,无比甜蜜,然后知道北京的春天大概就在这一夜结束了。
2023.04.30 亮马河>大运河

只是,春天渐渐退潮,我停下奔波的脚步,知道不能再贪心,于是和同样脆弱的人一起,离开中心,到城市边缘,密林花园,广阔河畔,重新学习对人,对关系,对事物,对自己,分辨,经营,轻拿轻放。
到家以后下雨了。我打开窗子、门和窗帘,有宜人的夜风。想起生命中那些“来处”的时刻。在夜雨声、金银花的香气和湿润的天里睡去。故乡这样收纳在身体绵长无言的记忆里。
2023.05.02 北京>成都
五月回乡下 白云乡 蜈蚣村 外公养了小狗 还有小猫 外公的屋檐下有五个燕子窝 公鸡很大 总是发出很多奇怪声响 不知道为什么站成等差数列 像有某种思想 后来夜里下起雨 后山的竹子开了花 竹子老了 外公也是
2023.05.06 白云乡

这个夏天,我搬到了东郊,有大河与密林;前几天,老板说可以看看去日本的签证;今晚,要远行南方参加女友的婚礼;昨夜和新的弟弟聊起,被诘问,“他也会像你一样在和别人做爱的时候想起你然后痛哭不止吗”,我说不出话,感到一点羞惭。想到前几天久违回到公司的小花园,终于入夏,踏进去的瞬间,居然又痛了一下。都过去这么久了,可是,去年夏天在这里度过的时光实在太难熬了,对吗?后来我不停问,新店什么时候开张,找到自己的位置了吗,交到新的朋友了吗,遇见可以爱上的人了吗?…当我不再问的时候,我们终于等到所有问题的答案。等了好久,新的故事、新的书店、新的人、新的生活,好像比我们想象中还要更好一些,是吗。
2023.05.19 书店新店开业
一夜火车。三个拿出电脑工作的女人,一个躺着玩游戏的男人,我们说好久不见,聊起彼此的近况,一路大雨和闪电。
第二天……和许多人重逢。在热闹的草坪上站着,感到了一种欢愉和不适。看美丽的新娘,曾经最亲密的战友,走上光鲜的舞台,那么成人的、现实的、世俗的、我难以想象的世界,感到一种陌生、巨大的不真实。所以我还是孩子?
到这一天最后的时刻,我终于拥抱了她。是的,哪怕是隔了这么久,曾经留下的东西还是存在在身体里,有巨大的回响。
2023.05.20 杭州
时隔两年半,再见到老板。与电影人,许多人,从前的某种生活再重逢。好像熟悉,很多问候与寒暄,却很陌生。
深夜的after party,错过了回通州的末班地铁。坐在三里屯北小街的露台上,旁观着众人热闹,洋槐树在北京夏初凌晨的夜风里摇动地很美,适宜出神。果然不是从前。
2023.05.23 华表奖
卷土重来的病毒,取消的暖房聚会,美丽的天边彩虹,沉睡的病中女友,lv的告解突如其来。
这是一个什么夜晚呢。
我说,真的很奇妙,去年冬天,刚刚和他完成最后的告别不久,感觉有一半的心活了过来;等在亮马河走进人群中,终于感到另一半也活了过来,然后随之而来就是和你新的相遇,不禁让人感慨,真是生命的馈赠;……所以不管…如何,我还是会把你当作珍贵的朋友;
他说,我当然明白的,我知道你是特别珍贵的人。但正因为你珍贵,或者说,你觉得我珍贵,所以我才难以启齿。…我不明白我这样的人可以受到原谅吗?一个人有了罪,是可以被原谅的吗?
我的心砰砰跳,扭成一团,又落下,自己接住、抚平。原来一直以来又是我自作多情,但又如何呢。或许,春天是一种幻觉吗?还是一种教训呢?教我不要勉强,再靠近谁、有什么渴望。
第二天,给他写回信,写完天光都亮了,清晨的云是稀薄的。
中午醒来,收到长长回应,辩解,感恩,接着质问,像盾牌上长着利剑的话语,哗啦啦喷射。是我又说错、做错了吗?
我揉揉眼睛,感到心裂开缝隙。
不敢再读一遍,我得保护自己。
泪水像呕吐一样涌出来,是叫我要保存自己。
原来我都已经没有像从前那么多可以哭的力气了。所以也不会再有喜欢这样一个人的力气吧。
他说对不起。我说没关系。
2023.06.06 东果园

这个夏天北京很热,比去年不能出门的家乡更加酷热。但当大夫说很重,寒气和湿气都很重,在身体里堵成一团,“抑郁型啊,想不开吧,没解决呢,心的问题还没解决。”忽然就喜欢了充盈天地的暑气。在四十度的天里,我决定不开空调。我决心保存自己,决心只保留重要的东西。事情开始在夏天沉寂,我轻轻、一一放下春天众人,可有可无的东西,我已承担不起。拿出箱子,收拾行李,重返上海,重返西宁,重返家乡,重返一种看似热闹却令人起疑的生机。就像回到那个曾被闭锁一夏天的阳台,斑鸠已经飞走了,没有再回来。当一切被蒸发无踪,夏天却带着一种身体记忆,还在隐隐作痛。那就好,有些东西不会被轻巧抹去,不能,不明白。
只是结果,当世界沉寂,他和最好的时光,像退潮后的岩石一样显露出来。
进入七月,开始在白天不断想起点点滴滴,在夜里不断梦见重逢的场景。大概记忆,是存在音乐、温度、气味、触觉…身体里的吧。是身体不是心智,在不断地涌起,过去了许久,曾经存在过的巨大的东西。真是不可思议。梦里你还是穿着以前颜色的衣服,身形薄长,头发长得好大一坨,像约翰·蓝侬,你总是不情愿再见到我的样子,我捏造出逼真的处处细节,却总看不清你的表情,你的脸,你眼里在瞧什么东西。一直以来,你总在瞧别的东西。我放弃很久了,放下很多东西,明白长大越来越沉重以后,我尝试放轻松。只是到了夏天还是会想起。
2023.07.17 《もう一度会えたなら》
重新每天想起他时,是在想什么呢。看过一位心理咨询师讲“放下”,放下“意味着有些新的东西发生……是在新的经验世界里体验到自己并不需要它。”
我想我向前走很远了,放下了他作为一个他人,却携带着他作为一种经验,构成我,一起前行。如果曾经被淹没,挣扎,苦苦等待从体内将他完全代谢,那么现在这些难以忍受的东西都已经消失,但他留了下来。我开始享受和一种暗涌和平相处。这些爱、活、死的经验,思念,像血液,在体内流通,燃烧过的灰烬会成为肥沃的土壤吧,这又何尝不是生命的馈赠。于是,以感恩之心,就让他留在身体里。
学习和身体相处。在这个春天,渐渐找回睡眠(多令人惊奇),以敬畏、关怀和信赖,细细品味这身躯每一丝活力和不以意志为转移的衰败,像一个等待“PASS”的过程。像失去音讯多年的女同学变成了男同学在重逢中告诉我,ta们要如何PASS这个二元世间;像每个夜晚等待气体在肠道里一点点生成、阻塞、直到PASS,像等血液回流到耳神经让每丝振动经过鼓膜PASS,像等清醒的意识在长夜里PASS,像等一场危机,一种爱,一种觉知,一生,漫长的一瞬,都PASS。渐渐,不再为失去记忆而慌乱,记忆会弥散,但经验会沉淀,在无垠的身体里,没有什么会消失,在我这个宇宙里。
生命的欲望开始平息。终于,不再在生活中寻求激动,或只有在那种时刻才确切地感到活着。哪怕仍然喜形于色,手舞足蹈,奉上真心总是太快,还在等待一个人去恰当地爱。大海趋于平静了,但你知道,那里并非沙漠,仍有一片大海。不再逃离世俗,而愿返身,拥抱世间种种深情牵绊。感到平和,哪怕是在愤怒的时刻。理解了成功的意味和代价后不再想象和渴望它了,那不是我愿意支付的。不如舒展,只要在时时刻刻去体味活着。原来,曾经困惑“我可以同时获得爱和自由吗”,关于这个问题,还有会不断丰富的答案。
重新拥有生活伴侣。她像他一样,话语,洁癖,敏感的质地,困境的面向,在更成人、更令人心碎的处境中挣扎,向我讲述不安,像孩子般,让我想捧起的模样。我说起相似的句子和全新的句子,我说,你看,连他都可以,你也一定。这一次,在一种女性同盟的构想中,我又在走进什么,接住什么,付出什么,见证什么,被接住、被馈赠什么。我会记得,夏天某个一起散步回家的夜晚,她谈起这半年的变化,觉醒,勇气,找到一部分自己,不知不觉已来到新天地。我侧头看她在黑暗中说得入神、微光的脸,多么动人,而为何感到力量感在我体内生成;或者在睡前卧室的门口,她高兴得像个孩子,又转身来看着我,说真的,如果没有你,我一定走不到这里。那瞬间,几乎要承受不起我们凝视彼此的目光里闪耀的东西;或者在那些长长的聊天界面里,她说感到非常焦虑,非常痛苦,非常失败,你也还是个孩子,不是什么都能承担,你有没有诚实地拷问自己。我说是的,但没关系,让我们来谈一谈。没有同盟天然会是乌托邦,当越靠近,关键的问题显现,我们也拉扯、碰撞、再调谐,像和每个他人一样。我反倒安心,你知道痛的才是真实的,但我永远拥抱你。
“东郊有密林,助君岀重围。”
这句话是去年我刚回北京,你叫我去给你过生日的时候送给你的。那时候我刚试着从人生最大的挫折的沼泽里站起来,开始能够且必须去讲述这几个月的经历,你也正在和即将经历你最大的危机。那个晚上你就说想要录播客,还邀请了我。后来我们又各自经历了很多、你开始学习暴露脆弱、我们才建立起现在这样的关系。这几个月,也是因为彼此的危机、想要转变的努力、春天的机缘,才会住到一起、真的开始录这期。到了这个春天,我们都开始度过各自的劫难,所以你看到现在播客第一期是这样的,名字取这个名字,这就是老天的安排(和我们努力了的成果),而且感到之后还会继续生长。……
2023.04.23 播客《东郊有密林》缘起

是在冥冥之中,我们走到这里。在东郊的密林中沉睡,觉醒,得到滋养,仍然疲倦,见证彼此在痛苦中新的生长,探索,重围,迷惘。但我们已经在新的天地。
在这个春天,忽然,我感到原来万物相连。人和人,人和事,因缘际会,像水系,可能性在涌现,在我的选择中流变;到这个夏天,每次相遇,一个人,或一朵花,一片叶子,一颗果实,一场晚霞,和抬头,这一夜的夏季大三角,每次相遇,都是奇遇。
想起27岁的那个夏天,巨大的崩溃即将开始而我却浑然不觉,已经领悟、或是预言:
“青春是,在某个尖锐而无知的自我翻来覆去的死亡中悄无声息溘然长逝的。成熟以后,爆裂在流失中归于内敛,不再把死挂在嘴边。……可是,脆弱正因为我们还天真无知和完好无损。也许经过一遍遍破碎、失去自身以后,才有那么一丝懂得爱、找回自己和坚强的可能。”
直到此刻,起死回生,又过一岁,心随着身体一起老了,我想也许是生命在完成它的实践,失去青春、失去自身、再找回自己和完满的可能。这不能说好,但也绝不坏,它只是发生。不以意志为转移的事情就没关系,放松意志,顺应这个生命的历程。
这个夏天,某个夜里,如果下大雨就好了,忽然想起十年前的那些夏夜,成人之际,为了成为自己,一字一字写下心念:
“……
但我已经可以逃脱
我与山河、与云朵、与天空、与自然、与日月
并肩坐着 这样是否
岁月就失去了意义
是否可以就此安心? ”
…… “……我们的生命从来不只属于我们自己。我们与超越时空的他人紧密相连,我们的所想所做,都在产生改变时间和空间的力量,都在形成历史,都在形成未来,都在影响此刻,都在影响永恒。我们的存在和我们产生的一切存在都有意义,都决定着我们未来的重生。所以不再孤独了。孤独本身也具有这样的意义。”
……
那时候没有意识到的是,她以为自己在战争胜利的同时就克服了、实际上却正是因为战争胜利才陷入了巨大的自我膨胀。于是,她以为看清了这个囚笼里的所有。她下定决心——等到这个囚笼生命结束,要从此过完全的“新生活”。 “新生活”是什么呢? 那时的她没有进行过具体的建构——她只是要和过去彻底决裂而已。
2013.07.08
当然,决裂没有成功,我仍旧是我。只是十年后,我又开始学习一种新的生活。十年前那个尚且完好、即将展开的女孩,是否能够想象、或者可以理解,她花了这么长的时间,经过这么长的旅程,成为如今这个样子,终于明白,不用再希冀什么未来、远方、新天地。此时、此地、身边、眼前,即每一秒、每一寸,值得拥抱、更须耕耘的新的天地。
妳会和我一样,觉得这是令人无比欣喜和惊奇的领悟吗?当然,妳会的。妳知道吗,十年后的这个春天里,有一天,她用一种复杂的神情看着我说,“好怕万一有一天你也不再可以爱这个世界。”
我想了想,我想我并不怕这件事的发生,这个过程其实一直在发生,但并没有那么可怕。我已经没有办法再像从前那样完好、充沛、急不可待、奋不顾身、像妳一样地去爱了,这不算好,但也绝不坏。别害怕,我会降落,但爱不消失。爱流通,生发,变化,延续下去,像水系,像自然,像生命,天和地,像从妳流向我,流向更恰当的位置。
那么,就再慢些、轻些、沉默、沉稳一些吧——28岁以后,别再轻易吐出那个字眼。

你瞧,窗外的阳光,蓝天,白云,大风,大河,月光,星星,核桃树,每天,都在变幻。青色的果实们,会在秋天成熟吧。
后来,告别他以后,我时常想起,何为是我所是。但我知道,我和你一样,又脏、又美,和所有人一样,不多、不少。不知您现在如何觉得。您的孤独最近怎么样呢。
好了,今年,复活以后,我们就按照惯例再来一遍吧:在所有人事已非的景色里,在所有不被想起的快乐里,我最喜欢妳。
只是在生命保留的,甚而又觉得已无须再保留什么的这些夏天,妳已拥抱脆弱,不再渴求那个喜欢了:
因妳已不断地拥有了一个在破碎之中趋向完满的我。妳不再动摇,不再封闭,不再畏缩,不再高傲,不再渴望,不再失望,不再害怕什么。于是妳可以走出我,妳走向他人,走向附近,走向远方,走向世界,世界和我们本身,妳将比我更丰富,更宽广,更自由,包容,謙卑,虔诚,慈悲,喜悦。而我走向妳。
我最喜欢妳,而妳可以爱世界。
回向
宇宙 所爱 无穷尽

春天, 十个海子全都复活
在光明的景色中
嘲笑这一野蛮而悲伤的海子
你这么长久地沉睡到底是为了什么?
春天, 十个海子低低地怒吼
围着你和我跳舞、唱歌
扯乱你的黑头发, 骑上你飞奔而去, 尘土飞扬
你被劈开的疼痛在大地弥漫
在春天, 野蛮而复仇的海子
就剩这一个, 最后一个
这是黑夜的儿子, 沉浸于冬天, 倾心死亡
不能自拔, 热爱着空虚而寒冷的乡村
那里的谷物高高堆起, 遮住了窗子
它们一半用于一家六口人的嘴, 吃和胃
一半用于农业, 他们自己繁殖
大风从东吹到西, 从北刮到南, 无视黑夜和黎明
你所说的曙光究竟是什么意思
2023,北京,十年,夏天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