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如何离别仍须游荡的旅人” Starbucks Craig St@7:45 PM
六点出门买咖啡这件事情没有什么临时性,而是怀抱着“我要继续清醒几小时,至少几小时”的明确目的。咖啡店也是最容易设置的目的地,几家咖啡店就串联起了我的社区,和这一年我最熟悉的地图区域。秋天的风吹在身上,叶子还没开始自主脱落,但风里已经有那种让你“不得不自由”的那种爽朗果决。以及八点天空开始自动披上被子,暗下来,便暗下来了。
今天从“工位”上站起来好多次,看向窗外。因为昨天早上睡眼惺忪地看到了一只鹿,今天便觉得看到什么都不稀奇。今天听到了明确的一声鸟类的撞击声,窗上有几根羽毛,但当我起身把目光投向窗外的时候,只见一只蝴蝶轻盈飞向树间。像夏天最后神秘的线索。
这两天听的播客都凑巧讲了《过往人生》(Past Lives),我在波士顿满怀期待地看了这电影两遍,心情截然不同。第一次一个人在工作日的夜晚坐在戏院角落里,同场的观众里有很多亚裔面孔,以及他们的非亚裔伴侣。这个故事里的很多情节和我这两年的故事相似,爱的故事,游离的故事,寻找自我的故事,以及“命运”的故事。还是忍不住掉了眼泪,然后一遍遍地听 Never Let Me Go,祈求离别离我更远一些。第二遍和好朋友一起看。我们之间有整整沉默的五年,各自成长的五年。我也许从没想过我们还能并肩散步并且坐在一起观影。影片里的每一个笑点我们都默契地笑出来了,她悄悄附在我耳边说“我都一模一样地经历过了”。曾经的伴侣也曾告诉她,他永远无从了解那个母语世界里的她,好似丢失的拼图。我们走出影院的时候默契地相拥。“We have stories similar to this movie but definitely more than that."
播客里很多主播聊自我认同、故土、以及罕见的被呈现的女性坚持,我却时常想起去年看《花束般的恋爱》后萦绕在心头的一句”是谁先放弃了也许可能拥有的那种生活”。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觉得 puzzle 可太多了,因为假设太多了,是谁呢,什么又是“可能拥有的那种生活”。
Nora 和 Hae Sung 的故事对我而言,是两个旅人擦肩而过的故事。两个人在因缘的层面有诸多羁绊,但也还是选择了各自向前。
表面看来,Nora 是那个更坚持旅程的人,她为了移民和创作梦想,一直在离别。微醺了,夜色里,她不正面回应 Hae Sung 提出的那些假设,因为她也许更明确地知晓,自己留恋的过去里,Hae Sung 如此美好,带着她故乡的记忆,但当她还要向前的时候,她只能向前。
而 Hae Sung 也是旅人。他用旅程诚实面对了离别,也直面了遗憾。十二年后,他佯装轻松地特地去纽约看望 Nora,与她散步,并肩而坐。尽管是以沉默内敛的方式,但整洁的着装、反复梳理的头发,这是他的旅程。他紧张地面对了一个热情的紧密的拥抱,这也好像是他们之间的第一个拥抱。十二年前也许这一切都可以发生的,但那时他没有成为旅人。十二年后夜色里的拥抱之后,他要返程,也是旅程。我不觉得 Hae Sung 怯懦,虽然他花了那么久才攒够了诚实的旅程。
今天在想,也许”是谁先放弃了也许可能拥有的那种生活“可以换一种思考方式,是两个人各自都要面对的诚实课题——“你要如何离别仍须游荡的旅人”。没有谁率先明确地放弃任何一种具体的生活,只是仍要游荡,也许就要面对告别。但因缘也许无声无息地还是在隐形缠绕,仍在发生,但无人知晓。
这样想着,我人生里和旅人们的道别也获得了更多自由的解释,我也是那个不断移动、仍须游荡的人。只是从前太习惯去逃避离别的发生,所以频频回首,以为是目送,却忽略了我也在酝酿出发或者正在移动,甚至我把更多细密的地图紧紧攥在手里。
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事情。曾经有过很喜欢的人,旅人,他骑行环游了中国,爱历史,也常写作。我们的宿舍楼很近,互相换书写卡片,夜里聊汪曾祺,一起在冬天寒夜去听小众偏门的讲座。他鼓励我换专业,也给我看他当时要出版的书稿。一切热络停止在某一天,他似乎微醺地发来信息——“下学期我要去日本了”。我恍惚了一下,这一切从没被提起过的,但那个旅程一定是他所期待的,但这是他自己的旅程。我大概是恍惚但克制地回复了“好呀,祝你在日本一切顺利。”后来的日子里就开始默契地沉默了。在一个夏天收到了他的书,就是书稿长出来的一种更具体的样子。后来他回校,我们没有见面。再之后,他在日本待了两年,那时我们莫名在相近的领域里工作,偶尔联系。现在他似乎因为工作的关系仍在全国跑,他的航拍飞机飞得好高好远,所有的相片都一如往常的高水准。
也许当时那些冬夜里的温暖的联系也让我长出了我的地图的,但奇妙的是我们后来踏足的区域就是截然不同。偶尔看着地图的时候总想,这么一个小小的星球,人和人相遇甚至相拥,真是奇迹。但完全错开,也许也是因缘。
这两年在和 Past Lives 相似的故事里的我,花了很多时间看机票。曾经有非常想要降落的地方,和想象了无数次的拥抱。我常常深深怀疑,这么容易的一件事情,为什么就是无法点下购票的按钮,为什么无法轻松地带上行李箱就出门,为什么不能相信这样的一段旅程。即使降落了,甚至在同一个机场,看着灿烂阳光还在想,“为什么会错过呢”。
在又一次沉默里,翻了这几年散落在很多地方的日记,20 年和 21 年有常常出现的一行字:
How far can I go?
好像是这三年被困太久,忘记了走得更远的愿望。看到这行字的时候第一反应是羞愧——”我曾经是这样构想我的生活的,我曾经如此热切地相信和远方的人的联结”。我还要很多想要去生活的地方。
这几个月频繁地飞,甚至胡乱地飞,我察觉到手里和心里有一些地图在复苏了。甚至想到十年前和好友们埋了个罐子,里面写了一个很具体的十年的愿望,留给我的时间不到一年,但也许可以实现。我如果更相信自己手里的“地图”,它也许就能实现。
“地图”和“迷宫”也许可以描摹我心里的“因缘”。那些我们真诚分享的自我,早已是一个迷宫,只有走得更加耐心、更有勇气,才能通往更有趣的旅途。但如果仍须游荡,那便继续游荡。这是旅人之间的默契,是手执地图的朴素道理,也是迷宫里的游戏精神。
那么这个问题也许又得修正。“你要如何离别仍须游荡的旅人”,不是告别,是在小径分叉的路口,默契击掌,用玩家的心情,各自启程。
迷宫里没有火焰杯。
但也许有出口。
那里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