筲箕湾的雨
回廊一寸相思地,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清·纳兰性德《虞美人》
雨下了一路。
从双鱼城出发,先后行驶在605县道、沈海高速、西部沿海高速,过了崖门水道、虎跳门水道、磨刀门水道,这就进入了铁城界内。沿西环高速、香海高速、珠三角环线高速抵达港珠澳大桥珠海公路口岸,已可望见桥对岸的东方之珠。此行我沿海向东,探寻明清海防史迹,终点站是香港岛筲箕湾。
芸约我在东区工厂街32号见面。这地址让我感到陌生,便是她,我亦是陌生的。我们认识忽近十年,时岁匆匆,见面寥寥。究竟我的朋友是何模样,想来清晰又模糊。有时也责备自己,竟只有朋友的一个集合的面庞,而没有了细致的观察。
车驶入大桥西人工岛,隧道口上写着“白海豚岛”。白海豚呀,瞬间让我记忆中模糊的友人重又清晰了起来。白海豚,广布于我国东南沿海,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被称为水上大熊猫。熊猫是稀罕的,友人亦如此。
很多夜晚,更深寂静,我于灯下翻阅古籍古地图,探寻吾乡文化,追溯文明,于沉溺处猛回首:于兹何为?就会想到在我青年时代里出现过的友人们。而夜晚的灯,影影绰绰,大抵是芸和友人的影子。
与妻初识时,便知道她有一群极聪慧而富于冒险精神的室友,她们都是传说中那种考试前临时抱佛脚即能高分甚至满分通过的学霸。而我是属于那种在及格线上低空掠过的,因此很仰望于传说。她们或转徙江湖,或长居域外,总不易见着。此后的岁月里,一位初见于五角场,一位初见于广州东,一位初见于上野公园。唯有芸,初见于我们的故乡。
约莫十年前,芸到冈州报道中华白海豚的故事,周末到近旁的铁城来转转。那几天下着小雨,木棉花开的季节,浓烈、热烈、炽烈,一切都让年青的朋友们——当时的我们雀跃。从那时起的每个春天,木棉花开的季节,我与妻从花树下经过时,都会问彼此:不知道芸今年怎样了,来不来看我们。有时,我们也想去北方看望她,却总不能成行。工作自然困身,也因盘缠的犹豫未能雪夜访芸。这样逡巡下来,几年等闲过了。下着雨的木棉花树下的旅人,成了芸在此处的凝固的插画。
芸是负责文字的记者,对于摄影也是极专业的,大学和研究生时代都修过相关的课程。我们就在树下拍起花来。我那时候关注物较多,竟忘了记录下雨中的芸。白云苍狗,再没有那样一棵树,可与十年前的她合影了。
芸来看望妻,从网上选定了一家口碑不错的东南亚餐馆。这是一家小店,我们于浩瀚宇宙相聚此间,她从纽约回到北京,从北京来到冈州、铁城,穿过了大半个地球。妻与我亦在此前,藉着蜜月,抵达了许多梦中的远方。漫漫长路,我们回到原点,在这间小店,与我们从远方而来的朋友相聚。大家都忘了已经不是学生,热烈的聊着学校的人和事,好像几年前的初夏之夜,我们在五角场广场,迎着夏夜的风,一起嬉戏打闹的样子,年青的朋友们拥抱着巨大的广场,整个世界都是我们的舞台。那时已迫近又一次毕业,人群的众声喧嚣里,我记得芸并未在场,彼时她在太平洋彼岸探索砥砺技艺,以摘取新闻理想之果。那时,五角场的风吹过五角场,好像诉说是不可能的美好:年青的我们可以永远年青。
但在那时,我已确凿知道,确有人在为理想奋力追求。在过往的叙述里,我曾听到太多。在如今的世代里,我并未亲见了伊,但初夏的风混杂着啤酒的清香,已使我确信在这星球与我同时代的身边人中,诚有如此一位真实的理想主义者。尽管那时,我并不知道何年何月何日才能见到这样一位追梦人。五角场之夜是如此难忘,以至于此后,直到今天我们都无法再回去。难以忘记,也许是要人们学会忘记。
小店吃过饭,芸说走回去,可以看看这个地方。路上飘起细雨,春天的朦胧烟雨,打湿了铁城的路面,我们走得很慢,这是我和妻熟悉的城市,没有匆忙要赶去的地方。芸来这座陌生的城市,不是为城市而来,是为着看我们,她也没有要赶着去的地方。这是人生难得的时刻,多年后回想,这真是人生难得的时刻,我们所需要的,并不比那时候更多。我们所需要的,从一开始我们就拥有了,只是我们不知道罢了。有时候我们以为自己需要的很多,以至竟日奔忙疲惫,结果愈加困惑究竟在追索什么。
这么多年过去,我被逐渐祛魅的时光告知,人确有无限可能,然而能实现的极有限。我亦为我们的友人所感动,人尽管无法实现或无法完全实现人生的理想,但致力于实现所付出的艰辛努力仍然是可以照亮人生的。在一团泥沼中行进,人有时很难判断何者更为荒唐,唯有跋涉的辛酸是不必怀疑的。
我常常感到,造物过于吝啬,此后经年,我们很少听到关于幸福的消息。我总是回想第一眼见到芸的场景,那时既没有理想的幻灭,也没有幸福的终结,一切都正在开始或者正在进行,人生毕竟还是有过一些令人欣喜欣慰欣然的日子。它不是电影,它是我镜头拍摄下的永恒刹那。那是在铁城北站,我们去接芸,此前我们没有在这接过谁的站,没有谁来看望过我们。有时我和妻都感觉到,我们从学校毕业以后,就被一个巨大的世界遗忘了,连同少年时代有过的梦想,都被遗忘了,同时也被我们自己遗忘了。现在见到年青的朋友们,我又一一想起了追索过的旧梦。
雨飘着,无边无际,笼罩了我们。这一路,好像有了一种可以免遭遗忘的意义。岭南三月,亦雨亦花。前头几株木棉盛开,又随雨落了一地。芸是北国人,于木棉是少见的,在花下拍摄了起来。我与妻也为花季立存照。这个街角到我们家不远,此后我们常经过,每经过便要想起我们的朋友,到了春天便望花兴叹:不知芸几时来看我们。
芸没有再来。秋月春风,等闲都过了,只听闻她在远方的一些事一些情,勾连着浮现木心先生的俳句:你再不来,我要下雪了。珠江口下雪,是少见的,县志记载最近的一场雪,下在100多年前。
漫想时光易过,芸又去了许多地方,我们还在树下等着。有一日,妻说起芸到了香港。我于是便又觉得了人生的困境,仿佛天涯咫尺,又终于难以相见。恰在此时,北京的朋友洋来电,他莫名使我想起顾城的经典之作:
你,/一会看我,/一会看云。/我觉得,/你看我时很远,/你看云时很近。
随想近了六月,我去看一个旧祠堂,筹划建为文化展馆,主题是海防历史。山雨忽来,避立檐下,看水花飞舞,好像生命中闪现过的花开的日子,旋又消失。古人结绳记事亦如此,用力拴住一些印记,终究难以长久,直至无从记起。又仿佛那年我们经过的落花,落花经过的我们。妻说,我们再不出发,芸要下雪了。我于是藉着海防历史文化研究的名义,与芸相约香港海防博物馆。
雨下了一路。我下车站在大街上,茫茫然无所措。我们相约的32号是哪儿呢,是这里吗?天地到此,是我所陌生的,人群来往,各有渡口。一代代人,有一代代人的青春和迷茫。我想起我的伯父,我的父辈,在他们的年青时代,他们独赴异乡,在港澳独自求生,独谋前景,是如何的心境?现下的雨,与我同行,而我穿过又一场雨,来到这儿,所为何事?全然是为了要去看一些历史上的存在吗?人事有代谢,往来很快成了古今。究竟作甚?
我掏出手机,雨滴在手机屏幕上,没有遮住芸发来的信息。她已到餐厅,正在等我,她坐在门口的位置,向着大门。我走过去,推开门,即见到了她。见到她,我一下子愣住了。我愣住了,也许潜意识里我认为我们这一生再也不会再见了。有很多人从别后,忆相逢,这一忆或恐就是一辈子了。我愣住了,我以为不会再见到的芸,竟然真实的出现了。茶餐厅非常有烟火气息,这让我完全放心,此际非梦境。
有几年,我患了一种臆想病,总是把意识中的幻觉当作实际发生过的存在,更在此后通过自我叙述,让不真切的描摹确凿成了相片。我从未想过我们重逢的场景,我总以为人生海海,那是不太可能存在的了。一年又一年,花开又花落,走过许多路,逐渐有些疲惫了。我甚至不再于夜灯照壁时怀想故人了。唯有两处沉吟,各赴每日辛酸的通勤路。
一条路,走过几代人,十几代人,熬成了古迹。东区走廊的尽头是维多利亚港,雨细碎飘洒着,天空飞过大鸟一只又一只,我们从海防博物馆出来,安步当车,向夕阳方向走去。今日没有夕阳。芸说起,她的朋友上周从这里走路去上班,一辆出租车撞上人行道,朋友被撞伤送去抢救了。出租车司机是七十多岁的长者。芸是跑科技金融线的,对社会民生的关注却是一直只增不减。她为此做了深入的研读,详细给我讲来。我想起少年时代爱读的一本书《红与黑》,批判现实主义是理想主义的不得已的归宿。
长廊沿着的这个出海口,是古早就有了的,并非后来冲积填海形成,名字唤作鲤鱼门。我们在鱼类批发市场停下,拍了一会船。芸的摄影是写实的,她不是不追求美的画面,但首先是如实记录。这与她所接受的新闻训练并非没有关联。我所关注的更多是写意的画面,这是我们在专业上的不同,但这并不涉及更多。因为:
芸仰望长空飞鸟,她的北国的身影在细雨中,目光随大鸟越过摩天大楼,又望向航船,十分的惘然。她突然说,像我这样热爱自由的人,真的不适合这份工作。
她很认真。她是那种执著于追求的人,因为认真,所以惘然。雨落下来,我们都没有撑伞,我们都带了伞。天空晦暗,并没有值得记录的景致,高楼密布,让我们在天地间更无足轻重。
芸怅然而又着了长裙的样子,是我曾熟悉的年青的群像。不独在五角场,此后的某年,我与妻在春天的车站告别蘑菇君,也有这般的依依稀别与无可奈何:
下雨了,车站喧嚷的天空滴下了雨。她不舍的向我们挥着手,好像孩子一样挥着手。我们也不停的向她挥手,看她走进异邦的人潮人海,湮没春天最后一尾鲤鱼。
鲤鱼之不见,忽而五载。现在重见了鲤鱼门咀、鲤鱼门灯塔,想起了我们的年青的朋友。五年一瞬,我们都无法永驻于某时某地。这是当时已经使我们惘然的了。
在茶餐厅与芸再度重相逢,我几乎完全无法认出她来。我彻底忘记了是在哪一年,她从我们家乡的木棉花下走过,细雨迷蒙,模糊了记忆。那时的她和现在的她,是我无法重叠的镜像。她从木棉花雨下走过,三月之春着一袭浅色长裙。她在雨中的筲箕湾餐厅起身接我,六月之夏,着一袭深色长裙。年青的张扬的活力,在这颜色的变化中,也起了变化。又或者说,正是这活力的改变,赋予了颜色改变的原因。时光深浅,雨中有一些风吹来,并没有让人清醒,岁月荒芜,我们又相见了。
我走入餐厅,玻璃门关上前,海风钻了进来,轻轻吹动。那时阳光正好,妻与蘑菇君漫步在六本木街上,转角的跑车带起了五月的风,摇曳了夏荷。那时候我们多么年青,身上闪耀着明亮的颜色,阳光看到我们都说:嗨,你们比我更明亮。如今的风,与芸的长裙,都让茶餐厅时光迟滞,好像港片的经典处理手法,大概也与我此行的海防主题一样凝涩吧。归入旧时,旧式,旧款,曾经年青的人,也开始有了这些属性。
风从我身后出来,吹过芸,即散了。细碎丝雨,自在门外飘洒。我愣愣望着她,我们并非没有时常在线联系,我也总听妻说起芸的近况,然而到我重又见了她,竟然生出一种巨大的陌生感。直至我们月余后第三次见面,那一刹那我回想此刻筲箕湾的雨,以及芸的被风吹过的深色长裙,才终于明白,我们的陌生缘于相识,并因了相识而加剧了重逢的陌生。岁月无情。
这太吊诡了,它说的是我们因为从前认识而导致了如今的陌生。是否,如若我们从未认识过,会胜于如今的相见呢?人的一生,最应把握而最不可把握的,是这造化,是这命运。无论唤作哪一个名字,都使长途跋涉的旅者深味无可奈何之味。
风散了,我怔怔望着芸,她的深色的长裙在风中散动,又静穆下来,好像我们多年动荡没有止泊处的生活那般,所不同的是后者至今仍未安顿下来。多年来,我一直在认真的准备,以致于过于疲惫,我在为生活的开始筹划一个正式的有仪式感的可铭记的开始,直到我终于被迫承认生活一直在进行,所需要的并非一个如何的开始,而是一个不那么狼狈的进行时。到最末,必将是穆旦的诗:
我冷眼向过去稍稍回顾,/只见它曲折浇灌的悲喜/都消失在一片亘古的荒漠,/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芸望着鱼类批发市场上空翱翔的大鸟,有些愣愣地,目光属意的是我们长久追索而不得的理想,到最后唯剩下生活的有限自由,她的太息是向着长空,向着静默,向着永恒:像我这样热爱自由的人,却选择了这样一种束缚很多的生活。
雨从海上吹来,我们简单而深入的交换意见,没有作太多额外的语言点缀。天色阴暗,我们的话题沉重,这突如其来的沉重毫无违和之感,也许我们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就是适合进行这样的对话。
我与妻初识时,在通往海边的乡村巴士上,乘客拥挤,手握吊环,聊着豆瓣上的书影音。妻说她从北京回来不久,先前即在酒仙桥的豆瓣公司上班。我们都是豆瓣的较早的一批用户,在家乡遇见,便热烈畅聊起来,仿似失散于茫茫伶仃洋海上的宋兵甲、宋兵乙。那时我们足够年青,讨论的不是房子、车子、票子,而是书籍、电影、音乐。一切并非生活必须的内容,都曾在我们拥抱过的岁月中占据过重要的位置。
有时,我们到大学的操场跑步,跑步后到学校的小卖铺买饮料,并不比大学生们有更多的不同。那时候我们有梦,有憧憬,有幻想,相信年青,相信未来,几乎天真的确信明天会更好。坐在小卖铺外的台阶上,有时妻会掏出自带的香烟和我抽几口,烟雾中隐藏着岁月的不居和不安。
雨雾迫近,我看不真切芸。近年来,我因夜读大大损坏了眼睛,她的深色的长裙与天空的灰暗、大海的沉默、丝雨的飞舞,都和大鸟的翱翔一般模糊了。
芸说,她渴望真正的创作。她的新闻写作、非虚构写作受到很多因素的制约和影响,无法在个人创作的意义上完成,甚至无法在完成后得以呈现,或者必须作出某种牺牲。一次次挫败,让过去的年青人成为了如今的我们。那不是我们出发的原因。芸决然离开纽约,离开已经上了轨道的报道、摄影生涯,跨越太平洋,追逐一种可能的理想事业。维港的午后,雨色黯淡,让我一时忘了心中的神话:夸父追日。
我经常想起我的朋友们,想起你们,就想起那些花开的日子。聚散苦匆匆,朝来寒雨晚来风。五角场的风吹过,我和妻匆匆赶地铁,赶去机场,走了外交礼遇通道,终于抵达登机廊桥。没想到,这一别即近十年矣。那么多的好朋友,有些便至今没有再见了。
我们第一次去异域访蘑菇君,也是一场雨,从机场快线下来,我们在街边买了一把伞相依为命。又有一次,我们在去见蘑菇君的地铁上,突然遇到了前方地震。今天以后,到下一次我再来看芸,仍然是雨天,雨天雨地,好似城市在作一生一世的哭泣。
岁月消磨了一切,不可能的是重新开始。筲箕湾的雨还在下着,维港的午后多么静谧,芸怅然的走着,身影有一些坚定,有一些遗世。我想起那个晴好的午后,蘑菇君与我们乘船穿越马关海峡,阳光与海风一起吹动,妻和她伸手扶住帽子,我坐在船头拍下这一张一生一世不再来的照片。
我想起那个晴好的午后,妻与我饭后散步,在公司的大草地上追逐阳光,我们也学穆拉德和纳塔莉,拍下灿烂的一生一世的背影。
你的海防研究打算出什么形式的成果?芸在细雨中问我。做一个专题展,筹建一个展览馆。那要把我的工作照放进去吗?芸说着忽然笑了,她这一路几乎不怎么笑,总是围绕工作与人生作愁苦的思绪。艰难的事业,无法承受之重,砰的坠地,如此啊。
这就是世界结束的方式/这就是世界结束的方式/这就是世界结束的方式/并非一声巨响,而是一阵呜咽。
芸如何解读诗歌我已无从得知,我所知道的是,在筲箕湾海防馆观看沦陷纪录片后,芸与我嗟叹,如若当局像在新加坡一样积极筹划,本不至此。随后,芸又笑了,你看那些雇佣军,败就败了,赶紧投降,保命要紧,都只是一份工作。
芸是澄澈而透彻的人,她终于笑了,好像五角场之夜,我们年青的笑声在风中探出舞步。咔嚓,我拍下了芸的笑。距离我初次听到她的追梦人的故事已过去近十年了,这十年来,你们都好吗?
时代一去不返,我们一再告别,我们又一次匆匆作别。筲箕湾的雨还在下着,滴滴哒哒落在维港海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