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烧
梦里出现的最后一幕是焚烧垃圾。
醒来觉得头有点疼,但不是整个头部,而是仿佛,有一条细线从右眼球出发,越过眼睑和眉,笔直地往上,经过额头,延伸至发际线。这条细线在微弱地跳动,保持着胀痛。这胀痛层层向外晕染,
我缓缓起身,在床沿坐着。逐渐清醒的过程中,确定了这头痛的诱因。
但体温计显示,体温只比平时超出了零点二度而已。而身体沉滞、酸软,有一股阴火在五脏中无声地燃烧。这火是没有形状的,颜色接近透明,类似某种气体,蛰伏在体内时日已久,在这个暑热渐凉的时节,忽地显现出来。我明白它不会有太显露的症状,它会持续不动声色地发作。
喝了一杯水。水的异质感变得很强,像喝金属熔化后的液体,密度大而且发酸发苦,整块地坠落到身体里。
没有请假,我决定照常去上班。此时我觉得,它没有影响到我劳作的能力。我可以把这具稍显乏力、昏聩的身躯,用意志力来调动。另外,我再次对自己说,这不是一时,而有可能是旷日持久的病症。我抵抗的方式就是让一切照常进行。
我照例去给植物浇水。夏天开始,我迷上了种植,购买了多盆绿植,精心地浇水,施肥,修剪。它们在这个夏天生长得很好,然而,从秋天的第一次降温开始,它们开始接二连三地出现问题,即便现在天气又有所升温,也无济于事。铜钱草大片地枯萎,青苹果竹芋里成群成群腾起黑色小飞虫,伴随着肥厚绿叶的变黄打卷。那些黑色小飞虫萦绕在家中,随处可见,从不发出声音。
发烧之后,不知是幻觉,还是怎么的,这些小飞虫看起来竟大了好几圈,在我半梦半醒间,好像听到过它们发出“嗡嗡”的声音,眼睛睁开时,却又听不见了。我在黑暗中看到房间的墙壁发出一种说不上是什么颜色的光——说是红色也好,蓝色也罢,也可以是黄色、紫色……然而任何一种颜色都达不到强烈,连明晰都达不到,任何一种颜色都是浅淡、模糊、似是而非的,像是我自己的头脑和自己玩的一个把戏。
飞虫就在这种光里振翅,发出轻微的声响。我一激灵会想起小说里的人物,然后用检查一下自己的手有没有变成昆虫的前足。手还是人类的模样,一片完整的肉垫上长着五根独立的、大小长短不一的枝状物,我用意识控制其中一根,看着它动起来。但好像在看着什么绝对的身外之物,与自己毫不相关的那种,好像隔着窗户的玻璃远远看着一个陌生人在马路上走着。我突然想起,这样的状况已经持续很久了。
每天早晨,当我走在通勤的路上,这种感受尤为强烈。我的肉身有一些滞重但仍可拖动,这时有另一个“我”分离出来,冷静地看着这具身体在街上克服着重力向前移动,像在看一个和自己没有关系的人。
同时,还有一个“我”,我搞不清楚她具体在什么位置,似乎是身体内部隐藏很深,连解剖学也从未发现过的地方,甚至有时候并不在我的身体里,而是在靠近地心深处,沉睡了上万年的地质层中。我觉得,那是一个真正的“我”,但我从未有机会走近她,看清她的全貌。每次我想好好地观察,都会发现“她”消失了。
我走在路上,看着周围的人、车、行道树、店铺等等,也觉得和自己没有多少关系。似乎自己正独自走在一条长长的隧道中,隧道里有些闷热缺氧,景物也都是不真实的,是人造的布景。或者反过来,我才是布景。
黑色小飞虫在日益变大,逐渐有拇指大小。它们之间开始自相残杀,留下强壮的几只生息繁衍。青苹果竹芋还在不断地死去中,并诞生新的黑色小飞虫。那些强壮的虫子也以这些小飞虫为食。
我的水杯里有时会出现不慎淹死在里面的大虫子,我把它们捞上来,托在手心细细观察。黑色发亮的坚硬外壳,胸口有三对足,足上生着钩子一般的刺和一些软毛,乍看很像蟑螂,所不同的是它们的眼睛更大,是橙红色的,口器边缘长有一些锯齿状的东西。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泡了水的缘故,它们在我的手上有明显的分量,像是一种实心的金属制品。当我用食指和大指捏住它的腹部,试图去挤压时,会看到有些黏黏的液体从缝隙里渗出来。仔细闻是有些发臭,像什么东西沤坏了的气味。
家里隐隐约约总有这种气味,冷不丁地就会窜出来钻进我的鼻子。我对此没有什么反应,既不排斥,也不喜爱,就是一种令自己也感到奇怪的无动于衷。是的,我感受到了,但我无动于衷。不仅如此,我看见虫子之间自相残杀,疯狂撕咬啃噬彼此的身躯,掉落一地的碎渣,到处下卵,大口吞噬新出生的小黑虫也无动于衷,只是觉得这确实是一副很怪诞的场景,但我依旧在那长长的隧道里,向外望着一切,我只感到热和闷,轻微窒息。
我努力地去体会这种窒息感,这种身处地心附近沉睡的地质层的的,慢性的,永远看不到一丝明火的燃烧,是我仅存的能体会到的真实生命。我反复地去体会,去想象,生怕失去这最后的生命体验,成为一具空壳的肉体。
第一场秋雨落下来,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天上落下来不计其数的癞蛤蟆,像密集的泥浆的雨一样。那些癞蛤蟆落在我的皮肤上非常清凉,使我感到了长久没有感受到的透气。我觉得后脑勺一阵风吹来,回头看到窗户打开,一群秃鹫呼啦啦飞出来,每只秃鹫的口中都衔着一块肉,我意识到那是我的肉,从我身上啄下来的肉,猛地惊醒。
模模糊糊中,我看到墙的颜色有些发红,几只虫子在微黑的空气中盘旋着,不知什么时候,它们飞行的声音如此地响了,是类似蝙蝠飞行时“扑棱扑棱”的动静。它们的头大得足以让我看清面部的结构。那橙红色的大眼微突着,锯齿形状的口器使得整张脸看起来如同一个夸张地咧着嘴大笑的人,露出满口的牙。
连夜暴雨,我的房间像沉在深潭底部的一块幽暗的石头。而我则是生活在石头中的一头怪物。白天在上班的时候,我尽量投入那些人造布景,尽管坐在电脑面前,我发着烧、伴随着阵阵头痛的脑袋常常走神,我问自己,你坐在这儿干什么?这种与周遭环境的割裂感非常强烈以至于我总是处在一种恍惚之中,我听到我和别人说话的声音,细微,暗哑,像从古井里传出来的某种昆虫的低鸣,我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有时候会忽然觉得自己感受不到椅子或者其他任何东西,我只是被固定成一个大约九十度屈膝,上身直立的动作,悬置在茫茫宇宙真空之中。
回到我潭底石头的居所中,尽管夜晚会让发烧的温度更高,偏头痛更严重,说不定还伴随着耳鸣,但我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是可以与之建立联系的真实。比如空气中飞来飞去,或停在某处的笑脸虫子,比如现在,潺潺的水声中头晕目眩,整块天花板都旋转了起来,接着是墙壁,然后是地板,整个屋子都在以中心位置为圆点快速转动,墙壁出现了各种颜色,然后融合成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白色,强光一样的白色,我像入定了一样安静。